杂记|命运,遥相映照的故事

#不存在的语言 #文学课

(一)

星期一终于在我心里荣膺一回第一,成为每周最期盼的日子。有好课可以上,便快乐亢奋一整天,在无趣的课上死撑,只会连脾气也恶劣起来。

今次的台港文学,与香港文学中的身份认同有关。

由此可想到香港地方與內地之比較,因為香港地方開埠不過七八十年,而內地已數千年,何以香港歸英國掌管,即佈置如許妥當?

——孫中山於香港大學大禮堂(今陸佑堂)演講

这与同一时期,身在大陆的闻一多以香港口吻写下的《七子之歌·香港》中控诉殖民者带来的苦海深仇、急盼回归的口吻,相去甚远。

接着是西西的小说《我城》,倾注着孩子气的话语,童谣一般念着,叮叮当当回荡。怀抱一颗极诚极净的心,祈盼着“天佑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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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黄金时代总是易逝。接下来,色调转暗,有了《肥土镇灰阑记》一篇,《浮城志异》一部。灰阑记的故事中外皆有,大意是二位母亲争抢一个孩子,有人想出分辨谁是生母的办法:用石灰画一个栏(阑,即“圈”),将孩子放置其中,宣称谁将孩子拉出来,谁就是生母。 孩子的生母不忍用力拽扯,冒充的母亲则将孩子用力拉出。最后孩子被判给因心疼孩子而放手的生母。

在中英谈判中,香港人并没有资格决定自己的未来。正如被两个母亲拉扯的幼儿。

而《失城》的故事,令我震撼最深。一群失根的人,离开故乡到了异乡,却发现不过是才出火堆,又入油锅。最终,异乡仍是异乡,故乡也变成了异乡。

前一日终于抽出时间读了《失城》。陈路远邀邻居詹克明来作见证,“有些事情发生了”。接着,他在被血腥气氛包裹的房子里冷静地听钢琴曲,冷静而自顾自地说话。

在欧洲,事物长久而宁静。回到香港……发觉我三年前建的公寓房子,已经拆掉。

在另一幕中,陈路远则如此自述:

我爱我的家人,所以我要替她们做决定。

人物言行如冷冷的焰火,无理而妙。我也沉迷于这个故事的结构,种种对照:三组人物,三种视角。他们身上的爱、愿念、软弱与借口,以及悬于头顶永恒而无常的天日。

克明与爱玉的态度耐人寻味,一位是救护员,一位做殡仪生意。对生命的态度是:

不得不如此呀。 生存也不错,死就更好。

若生了痴呆孩子:

也好呀。也很可爱呢。

你会想象,没有什么能令他们失去。而结尾化用鲁迅的句子——因为希望原来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

接着是李碧华的作品。老师提及,她的写作比较套路化,看过三本就能基本摸清。《青蛇》《霸王别姬》都有讲到,重点则放在了《胭脂扣》。正巧我在暑假看过改编电影,风月深情,缠绵悱恻,背叛贪生……影片中婉转动人的故事和意难平的失落尾音,一听便又历历在目。

而今天才知,原来《胭脂扣》可以看作“又一个失城的故事”,五十年的寓意,由平行存在的历史氛围敲定。

承诺的五十年不变……变没变呢?

1985年的李碧华将判断藏在情爱故事之中,彼时的香港人亦将判断载入对文学作品的读解之中。

如花借来七天阳寿,走在五十年后的香港街头,发现一切陌生,无法再辨识。

“我终将失去今日的香港了。” 听着讲台上一字一顿、留白深长的转述代言,几乎无法忍住眼泪。旧日,今日,是否都同一日?其中更多东西,已超越一切可言说的幽微。凡是变更,都要有失去;凡是许诺,都不是金石不移。这是时代共通的悲泣。何况是改天换地,何况历史几时有过不渝的约期。从片刻迷醉中抬头,山海间多的是无路可走。

