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轰鸣中假死了十几小时,又在人生活的表面醒来。
小时候,第三次还是第四次坐飞机就去了很远的地方,对“很远”和“飞机”都还没有概念。尽管与迄今为止的旅程不同,给每个人都发放了一个打发漫长时光的小屏,装在前排座椅上。我故意去前排上厕所,看没有睡觉的旅客脸上发出幽蓝的光,感觉自己也像鬼魂一样轻飘飘的,在这几千米的高空,远离人世的地方。
在那个小屏幕里能看见飞行的轨迹,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在哪里曲折。只有我两个手掌大的屏幕上,有一条虫子在地图上爬过的轨迹。一个空乘用法语说话,另一个空乘再说中文告诉我们坐在最后几排的孩子:快看窗外,那是波罗的海。惊叹此起彼伏,天哪,我们正在穿越大海,它既不像河也不像湖,没有海水浴场的浮漂,没有沙滩,蓝色浸满了椭圆形的小窗户。
我感受到其他孩子脑袋挤过来的力道,再原封不动地还给他。就像屏幕里地图上画的那样,波罗的海被大陆包裹。我想描述这样被同伴挤在中间的感触,在作文纸上写了又擦。波罗的海看上去像我们脑袋和脑袋、肩膀和肩膀相撞之间,空出的那一块地方。
带着这个结论下飞机时,脚下地板绵延,一滴水掉在上面都会被很快拭去,哪里都没有海了。在轰鸣中假死了十几小时,又在人生活的表面醒来。
和朋友旅途归来,在回程的列车上相互发送照片。手机相册被蓝色填满,海被分成众多小格子,有序地罗列。十二点三十分和十二点三十一分拍的照片没有区别,和下午三点十九分拍的照片也没有区别,我拍的和朋友拍的没有区别,和其他海看上去也没有区别。
车开至颠簸处,朋友熟睡的脑袋摇晃,我的手臂和手上抓着的手机摇晃,海纹丝不动,没有一滴水洒出来。我感到一种找不到平衡的烦躁,把照片都删了。
我们拖着行李箱寻找站台上的路标。在一个包着泡沫的柱子(肯定有很多人不小心撞上去)后面发现了挖空的小口,里面形似我家电灯开关,冲动驱使我伸手按它。
什么都没变,有一盏灯好像本来就坏了,其他灯光流过来弥补。灯火通明,没有一个缺口。
我已经累得一下都不想动,却仍然没睡,听深夜的电台节目。一位1910年代逝世的女士留言抱怨飞机太多了,撞得她没办法好好休息。主持人提出的解忧之策没有听清,家里漆黑一片,只有手机屏幕把脸照得青白。我来回按动开关,想象遥远地方的一个站台上,有盏灯不断闪烁。
我们会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很久,况且,这路上一棵树都没有。
起初还在意腿脚麻木,蹲下、站起、甩左腿、甩右腿。后来已出走到自己之外的地方,玻璃上贴着厚厚遮阳膜的面包车,车门两翼一样向后滑开,从中跳出几个蒙着丝袜的恶汉,一路上为了割左肾还是右肾争论不休。我撩开T恤,侧腹光滑完好如初。
唯一经过的出租载了客,疲惫的后座,蜡黄的病人依偎在陪伴的看护身上,去遥远乡下的破屋里领取刚摘下来的肾脏。
我在公交站等得出神。
47路靠站停车,后门打开,小朋友像鸟一样歌唱,挽着手臂跳下台阶,歌词之于我如同外语。他们从脚边穿过,又绕一圈转到我另一侧。公转一圈,行星度过其独有的一年,公交车也开走了。
那几个小孩说,要玩123木头人,除了我全票通过了。猜拳输的那个趴在我腿上,剩下轰地散开,落在人行道上。我才开始想这里怎么没有树呢,直到路的尽头,只有公交站牌比我高出一截。
他们手舞足蹈,做鬼脸,尽其所能享受期间不定的自由,再一瞬间冻住自己直到指尖。如此精于这项游戏以至于最开始输掉猜拳的孩子仍没被轮换。他有些烦躁了,向同伴抱怨要么不玩,要么换个人来,就不信这样谁能抓到。没人赞成,于是泪水洇湿我的牛仔裤,颜色那么深那么明显,好在一会儿就风干了。
