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珞

aka 56

你不是住在我房间里,是住在我的身体里。

我妹看手机看得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我把头靠过去,看什么呢。她往沙发另一头缩,一边哭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你这冷血动物不会懂的。上周末我们在地铁口遇见了一个行乞的人,她怜悯地放了几枚硬币,让我也给。我说没钱,她说一块也行,一块也没有,我故意说得很大声,拉着她走了。从那之后她开始喊我冷血动物。 但我刚刚看见了,她在看流浪猫狗睡在别人丢弃的毛绒玩具上的视频。我在心里说你别忘了自己跟人家也差不多,睡我以前的房间,穿我以前的衣服,用我以前的课本。你身边一切都是我过滤给你的,从来不叫我姐姐也没关系,高度相似的DNA就是我们之间的脐带,你不是住在我房间里,是住在我的身体里。 我看了一眼时间,把她拉起来,说,别玩了,你去把洗衣机里衣服晾了,我去煮饭,别一会儿爸妈回来了发现咱俩啥事没干。她走向洗衣机的时候没忘了瞪我一眼。

同学问我是不是说过有个妹妹,我说有,她说那怎么不带我们看看,我说不在我们初中部。那照片呢,看看照片和你像不像,我说放学回去路上给你看,最近老师手机查得严。 结果放学一大帮子人都来了,我说你们都坐地铁吗,她们说为了看妹妹照片宁愿多走几步冤枉路。走过学校附近第一个红绿灯,我把手机拿出来,翻过最近保存的动植物标本图片,找到了上周末在商场里拍的,妹妹靠着硕大的奶茶雕塑让我给她拍,记得美颜,往后站一点,再往后站一点。 同学把手机抢过去,相互传阅,最后得出结论,长得挺像的,但肯定有一个像爸爸有一个像妈妈。我问为什么,她们说,你看,鼻子啊眉毛啊是差不多,但是妹妹的眼睛嘴巴跟你不太一样。我说,是吗,心里想那其实是美颜。同学说,是啊是啊,你天天见才不会发现。 走进单元门时我又想起她们说的话,把照片掏出来看,放大,再放大一点。就算没有美颜,好像妹妹跟我也有细微的差别。是不是商场的光太强了,不知道,一会儿进门就知道了。 我打开门,妹妹躺在血水里,有个不认识的男人骑在她身上。看见我出现,他们俩好像都很惊愕,妹妹用上了最后一点力气惊愕。男人站起来,一边提裤子一边举刀,说别动!动了就跟她一个下场。我往后退一步,他往前走一步,他的手有点颤抖,几滴血被甩到了地板上。你家保险柜在哪里,密码是什么,不认识的男人抬高音量,快说! 他的背后,手和手的缝隙里,腿和腿的缝隙里,我看不到妹妹的脸。如果我们在同一片血泊里照镜子,她肯定会说自己比较好看。

