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珞

aka 56

他们之间隔着越来越多的人,大人的肩膀就像木偶剧背景的群山一样摇晃。

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里,有人放火把法里德家的大宅子烧了。尽管放火是我们后来才得知的事实,现场撑着伞和被人撑着伞的人群就已经在讨论,谁会蠢到挑下雨天放火,或是,多亏了下雨没有烧得那么厉害。 加里奥好像是最后赶到的,跑得伞都没有追上他,他还没有警戒线高,没发现自己已经穿过去好几步了。有人来抱他离开,从这个高度,越过一个成人的肩膀,终于看见了麦基利斯——同样趴在别人的的肩膀上,手上脸上都被熏黑了。 他们之间隔着越来越多的人,大人的肩膀就像木偶剧背景的群山一样摇晃。 加里奥向群山大喊,喂,麦基利斯,你没事吧,生日快乐。生——日——快——乐——!然后一把黑色的伞罩下来,为此隆重落幕了。 时至今日已经没有法里德家了,尽管屋子和庭院都在,还有一个姓法里德的老人和一群姓法里德的男孩。但时至今日还有灵媒,有相信这种力量存在的人,还有仍想知道很多年前法里德家纵火事件真相的人。 灵媒握住来访者的手,她说这个动作就像钥匙,打开房门,那间你有强烈思绪情感回忆的地方,不是说抽象上的。她真的说出法里德邸门上什么雕花,走进去,你们在脑海里看见了吗,那个硕大的旋转楼梯,从下往上数第三级的里面,有麦基利斯刻在上面的记号。我们无法求证,何况在一个小朋友才能钻进去的地方。 听她继续说,最大的卧室,地板都重新换过了,窗帘也是,墙纸也是,但墙面依旧,就在那依旧的墙面上,她像真正触摸到了那样描述:麦基利斯点燃了一套衣服,他自己的,他靠在墙根,看了好一会儿火焰燃烧,一直烧到了窗帘才从房间离去。 灵媒诚实地回答她不知道麦基利斯在想什么,房子向她介绍了什么,她就转述给我们什么。那间房子说了很多我们不想知道的消息,但没人打断,我们都低着头,交握的手心起了密密的汗。 基地里,训练新兵还在用老式的格雷兹,加里奥感慨地摇轮椅,他离开军队很久了,今天的目的是接妹妹。 阿尔米莉亚的格雷兹跪姿伏在地上,她打开舱门,拉着绳索降下来。那只手,她指给加里奥看,那个高度如何?加里奥抬头,大概不到二层楼的高度吧,再低一点?阿尔米莉亚敏捷地跳回座位,从敞开的舱门里喊,这样呢——?一个路过的新兵认出了加里奥,向他敬礼,他微笑着点头。阿尔米莉亚以为这就是答案,从舱室跳上格雷兹托在半空的手,说,接住我! 加里奥没接住,她像麦基利斯小时候那样,在旋转楼梯四分之三的高度跳下来,掉在地上,同样感觉到一条腿的剧痛。 下雨了,我们准备好的东西都点不着,阿尔米莉亚冲着石刻的名字大喊:喂,麦基利斯,好痛啊,你——为——什——么——!