阴云沉沉的天气、昨夜的迟睡,都让人倦怠,但好在知觉依然清晰。残余的章节收束起来,进入新一轮概述,台湾文学开篇了。

熟悉的《城南旧事》再次进入视野,以新的方式。听老师讲述小说的内外,真实旧事之细节,仍是震撼人心。那时的北平,其实少有人称呼城南,而是南城。书名的着重提及,或与南城的特殊文化记忆有关:邵飘萍等人在这里创办进步报刊,提倡新闻救国,想以报刊唤醒人民,此后遭军阀杀害。林海音的父亲也是那时的新闻从业者,至死耗尽心力。见证过这群新闻人命运的林海音,未被吓倒。她在台湾的最初几份工作,也是记者。

老师描绘她在台北的旅行。市政厅前,没有警察守卫,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他如同老绅士一般打量你几眼,看你不像坏人,便准许进去了。办公区域只有一块小小的牌子,写着“非工作人员请勿入内”之类的标识。二至四层,是向所有人开放的历史展览馆,也放映影片。有血,有泪,但依然用着平和的口吻讲解。同样有纪念,对台湾做出贡献的外国人,所有这些,成就了今天的台北,多元的台北。

许许多多关于这座岛屿的证言向我涌来,初次或二度。是我从未涉足的小岛,是我心生希冀的小岛。也正因此,那些动辄求诸“统战”的言喻,使我尤为刺痛。没有人能够以这样轻率的姿态,去做关于血、关于万千人命运的决定。

(二)

昏昏欲睡的水课,我照例把讲台上嗡嗡的大道理弃置耳旁。这一回,翻开的是《秋园》。

其实算是早有预谋,去年底,从编辑所写的故事中记下这本书。终于,在阳光酿至微醺的三月,收到多抓鱼的小小邮包,怀着雀跃的心拆开,熟悉的纸质封面令人心安,深浅铺陈的橘红色块,木纹般的触感。连杂质都粗糙可爱,如同浅埋着的叶脉标本,只是细细碎碎,并不连贯。把腰封裁剪,作了书签,端详片刻,在空余处贴上小小的、沉静的金色玫瑰,以示别样的喜爱。

写作者讲述绵延近一个世纪的、业已尘埃落定的故事,“秋园”是她去世的母亲,她自己也八十有余。不争不抢,隐忍克制的笔触,像是凭一双赤裸脚掌彳亍于万象剧变的大地,承受与行走度化为天职,柔韧、持续。

秋园、仁受、之桦这些名字,取得多么贴切。犹如生命本身的内蕴,不俗不雅,亦不纤弱。一切悲、喜、痛、怒、惜、怨……近乎天然地流溢出来,变得具象。举重若轻的小书。

最初见自序中的句子,只想着好大的口气——

我知道自己写的故事如同一滴水,最终将汇人类历史的长河。

然而读了不到一半,已然完全相信这句话的份量。被这种诚恳与自觉打动,她像知道一颗璞玉的价值一样,知道自己文字的价值、所拥有故事的价值。

历史洪流总嫌抽象无依,只有在这样细致入微的个人史中,我才感觉与这片土地所有的过去真切相连。甚至有几处,我必须停下来忍一阵眼泪才敢继续。不禁要替秋园的遗句“一生尝尽酸甜苦辣,终落得如此下场”,多问一声,为什么?想必所有与时代气息密密相依的作品,都将把这问题永远地传习下去。

一些故事里之所以出现“命运”,是因为人们不敢直呼权力的名字。

不是评论这本书的,但友邻这句话是令人锥心的一解。

近年来读的虚构作品的确不多。尽管我自以为在虚构与非虚构中一碗水端平,但年末总会发现更多地倒向了各色的文论、社科,理论、理论、还是理论。若没有课程指定的书目,分给小说们的时间只会更显稀少。或许,这周看的勉强能够补齐,除《秋园》之外,还因为赶论文重读了《呐喊》,其中《孔乙己》的遍数已数不清:每写几行就要回头来细细地顺一遍原文。

合上最末一页时,霞光落幕,天色渐暗。由生至死,命运故事划定,好似一个满圆。然而作为读者心中涌动的却是难以平复的急流。

每一个人的故事,都应该被记下,直到汇聚成为历史卡带的B面,直到一切不再只是胜利者镌刻的石碑。

(三)

依旧是灿烂明黄色的大晴天。晚饭前,踩着落日余晖,顺路去把《秋园》寄给海峡北面的可爱朋友。心里被不可言明的快乐填满了,仿佛正见到树叶落向它的应许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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