现在呢,现在发现杯子里的冰块快化光了。

我在搅杯子里的冰块,搅一下就发出叮铛哗啦的声音,这是不擅长音乐的人唯一能摆弄的乐器。坐在对面的朋友问我,站上讲台怎么样?我说哪有什么大不了的,教的都是基础的东西,又不是大学教授。她说那也是了不起的职业啊,特别是这个年纪的小孩最难管教,再大一点或者小一点都还好。 这让我想起来一件事,我一边思考如何表达出来,手上又忍不住开始搅冰块。朋友说,你一直玩,又不喝,咖啡都要变淡了。我说嗯,然后喝了一口,觉得不够,又喝了一口。 是上周发生的事。课间的时候,有几个男孩子在打闹,骑在板凳上哐当哐当追着玩。我说很危险,让他们别骑凳子了,但有一个男孩回头,老师,那这样就没有驾驶机动战士的感觉了。他们告诉我这是在模拟宇宙里的战斗,有战舰——是一张拖到走廊上的桌子,有敌我之分——好像确实分了两组人。其中一个男孩好像不太高兴,说那正好不玩了,留下自己的机动战士——一把椅子,走进教室。我说,怎么了,没有欺负人家吧。他们说没有,只是他运气差,抽到了巴耶力。我问那是什么,他们说是高达,“很久很久以前的”、“很厉害的”、“很漂亮的”、“很帅气的”。抽到了这样的签,他为什么生气呢,他们又说,因为巴耶力:“很强但是很可怕”、“会被诅咒的”、“搭乘过的人都因此死了”。 我以为是孩子们编出来的游戏,但是他们说的巴耶力那么逼真,像真实存在过一样。说完,我问朋友,你知道他们说的那个吗。朋友说可能真的有吧,世界上人型的武器太多了,或许哪一个就叫那个名字。她开始发牢骚,你不觉得最近战争又变多了吗,连小孩都开始玩打仗的游戏。我笑了,可能过几天又换花样玩了,小孩子嘛。 有什么从头顶飞过,带着巨大的轰鸣和笼罩这条街的阴影,大家都抬头看,却因为风迷住了眼睛看不清。等到它的声音也离开了,朋友说,看吧,肯定又是什么军事相关的东西。 我想起玩游戏的几个男孩说的话,我不知道巴耶力是不是真实存在过,但刚刚从我们头顶飞过的东西,战车、舰艇、飞船,都是很强但很可怕,会被诅咒致死的东西。该怎么告诉他们呢,或许也不需要告诉他们,因为我小时候也憧憬过强大的武器。现在呢,现在发现杯子里的冰块快化光了。 我连喝了好几口咖啡,确实如朋友所说,变淡了。我回头看店内的菜单,却看到不远处一个金发的男孩在看这里。

没有一个人的影子——我的影子被车挡住了,映不过去。

我看起来不像是应聘,而是想尽百般方法辞掉这份工作。 人家问,有经验吗。我说没,这个证也是才考的。 但他说哦,能开就行,夜路能开吗。我说能,但视力一般,戴眼镜。我指指自己的脸,指过去的方向有嘴,往上有鼻子,鼻子上有一副眼镜。他没抬头,只是把眼睛翻上来看了一下,说没事,你都考到照了。 他说,干这行多少有点辛苦,能吃苦吗。我说能,晚上反而清醒。 他说好,明天晚上就来吧,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他终于把头抬起来了,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也有可能比我小,面无表情的时候嘴角也向下的人很显老,我不自觉地抬高了一点自己的嘴角。 我说我容易出手汗,紧张啦,认真啦,这种时候就会,没关系吧。他说没关系,戴手套的。我说好,明天晚上就来。他已经走出去了。 其实我没必要找工作,如果不是这样下去就会饿死,真没必要。更没必要找晚上的,如果不是家附近彻夜都有摩托和各种不知道什么车的轰鸣,搞得我睡不着觉,他们吵我也睡不着,不来更睡不着了,因为我会等,等不到就以为是出车祸了。 我还有今天下午和晚上,连明天白天一整天的时间,让人坐立难安。回去的公交我坐在能看见司机的位置上,提前预习一下,连人家会做什么小动作都学习一番。三站过后我就不耐烦了,拿出手机。我被拉到那一片的司机微信群里,大部分人在上班,也就是开车,只有几个人说,欢迎欢迎,我回复谢谢谢谢。 他们说开那条线夜班的人最近又辞了,这几天都是白班的轮流替,累得要死。我问怎么是又辞了。群里沉默了一分多钟,有人说,最近辞的那个说是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那块晚上人少嘛,自己吓自己。后面便开始接,是啊是啊,我们开的时候都好得很,你别紧张。有人用方言发了条语音,转文字看不懂,我点开放耳边听,也听不懂。 回家路上想买点水果吃,走到一家,嫌贵,不死心又多走几步路去菜场,还是那么贵。我那一挂香蕉,问能不能给我半挂。老板娘翻了个白眼,哪有你这么买的,但还是给我称了。结果付钱的时候发现支付宝里正好少一块,微信里还有七毛,又问能不能先扫支付宝再扫微信。老板娘说少一块就少一块吧给你给你。 还好这么回家的时候只剩下一个晚上和明天白天了。打开微信群,他们没再聊。我突然想本地有没有相亲群,我有了工作,虽然还没上班,但也能名正言顺地作为一个人,半个情侣进去。找是找到了,我在门口胆怯起来,还是等明晚上了班再说。我因为胆怯出的手汗让手机滑掉在床下,反正连着充电线,就这么睡过去吧。 第二天拉着充电线把手机拎起来,数了一下,裂痕还是跟原来一样多,我认为是吉兆。便迫使自己打起精神,走出门,走了两站路的距离才坐车,到公交公司站还只有下午。没人在乎我早到,我把制服换上又换下,最终还是决定玩手机干等。 握上公交车硕大的方向盘我又怕了,明明车上只有寥寥几个乘客,群里的说过一两个小时后更少或是没有,我也不知道在怕什么,出了手汗,还好带着手套。车上人少得比他们说得还要快,附近刚拆迁了好一大片,路灯是亮着的,但下面只有树的影子,没有一个人的影子——我的影子被车挡住了,映不过去。 上来一个老太,她没刷卡,先问我,这趟车到天堂吗。我想起司机群里说的不干净的东西,想起别的司机脸都不转就熟练回复到还是不到的样子,想起我奶奶好像也信基督教,就会说天堂啊地狱啊这种事。奶奶在太早太早之前就死了,我除了这两个词什么都想不起来。所以我说,不到呢,要转车,转好几次,先上来吧,到哪站转我喊你一声。她说,诶,好。就走进去了,也没刷卡,没付钱。我没追究,要是投币了估计也是我们活人用不了的钱。 开了几站,我觉得够了,放她下来吧,又感觉对不起人家。就把手机掏出来,我知道这违反了公交公司墙上到处挂的守则。我说,小度小度,去天堂,小度说,好的,正在为您规划路线。我感觉车子很重,没事,都可以捎你们一程,下次记得付钱,前方转弯,站稳坐好拉紧扶手。