十指轻轻点在一起,手心中空,殿外的阵风从里面穿过。我不禁回头,有人被吹得泪流满面。

我带景元散步,早上五点,灰尘刚刚从地上升起,在空气里弥漫的时间。景元已经七岁了,身上出现了一些不大不小的慢性病,我开始担忧,担忧健康,担忧钱,担忧她的所剩的时间。 几条街外的噪音从右耳走进,在脑袋里翻滚,和所思所想打成焦虑的结。景元突然对着前方狂吠,我们散步路线上的荒地突然多了一个需要刷卡的自动门,一个大半玻璃覆盖的岗亭。我问岗亭里的人这里要盖什么,他插着口袋弓着背,昏昏欲睡。景元仍在大叫。 我试图安抚大狗,拨弄她的耳朵,因为兴奋跑得热乎乎的。那个蜷缩的人忽然惊醒,拉开窗,一个仙境。我说什么?他说仙境,天堂,就是那种地方,能容纳百万人,永远在这里唱歌跳舞,意识不再消灭。 去搜那家建筑公司,网站里还没有关于这项工程的说明。我靠在洗衣机上,景元的鼻子贴着阳台玻璃,画出一小块水雾。我们的眼睛都看到了,公司上也还什么都没有。原本就在那里的建筑垃圾,一块一块的水泥碎片,切成小段的钢架,还是那么多。你数过吗,我们对一下答案。 难得睡得这么安稳,快到早上的时候却做了梦。我们散步途中的十字路口,连着一个快速路的辅道,就在那里出了车祸。我没来得及感觉到痛,也没记住那辆该死的奥迪车牌号,好像操作游戏一样推动自己的眼珠,景元叼着一条胳膊原地打转。解梦给了很多好事,或是照顾好压力、健康。 又说回到健康。年初和我妈一起去拜菩萨,台阶很窄,人们穿着深色羽绒服,慢慢地前进。一条盘在妈妈手上的珠子和呼吸以相同的节奏拨动,另一条盘在山上,我们串在其中,不知道谁在拨动,用谁呼吸的节奏。妈妈不是最虔诚的那种人,我想起小时候她教过的,十指轻轻点在一起,手心中空,殿外的阵风从里面穿过。我不禁回头,有人被吹得泪流满面。 于是我想为了景元再去一次,但我想要的更多,我的贪婪和为此付出的努力不成正比,佛教的逻辑是不会回应的。 散步了几个早晨,睡了几个晚上,那个所谓的仙境天堂福地,就在这顷刻间完成了。有一天早上起来,云雾正正好好罩在围墙里,门口的卡车驮着建筑垃圾准备出发。我睡衣都没换和景元一起冲下楼,还是没能赶上,卡车从我们面前经过,一块被敲得很小很小的水泥碎片掉下来,我捡给景元,快看快看,上面是你的脚印。 这就是我们的入场券,靠在门禁上一刷,只有载歌载舞,只有永恒。

但他好像就要放手了,我会掉下去,掉进地球的大气层里,燃烧,神子说过她们会对这种现象许愿。

威震天走在前面,路上的工人或是一般士兵听见脚步声便退到两侧,门也随之打开。像一阵我听不见感受不到的风吹了过去,直到船底最下层空荡荡的舱室,在我们脚下打了个圈。 他常常站在这里高谈阔论称霸的愿景,就在离底部舱门一步之遥的地方,终极之锁圆形的框架里整个宇宙挥之即来。我们已经打打杀杀很久了,遗骸在赛博坦表面盖出一层壳,而现在呢,不必付出太多努力,只要把船开过去,所有人放下手里的工作,几首歌的功夫又多一座后花园。而我呢,我又站在离他两步之遥的地方,只要踹一脚让威震天掉下去,就像从前在卡隆角斗场一样,在圆形的中心。 而你呢,他转过身说,医生,我也能送你一颗星星当作实验室。我翻了个白眼。几十小时前我身处的地方正经过终极之锁的中心,于是我说,要回去工作了。 威震天拿一瓶合成能量液在手上抛来抛去,等着我去提醒他别玩碎了。他问直接注射会怎么样,我说不知道,不会死而复生,没有特别的能力,充其量只是效率比较高的能量罢了。 他说我不必为此负责,我带着一罐能量液,注射器,前往船底舱室,和几个结束工作的飞行单位擦肩而过,焊接的火光好像烧进面罩里了一样,我不禁回头,他们已经转过弯消失了。 威震天甚至没有确认我带来的东西,更没有看我,飞船肚子上的大洞里遍布云丝,什么都看不到。我说,打进去了,你看,什么都没发生。他跳下去,绕着锁飞了一圈,在身后拉出银色的轨迹。他回来,把粘在机翼尖上的东西掰下来给我看,漂亮的赛博坦材质划着圆弧形。 金属开始在他身上生长,合成能量液流淌过的地方,每个空洞都被填满。从外面看,威震天在延伸,赛博坦材质为他织出一条不会迎风而动的披风,披风长得都拖地了,还不能满足,网状金属在舱室里弹跳,我无处藏身,手脚已经被裹住,很快也要看不见周围了。 威震天一只手把我拎着,下面是敞开的地板和倒挂的锁,他说我偷喝合成能量还想逃跑,我只感觉天旋地转,不知其所云。但他好像就要放手了,我会掉下去,掉进地球的大气层里,燃烧,神子说过她们会对这种现象许愿。 但舱底关上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满足威震天什么愿望。