从我不知道的地方又跑出来几个孩子加入这场游戏。外来的新手很快被轮换上抓人的位置,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我终于站不住,趁着小孩离开腿的空档,靠在公交站牌上休息酸胀的双脚。
天早就黑了,你们知不知道冬至,冬至快要到了,天黑得越来越早,天气越来越冷,晚上越来越长,我们会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很久,况且,这路上一棵树都没有。
但他们完全没有要结束的意思,都快要看不见彼此的表情了,还在做这无聊的游戏。更多的孩子从世界的每个角落里出现,只为加入这场游戏。小孩像游鱼一样穿梭,我只是站在大海中央,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需要做。
在长夜最冷最黑的时候,13路公交的大灯照亮了一切。小朋友都退到人行道上,父母老师都叮嘱过的。然后挽起手来,串成一条锁链,齐唱我听不懂的儿歌,走进巴士。我是最后一个,前门就要关了,不由大喊道师傅等下。师傅没有理会我,因为已经没有供我站的位置,因为他也是个孩子,抓着塑料方向盘,中间贴了一头狮子。
万念俱灰,我蹒跚而行,太阳刚刚冒出头顶的时候,见到了沿途第一棵树,高大健康,只是一侧树干上有刺眼的疮疤。树说你快跑吧,被抓到的人要割腰子的。我听不懂,在冷风中走了太久,头脑已经模糊。但我答应他一跑出去就报警,他叫李荣川,32岁,在房地产公司上班。
哪怕什么都看不见,也知道我在空中行走。
早上起来刷牙的时候一直在看那条新闻:女子从明华大厦顶层摔落死亡,还有两个行人不幸被砸中,一个当场身亡,另一个还在医院抢救,状况不明。怎么想都是自杀,从那种地方跳下来,真够有派头的。
睡醒拿起手机第一条通知就是这个头条,后面紧跟着朋友的消息。怎么办,要不要取消预约。我一边刷牙一边用左手慢慢打字,我不介意,你要是介意就退了吧,换个地方约。一口泡沫因为注意力分散掉在衣服上,好在是睡衣,放下手机去擦才发现之前也把牙膏掉在衣服上了,早就干成了硬硬的痂。
几年前刚来这座城市,第一次享受夜景就在明华大厦楼上。观景层灯光昏暗,我在情侣的影子间碰撞,随着人流缓缓前进。听到后面的亲子在说,哪里是我们家呀。我也开始思考。玻璃下方指着城市标志性建筑或是景点,还有方位和到那里的距离。白天来的人在上面留下掌印,现在看只是抓住了一片漆黑。我好像住在城市西南边,是不是和这个湖或是那个公园比较近,想着想着走完了一圈,有些不过瘾,又开始第二圈。
像散步一样晃了很久,直到人流都枯竭了,零零散散几个人分别在一块玻璃前面,久久地盯着一个方向看。其实中间打开过几次手机地图,方向是对的,或许晚上太黑了,或许城市太亮了,或许被其他楼挡住了。找到了很多理由,也走得有些累,但没法停下来。在没人注意到的瞬间,偷偷在玻璃上按下一个指纹,然后坐高速电梯下去。一楼大厅里没人说话,都跟我一样咽着口水治好耳朵闭气。
以前肯定没想过在明华楼上吃饭,都没跟最好的朋友说过,羡慕在观景台上班的人。朋友对取消预约很犹豫,餐券是公司发给她们项目组的,前段时间忙成那样,也想奖励一下自己。餐券有有效期,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预约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对上两个人的时间。我把洗面奶打出泡沫,在心里组织语言让她之后实在不行就自己去吃吧。水顺着手肘滑下去,滴在手机屏幕上,发了个哭泣的表情出去。我急着撤回,对面却因此下定决心,不改了,就今晚去。