昨晚当晚饭吃的时候还只觉得一般般难吃,放了一夜连难吃都发酵了。

午休的时候,同事敲我这边的隔板说,哎哎。我把饭咽下去,问她干嘛。她神神秘秘地问,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呀?看你最近上班都心不在焉的。我应该回,哪有哪有,你想多了,可能是最近太疲劳了吧。我想回,没啊,没谈恋爱,就是不想上班,在想还有多久退休呢。但是中午带的菜太难吃了,昨晚当晚饭吃的时候还只觉得一般般难吃,放了一夜连难吃都发酵了。所以决定捉弄一下同事,我说,这都被你发现了啊。她立刻把转椅蹬过来,谁啊谁啊,什么样的人,跟我说说。 我开始构思一个完整的谎言,从相识热恋到悲痛分手。 我说,我们是发小,从小一起玩的,双方家长也早就认识了。小时候他调皮,会想新点子玩,我就老粘着他。那个时候两家人还开玩笑,说以后当亲家,我们不懂亲家什么意思,只知道在说关系好,是好话,很开心。后来上小学还在一个班上,上初中还在一个学校里,上高中还在一个城市,上大学他就去很远的地方了。其实关系早就开始淡了,从觉得和异性在一起玩有些不好意思的时候起,从故意不找对方,到真的没想着找对方。 今年夏天他回本市了,工作调过来的。跟我见面在市中心商圈的一家咖啡馆,我从不来这种地方,不划算。真的,那种地方一杯咖啡能喝好几杯瑞幸了,划到星巴克也不止一杯。他说其实是他妈妈让来找我的,说回到这个从小长大的城市,当然要见一见小时候的朋友,你们都多久没联系了呀。他就来了,并不是对我的近况完全不好奇,也想着叙叙旧。我没想到他在外企上班,其实他以前成绩挺好的,也不能说完全没想到吧。 他表面上那么能干,其实一点也没改小时候爱玩的性格。在工作上一面跟谁都吃得开,一面又被领导说太固执,谈客户要圆滑一点,特别是一看就要做长期的。他微信跟我抱怨这种事情,我说我这部门完全接触不到销售那块呀,听你说还挺有意思的。他说哪有意思了,累得要死,哎,对了,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玩VR游戏,我们公司附近最近新开了一个体验店。 一来二去,我们又回到了小时候的感觉,就这么谈上了,我说。同事惊叫,真的假的,这么像电视剧里情节,真会发生啊。我一看表,这个时候去上厕所,买杯咖啡,回来午休正好结束。我跟同事打招呼,下次给你看他照片。 回家地铁上我开始构思分手的情节,要平淡,越像真的越不会被追问。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对象,我们肯定牵过手吧。就算长大还没牵过,小时候也牵过。我的手被甩开是什么样的感觉呢。不知道是抓得久了还是车厢里人太多,冰凉的扶手开始传来温度。我认真修正故事情节的漏洞,察觉时扶手的温度已经很高了,好像被我掌心的汗水润滑,甚至有点柔软。 像握着别人的手一样。 我很惶恐,不安,害怕,以至于提前一站就下了车。但我的右手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我知道,如果捏紧,对方的手会疼,如果放开,我们会被晚高峰的人群冲散。

