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将计就计
半个月前。 拉奇才从西南诸岛回上原，就收到了科什纳·韦德的通知，让他去上原郊外、克拉克的第三师驻军营地一趟。约莫两年前，经人介绍，拉奇曾帮科什纳追回过一名政治逃犯。那之后他便时不时地会帮这位准将以及他背后的人，做点对他们来说不太方便出手的“脏活”。 那是拉奇第一次进军营，穿着联邦军制服的人到处走来走去，让他觉得有些压抑——毕竟还在黑帮的时候，遇到这些家伙他们都是要绕着走的。 但奇怪的是科什纳并不在军营，反倒是个穿佣人长裙的女人与他接的头。 “拉奇·沃夫先生，是吗？”女人双手交叠轻按在腰间，礼貌道，“请跟我来。” 这也是第一次有人管他叫先生。 军营里其他人似乎对她的存在见怪不怪，他由女人领着，一路走到靶场。 红发女人站在场地中，身着笔挺的军装，举着步枪，透过倍镜静静看着枪口所指的方向：四个穿着囚犯服的男人正在仓皇逃窜。靶场周围围着不少联邦军，一旦有囚犯靠近外围，联邦军便会举枪，吓得他们又踉跄着跑回场地中心。 即便不看红发女人军服上的肩章，拉奇也能猜到这是联邦唯一的女将军，克拉克·霍尔。 他知道科什纳是克拉克的人，但这样的大人物竟然亲自见他，他着实意外。 “请您稍等片刻。”大约是克拉克的女佣人说道。 他点点头，下意识从怀里摸出酒瓶，拧开盖喝了一口。 这时，一句语气称得上温柔的警告飘过来：“军营禁酒，没有下次了。” 那是克拉克说的。 拉奇看上女上将，对方维持着举枪的姿势一动不动，甚至没有正眼看过他。冷峻的面孔和刚才的话语实在不怎么搭，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又或者那是女佣说的。但他知道不是，那就是克拉克说的。 违背常识和预判的感觉让拉奇背后发寒。 好一会儿他就只站在旁边看着，克拉克的枪一直没有响。那几个犯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已经没有力气，只是拖着疲累的身体仍在勉强保持挪动。她难道打不中吗？不可能，联邦随便谁都能说出几句克拉克的生平：从一名普通的三等兵做起的，在战场上荷枪实弹杀，一路到了现在的位置。可她为什么不开枪？她在等什么？又或者她在实验什么？ “劳拉，”突然克拉克放下枪，“你来。” 女佣点点头，接下枪立刻熟练地瞄准：“可是我打不中怎么办？” 克拉克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烟盒，点着烟道：“不需要打中。” “要打哪一个？” “打哪个都可以。” 闻言，女佣拉栓，射击；再拉栓，再射击……一连四枪开出去，果断狠辣得像个战场老兵。枪响把四个气喘吁吁地犯人吓得再度疯跑起来，女佣的枪法如她自己所言，一个人都没打中。 “我没能打中。”女佣羞愧道。 “打不中也没关系，”克拉克瞥一眼拉奇，又看回靶场，语气轻飘飘的，理智点来说她的声音甚至有些悦耳，“狩猎就是这样，放空枪也很有必要。枪声才能让猎物跑起来，一直跑到它们没有力气再跑的时候，小孩也能打中了。” 语罢克拉克拿回那把枪，重新对准犯人。 正如她的话，即便求生心切，依然有犯人率先体力不支，倒在地上大口喘气。 克拉克失望地叹了口气，接着一枪打在那人脑袋上。血和脑浆崩裂一地，克拉克将枪扔给女佣：“不玩了。你刚好练练枪，劳拉。……拉奇·沃夫是吗？你跟我来。” 一向敏锐的拉奇当即有了明确的判断——