人造卫星也在看不见的轨道上运行,周而复始。

我在便利店打工。做收银,补货,点仓库,打扫卫生。站着收银,蹲着补货,用电筒照着灯泡明灭数月扔未更换的仓库里堆叠纸箱上的标签数数,弯腰打扫卫生。我,加上其他三个人,再算上店长,我们四个都是这么干的。 我以前在地铁车库工作。不过那是很早的事,很多年前,这个城市刚刚开通第一条地铁线路的时候。深夜,地铁叫住换下制服准备下班的列车驾驶员,说我们也要睡觉的呀。于是他告诉上级地铁的诉求,上级再告诉更上一级。最终市政带着塔吊几台,挖掘机一队,工人无数,在城郊给地铁修了一栋平房宿舍。 那里被开发了,房价涨到我够不着的地方。这又是很多年前数年后的事情。 我就职于辽阔甚至广袤的平房里,晚上和数十辆地铁睡在同一个屋檐下。你们怎么说的?车内清洁。我们那时候还只是说给地铁洗澡。我做采购单,买花香果香沐浴露每种各一,最朴实也最便宜的肥皂一块。 肥皂人气颇高,地铁们用无限柔和的语气怀念,这是姥姥身上的味道。在铁轨的某一处驶向岔路,义无反顾地离开,数百公里外的城市,姥姥仍然在地下上班,执行类似的作息。 睡前我讲一个故事,比如第一次工业革命,比如银河铁道之夜。我说看啊,人造卫星也在看不见的轨道上运行,周而复始。地铁无法抬头,车头光洁的玻璃反射车库棚顶的灯管。他们担心卫星会掉进海里,又安慰自己,我们都在地上,从不会掉到哪里去。 我关上灯,在车库中央的折叠床上躺下。寂静在四面墙内无限回荡,我的鼻息走到一半就消散了。 昨天下午我在仓库里扒开一只柚子,提醒进去休息的人吃。每个人只吃一瓣就不吃了。我吃一瓣,确实干瘪无味。店长用柚子自己的皮把它盖好,说能保留一些水分。 回家的那班地铁皮肤干涩,我问它还在用那款香皂吗,以前就有乘客抱怨静电太多。地铁保持沉默,转弯处关节难免咯吱作响。我感到无趣,车窗外却太黑太黑,我们的脸拓印在隧道墙壁上,又水一样地流走。 给店长打电话,说想请两天假。他答应了,好啊,那柚子我们吃了。我也答应,说你们吃吧,不然坏了。 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城市边缘和其他城市边缘没什么两样,更大更宽的地铁车库平铺在杂草中央。我打听很久才来到她面前,姥姥的味道,千真万确。她说她还用那款香皂,她说的雪花膏从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时候就存在了,好像永远不会停产。 我打工的便利店有卖。于是久违地拜访朋友之前,我去上班。仓库里的半只柚子,肉已经和皮重新长在一起了。