我以为我习惯了,其实一点都没有,冷死了,特别冷,其他人身上的反光条一闪一闪的。

我从体彩站出来的时候,外面开始下雪。到小区时,路上已经能看见别人的脚印。 前面有两个小孩在疯跑,穿着我以前中学的校服,没什么变化,冬天还是那身藏青色的大衣,雪再下一会儿,衣摆上的反光条就该发亮了。我这么大的时候很顽固,宁可冻着也不穿冬天的校服。别人以为是个性、张扬、叛逆,其实只是买小了,长高长胖一点点都穿不进去了。 中学第二年的时候已经完全习惯了,春秋的校服有弹性,午休趴在桌子上用小灵通偷偷看小说更方便。偏偏这种时候有人来拍我,猛地把小灵通塞抽屉里却发出更明显的哐当一声。战战兢兢回头,后面站着不认识的同学,她也吓了一跳。我说,什么事。她开始自我介绍,是隔壁班的,元旦不是快到了吗,有节目,要弹钢琴,要排练,然后把袖子举起来,你看,这个扣子老是打到琴键。我心想你脱了呗,里面又不是没穿。她恳求我把校服借她一中午的时候显得很有礼貌,我就说好吧,那我俩换一下。她感激地穿上我的运动外套,拉上拉链,整理好领子,从后门一路跑了。我披上她的大衣继续看小说。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那个同学的衣服上有一股酸酸的味道,像牛奶坏了,又像呕吐的味道。让人不舒服,看小说也没法集中,翻下去又翻回来,一个中午没看几章,大拇指都按疼了。说实话,我把衣服借给她就能让琴弹好吗,就能让学校活动成功吗,毕竟到时候我也不会看,只会继续看我的小说。 反正也看不下去,我干脆开始想象她紧张吐了的样子,临上台吐了,不,刚上台就吐了,那个时候没有人愿意跟她换衣服。全场骚然,她只能把嘴里没吐完的东西咽下去,一边哭一边弹琴,穿着这股呕吐物气味的衣服。 那个同学排练完了,我们把衣服换回来之后的下午开始下雪。我以为我习惯了,其实一点都没有,冷死了,特别冷,其他人身上的反光条一闪一闪的。 很多年过去了,现在我还是会跟自己怄气,但冬天穿很多很厚。我把帽子戴上,用围巾掩住口鼻,装作在人家车窗上画画的样子,偷偷看那两个疯跑的小孩。等他们疯得热了,疯得嫌大衣碍事了,脱下来,扔在一边,我就去把他们的大衣偷走,让他们不敢告诉父母搞丢了最贵的冬季校服,只能装出叛逆的样子在学校冷得发抖。 如果刚刚在体彩站买的彩票中了头奖,我就不去上班了。说实话这么冷的天真不想出门,但我会找到那两个倒霉的小孩,告诉他们,快要元旦了,学校会有演出,去找那个要表演钢琴的同学。

