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 Writee

48 名字

  八月三十一日,周五。在北原希维市的《联邦时报》临时发行点,莱尔·弗里西第二次兑奖。   十二万现金摞在桌面,模样称得上壮观。   这次莱尔不必再掩饰手腕上的疤痕,只速战速决地交出画、拍好照,再把现金一摞摞塞进罗斯洛克的帆布包里。抱着沉甸甸的包走出发行点,罗斯洛克眼睛放光地夸赞“我快被你迷死了莱尔”,随后将拷着拉奇的手铐再铐回他手腕上。   “你不是说你不讨厌他了吗?”莱尔抱怨道,“这该死的手铐解了啊。”   罗斯洛克一边捧着包数钱,一边回答:“等我喜欢他了再解开。”   “……”   “喏,你的份。”   整整六万,叠在罗斯洛克手心里像一摞砖块。钱递到莱尔面前,莱尔却手都没抬,用下巴示意紧挨着自己、正喝自带酒的拉奇:“……给他四万,剩下的你帮我收着好了。”   男人肉疼地拧巴着眉,数出四捆递过去。   “真给这么多啊?”反而拉奇很惊讶,“我还以为这里面也有诈呢。”   莱尔没有回话,对同伴道:“现在就去上原?”   “不不,”男人神秘地摇摇头,“我得先兑现我的承诺。”   于是罗斯洛克领着他们去往海边的饭馆,在海浪声的围堵中狠狠吃了一顿海鲜。 不同于“地尽头”的墓园和希维塔,观光沙滩显得热闹了许多。   有不知是旅客还是原住民在沙滩上嬉戏打闹,小孩疯跑着,漂亮女人捞着裙摆沿海浪行走。现捞现做的海鲜如罗斯洛克说的一样,鲜美可口,三个人吃掉了十几碟美味,竟然还花不到五百。男人遵守着自己的约定,均摊费用后帮莱尔出了一百块。   “你可真是大方。”莱尔讽刺道。   “一般,也没有很大方。”   “我没夸你!”    饭后他们没有多逗留,在夕阳渐沉时乘上去上原的火车。列车驶出城镇,在山野中驰行,夕阳给厚重的云霞勾出光耀的边缘,坠在远处高耸的山坡上,莱尔看着沉郁绚烂的色彩一点点被下降的夜幕挤压,呼啸的风吹得他眯起眼。   拉奇上车之后就在他旁边歪着脑袋睡着了。   罗斯洛克坐在他对面,倚着窗框,同样看着飞驰而过的景色。   男人不说话的时候,脸总显得凶恶,无神的双眼细看下会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愁。莱尔静静窥视着,没几秒对方便敏锐看向他,立时嘴角上勾,又恢复平时地痞流氓似的模样:“在打什么鬼主意吗?”   莱尔挪开视线,有意无意道:“在想你还能活几天。”   “好问题,”罗斯洛克轻飘飘回答,“过了今晚,还剩122天。”   “那要是122天后你没死怎么办?”   “没死,”男人也继续看窗外,“那就没死。”   “……”   从北原去上原,跨过了三分之二个联邦大陆。列车疾行两天一夜,他们或睡或醒,有时莱尔和罗斯洛克去车厢节吸烟,因为手铐的存在,拉奇不得不睡眼惺忪地陪着他们吸烟;有时凌晨拉奇要去厕所,莱尔也不得不昏昏沉沉守在厕所门前等他完事。只有罗斯洛克依然潇洒,找其他乘客玩玩牌、聊聊天,时不时跟漂亮的乘务员小姐调情几句。   第三天的黄昏他们才抵达上原,先找了个旅馆住下。   罗斯洛克“大发慈悲”地解开他和拉奇的手铐,让他痛痛快快洗了个澡。不过洗完之后他和拉奇又重新被绑定到一起。   “这手铐还有意义吗?”莱尔疲惫地问。   “就是啊!”拉奇喝着随身带的酒嚷嚷道,“我根本不会跑啊!”   罗斯洛克置若罔闻,挎上包点了支烟往外走:“出去找点吃的……上原有什么好吃的?”   “我知道,”拉奇道,“上原我可太熟了。”