“她根本不像人。” 拉奇回忆着当时的细节，如是说道。 “那些人是死刑犯吗？”罗斯洛克饶有兴趣地问。 “我不清楚，”拉奇回答，“不过应该是吧。” 罗斯洛克：“那还好，反正都是要死的。” “哪里还好了，”莱尔反驳道，“死刑犯也有人权的。……可我总觉得克拉克不像那样的人。” “你觉得她像什么样的人？”拉奇问。 莱尔垂眼想了想：“能沟通的，看重公平的。” “不不，那你完全想错了，”拉奇说，“以我多年的人类观察经验，她不是人。” “‘不是人’是什么意思？”罗斯洛克不耐烦道，“你能说清楚点吗？” “我说不清楚，我只是感觉，她身上没有人的味道，就类似于、类似于……你不能用对人的经验、逻辑去判断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罗斯洛克看向莱尔：“你听懂了吗？” “不太懂。” “好吧。”拉奇耸肩，伸手要去拿桌上第三罐他点的啤酒，“总之来抓你的事情是在军营里谈的，她给我看了报纸上你的照片，然后给了我一个地址，说你大概会去那里。” “哪里？”莱尔急忙问。 “就是西原那个镇子，你被人抢劫的地方。”拉奇的手被拷着，拉着莱尔的手一点也不灵活，他索性换了只手拿啤酒，“我在那里等了你们大半天呢。” 莱尔：“合约上的签名，不会是克拉克签的吧？” “没错，就是她。” 听见这话，莱尔倏地来了神，眼睛都睁大了几分：“她为什么要用科什纳的名字？” “她可是上将，她怎么可能用自己的身份跟我这种人做交易。” “科什纳呢？” “科什纳好像去忙什么了，”拉奇皱起眉头拼命回忆，“对，他去南部办事了，克拉克有和她身边的军官提过一句。” 南部……他的故乡。 在谜题出现之前，克拉克对服役的小兵大概不会留有什么印象。一切都是从那张不小心露出鱼骨纹的照片开始的，克拉克注意到他、派亲信调查他，然后派了拉奇这样“外部的人”来抓捕他。但克拉克知道他会去西原，所以派人去南部是为了……找他的家人？可是他的家人已经死了。莱尔思考着，有意无意看了眼手腕上的痕迹。 ——唯一的知情人，是当年那个替他和他的哥哥们刺下这个鱼骨的人。 有些不祥的预感隐隐约约在莱尔心头浮现。 拉奇不动声色地打听他的表情，随后问道：“你们到底在找什么？那个谜题是什么？既然我们都已经是同伴了，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啦。” 莱尔没有回答，却反过来问他：“你对克拉克的事知道多少？” “那你可问对人了，”拉奇说，“她的住处、党派、行事作风、最近有些什么动作我大概都知道。” 莱尔狐疑地看着他。 “你不信吗？”他立马不服了，“比如下个月三号，克拉克要出席一场生日宴，第一夫人的生日宴，元帅也会去；还有中立区可能又要开战了，克拉克应该在本土待不了多久了。” “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给这种家伙做事，当然要先弄清楚会不会结束就被灭口。我有我心爱的情报贩子啦，”拉奇轻浮道，“不过不能介绍给你，这属于商业机密。” 莱尔没有继续问，只是支着下巴像是陷入了某种思考。 拉奇一边喝酒一边仔细看他的脸——他不得不承认，莱尔长得比报纸上那张照片还要漂亮，如果是个女人，再去掉眼下颓废的黑眼圈，加点亮晶晶的神采……靠这张脸他就能把任何男人都迷得神魂颠倒。 真可惜，拉奇暗暗想。 良久后莱尔才开口：“罗斯洛，我有个想法。……罗斯？” 罗斯洛克在他们对面的座位，斜靠着玻璃窗睡着了。 难怪这家伙一直没说话。明明是他最在乎这个谜题，却在听重要情报的时候呼呼大睡。莱尔烦躁地伸腿过去踹罗斯洛克的小腿，男人倏地睁眼：“嗯？要出发了吗？” “我们都没定好下一步干什么，出发去哪里？” “出发找个旅馆、洗个澡，好好睡一觉。”罗斯洛克打着呵欠，从包里翻出他的维生素，磕出两粒扔进嘴里干嚼，“先去兑奖，拿了钱，度一个完美的周末，等到周一，拿到新的谜题。” “我们先不兑奖，”莱尔说，“我想到了不错的计划。” 