放平自己的呼吸,再与之比对,就会发现那些极为短促或无尽悠长的呼吸不是我们人的。

早上五点十五分,是刘洁起床的时间。不是五点整,也不是五点半,五点整有点早,五点半又怕晚了,就定在五点十五这个模糊的时间。正如熟悉的人常喊“刘姐”,介于尊称和直呼大名之间,抱着不明不白的态度。 天气正处于不清不楚的阶段,有些冷,不至于太冷,动起来又热了,昨晚带回来的包子今天早上还能吃,不会放坏,也没有冻得难以下口。 今天该做些什么,手上攥着钥匙盘问自己。 第一,纸没有了,总是流鼻涕,用完了,要去买。 第二,问问张姐说的“澡堂”是怎么回事。 就这么多?但愿没有忘记什么事吧,对,还有一天的工作,就这么多。 刘洁在门外仍然昏暗的冷空气中辨别钥匙的形状,刚刚用力握紧钥匙的掌心留下了印痕,比那更深的纵横刻在手心里。她还记得有人看过后评价感情线模糊,婚姻不幸,好在身体健康,无大病。 公园最大的景观叫四季花海,从地图上看像鸟展开双翼伏在岸边。从翅膀尖到另一个翅膀尖,都是刘洁负责。她对这份工作没有特别的看法,游客多的时候就累,一切尚能接受。 刘洁用刮刀铲粘在路牌上的口香糖,刮掉了口香糖也刮掉了上面一小块漆。一个月前重新刷过一次,金属路牌暗红色的本来的面貌裸露出来,和人身上结的痂一样。虽然名字叫四季花海,但到了这一季,就真的没有花在开了。 中午他们常常一起坐着聊天,他们是张姐,另男性清洁工两名,女性清洁工一名,加上刘洁,在此称作刘姐,共五名。张姐站着,和其他人隔着一辆环卫车,眉飞色舞,热情洋溢。太阳在她身后,使得有些卷的发丝闪着金光。刘洁对张姐抱有好感,觉得这样的人靠得住。所有人都会愿意与积极的人相处,是刘洁美好的想象。 她要先做今天的第二件事,于是用手捋了一下耳边碎发,以示发言前的准备。张姐看向她,她感到话筒无形地递过来,便开口:“张姐,你那天说的,就是,洗澡的地方,是怎么回事啊?” 有人经过,把手里的空塑料瓶投进他们之间的环卫车里。刘洁想到那个离这里十多站地铁的洗浴中心,想到要在美团上买券,张姐说88元的那个,想到有自助餐,可以搓背,都是张姐说的。刘洁沉浸于热气氤氲的想象中,热气扩散开来,她不禁回忆或是猜测刚刚那个人丢进来的是矿泉水还是可乐。 大家走开后,她把头伸进去看了一眼,是美年达,葡萄味的。 四季花海的正中央的木屋外墙爬满了被修剪成装饰性图案的植物,有人在下面拍照。他们以为那个屋子和花坛、植物、舞台一样,是从公园里生长出来的。他们不知道刘洁就住在里面,上厕所要去旁边的公共厕所。公共厕所门牌上写着,八点到十八点,对于刘洁是二十四小时制的,她拿着钥匙,和木屋的房门钥匙串在一起。 刘洁说,晚上她能听见墙上植物的呼吸。起初吓了一跳,但是放平自己的呼吸,再与之比对,就会发现那些极为短促或无尽悠长的呼吸不是我们人的。 看着张姐拔下衣柜的钥匙圈,套在自己手腕上,刘洁也跟着做。只是刚走进淋浴的地方,她就感觉自己湿透了,身上毛孔纷纷张开吮吸。刘洁后来发表感想,说澡堂像梅雨季。见到搓澡女工下垂的胸部和自己的类似,又说像年长的人患有风湿(排除了年迈、年老两个词)。 毛巾在她身上奋力摩擦,女工不时问几个关乎隐私又无伤大雅的问题,刘洁都老实回答了。女工说:“听你口音有点像我们那边人啊,你是哪里的。”她的回答好像并不让人满意。 从洗浴中心出来已经九点了,自助餐很满足,甚至有些撑了。她很高兴,路上都在唱歌,先是小声哼了几句,后来张开嘴唱,最后给自己鼓了掌。今天就此谢幕。 在紧贴木屋外墙的那一侧躺下,刘洁又听见了自己以外的呼吸声。和以往不同,比精心修剪过的植物更沉重,更久远。她还没来得及辨明这呼吸是属于谁的就睡着了。 梦里是百年未遇的暴雨,千年未遇的洪水。木屋早就散架了,刘洁飘在水里,看见张姐飘在前头,不由地追上去,张姐的面目却早已被冲刷殆尽了。刘洁才看见前面飘着许许多多的人,这个城市的人都在水里。而后面是我们曾经居住过的房屋和土地,像一只军队浩浩荡荡前进。刘洁在里面看见了老家的破平房,她不停地往那里游,直到醒来。 醒得太早了,还不到五点。刘洁不敢再睡,稍微梳洗之后出门。离开木屋,穿过花坛,走向地图上属于鸟头部的舞台,舞台下面是长江。长江是什么,一条很大的河,你和我都喝里面的水长大,正是这一点把我们串联起来。拨开芦苇,一根干瘪的红色水管像脐带被随手扔在地上。碎石上死掉的小猫,身上的毛被泥巴粘成一簇一簇的尖刺,江水在它的眼睛里流啊流。刘洁掏出怀里的塑料袋,把里面装着的土全倒在可怜的小东西身上。那是老家说要修水库,迁坟的时候分给她的那一份土。如果还有哪个亲人祖宗睡在里面,天冷了,做个伴吧。