我准点下班,过早来到明华大厦楼下。现场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是高压水枪冲洗过的地面干净得异常。掏出手机刷新闻,被砸中的人抢救过来了,评论里说跳楼的真自私。那两个碰巧出现在楼下的人或许是朋友,刚吃完饭,也可能才下班,一起往地铁站的方向走。等朋友来了,我们吃完饭的时间也差不多这会儿。我会躺在急诊室里,意识朦胧,还是躺在殡仪馆的冰柜里。想到这里不禁朝上看,好像明华大厦在往天上无限延伸,那么高,那么高,永远没个头。
如果真是这样,那个跳楼的人该怎么上去。站在高速电梯里,一直等着,站不住了就坐下,后来直接躺在电梯里的绒毯上,灰尘的味道也跟着上升进鼻孔里。飞机从城市边缘起飞,向着大厦顶楼,在差不多的位置把人抛下,结果掉在另一栋楼下的人行道上。
朋友发消息来,说会晚点。我该怎么打发这段时间,观景台已经去过了,附近商场里又尽是买不起的东西。走进大厅,想找厕所,却拐进应急通道,防火门在背后发出凶猛的碰撞声。
我开始爬楼,一节一节,不均匀的脚步声在通道里打着疲惫的节奏。很多人已经坐着高速电梯到达观景层的时候,我才爬到7楼。上下左右都是水泥,没有滚动的楼层显示也没有小屏幕播放风光介绍,但只有我一个人,从地下三层停车场到顶层都只有我的脚步声放肆震动。
我放声大笑又放声大哭,没有人讶异没有人指责,喉咙因此干涸,止不住地咳嗽。
朋友发消息来,还有两站地铁。我猜现在在33层的一半,但我已经没力气了,很饿很累很后悔。如果明华大厦无限往上延伸怎么办。
很小的时候父亲带我去电视塔,观景台上有一段玻璃做的路,很多人吓得跪爬着前进,我却若无其事地奔跑。父亲当成称赞我勇气的事情,其实当时以为脚下的城市是虚拟的影像。
头怎么也抬不起来,一直看着脚下,先迈左脚,再迈右脚。脚下都是水泥,水泥的下面也是水泥,我知道已经离地面很远了,哪怕什么都看不见,也知道我在空中行走。
嘴和肛门,鼻孔泪腺耳朵,数不清的毛孔,究竟哪个是出口,我也指不出来。
从某天开始,我逐渐变得对声音敏感。租的房子靠近马路,便宜买的二手吸尘器也不好使。无论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繁华的交叉路口还是图书馆自习室里,都有人大声打电话。从前钟爱雨声的白噪音,偏偏身处在多雨的城市,多雨的季节里烦躁蒸进空气里,挂在卫生间的瓷砖上,每条缝都发霉了。
就好像这些声音进到身体里出不来了一样,时常感到哽咽、欲哭无泪、便秘、胃胀。因此去看了很多医生,吃五彩斑斓的药,更多的东西在身体里沉淀。嘴和肛门,鼻孔泪腺耳朵,数不清的毛孔,究竟哪个是出口,我也指不出来。
在耳鼻喉科,他们把前来就诊的人关进一个有玻璃的小房间里,那是我待过最安静的地方。等报告的时候我在网上问,在自己家弄一个那样的房间需要多少钱。有博识且热心的人回答:买隔音材料贴在墙上就好,也可以找装修公司。我想起房子是租的不是我自己的,厚厚的海绵一样的塑胶板材搬家的时候怎么办。我犹豫不决。药房窗口递出来一大包药,拿了一下又放回去,试探地问这些都是我的吗。里面的人坐着竟矮出这么多,看不到他的脸,声音从窗口玻璃上的喇叭里传出来:都是你的。
我现在还记得那个破喇叭,从一声爆破开始,无数的烟花装点药剂师说的四个字。小时候去主题乐园,站在坐轮椅的视线和我差不多高的人旁边看的那场烟火表演就是这个感觉。我诚实地对心理医生这么说,她让我再描述一下这种心情。
除了给房子铺隔音板,我该做的事情全都做了,无论是戴耳塞还是冥想。时常思考医生说的正念为什么叫正念,难到我因声音而起的焦躁是邪念吗,或者那些声音就是一种杂念。医生好像真的想开导我、帮助我,我却无法理解、停滞不前,这让人很愧疚。
