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珞

aka 56

是不是很奇怪?看着生下自己的妈妈像一个胎儿一样脆弱。

卡缪突然在我前面停下。问他怎么了,他半回头半仰视地说,大尉听见了吗? 我也学着那样,半回头半仰视,以为那是声音的来源。但什么都没听到,反倒是已经习惯的,这艘船上机器运作的声音,隔着右手边的墙壁还显得尤为刺耳。我老实回答没有听到,是有敌人接近吗,还是有人在求救。 卡缪说不是,是什么呢。他换了个姿势努力寻找,我才发现刚刚不是向着声音回头,只是在看我。是什么呢,我也问。卡缪说,这好像是婴儿的哭声。我说新人类连婴儿都能感觉到吗。他反而不确定了,大概是太累了吧,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卡缪在自己的房门口却犹豫不决的时候,我也站在后面。他说,还能听见,就像一直在耳边一样。我催促他进去睡一会儿,他却转过来,这回是整个人都转过来了,正面朝向我。我想开口,但他说大尉先安静一下。 我说好吧,虽然嘴上什么都没说。现在我呼吸,身体中央一起一伏,卡缪把耳朵贴在那个位置,脑袋也一起一伏。 我说别想了。他说这样我也没法睡觉,婴儿总是哭个不停。他走进房间,坐在床上,问我这里难道有谁怀孕了吗。我否认。他继续追问,如果哪个殖民卫星被袭击,有很多小孩死掉了。我说,那也是你无能为力的事情,休息吧,卡缪。 卡缪仰面躺在床上,没有合上眼。如果在宇宙的角落,新的星星形成了,会发出这种声音吗。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我说——犹豫了半天还是开口了——我小时候应该也会哭个不停,你也会,这样满意了吗。卡缪被逗笑了,笑了半天。突然侧躺过来,脑袋转向我,我妈死掉的时候,大尉也看到了吧。 我点头。他说,我妈被装在一个球里,球被打碎了就活不下来。是不是很奇怪?看着生下自己的妈妈像一个胎儿一样脆弱。我还是只有点头。 卡缪坐起来,示意我靠近,他应该真的累了,我没有其他能做的事,照办了。现在他把脸贴在更低的位置上,认真听,不受我的呼吸影响。 现在什么都听不到了,他说。 但卡缪没有放开,我把手放在他头上,说,我不是你那样出色的新人类,所以就算你死了,我也听不见很早很早以前传来的哭声,只能听见你现在的声音。 卡缪睡下了,我走出门也觉得很累,不剩什么力气了。

我一直忍耐到抹完全身。

最近不知道是天气热起来了还是什么原因,倍感体力不佳,乃至爬楼梯都要多喘几口气。便想到要多锻炼了,锻炼就得买一双运动鞋,有一套专用的运动装更好。于是走向商场,这是我迈出的第一步。 果然一进去是迎面的冷气,天气真的变热了。我想接下来会更热更难捱,这里的冷气更加舒畅宜人。站上扶手电梯回头看了一眼,和奢侈品柜台的店员对上目光,她穿着长袖长裤的西装,脸上没有一滴汗。 来到运动品牌那一层,随便挑了两件短袖短裤,买了双看上去还比较结实的运动鞋。当然不是阿迪耐克那些大品牌的东西,没必要,也没那个钱。结账的时候闻到柜台后面淡淡的香味,有可能是柜员身上的,也可能是空气清新剂一类,结果都让我想起沐浴露快要用完了。 所以趁自己没忘记,下到了百货商店那一层。我想找沐浴露,却看到有和浴盐捆绑的套装。我没用过,包装上写能去除角质让皮肤变得光滑种种,听起来挺适合接下来变热的日子,放进框里。 现在超市都是自助收银,我一边扫过去,一边想,一会儿在小区周围跑两圈,然后回家,按照包装上说的那样,先用沐浴露,再用浴盐。这个短暂的安排已经足够有成就感,我觉得自己在往前迈步,很多步了。 我在跑,身上的运动装运动鞋也跟着跑,影子也忽快忽慢地跟着跑。和迎面而来的人擦身而过时听见他手机里放的音乐,我想回头追过去再听一会儿,可他已经跑远了。因此有些泄气,今天到这里已经可以了,不知道那个人听的什么歌也就算了,我决定剩下的部分走回去。 途中路过的垃圾桶,一只半人高的大熊玩偶靠在上面。拿起来跟我一起回家,就当是今天做出这么多努力的礼品。 回家后才发现那只玩偶太大了,根本塞不进洗衣机里面。我一边给自己冲水,一边冲玩偶熊,给自己抹沐浴露的时候也给它抹了一些。 然后是浴盐,里面像牙膏一样很多颗粒,我觉得有点疼。但如果这也是一种接近西装店员的方式,接近身上散发香味的店员,接近商场干净反光的大理石地砖,接近那个跑得很快很远听我听不懂的歌曲的人的方式。 我一直忍耐到抹完全身。 没有给那只熊玩偶也抹浴盐,瓶子里不多,我想把这种机会留给自己。 从浴室出来时,感觉有一层皮都被剥掉了。有很多动物会一边长大,一边蜕皮。我把熊玩偶拿出来晾干,它一下变得很重,我用手推,用脚踩,排出一些水,但还是很重。就在它被挂上衣架的一瞬间,背后的缝线裂开,一路裂到头顶。 我感觉凉飕飕的,有什么东西被冲进下水道了,薄薄一层,我只是和这些棉花一样没有形状。