什么东西在这里都不会动了,等到变得坚硬,便开始沉睡。

我们降落在陌生的星球上,喷气口卷起的灰尘像浪一样盖满全身。这个时候谁也没见过海,还不知道浪是什么。 天火把自己的外装甲掀开,我给他吹掉流进里面的灰,然后交换。我嫌他笨手笨脚的,他嫌我细小的部件太多。直到我们发现如是反复,带上了静电,只会让更多灰留在身体里。 我们开始行走,这个沉不住气的星球自己度过了一个昼夜。 天火发现了一座灰尘堆积的山,快要和他一样高,一伸手顷刻之间就散了,狂舞着奔向各个方向。盖住我们的脚背,在能看见最远的地方变成更小的山,或许有些灰尘已经跑到了星球的另一面,不得而知。我只能确切感受到一些进入了身体里。 我想和天火说,赶快走吧,忍不了这个恶心的地方了——但哪里都看不见他。我因此突然发现一切在两步以外的地方就失去了轮廓,先前经历的一个昼夜也不过是感性上的误解。靠着打破眼前看似有形的物体前进,能量很快就耗尽了。 天火其实一直在我后面,因为关节里的灰尘行动缓慢。他追上来,问我为什么没有想过回头看。 一路上我都在说有一处灰尘没清理干净,天火不理会,要么说你等它自己掉出来,要么说当作纪念品带着。 我们后来去的地方就是地球,认识海,认识浪的地方。天火掉下去的地方就像一个坟地,什么东西在这里都不会动了,等到变得坚硬,便开始沉睡。不用飞很久就有流动的海,流动的东西是浪,比灰尘重很多。 我坐下来等海里冒出什么东西,有这颗星球的滑溜溜的生物,没有天火白白的身体,大多数时候只是海浪,它们放平身体之后,什么都没有留下。留在身体某处的灰尘让人坐立难安,一昼一夜比想象中漫长,我飞走了。 哪里都没有天火的影子,只有这个星球愈发乏味。我回头看了很多次,在山上看到的还是山,在海上看到的还是海,最后回到了北极。我没有管天火,只是装了很多样本,塞满机舱。冰山像很多无名墓碑包围,我,我们常干的事也和挖开里面已经变质的骨灰没什么两样。 回到赛博坦好不容易才把那个在机体深处瘙痒的问题解决,医生却说那不是什么灰尘,是你自己身上的碎片卡住了。这个庸医,我身上哪有这样的部件,但死活想不出是什么时候天火外壳的碎片掉进来了。

在轰鸣中假死了十几小时,又在人生活的表面醒来。

小时候,第三次还是第四次坐飞机就去了很远的地方,对“很远”和“飞机”都还没有概念。尽管与迄今为止的旅程不同,给每个人都发放了一个打发漫长时光的小屏,装在前排座椅上。我故意去前排上厕所,看没有睡觉的旅客脸上发出幽蓝的光,感觉自己也像鬼魂一样轻飘飘的,在这几千米的高空,远离人世的地方。 在那个小屏幕里能看见飞行的轨迹,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在哪里曲折。只有我两个手掌大的屏幕上,有一条虫子在地图上爬过的轨迹。一个空乘用法语说话,另一个空乘再说中文告诉我们坐在最后几排的孩子:快看窗外,那是波罗的海。惊叹此起彼伏,天哪,我们正在穿越大海,它既不像河也不像湖,没有海水浴场的浮漂,没有沙滩,蓝色浸满了椭圆形的小窗户。 我感受到其他孩子脑袋挤过来的力道,再原封不动地还给他。就像屏幕里地图上画的那样,波罗的海被大陆包裹。我想描述这样被同伴挤在中间的感触,在作文纸上写了又擦。波罗的海看上去像我们脑袋和脑袋、肩膀和肩膀相撞之间,空出的那一块地方。 带着这个结论下飞机时,脚下地板绵延,一滴水掉在上面都会被很快拭去,哪里都没有海了。在轰鸣中假死了十几小时,又在人生活的表面醒来。