太没有经验,至少要等到蛇开始吃我的内脏再松手。

我好像被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什么都看不到,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知道在何处。四肢也被固定住了,渐渐地连是在坐着还是躺着都分不清。所以只能尽可能地睡,尽可能地做梦,至少在梦里是自由的。结果后来连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都不明白了。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很长可能很短——有人把我喊醒了。我问,是加里奥吗,他说是,是我。我想问的不应该是这个,但我说,现在几点了。加里奥说应该是晚上九点多吧,然后开始自顾自地说什么负责的医生要求很严、做检查太无聊种种。也不管我有没有在听,但现在除了听他抱怨也无事可做。他要问麦基利斯你觉得呢,我就说嗯是啊。 加里奥不说话了,我听见轮椅在地板上摩擦的吱呀声向自己靠近。加里奥的上半身重重地摔在我身上,然后抓着我的身体爬了上来。他在喘气,我不想理解这一过程的艰苦,这个时候只要负责说一句,别把人当扶手用,就行了。加里奥笑了,你现在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啊。他翻了个身滚到侧面,挺沉的。 我只感觉到床在下陷然后回弹,然后突然被掐住了脖子。麦基利斯,你没死,你还活着,加里奥说。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我终于看见了东西,看见了无数的星星在闪,其中有一些爆炸,散开,像烟花一样。本能地把头向后仰,指望这样吸入一点空气。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先是从指尖开始发麻,接着这种小蛇慢慢地往身体深处爬。加里奥松手了,太没有经验,至少要等到蛇开始吃我的内脏再松手——其实我也不知道需要多久,只记得小时候是这么比喻的。 加里奥给我的双手松绑,他说轮到你了麦基利斯,把我的手放在他脖子上。我问为什么,我可以就这么把你掐死。他说你不会的,我说你一相信我我就来气,我开始用力,先用两根手指的力气。说你老粘着我很烦,让人没法集中注意力,我听见他喉咙里发出了干干的声音。说我不想成为一个普通的、丰富的、像你一样活着的人,我用上剩下的手指继续。说我只是想住在自己的宫殿里,不需要其他东西。然后我说玩够了吗,把手松开。 加里奥不停地咳嗽,喘气,把身体蜷起来。好久没活动身体,我感觉好累,在旁边躺下,发现自己也在无意识憋着气,有什么东西堵着,有什么东西想冲出来。 当加里奥终于能说话了,他说,看到了烟花,麦基利斯你说了什么吗,烟花的声音太大了,我没听清。 我说我也爱你,被他咳嗽的声音盖过去了。

“那我们只能一直牵着手了。”

我明明从18层跳下来了,真奇怪,应该死了才对,可我却看着手术室的天花板,发出婴儿的啼哭。 护士抱着我说,这里是给第二次做人生活的世界,你上辈子是怎么死的?另一个护士拿来幼儿识字卡片,左边写着事故,右边写着他杀,我摆摆手,她又拿来一张写着自杀的,我指指自杀。护士换另一组卡片,左边写着跳楼,右边写着服药,我指指跳楼。护士转身对我这辈子的母亲说,太好了,恭喜您,是个跳楼的孩子!我妈精疲力竭,勉强上扬嘴角。 在我妈怀里喝奶时,这辈子的父亲抚摸着我的脸,喊我李跃,说谐音鲤鱼跃龙门,怎么样?我一边想人奶居然是这个味道,一边回忆好像上辈子住的地方确实在龙门路上。 这辈子的事情,慢慢地、慢慢地把上辈子的事情全部吃掉了。这里发生很多事情,和上辈子一样多,可能比上辈子还多,大家除了不是当人类的新手以外,什么东西都一样。 直到我去参加了一场葬礼。是初中英语老师的,出了车祸,刚送到医院人就没了。就算开了一辈子零几十年的车,还是会撞死人。我们得重来多少遍才能找到一个所有人都留下的世界,但那样会不会太挤了点,没有人要杀,没有人要死,是不是太安静了点。一群精通所有事物的人,在一辆早高峰的地铁上,没有人知道终点在哪里,但都知道要拉紧吊环。 第二次做人的人在葬礼上会哭,虽然没有第一次那么悲伤,但从此再也见不到死掉的人,和上辈子是一样的。我看着老师的遗像,希望能牢牢记住,带到下辈子然后去找她。旁边的同学小声啜泣,轻轻勾我的手指,我用大拇指摩擦她的手背。 我们一直牵着手,走出了葬礼现场,走到了马路上,走到了学校附近,但没有进去。栅栏的缝隙里看见了爬山虎,再从爬山虎的缝隙里看见了操场上踢球的,刚刚还在葬礼上嚎啕大哭的同班同学。 在繁华市中心的步行街上,我们还牵着手,不为别的,只是谁都没有松开。 “你还记得上辈子怎么死的吗?” “不记得了,你呢?” “我也不记得了。” “如果重蹈上辈子的覆辙怎么办。” “不是还有下辈子吗?” “如果到这里就结束了呢?” “那我们只能一直牵着手了。”