你和我的呼吸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你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的那个时候都在想什么?住在很高很高的地方,能够每天和飞机打招呼的日子,又在想什么? 但现在我们之间没有那些让人困惑的距离,我每天所见的就是你每天所见的。即便如此我还是会问,你现在在想什么。 环顾四周,你住在一间普通又普通,毫无特色的房间里。早上从床上起来,床垫花上一整天时间复原那个凹痕——侧着睡的时候看起来窄一些,仰面睡的时候看起来宽一些。然后晚上又翻身躺下,花一整晚的时间在床上盖出自己的印子。这是床的一呼一吸,需要24小时。 你撒一把鱼食,观赏鱼们就会挤成一团抢着吃。鱼肯定也要呼吸,什么是它们的一呼一吸,你说不明白,看不出来。但你每天定时喂鱼,彼时水的波纹更激烈,再恢复如常,这是对于缸的一呼一吸。 你和我的呼吸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我们都很健康,这是好事,只是有些可惜。 你吃爱吃的甜饼干,每次都会留下盒子的一角,因为上面画着不同的动物。这是一种纪念,一项收集,所以用单独的罐子保存起来,所以也经常倒出来清点、欣赏、分类。可是我们只能买到这一种甜饼干,我想起电影里被关进牢房的人在墙上记日子,于是也数那些收藏。 你说这些动物是在地上跑的,放成一排。这些在水里游,放在更下面一点,一边看着水缸里的鱼一边把它们分散开。这些会在天上飞,就放在离地面很远的地方。 我说,那这里呢。地上跑的和天上飞的之间什么都没有。你说我们就住在这里,是这样吗,饼干盒上没有画着我们的图案。你拉开窗帘,外面很亮,我眯着眼走过去。 外面有很多相似的楼,好像也住着和我们相似的人。在这个高度,没有天上飞的动物,也没有地上跑的,只有鱼缸里游的被带了上来。 你说,看远处的云。我看见远处的楼顶飘着白色的,被扯开的棉花。你说快了,然后抓住我的手,还嫌不够,紧紧抱住我的全身,我们之间好像已经开始融化。后来地板飞了起来,紧接着是床,桌子,鱼缸,里面的鱼被水包裹着飘到外面,水草依旧摇曳。最后是我们。 你说千万不要放手。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我们会这样飘向什么地方呢。你说这栋楼长得够高了,再这样我们会碰到天上飞的动物,所以顶楼会被切下来,这是规律。那我们怎么办呢,你说我们会变成云,就像刚刚看见的那样。 后来我找不到你了,但我能看见飞机里趴在窗户上的小孩。我也找不到我自己,找不到那张床,那个鱼缸,鲜艳的饼干盒包装也没有了,哪里都是一样的白。 你在哪里?突然有一天我看见了天上飞的动物,和饼干盒上长得一样,有羽毛做的翅膀。接着是地上跑的动物,然后是水里游的,并不是都像观赏鱼一样漂亮。你在哪里?现在我什么都看不见了,这也是规律吗,你此时也在找我吗。