和朋友旅途归来,在回程的列车上相互发送照片。手机相册被蓝色填满,海被分成众多小格子,有序地罗列。十二点三十分和十二点三十一分拍的照片没有区别,和下午三点十九分拍的照片也没有区别,我拍的和朋友拍的没有区别,和其他海看上去也没有区别。 车开至颠簸处,朋友熟睡的脑袋摇晃,我的手臂和手上抓着的手机摇晃,海纹丝不动,没有一滴水洒出来。我感到一种找不到平衡的烦躁,把照片都删了。 我们拖着行李箱寻找站台上的路标。在一个包着泡沫的柱子(肯定有很多人不小心撞上去)后面发现了挖空的小口,里面形似我家电灯开关,冲动驱使我伸手按它。 什么都没变,有一盏灯好像本来就坏了,其他灯光流过来弥补。灯火通明,没有一个缺口。 我已经累得一下都不想动,却仍然没睡,听深夜的电台节目。一位1910年代逝世的女士留言抱怨飞机太多了,撞得她没办法好好休息。主持人提出的解忧之策没有听清,家里漆黑一片,只有手机屏幕把脸照得青白。我来回按动开关,想象遥远地方的一个站台上,有盏灯不断闪烁。

我们会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很久,况且,这路上一棵树都没有。

起初还在意腿脚麻木,蹲下、站起、甩左腿、甩右腿。后来已出走到自己之外的地方,玻璃上贴着厚厚遮阳膜的面包车,车门两翼一样向后滑开,从中跳出几个蒙着丝袜的恶汉,一路上为了割左肾还是右肾争论不休。我撩开T恤,侧腹光滑完好如初。 唯一经过的出租载了客,疲惫的后座,蜡黄的病人依偎在陪伴的看护身上,去遥远乡下的破屋里领取刚摘下来的肾脏。 我在公交站等得出神。 47路靠站停车,后门打开,小朋友像鸟一样歌唱,挽着手臂跳下台阶,歌词之于我如同外语。他们从脚边穿过,又绕一圈转到我另一侧。公转一圈,行星度过其独有的一年,公交车也开走了。 那几个小孩说,要玩123木头人,除了我全票通过了。猜拳输的那个趴在我腿上,剩下轰地散开,落在人行道上。我才开始想这里怎么没有树呢,直到路的尽头,只有公交站牌比我高出一截。 他们手舞足蹈,做鬼脸,尽其所能享受期间不定的自由,再一瞬间冻住自己直到指尖。如此精于这项游戏以至于最开始输掉猜拳的孩子仍没被轮换。他有些烦躁了,向同伴抱怨要么不玩,要么换个人来,就不信这样谁能抓到。没人赞成,于是泪水洇湿我的牛仔裤,颜色那么深那么明显,好在一会儿就风干了。 从我不知道的地方又跑出来几个孩子加入这场游戏。外来的新手很快被轮换上抓人的位置,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我终于站不住,趁着小孩离开腿的空档,靠在公交站牌上休息酸胀的双脚。 天早就黑了,你们知不知道冬至,冬至快要到了,天黑得越来越早,天气越来越冷,晚上越来越长,我们会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很久,况且,这路上一棵树都没有。 但他们完全没有要结束的意思,都快要看不见彼此的表情了,还在做这无聊的游戏。更多的孩子从世界的每个角落里出现,只为加入这场游戏。小孩像游鱼一样穿梭,我只是站在大海中央,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需要做。 在长夜最冷最黑的时候,13路公交的大灯照亮了一切。小朋友都退到人行道上,父母老师都叮嘱过的。然后挽起手来,串成一条锁链,齐唱我听不懂的儿歌,走进巴士。我是最后一个,前门就要关了,不由大喊道师傅等下。师傅没有理会我,因为已经没有供我站的位置,因为他也是个孩子,抓着塑料方向盘,中间贴了一头狮子。 万念俱灰,我蹒跚而行,太阳刚刚冒出头顶的时候,见到了沿途第一棵树,高大健康,只是一侧树干上有刺眼的疮疤。树说你快跑吧,被抓到的人要割腰子的。我听不懂,在冷风中走了太久,头脑已经模糊。但我答应他一跑出去就报警,他叫李荣川,32岁,在房地产公司上班。