我辞了工作退了房子,回到父母家,过整天无所事事的生活。为了打发时间顺着好友列表联系以前的同学,很多人的五官表情都想不起来了,脑袋里好像还记得一两个片段,更多时候我想象不出他们开口说话的样子。那么多人都被压扁了,一排一排站在毕业照里。
有个人说有空出来吃个饭吧,一个女生,小学同学。那个时候我们玩得挺好,总是拉着手一路跑,后面人会看见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个背影在一瘸一拐的地奔跑。我不免有些怀念,擅自揣测她也在回忆这些。她现在变得好漂亮呀!我问是在做模特吗,她更惊讶,说只是在做售后。什么售后呢,就是接电话,天天挨骂的工作。我轻易地想象嘈杂的环境,说肯定很辛苦。她说就这样吧。我怕继续问到自己的工作,迅速转移了话题。
她要去厕所,在小包里翻找纸巾,拿出缠了一团的耳机和口红放在桌上。我递出一包纸,她拿着飞速地跑了。现在用有线耳机的越来越少了,我也用蓝牙耳机,可以降噪,缓解了一些噪音的压力,除了容易丢以外好像没什么缺点。等她回来了我想问为什么用有线耳机呢。再早几年许多蓝牙耳机也是有线连着彼此的,把左右两端分开花了很大功夫。
有没有什么办法把我左右两只耳朵连在一起?
其实我知道,透过灯光看到耳朵上迷宫一样的毛细血管最终在心脏枢纽,带来体验和困扰的神经在大脑里交谈。可和世界联系的方式太让人困惑了,有线还是无线,圆孔还是要转接头,要是能像苏宁店员说得这样简单就好了。
但现在可以不看这本书,你还会看很多遍,长大了也会看,有我这么大了也会看。
我在路上看见了他。就在路中央,仿佛世界中央一样,无视其他所有在行走的东西。无论车还是人,还是飞过我们头顶的鸟。
他不在乎我去拉他的脏脏的手和胳膊,不理会我的问题(无非是你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最终我开始请求,先走慢一点,停下来等我,然后一起回家。
因为我认得这个小孩,他是麦基利斯,麦基利斯小时候长什么样,我能回忆得出。
他不认识我,或许有所想象。想象砍掉一棵树几个树杈的样子,砍断的样子,大火过后的样子。但我是那些快要腐烂的痕迹上重新生长的人,这么说,你相信我吗?麦基利斯点头,走在轮椅旁边,努力放慢脚步。
我说要看书吗,他搬来椅子自己找。我又提议一起看,麦基利斯的头发时不时蹭到手臂上,这感觉太奇怪了,我们应该头碰头。试着弯腰把头在他的头顶,果不其然被恶狠狠凝视。我向他道歉,不打扰你了。
但现在可以不看这本书,你还会看很多遍,长大了也会看,有我这么大了也会看。
麦基利斯合上书,那我怎么样了呢,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说你死了,我杀死的。我看不出他的情绪,麦基利斯指指自己,那这里的我呢,你也会杀了我吗。这个话题很严肃,为了不显得轻浮,我坐直身体,从身下扯出压得发皱的衣摆。
我说,不会,你是小时候跟我、跟卡尔塔一起长大的麦基利斯。我待在你身边,然后什么都输给你。
他要保障,我说拉钩。
脖子后面又开始发痒,我隔着纱布挠,麦基利斯问是什么伤,我说跟你没关系。他想看,随他拆了,反正都要换纱布。麦基利斯伸舌头去舔,带来的温度和舌头微微起伏的触感火上浇油,我感到难耐,好像整个人要从那一点爆发一样。他说是在消毒。后来我用手碰发现附近很多神经都死了,没有感觉,怎么找都没发现麦基利斯舔的地方。
麦基利斯发现我似乎任其处置,的确如此,我所知的麦基利斯已经死了,我不知道自己在陪伴什么样的幻影。