  上原的夜晚热闹非凡,街上车水马龙,到处都挂着灯牌。他们路过英雄广场,普利王的雕像耸立正中,左右两侧各有五尊不同时期的联邦英雄雕像,穿插而立的灯柱映亮雕像的轮廓,夜幕下既肃穆又恢宏。   左边那排雕像的最末,已经立起新的底座。   “那是要给克拉克塑像吗?”莱尔问了句。   “还轮不到她吧。”拉奇甚至对这些事也了若指掌,“那应该是第三元帅的塑像,也就是克拉克的顶头上司。”   联邦建立后一共有过三位元帅,头两位已经战死沙场。   罗斯洛克对政界一无所知:“元帅很厉害吗?”   “当然厉害,”拉奇热情地解释起来,“不过要看对谁而言了。对我们联邦子民而言他是英雄,对帝国人来说那可是魔鬼。不过元帅风评不太好,你们也应该听说过吧?‘光荣子’的事。”   在几年前中立区的战争中,第三元帅下令把那些战场和贫民窟的孤儿全部送到了中立区,称为“光荣子”,让他们在前线充当肉盾。不少雇佣兵和帝国军都对七八岁、四五岁大的小孩下不了手,联邦趁此将好几座矿山收入囊中。据说有些孩子还身绑炸药,在一些重要据点当敢死队替联邦军开路。   即便联邦一贯崇尚武力,还是有很多人认为这样的做法过于残忍。   “但元帅是忠诚的总统支持者,他还有克拉克都是总统阵营的人。”拉奇越说越起劲儿,“新一轮的大选马上要开始了,史密斯议员和国务卿正盘算着敛财买选票呢……但我还是觉得总统连任的可能性比较大。”   罗斯洛克听得头晕:“所以哪里有吃的?”   “前面就是了,上原城最大的夜市!”   那是条约莫六米的街道,两旁摆满了小推车,有吃的有喝的,还有卖小玩意儿的。从街口望进去只能看到攒动的人头,行人摩肩接踵,吆喝声交谈声沸反盈天。 三个人顺着人潮进去,在各色小吃摊前一样来的一点地边买边吃,吃完当消食似的继续顺着夜市闲逛。不知怎么的,莱尔一晃神的功夫,罗斯洛克和拉奇便聊了起来。两个人走在前面闲聊,他跟在后面——手铐还逼得他不得不伸着左手,还不能掉队,稍一掉队手腕便被拽得生疼。   前面两人的闲谈便一字不落地全进了他耳朵里。   “我喜欢眼睛大的,然后嘴唇要厚一点,太薄的我不喜欢,亲起来没感觉。”拉奇道。   “那不是莱尔吗?”   “……莱尔要是女的,那就是我喜欢的类型。”   “男的不可以吗?”   “不行呢。”   “只能是女的?”罗斯洛克再问。   “只能是女的。”拉奇很肯定。   罗斯洛克想了会儿:“假设是女人,但是她干你呢?”   拉奇:“也可以。”   “只要是女的都可以,只要是男的都不行?”   “没错。”   “嗯……”罗斯洛克再想了想,“那双性人呢?”   “你烦不烦,”拉奇没好气地说着,瞥见不远处的糖水冰激凌摊,“我请你喝糖水,你别问了。”   “你人太好了,”罗斯洛克兴奋道,“但我想喝奶昔。”   “奶昔就奶昔,奶昔也行。”   莱尔忍无可忍:“你们这么聊得来,能不能解开手铐,你把你自己和他铐一起啊。”   不知是因为难得热闹,还是因为有人请客喝奶昔,罗斯洛克回过头,笑容很灿烂:“你喝什么,他请客。”   莱尔的烦闷瞬时又下去了:“奶昔。”   “噢,”男人转回头对拉奇道,“两杯奶昔。”   糖水摊旁边是卖小饰品的摊子,拉奇在那边跟老板点单,罗斯洛克则在这边打量那些小饰品,剩莱尔站在中间,低头点了支烟。   他才呼出第一口烟,罗斯洛克忽地扭过头问他:“哪个好看?”   “?”   男人举着两只手,手各撑着一个小黑色的发圈。两者唯一的区别是,上面带的小饰品,一个是很小的蓝色蝴蝶,另一个则是银色不起眼的金属小鱼。   莱尔:“……”   “很难选吧,”罗斯洛克口吻认真,“我也觉得,因为都很好看。”   “你现在用的什么?”   莱尔歪过头看他的马尾,他也配合着侧了侧脑袋。是纯黑的发圈,没有任何装饰。   “随便吧,哪个都行,蝴蝶吧。”   “好,”罗斯洛克放回蝴蝶发圈,将小鱼的直接套上手腕,“那就要这个。”   “你自己有答案干嘛问我。”莱尔没好气道。   “你说出答案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自己真正想要哪个了。”男人再买了根黑绳揣进口袋,“所以你的回答很重要。”   这时他们的奶昔好了,三个人一人一杯端着,继续沿街走到底再折返回旅馆。   “明天新的报纸就出来了,”罗斯洛克往沙发上一躺,“今天得好好睡一觉。”   旅馆里只有一张双人床、一张小沙发。毫无疑问,罗斯洛克睡沙发,莱尔得和拉奇挤一张床。都是男人,没谁介意睡在一块儿这种事,可躺上床半小时莱尔都没能睡着——拉奇身上全是酒味。   酒鬼倒是很快就呼呼大睡了,他仰躺着许久才半梦半醒地艰难入睡。   梦里它又跑出来了。   它像条蛇一般缠在莱尔身上,束缚得莱尔无法动弹。