哪怕什么都看不见,也知道我在空中行走。

早上起来刷牙的时候一直在看那条新闻:女子从明华大厦顶层摔落死亡,还有两个行人不幸被砸中,一个当场身亡,另一个还在医院抢救,状况不明。怎么想都是自杀,从那种地方跳下来,真够有派头的。 睡醒拿起手机第一条通知就是这个头条,后面紧跟着朋友的消息。怎么办,要不要取消预约。我一边刷牙一边用左手慢慢打字,我不介意,你要是介意就退了吧,换个地方约。一口泡沫因为注意力分散掉在衣服上,好在是睡衣,放下手机去擦才发现之前也把牙膏掉在衣服上了,早就干成了硬硬的痂。 几年前刚来这座城市,第一次享受夜景就在明华大厦楼上。观景层灯光昏暗,我在情侣的影子间碰撞,随着人流缓缓前进。听到后面的亲子在说,哪里是我们家呀。我也开始思考。玻璃下方指着城市标志性建筑或是景点,还有方位和到那里的距离。白天来的人在上面留下掌印,现在看只是抓住了一片漆黑。我好像住在城市西南边,是不是和这个湖或是那个公园比较近,想着想着走完了一圈,有些不过瘾,又开始第二圈。 像散步一样晃了很久,直到人流都枯竭了,零零散散几个人分别在一块玻璃前面,久久地盯着一个方向看。其实中间打开过几次手机地图,方向是对的,或许晚上太黑了,或许城市太亮了,或许被其他楼挡住了。找到了很多理由,也走得有些累,但没法停下来。在没人注意到的瞬间,偷偷在玻璃上按下一个指纹,然后坐高速电梯下去。一楼大厅里没人说话,都跟我一样咽着口水治好耳朵闭气。 以前肯定没想过在明华楼上吃饭,都没跟最好的朋友说过,羡慕在观景台上班的人。朋友对取消预约很犹豫,餐券是公司发给她们项目组的,前段时间忙成那样,也想奖励一下自己。餐券有有效期,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预约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对上两个人的时间。我把洗面奶打出泡沫,在心里组织语言让她之后实在不行就自己去吃吧。水顺着手肘滑下去,滴在手机屏幕上,发了个哭泣的表情出去。我急着撤回,对面却因此下定决心,不改了,就今晚去。 我准点下班,过早来到明华大厦楼下。现场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是高压水枪冲洗过的地面干净得异常。掏出手机刷新闻,被砸中的人抢救过来了,评论里说跳楼的真自私。那两个碰巧出现在楼下的人或许是朋友,刚吃完饭,也可能才下班,一起往地铁站的方向走。等朋友来了,我们吃完饭的时间也差不多这会儿。我会躺在急诊室里,意识朦胧,还是躺在殡仪馆的冰柜里。想到这里不禁朝上看,好像明华大厦在往天上无限延伸,那么高,那么高,永远没个头。 如果真是这样,那个跳楼的人该怎么上去。站在高速电梯里,一直等着,站不住了就坐下,后来直接躺在电梯里的绒毯上,灰尘的味道也跟着上升进鼻孔里。飞机从城市边缘起飞,向着大厦顶楼,在差不多的位置把人抛下,结果掉在另一栋楼下的人行道上。 朋友发消息来,说会晚点。我该怎么打发这段时间,观景台已经去过了,附近商场里又尽是买不起的东西。走进大厅,想找厕所,却拐进应急通道,防火门在背后发出凶猛的碰撞声。 我开始爬楼,一节一节,不均匀的脚步声在通道里打着疲惫的节奏。很多人已经坐着高速电梯到达观景层的时候,我才爬到7楼。上下左右都是水泥,没有滚动的楼层显示也没有小屏幕播放风光介绍,但只有我一个人,从地下三层停车场到顶层都只有我的脚步声放肆震动。 我放声大笑又放声大哭,没有人讶异没有人指责,喉咙因此干涸,止不住地咳嗽。 朋友发消息来,还有两站地铁。我猜现在在33层的一半,但我已经没力气了,很饿很累很后悔。如果明华大厦无限往上延伸怎么办。 很小的时候父亲带我去电视塔,观景台上有一段玻璃做的路,很多人吓得跪爬着前进,我却若无其事地奔跑。父亲当成称赞我勇气的事情,其实当时以为脚下的城市是虚拟的影像。 头怎么也抬不起来,一直看着脚下,先迈左脚,再迈右脚。脚下都是水泥,水泥的下面也是水泥,我知道已经离地面很远了,哪怕什么都看不见,也知道我在空中行走。