但我只会走平常爱走的那条路,已经跑得很累很累了,想在陈列蛋糕的冷柜里睡一会儿。

我理应像犯罪电影里一样合理安排逃亡的路线,用伪造的护照买机票去往国外,或者先在廉价的破烂酒店里吸被褥的霉味。但我只会走平常爱走的那条路,已经跑得很累很累了,想在陈列蛋糕的冷柜里睡一会儿。 我在躲避一场追捕。 躲在宠物店架子的阴影里,正好能看见曾经住过的水缸。对那时的记忆模糊,每天重复睡着和醒来,从一面墙壁弹向另一面。家里第一台电脑的待机画面也有类似的东西被困在四面框架里,我一直想救它出来。 记得他们曾经说,我们现在的经济条件只负担得起这个。然后重复拿起缸前的价签,我看不懂上面的数字,所以后来也这样问,我能负担得起把它救出来的钱吗。他们晃了一下鼠标,那个弹动的球就消失了。 这是我对这里,对很久以前,对我自己记忆的极限。 我是真心想解救一个待机画面里的球。 后来我按照他们所说的——等你长大了就可以买一台新的电脑——极尽所能地长大。 我看见老师给素描模特工资,我问,我也可以当吗。老师很讶异,说可以,只要你愿意。很高兴,能赚到钱应该也是长大的一部分。我走上台,老师说,把衣服脱掉,我想也是,上一节课画的奶奶,身体上的皱纹波浪一样堆叠。就算生在内陆,长大很久很久之后,身上也会出现海,不用长途跋涉,一直等就够了。 我脱下衣服,一件一件,同学的脸从这里看得很清楚,他们都在看,表情凝滞。我觉得理所应当,但这空荡荡的身体,没有长大的痕迹的身体也会被大家所知。想到这里我开始羞愧,老师说,模特暂时还不能动。 人体模特,我只当过一次,获得的那笔钱到现在还没用过,攒下来也不知道干什么。评定之后,有同学把画给了我,因为分很低她不想要了。我像一只垃圾桶一样把画吃了进去,从没想到自己长得这么难吃。 我尝试了很多长大的方式,很多很多。往自己身上刻下长大的痕迹时,才发现人的海水是红色的。但好像从来没从那个宠物店的水槽里出来过一样,被死死框住,到此为止了。 因为塞得太满,有些呼吸困难。 现在什么都别说,保持冷静,专注地看从门口进来的两个人,曾经带走我的两个人,我想逃走的地方。我记得身上带了武器的,装画具的盒子里有刚削好还没用过的铅笔,究竟放在哪里了呢。

表面光滑圆润,没有脸,没有表情,也不会有皱纹。

本来以为终于可以回家了,至少两条腿在交替,树在后退,我也在回去的方向上。 附近的世界在酝酿一种我不需要的氛围,下可以忽略的小雨,水粘在眼镜上,店门头的灯牌都化开了,随着我前进的速度流动。经常在电影电视剧里看到的,人死的时候也被这样模糊的光晕包裹。我还没死,身体健康,器官稳定地工作,身处于此只觉得很困很困,大家都闭上眼睛或许是这类世界的规律。 几步之前,光更强的地方是商场的橱窗。有个女人把数码相机放在橱窗玻璃的边缘,镜头向着自己。我想表示礼貌,停下等她拍完。她后退几步,站定的一瞬闪光灯亮,再小跑回去确认相机。我决定抓住机会快步走过去,但有个很难忍住的哈欠。 我又看她摆好相机,后退,摆造型,在她跑回去的瞬间像接到发令枪响迈开脚步。她却在背后说,不好意思,能不能帮我拍几张照片? 我想装作没听见,答应这个请求无非是太好奇一个人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给自己拍照。 我把眼镜上的水珠擦掉,橱窗里的光很强,嵌在女人脸上每一道皱纹的边缘。她说,给我拍一张全身照就好。我问她就在这里吗,她说对,然后走到刚刚站的地方。我说可以了吗,她说可以,然后按下快门。 女人接过相机确认照片,我顺势问为什么在这里拍照。她说就是穿了新衣服觉得高兴。我说这样啊,那挺好的。 橱窗里的灯一下子灭了,看一眼手机,已经是商场关门的时间。 女人把相机收起来,说谢谢你啊。她应该比我妈还大一点,周围一下子暗了,我也没什么自信。我早就该走了,但她还看着关了灯的橱窗。我也抬头看,两个没有脸的模特,穿着包身的裙子,一个站着一坐着,周围散落一些装饰的花。 她说,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我说我该走了,今天很累。她说,好吧,谢谢你。 我想跟朋友说,今天遇到了奇怪的人,打了几个字就睡着了。醒来觉得算了,把输入框清空,就当忘记了。 第二天路过那个商场的时候才知道,昨天是最后一天营业,商场太老了,要翻新,我觉得也是,橱窗里的衣服都跟不上时代。昨天路过的橱窗,连灯都不亮了,只有穿着老气的模特,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横在那些装饰的花和手提包之间。表面光滑圆润,没有脸,没有表情,也不会有皱纹。 我觉得有些奇怪,像做梦梦到类似的事情一样。商场应该在逐步撤掉这个橱窗吧,倒在里面的模特脚上的支架被拿走了,所以站不起来,所以在这个精致的世界失去平衡。