是麦基输了,但我违反了规则,这局不算。

【加里奥】 阿尔米莉亚说麦基回来了。以为是她做了什么梦,就问,他跟你说什么了。什么都没说,阿尔米莉亚说只是在房间里听见了翻书声——在没有风也没有纸书的房间里。我觉得是小孩子想象力丰富吧,把其他类似的声音误认成翻书,再和麦基利斯联想起来。应付她几句后,她也变得半信半疑。 我以为这事就到此为止了。 但我却开始在各种地方找麦基利斯的影子,即便科学让人难以相信鬼魂,我也难以相信鬼魂,难以相信麦基利斯。 茶杯里只有自己的倒影,镜子里也只有自己的倒影。穿堂风过,很多东西都皱起来了,然后展平,理应如此,这个世界理应如此。我抓挠脸上的疤痕,凹凸不平。

【阿尔米莉亚】 麦基回来了,我没看见,我是听见的。晚上在房间里能听见他翻书的声音,翻得很快,他在找哪一页呢,哪一页有想对我说的话。但哥哥不相信,他说是我想多了。真的是这样吗,我每天都想很多,如果想得足够多,是不是也能看见麦基的身影。 我逐渐掌握到这场捉迷藏的规律。我休息的时候麦基也会休息,如果房间昏暗,他也停下来,或许是看不清楚吧。但我不知道他躲在哪里了,就连有没有藏好都不知道,提前去找他是不是违反规则了,希望他能原谅我,或者再玩一次。 会在我的衣橱里吗,我喜欢躲在这里,裙子弄得脸上痒痒的,一边憋着笑一边期待被找到。麦基知道我会躲在这里,所以只要从里面把柜门关上,紧紧抱住自己,不发出声音,不笑,也不能哭。

【加里奥】 阿尔米莉亚又开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自从她跟我说麦基利斯回来之后就很少在家里见到她。我在她房门口停留,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但万一,万一麦基利斯真的在这扇门背后,我见到他又该说什么。 我敲门了,没有回应,说阿尔米莉亚,是我,也没有回应。推开门,房间昏暗,我说,在睡觉吗。模糊中房间里好像没有人,我便把灯打开。阿尔米莉亚不在房间里,但我也听见了,她说的翻书声,麦基利斯翻书的声音。我无言。 过了一会儿一只虫子掉了下来,翻书声也停止了,它一直在撞阿尔米莉亚房间里的吊灯,找不到出口。