罗斯洛克摇头：“不不，先兑奖。” “他知道克拉克的住址，”莱尔自顾自道，“同时九月三日，克拉克要参加一场晚宴。” “嗯哼。”男人示意他接着说。 “我敢肯定克拉克不会把那些画放在报社，那一定在她手里，很可能就在她家。”莱尔顿了顿，再补充道，“或者第三师的军营。” “你是想我们直接去她家把东西找出来带走？”罗斯洛克皱起眉，眼神立马从懒散变得犀利，“上将宅邸啊，那可不好进去。” 莱尔用下巴指了指拉奇：“他不是很擅长潜行吗？” 拉奇指了指自己：“我？你没事吧？她可是我的雇主。” “我也没有让你伤害她，只是带我们进她的住处而已。”莱尔说着，直勾勾地望着罗斯洛克，“这样我们就能快一步找到后面的答案，主动权就会到我们手里。” 窗外阳光刚好撒在他们这张桌上，莱尔的眼睛含着光，蓝得很剔透。 罗斯洛克看了几秒，突然龇牙咧嘴道：“你不要以为你这样看着我我就会答应你啊。” 莱尔：“？” “不行，先兑奖。”男人招招手叫来服务员，“结账走了，去兑奖。你付钱。” 莱尔无奈极了，一边拿钱一边抱怨：“我的计划明明很好。……钱不够了，拉奇你的自己付。” 拉奇却说：“我请客好了。” 两双眼睛又一致地看向他。 “我不缺钱，”拉奇说着，扯了张整钞递给过来的服务员，“而且我喜欢请客。” “你人挺好的嘛，”罗斯洛克眼睛放光，笑容纯真，“我不讨厌你了。” 莱尔翻了个白眼。
两名军官持枪守在营帐前，见到克拉克立刻行军礼。 “上将，有韦伯准将从南部寄来的信！” “给我吧。” 跟着女人走进营帐，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办公桌和墙，墙面上挂着联邦军旗……和几颗人的头骨。 见拉奇的视线落在头骨上，克拉克在她的办公桌前落座，一边从成堆的资料里翻找东西，一边随意地介绍道：“中间那颗是帝国皇子的头，旁边的是帝国那个年轻少将的头……都是我亲手砍下来的。怎么样，也看不出和一般人有什么区别吧？” “确实，”拉奇紧张地打趣儿道，“看骨头也看不出来长相。” “对吧。只要把头泡进药水里，等上一段时间，用镊子扯一扯就能把皮肉全部扯掉，剩下大差不差的骨头。”克拉克说，“是不是和一般人的骨头也没什么区别，这些‘大人物’。” 一般人也不会把头骨挂在墙上吧。拉奇想。 克拉克把这些“战利品”，当成鹿头或者虎头之类的东西，挂在墙面上宣誓她的战功赫赫。这样阴涔涔的装饰下，偏偏女人的态度是温和的，说是平易近人也不为过。这更拉奇觉得不适。 也不到害怕的程度，只是一种不适。 “人不管是什么身份、地位，死了之后都一样无趣，……找到了。”克拉克压着那堆文件，用力抽出几张纸，“我就讨厌这些文件。科什纳说你有个签合约的怪癖，是不是。” “对……” “这是他提前叫人写好的，”女人将合约拍在桌面上，“你过来看看。” 拉奇依言读起合同上的条款。 克拉克自顾自拿着杯子去旁边的水台煮咖啡。营帐内安静片刻，女人闲聊似的说：“你知道这张合约其实没用的吧？” “……” “比如我想杀了你，这就是张废纸。” “知道。”拉奇讪笑道，“您得允许人有自己的怪癖。” 女人端着刚煮好的咖啡走回桌对面，微微抬着下巴眼帘微垂。那是种很赤裸的蔑视，但放在这个女人身上，谁也不会觉得她无礼。 “你很有趣嘛，喜欢走流程的人可不多见。”克拉克说，“你看这样如何？” “怎样？” “等你证明你的实力，把莱尔·弗里西抓到我面前来，你就在我这里当个中尉。” “我觉得不怎么样。”拉奇利落地在合约上签好字，“我不喜欢打长期工。” “我觉得很好，”克拉克直勾勾看着他，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你可以再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