这要是死后的世界是否有点太俗气了,但有些事只有真死了才知道。

我第一次看见海是在美女画报上。有人贴在小巷子里,贴了很多。大家都穿得极端少,肌肤裸露,却笑得很开心。站在垃圾堆上面,对着另一面斑驳的墙,只是笑,微笑,露齿笑,羞涩地笑。 我不明白,我看到她们背后有好大一潭蓝色的水,再后面是其他海报被撕下来的痕迹。所以我也撕,结果带着墙皮剥落,后面的后面是水泥。海啊沙滩啊她们头上戴的花都碎了一地,即便如此还是摆出惹人怜爱的模样。我想算了,肚子饿了,下一个街区有好几家餐馆,背后也有这样的巷子。 后来他们说,你要讨好客人啊。我也不明白,躺在床上像躺在一个坑里。天花板滚过各色艳丽的灯光,有人往我身上爬,巨大的影子一下一下地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把我埋掉。这要是死后的世界是否有点太俗气了,但有些事只有真死了才知道。 店里的其他孩子死了就扔在后面的巷子里,气味很大,靠那边的窗子被锁上。客人睡着了我就走过去看,尸体像气球一样撑开,也飘不走。大家粘在地上,色情海报粘在墙上,苍蝇粘在他们的缝隙里。好羡慕啊,那个死掉的,比我还小的孩子,说不定已经看过海了,说不定知道的东西比我还多。 书上说很多鸟在海上飞,如今我也看见过,甚至海早已失去魅力。只是经常看偷偷留下的那张比基尼沙滩海报,是这样笑的吗,对着脏兮兮的水泥墙,对着那些孩子们的尸体,被撕毁被泼上污水也不会变的表情。 经常看到和我很像的小孩往海里走,走得头顶都淹没的时候,就有另一个接替他。我以为是梦,直到发现自己也在这个队伍里。感觉不到海水是凉的还是热的,步伐也很轻快。很想回头看一眼,但海水已经没过头顶了。 但怎么办,海鸟的翅膀划过水面的感觉就算死了也不知道,好可惜。

那里只躺了一个人,大家都知道的。

班主任说要给我们进行心理健康教育,她走上讲台的时候才发现教室没有坐满,其次灯也没有全亮。于是一边走过去摆弄那几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白色开关,一边发问,那几个人呢,不知道回来上晚自习吗。 没有人回话,大家脸上一明一暗,一明,一暗,然后大多数明,局部暗。 有人说老师,灯管好像坏了。班主任说好,等会儿我去上报让人来换。这样问题只剩下一件,她从门口返回讲台,那几个人呢,你们在食堂吃晚饭的时候看到了吗。其他人沉默,沉默的随后几个同学带着总务处还是什么处的老师,和一把梯子,两根灯管。 班主任在等,同学也在等,被搬开的桌子椅子在等,旧的灯管新的灯管都在等,总务处老师站在梯子上两腿不断地抖动。 换好的日光灯太亮了,班主任眯了好一会儿眼睛才想起来要做的事。她没提,但我们都知道之所以说这些排解压力放宽心态的东西,是因为另一个中学有人跳楼了。我偷偷从后面的书柜抽小说看,却抽到莎士比亚,说真的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只知道哈姆雷特,但这些人没有一个叫哈姆雷特的。我的眼里要是没有哈姆雷特,这一千个人眼里就只剩下九百九十九个哈姆雷特了。 我有些犯困,合上书,厚厚的精装本发出嘭的一声,大家都转过头,看到坐在最后排无所事事同学的呆滞模样又转回去,班主任点了一下鼠标,把PPT切到下一页。我有些担心哈姆雷特和那些名字很长的外国人会不会被一瞬间的冲击夹死了,好在翻开书所有人都平整地排列在纸上。 等到我终于找到写着很多哈姆雷特的那几页,班主任已经讲完了,其他人低下头写作业,我拿起笔,数这里有多少个哈姆雷特。数到四十八个的时候,发觉正好与教室里的人数符合,抬起头看他们埋头的后背,每个上面都趴着一只哈姆雷特的幽灵,顿时显得拥挤、闭塞、压抑、脖子酸痛。 我听说跳楼的是市一中的学生,掉在中庭里。网上传的视频不知真假,有很多人在走廊里看,视频里看不清他的容貌,但我记住了那个有草坪石子路人工池塘木制亭子的漂亮中庭里四肢扭曲的学生尸体,那些在教学楼上看的人应该也是如此。在我们眼里,会装着一千具尸体吗。那里只躺了一个人,大家都知道的。