【阿尔米莉亚】 是麦基输了,但我违反了规则,这局不算。

他什么也带不走,除了我留下的那些伤口,永远住在这个巨大的、人形的壳里。

一切都结束后,我去看过一次那个蒙混所有人的假坟墓。边上有阿尔米莉亚放的花,都干透了,花瓣被吹走,看不出来是什么花。想拿起来,茎也断了,掉在地上跟杂草别无二致。我搓搓留在手上的渣,一阵风来,好像连同我身上的什么东西一起吹走了,感觉很轻,又像失重那样不安。 不安让我坐下来,一瞬间在碑上看见很多人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叠在一起。 收拾住院做手术的行李时,父亲进来说过几天就会撤走,那个坟墓。我开玩笑说留着不也挺有意思的。父亲当真,训了半天话。我没在听,想从房间的窗户爬出去,爬到树上,爬到叶子声响盖过大人声音的地方。小时候就是这么溜出去找麦基利斯玩的。 于是我抱着这样的心情,真的去找他了。家里什么好玩的东西都没有,阿尔米莉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厨房里没有零食,也没有她烧坏的饼干。想摘几朵花,跟她放在我墓碑前一样的那种。因为不知道是什么花,用手掐了几朵不同的,放在一起还挺像样,只是断面不好看。 我说,麦基利斯,都几点了,还在睡。边上有好多个按键,全按了一遍,保存舱的盖子打开了。就几分钟,这样一个大反派的尸体,几分钟的腐坏大家也不会在意。我想把花塞到麦基利斯手里,但根本扳不动他的手指,放进去就滑掉了。麦基利斯什么都没穿,在保存舱的液体里,像个婴儿一样睡着。他什么也带不走,除了我留下的那些伤口,永远住在这个巨大的、人形的壳里。 我还是想把花给他,如果阿尔米莉亚愿意从房间里出来肯定会准备更好的,但麦基利斯,我偷偷找你玩,不能被别人知道,所以只有这样——把花朵整个塞进他微张的嘴里后,喉咙深处冒出了几粒气泡。 那个舱里的液体也不知道是什么,怎么洗都洗不掉难闻的味道。我把手指放进嘴里,和把它们放进麦基利斯嘴里一样,为了不让花被人发现,要再往里面塞一点,再往里面,不然会漂出来,为了让他能感觉到,我最后给他的一样东西,再往里面。 我剧烈地干呕起来,因为明天要做检查,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是呕得眼泪流出来了。那两根沾满口水的手指,如果这样能够盖掉药水的味道也挺好的。

哪里都在发生些什么,但我的周报上什么都没发生。

坐在办公室里——越是坐在办公室里,就越会工作之外的事,这间办公室之外的,大楼之外的,这座城市之外的,国家之外的,空气里的,水里的,土壤里的。哪里都在发生些什么,但我的周报上什么都没发生。 我装作在敲键盘的样子,实则只是一个劲地回车,页面不停往下滚动。文档的尽头有什么呢,往天上一个劲地飞是宇航员,往一个方向不停走是旅行家,我在探索文档的尽头,我也想要一个名号。还没下到最深处,它就崩溃了,靠。 弯下腰重启电脑的时候,突然很想挖恐龙,趁它们还没变成煤炭、石油,我的人生应该献给挖恐龙。电脑重启完,问我要不要恢复周报的文档,我拒绝了,然后新建了一份,写辞呈。 我把租的房子也退掉了,然后坐高铁转大巴,回了农村老家。电视上经常放,在自家后院挖出文物的事,我想碰碰运气。家里没人,我哥估计又去镇上打麻将了,只有钱输光的时候才回来拿一点,后院的菜地都枯遍了。 把行李放下就开始挖,铲子比我印象里还重,如果用积蓄买个什么机器会不会快一点,但我不会开,我连车都不会开,也怕机器压得地下的恐龙喘不过气。老家后院挖出来的会是什么样的恐龙呢,会不会是霸王龙,像我爸一样好斗,然后遭人报复,掉进水库里死了。为了防止这样的悲剧,要是一只会游泳的恐龙就好了,有没有会游泳的恐龙,不知道,万一挖出来的就是。要是食草的恐龙,就和我妈一样了,畏畏缩缩,那么庞大的体型却只能做纺织厂的工作,工资都贴给我哥打麻将,不敢教训他。恐龙不会打麻将真是太好了。 我感觉快挖到了,真的,已经有白色的,像骨头一样的东西露出来了。从小就在吃恐龙身上种出来的植物,却从未尝出其中化石的味道。但现在还不晚,我从燃烧你同伴的城市里回来了,回来找你了,恐龙。 我躺在恐龙身边,比对我们的大小,恐龙跟我差不多高,但要宽一些,强壮一些。我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小的恐龙,还像我们人类一样有长长的手臂和双腿,这一定是个大发现。 回到房间里,把我的行李都拿出来,腾一个编织袋给恐龙,我要带它去博物馆,带它见曾经的同胞。听到我哥回来了,走出去,他却惊恐万分,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说知道什么?他声音颤抖,你怎么知道妈在后院里……我不解,但来不及问了,因为他掐住我的脖子,还一直在使劲。 我哥把我和那只恐龙一起葬在后院里,虽然很可惜,没能继续挖恐龙,但与恐龙一起长眠,做侏罗纪的梦,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