嘴和肛门,鼻孔泪腺耳朵,数不清的毛孔,究竟哪个是出口,我也指不出来。

从某天开始,我逐渐变得对声音敏感。租的房子靠近马路,便宜买的二手吸尘器也不好使。无论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繁华的交叉路口还是图书馆自习室里,都有人大声打电话。从前钟爱雨声的白噪音,偏偏身处在多雨的城市,多雨的季节里烦躁蒸进空气里,挂在卫生间的瓷砖上,每条缝都发霉了。 就好像这些声音进到身体里出不来了一样,时常感到哽咽、欲哭无泪、便秘、胃胀。因此去看了很多医生,吃五彩斑斓的药,更多的东西在身体里沉淀。嘴和肛门,鼻孔泪腺耳朵,数不清的毛孔,究竟哪个是出口,我也指不出来。 在耳鼻喉科,他们把前来就诊的人关进一个有玻璃的小房间里,那是我待过最安静的地方。等报告的时候我在网上问,在自己家弄一个那样的房间需要多少钱。有博识且热心的人回答:买隔音材料贴在墙上就好,也可以找装修公司。我想起房子是租的不是我自己的,厚厚的海绵一样的塑胶板材搬家的时候怎么办。我犹豫不决。药房窗口递出来一大包药,拿了一下又放回去,试探地问这些都是我的吗。里面的人坐着竟矮出这么多,看不到他的脸,声音从窗口玻璃上的喇叭里传出来:都是你的。 我现在还记得那个破喇叭,从一声爆破开始,无数的烟花装点药剂师说的四个字。小时候去主题乐园,站在坐轮椅的视线和我差不多高的人旁边看的那场烟火表演就是这个感觉。我诚实地对心理医生这么说,她让我再描述一下这种心情。 除了给房子铺隔音板,我该做的事情全都做了,无论是戴耳塞还是冥想。时常思考医生说的正念为什么叫正念,难到我因声音而起的焦躁是邪念吗,或者那些声音就是一种杂念。医生好像真的想开导我、帮助我,我却无法理解、停滞不前,这让人很愧疚。 我辞了工作退了房子,回到父母家,过整天无所事事的生活。为了打发时间顺着好友列表联系以前的同学,很多人的五官表情都想不起来了,脑袋里好像还记得一两个片段,更多时候我想象不出他们开口说话的样子。那么多人都被压扁了,一排一排站在毕业照里。 有个人说有空出来吃个饭吧,一个女生,小学同学。那个时候我们玩得挺好,总是拉着手一路跑,后面人会看见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个背影在一瘸一拐的地奔跑。我不免有些怀念,擅自揣测她也在回忆这些。她现在变得好漂亮呀!我问是在做模特吗,她更惊讶,说只是在做售后。什么售后呢,就是接电话,天天挨骂的工作。我轻易地想象嘈杂的环境,说肯定很辛苦。她说就这样吧。我怕继续问到自己的工作,迅速转移了话题。 她要去厕所,在小包里翻找纸巾,拿出缠了一团的耳机和口红放在桌上。我递出一包纸,她拿着飞速地跑了。现在用有线耳机的越来越少了,我也用蓝牙耳机,可以降噪,缓解了一些噪音的压力,除了容易丢以外好像没什么缺点。等她回来了我想问为什么用有线耳机呢。再早几年许多蓝牙耳机也是有线连着彼此的,把左右两端分开花了很大功夫。 有没有什么办法把我左右两只耳朵连在一起? 其实我知道,透过灯光看到耳朵上迷宫一样的毛细血管最终在心脏枢纽,带来体验和困扰的神经在大脑里交谈。可和世界联系的方式太让人困惑了,有线还是无线,圆孔还是要转接头,要是能像苏宁店员说得这样简单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