像走梅花桩一样彼此吻合,仿佛不这样做就会有一个跌倒一样。

此时我正走在路上,砖块铺的人行道上,要是骑车会觉得一颠一颠,非常不舒服的那种路。感觉鼻涕要从鼻孔里滑出来了,就吸一下,我两手提着购物袋,每个都把我双手往下拽,接着是手臂,肩膀,脖子,我的脑袋,包括长在脑袋上的鼻子和里面的鼻涕。 一直感觉有人跟着我。不知道从哪个路口开始,我一步,他一步,像走梅花桩一样彼此吻合,仿佛不这样做就会有一个跌倒一样。 我很疲惫,决定暂时不管他的目的。我直到回家,或是停下脚步放下购物袋为止,都会不停地吸鼻子,和这个是一样的。 但他似乎加快了脚步,也可能是我走不动了。我等他不耐烦地从身边加速走过,他提速,追上我,又减速,在一个差不多并行的位置向我开口。他说,哎,那个,不好意思,你是黄佳莹吧,是这样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篇文章。我低着头继续走,听见旁边信封打开又展开纸张的声音,这个季节树叶应该早就掉光了,他手上的声音竟然有些以假乱真。见我没有抬头,他就把纸伸到我眼前。我还是什么都没说,他以为是看不清(确实看不清,是晚上,又在走路),把纸收了回去,深情并茂地朗读起来: 今天,老师带领我们去看了古树。老师说,这叫悬铃木,已经有几百岁了。我们围成圈,都抱不住它…… 我想打断他,念得太烂了。 彼时好像的确有这样一件事,我读小学,然后参加课外活动,去看了一株很老的树,并遵照老师的要求写成了作文。 我停下来,抬头,并转向他那一面,请问你有什么事?他赶紧递出信封,以前呢,我们看到这篇作文,觉得很不错很有天分,曾经邀请您参加儿童作家协会,寄了信给学校,但没有你的回复。我说,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我已经工作了,早就不是儿童。他还想再跟上来,我说再这样就报警了,他便定住。走过下一个路口再回头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像鬼魂一样钻回黑夜里。 回家,放下两大袋超市买的东西,从口袋里摸到一张用过的纸,用力擤了几下鼻涕。我肯定是对什么东西过敏,但没去医院检查过,一直以来怪罪于全城都会种的那种树。小学时作文里写的,好像也是同样的树,只不过是一棵太老太老的树才意义重大。 在超市里买的还有一提抽纸,我拆开包装,却陷入复杂的感情。我不知道纸浆用的是什么木材,也不知道它们之间有没有什么亲缘关系。我多年前因为花粉过敏的身体,拥抱树干的身体。小时候流淌在纸上的字,现在流淌在纸上的体液。好像一些枝桠的末梢已经伸到指尖上,让人觉得房间太闭塞够不着阳光。 从窗户看下去,小区围墙里有一棵大得无法移开眼睛的树。或许我一直留在原地,长在这里,那个可疑的儿童作家协会才能找到我。