他想问“你为什么总是出现”,它却先一步反过来问他:“你为什么总是梦见我。”   “我不知道”,莱尔在梦中回应。   蛇并不满意他的回答,于是越缠越紧、越缠越紧,到他无法呼吸。   “莱尔。”   一声很轻的呼唤叫醒了他。   莱尔倏然睁眼,他的左边传来拉奇的鼾声,而右边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罗……”   男人叼着烟,在床沿坐下。床沉了沉。   “我听见你说梦话,”罗斯洛克的声音里有些疲倦,“做噩梦?”   他支起上半身,靠在床头晕乎乎道:“我说梦话了?说什么了。”   “叫我的名字。”罗斯洛克道,“好像也不对,我没有名字。你说‘罗斯洛克’。”   “……胡说八道。”莱尔小声说,“我一个字都不信。”   “不信就算了。”男人说,“要烟吗?”   “要钱吗?”他下意识问。   这话一出,罗斯洛克轻轻嗤笑了声:“五块一支。”   他跟着笑了笑——在下城区的小酒馆里,他们第一次见面,罗斯洛克的烟要卖给他五块一支。仔细算算只是近半个多月前的事,可那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   过去二十年的时间加起来,似乎都没有这半个多月长久。明明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路途中,火车或徒步,乘船甚至骑马。他好像曾在哪里看过类似的说法:“时间”本身并不存在,人感受到的所谓“时间”,不过是经历“事件”的计量;发生的事情越多,“时间”就会越漫长。人回过头去怀念过去,怀念的也只是发生过的事,而不是怀念时间。   他会觉得和罗斯洛克的初遇已经是值得怀念的事,大抵是因为他们一起经历了很多很多惊心动魄。   男人将自己嘴里的烟塞进他唇缝,他配合地深深吸了口再呼出来。   莱尔莫名地问:“你会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吗?”   罗斯洛克怔了怔:“你要给我取名字吗?”   他瞬时来神:“可以吗?”   “当然不行!”男人低声道,“我又不是你养的狗!”   “我完全没那个意思,”莱尔说,“那换个说法,你将来的墓碑上要刻什么名字,罗斯洛克·A吗?”   男人吸着烟,沉思了许久才道:“罗斯洛吧,罗斯洛好了。……睡吧,明天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忙。”   “噢……”   罗斯洛克熄掉烟,起身走回他的沙发。   在拉奇熟睡的鼾声中,他们互道了声晚安。   然而第二天一早,莱尔就被卷起来的报纸拍醒了。   “快醒醒,醒醒,”罗斯洛克啃着牛肉三明治,用报纸不客气地拍打他的脸,“起来给我读报纸。”   莱尔像只僵尸,动作僵硬地爬起来,手刚一动弹便被手铐硌住。拉奇还在睡,还在打鼾,睡眠质量好得令人羡慕。   “报纸上没有登你的照片,”罗斯洛克道,“你快看看谜题的版面,新一题出来没有?”   “……”莱尔没力气抱怨,揭开报纸看。   看着看着,他突然清醒过来:《联邦时报》上原本该给谜题腾出的版面,现在刊载着最近中立区的战况。他又看向中缝,谜题还在——“没有新一题,”莱尔看向罗斯洛克,“这还是和上一期同样的内容。”   “为什么?”罗斯洛克蹙起眉头,“你领奖的消息还没发到总部?”   “怎么可能,已经过去三天了。”莱尔思索着,“按我之前的推测,这是最后一张拼图了……所以不需要其他人继续找了?”   男人咬牙切齿:“这不是耍赖吗?真不要脸。”   这时拉奇突然坐起来:“天亮了吗?早餐吃什么?”

小彩蛋,《地摊文学》中的白鸟(凯希·戴德曼)就是“光荣子”计划的受害者。这之后过了十几年,在战场失去一条手臂的白鸟成为狮鹫组织的优秀狙击手,并且亲自杀掉了第三元帅,为自己的手臂报了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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