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足

“我扶你过马路吧。”

从监狱大门里走出来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小学老师常和我们说“要换个角度看问题”,于是低着头走路,被地上玻璃片反射的阳光刺了眼睛。 一下眼前发黑,狗屎的角度。趔趄走在大街上,无意踩上盲道,发现鞋底竟然这么薄,薄得能体会到有几个点。干脆闭着眼走盲道,直到撞上一个人。 “不好意思啊。”我睁开眼睛,低着头,还未适应正午的强光。 那人手上搓捻着一根棒子,也闭着眼睛,没有看我,说:“没事。”一看遇上真正的盲人,又想起小学老师说“要帮助行动不便的人”,便谄媚地问:“我扶你过马路吧?”他笑着说不用,又问:“牧柏路怎么走?”我不知道,九年零六个月双脚没有踏足这个城市的土地,已经连回家的路都记不得了,只好回答不知道。他很失望,我更加失望。失望与失望成九十度角,往两个方向去了。

我没回家,不是因为真的记不得回家的路,只是想在没有围墙的世界多走几圈,再走几圈,又走几圈。但我又怕真的回不了家,只是绕着四个路口打转,低着头。一路上有一只灰棉布手套、一顶钩在栏杆上的蓝黑帽子,一只黑色运动鞋(究竟如何才会丢一只鞋)与我擦肩而过。还有一只俯冲进隧道的鸟,我们对视了一霎。行人的脸,一张都没记住。

走到天黑,黑到连走了整天的路都模糊的时候,决定回家。 拐向仲荆街的路口,红绿灯坏了。我又看见了白天的那个盲人,棍子倒在一旁,他紧紧抱着盲人过街按钮,嚎啕大哭,大拇指疯狂按着毫无反应的按钮。 “怎么了。”我问。“我迷路了,我迷路了啊。”他还是没有看我。“你家人呢?”他摇摇头。 几个光脚跑步的人经过,没有侧目。 “别按了。”他停了一下。“别按了。”我说。“我扶你过马路吧。” 他不哭了,也没起来,开始念:“我老公死了,煤气炸的。我也给煤气炸了。我老公死了。” 我拉他,“你的眼睛是给煤气炸的?”他往地上赖,“我要去找我老公。” 他大约是脑袋也给炸坏了,我有些不耐烦,“我给你找警察,你叫什么名字。” “傅矢坚。” 我愕然,入狱前有个男友,也叫傅矢坚。 “你住在哪里。”“仲荆街。”“去牧柏路做什么。”“找我老公。”想是他老公埋在那哪个陵园里。

在派出所,警察告诉我,牧柏路在郊区,没有坟地,只有一家看守所。我问他是不是记错了,他说没有,那会儿眼睛还是好的,亲眼看着男人进去的。我有些狐疑,问,你男人叫什么,答曰罗贺。 我就是罗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