路灯亮的时候,队伍崩溃,流向千万个方向。

他们竟然还不明白为什么我在这里会紧张,我坐立难安,用手摩擦手,接着用手摩擦腿,然后腿摩擦腿。但他们只说,天气干燥,要多擦身体乳啊。我都要哭了,这里可是古战场,你们还没闻到腥风血雨的味道吗。 为了散心,白天就在城里漫无目的地骑车。一路上红灯很短,我来不及休息,都要累死了。我像一条狗一样一边喘一边骑,人行道一条狗欢快地路过,回头看,一点都没喘。 终于有一个地方站了很多人,把路都堵死了。我也下车推行,站在他们后面。他们说是有事故呀,好多血呀,那个骑摩托的飞出那么远。我踮起脚,摩托还在地上躺着,人已经不见了。他们还说这里老有事故,怎么搞的,不知道。于是他们开始说以前有一家四口都被撞死了,连孕妇肚子里的小孩都撞死了,造孽啊,就有了幽灵,有了鬼魂,让人看到幻象,不停地不停地撞。 我觉得故事悲伤,想要离开,后面却已经站了新来的围观者。我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借过借过。他们问我看到人死了吗,我说没有。他们就说肯定救不活了,我问为什么,想借此将自行车掉头。但车座被抓住,他们伸手指着,很多只手臂很多根手指把我的目光带过去。他们说看见了吗,有个人在扶他的摩托,一直扶,一直扶不起来。 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说哦哦,他们说,走别处吧,在这怕被那些死人缠上。那些新来的人从我的自行车上退去,我也离开,比我先到的人接着离开,形成了一个队伍。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天快黑了,我们头顶着夕阳最后一束光行进,路灯亮的时候,队伍崩溃,流向千万个方向。 我对着墙上的涂鸦发呆,抠手指的死皮。撕下来后又开始抠快要剥落的墙皮。待到整幅画都斑驳了,才意识到那是在描绘我与当时的伙伴,墙上阳光猛烈,万物晒得发白,我一定是流了很多汗在画的。墙皮抖下的灰落到手上,被撕掉一块死皮的地方竟然痛得要哭了。 入夜,迟迟不能睡着。好像听说这种时候才最容易看见鬼魂,我想起白天没有看见那个死去或者还在濒死的男人,可能只是时机不对。我坐起来,发现床边站满了人,我曾经都和她们长得一模一样。我哭着道歉,为那副涂鸦,为很多事,为我出生到现在的一切一切。但没有人发怒,没有人安慰,没有人像事故路口死掉的人一样继续带走其他人。 我哭完了,天也亮了。一宿没睡让我卑劣地想成为事故路口的幽灵。

可恶的糖和黄油面粉在脑子里结了张网。

小时候父亲带我来过一次,这个房间是我们家族的档案馆。父亲的上一辈,上上辈,甚至到更早之前,三百年前,所有姓巴度温的人都在这里。麦基利斯问我相信鬼魂吗,我说要是相信这里就太挤了,我们两个都站不下。他抬头看从地板长到房顶的书架,深吸一口气。纸书的味道很好闻吧,他转过头有些讶异,你为了这个带我来的吗。我说是啊,闲着也是闲着。 其实不是,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 麦基利斯随手抽出一本翻看起来,我就知道他会这样,我在等待时机。如果站在他身后未免有些明显,离得太远又难以把握,只好也假装翻书。在抽出第三本的时候,麦基利斯说,在想什么,你家祖祖辈辈都看着呢。我说没想什么,真没有。他指着那面挂相片的墙,说,长得很像。我说当然了。他说阿尔米莉亚和你也很像。我不懂话里有什么意思,麦基利斯经常这样,把剩下半句话藏在肚子里,估计很多早就烂掉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里面是一些饼干,忘记上面放了巧克力还塞在贴身口袋里,很多都已经化了,化得很丑,本来就长得一般。我喊麦基利斯,他转过身,我说还记得上次阿尔米莉亚给你做的点心吗,我也做了几个,你不介意就吃了吧。怎么单独给我,麦基利斯打开包装,看着饼干笑。我说和阿尔米莉亚一起给像个小孩一样。 麦基利斯非要先吃那几个化掉的,还要含在嘴里接吻,特别甜,太腻了,喉咙像被粘住了一样。他先前说的,祖先的鬼魂仿佛也是埋伏好的,那些长得和我很像的人都在看我。我开始担心门有没有锁,会不会被阿尔米莉亚看见。可恶的糖和黄油面粉在脑子里结了张网。 麦基利斯说,嘴角,口水流下来了。我慌忙擦掉,离开时,墙上的人其实一个都没在看我们,我也不知道,死掉的人还看不看得到画框外面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