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记|我们去草地上上课吧

#不存在的语言 #文学课

(一)

上周的台港文学,冷不防碰到督导来听。虽无大碍,但原计划要讲的二二八事件同其他敏感的历史背景搁置下来,这节课才回头续上。大半时间,我们颠簸在历史的径路中,一切显得错综复杂,不同族群、不同理念、不同阶层,裂痕与敌视变得越发曲折、越发不可解。

拉扯着结束历史与文化背景,谈及上课的自由度与教学计划,老师回忆起她在北京念书的日子。

她们的教学安排大都由老师的研究领域决定,比如这个老师研究的是老舍,现代文学便讲一学期《骆驼祥子》。至于系统的知识,自然还可以仰仗课本。更叫人羡慕的是,教室也不必非得在“这一个”——当天气晴好,老师会说,我们去草地上上课吧

我也记起零几年时,早春的一节语文课,老师教我们如何观察、描写季节。我们获得一整节课的自由,三三两两走进学校旁边的公园,“寻找春天”。

更确切的记忆来自零八年,一个冬日早晨,不知何时已是大雪倾城,厚厚地覆满屋檐与地面,是南方小城罕见的盛景。上午两节语文课,老师当即宣布,让我们出门玩雪,教室里骤然填满欢快的惊呼声。我们去看雪,去打雪仗,在操场上疯跑、嬉笑,嗓子都喊哑了。尽兴而归的“课”后,照例留有作文,但我们已不再咬着笔头,哀叹无话可写。作为生活在城区且经历匮乏的孩童,从这样交汇着生命与人文的教育中得到丰盛赋予,懵懂开窍。

在我心中,春天与雪的印记,正是自此生长。

为让我们领略,在扁平单薄的教材、规整抄下的课表之外,仍可以寻求几次特赦,仍有另外的一些“非如此不可”——在现实之中,做出这样的例外抉择是否也意味着一种奢侈的勇气与担当?不仅仅关涉爱与智慧。

我们是她退休前教的最后一届学生了。在这块特定时空内,有专注而陶醉的气息。她没有把我们当作比成人低一等的幼稚头脑,来灌输来任何确切的概念,而是给予足够的空间与引导。她更知,如何讲授,如何唤醒,如何触动。坐在台下的我们,不再只是单向的听众,在屏息静听中,亦怀着同哭同笑的心情。从她身上,我们不止学到语文。不知后来的孩子们是否还能拥有相似的幸运。

现在我们有好多大学,但其实只有一所大学。叫做教育部大学。谈起当下处处被迫雷同的教学规划,老师如是开头道。

(二)

周三收看了半截直播讲座,名为「思想的市场:关于台湾人文出版的几点思考」。可爱台湾腔与严肃学术议题的交汇,着实有几分反差萌。讲者原是医学专业,转行来做编辑。他一开口便发出敏锐批评,现在的学术研讨会或讲座常沦落为各自照稿念论文,显得尤其专业艰深,难以接近,好像一点也不关心交流之事。

台湾的出版业也笼罩着阴云,总体产值正在下跌。但更细致地追论下去,他解释,也可能只是某些领域的一蹶不振,比如地图、百科全书一类,不断被更为便利的科技所取代。聆听这些细致的解答,心中的混沌迷雾渐渐散开。

还有市场狭小的问题。原本的大陆市场愈难进入了,原因不在书籍质量、读者兴趣,而在于人为的阻隔。此刻,海峡两处彼此相望的视角,拼合成同一份忧虑。内地读者购买台版实体书向来不易,现在更难。人文社科书籍的审查更加严格,谁也不知触了什么敏感就会被海关扣下——房间里的大象,今日存在,明日存在,并没有哪一块只要蜷缩就能永远安全的自留地。

我原本是常愿称猫而去的那种避世闲人。可是深渊反复挪移至面前,选择后退与闭眼,是否就能自欺无恙?

他也谈及如何把学术作品改写为大众作品的问题,同作为知识领域,学界与出版业应有更多的互动。结束了前半场之后,还有问答,后半场则着眼于将来的数字出版等话题。

只是抬头一看时间,坐在网线这头的我,还有疲倦的教技课即将开始。

(三)

周四傍晚,为了犒慰后两天都要考试的自己,买了一杯水果茶,一边散步着去取快递。

拆开包裹,猜测与惊喜相契呈现,忍不住微笑起来,是还未曾见面的朋友寄来的书与明信片。从中捕获另一重明亮温柔的春光,以及如此恣意流动的、可触碰的爱。此刻愈加愿去相信,人永远需要这样一份与时代错位的执着浪漫与可见实体。它们无法被任何数值衡量,亦无须惧惮现代资讯的过载与冲覆。

心惊胆战的周五到来。凌晨四点多勉强入睡,七点多又起身。九点多,坐在这趟近乎完全空荡的公交车上,只觉脑袋里的神经正循着我无法控制的逻辑在密谋些什么。一会儿觉得困倦,一会儿又兴奋到不行,只想找人聊天。时不时看看时间,离口语考试还剩几个小时。

这种期待、紧张又畏惧的感觉,拽着我的情绪波动不息,反反复复。下车时,雨已经密集地落了起来。一边撑伞走着,一边忍受显示导航路线的手机屏幕被飘斜的雨水频繁打湿。

整栋教学楼,出乎意料的冷清,我费了好大劲才找到检录处。依照着事务性的流程走下来,量体温、签名、采指纹、照相,头脑暂时被一种新奇感占据。

终于等到考官叫我进入教室。一位高高瘦瘦,比我高出大半个头,金发碧眼的女士。她戴着口罩,眼里流露笑意,语调轻快。但很不幸,这语速快得令我不由睁大眼睛——尽管无济于事。自始至终,我都觉得她的腔调听起来很法式,异国而飘忽。仿佛是过于鲜活跳跃的音符,还未捉住就已经淡去,只能半懂着猜测大意。

听力录音与真人交谈,果然还是很不同。坐在相隔的玻璃板那头,她一直专注地看着我,表情生动,时不时弯弯眼睛点点头。因为紧张,我的语速也快了不少,听起来还算流利。可惜持续了没多久,第二部分开始有些卡壳,勉强着答完。

从考场出来,继续在凄风苦雨中缓慢前行。到达定好的青旅,一进门便发现一只栗色花纹的小猫蹲在门边。不由心中偷乐,这次市区来的不亏。

“那它有名字吗?”我向老板问道。

“它叫波波。还有另一只,叫球球。”

小猫看起来毛乎乎,显得乖巧可爱,正面看人时眼神又有几分犀利。我摸了摸它,它毫不在意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仰仰脖子,一溜烟出门去了。

第二天笔试,正好坐在后排的位置,视野开阔。听力试音,大家都带好那顶看起来很高级的耳机,上面红色的小指示灯跟随脑袋一起微晃,亮闪闪的,好像在接收来自宇宙那端的讯号。很有赛博朋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