麦基利斯把餐刀戳进我左脸颊的时候,我几乎是默许了这件事。我在嘴里找那块皮肤,好像一个在外侧的口腔溃疡,模模糊糊的,痛得不精确。他用同样的餐刀吃饭,我说换一把吧。
麦基利斯走进厨房,带着一把菜刀出来。
我举起双手。他说,杀了我让你这么愧疚吗。我说是。他说不抵抗算不上证据。我坐在这里,全身,从头到脚都是证据。你还不信我们可以拉勾。
晚上被猛烈的幻肢痛惊醒,打开灯,还是小孩的麦基利斯拿着铅笔,一下一下插在我腿上。我理应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在床上的是两块橡胶,但闭上眼睛好像又知道了他哪一下用力了,哪一下轻一些。
前面什么都没有,矿场的大片平地上,巴巴托斯漫无目的地奔跑。
我身处地球上的某一边,已经是深夜了。奥尔加打来电话,举起双手描述他们又挖出了一个什么巨大的东西。我说我会再来,他说他们等我。好像这种事经常发生一样,好像我们之间的约定是火星上许多留在过去的怪物,它们都需要我来一一鉴别。
坑中央一节白色的肢体露了出来,旁边挖掘机脖子还悬吊在上空就停下工作睡去,后面跟着很多节嗷嗷待哺的空矿车,都在等我说些什么。我对奥尔加说继续挖,他对下面人说继续挖,下面人再对下面的人。现在火星是大白天,不管出来的会是什么,都得先叫醒。
我说三日月呢,奥尔加好像不明白,我说要是像上次一样的怪物,得让他做好迎战的准备,奥尔加还是不明白。石洞过来耳语,说这里没有叫三日月奥古斯的人,也没有高达,更不知道巴巴托斯是什么。我绝望了,无法同他们解释,眼下只能先把东西挖出来。
先露在外面的那节是胳膊,我认得,是巴巴托斯的胳膊。然后是头,胸,另一只胳膊。至此石洞也承认,那确实是三百年前的高达,是三百年前的巴巴托斯。
巴巴托斯还没有醒来,泥土挂在关节里。看不出是未曾醒来还是在回笼觉的梦里,是否带着三日月一同入眠。我向对讲机说打开驾驶舱,对讲机里很多人的声音说,打不开。
我陷入坐立难安的等待中,又好像一直都在等,我想往回走十几年问问自己为什么等。
他们说巴巴托斯动了,自己站了起来,从他们头上跳了过去。我叫上石洞去追。巴巴托斯身上没带背包,像人一样用两只脚往前跑,只是往前跑。前面什么都没有,矿场的大片平地上,巴巴托斯漫无目的地奔跑。
很快我就追上了它,在前面按住两个肩膀,石洞则在后面拉住身体。巴巴托斯像小孩一样挣扎了一会儿,突然泄气了。垂下四肢,驾驶舱随之噗地一声打开。
三日月刚刚睡醒,微微睁开眼睛。我说,等你很久了。他说,你是谁。
奥尔加他们好像终于想起来一样争先恐后抱着三日月,要带他回去。三日月趴在肩膀上指我,问,这个人是谁。他们一起回过头,说是啊,这个人是谁。
以上,就是近期做过最可怕的噩梦的内容。跟想象中的噩梦不太一样,三日月这么评价。
挂在藤上的,则是俯视,不为所动。
在一个定时下起小雨的午后,拉拉把鼻尖快要贴在窗户上对我说,这么大的露台,太寂寞了,我想种点什么。
这话开始得太突然,我下意识地同意。她转过身笑了,雨滴从窗户上流过,像下在她的脸颊上。我还以为是要种花或是草。
我坐在车上等她,拉拉抱着一个盆从集市花花绿绿的棚顶中走出来。我接过,盆里还有袋子装起来的土和铲子种种,看不出来会长出来什么。拉拉只是说我一定会喜欢。
再回到那栋房子的时候又在下雨,精确地落在沥青、泥土、树枝、引擎盖、和我的头顶上。他们应该给天气换一个更复杂的规律。露台上拉拉的盆里已经爬出来一段绿色的茎,用一根系头发的鹅黄色丝带绑在树枝上。她说是集市上的人教的。
我说,一定能开出漂亮的花。拉拉没有回答,抚摸植物胎毛一样的绒毛。
拉拉有时候会忽然起身,自言自语阳光太强烈了,就走出去露台上的盆向墙边推了几步。我站在花盆旁边,除了热,什么都没感觉到。或许对于我来说只能蹲在同样的盆里,被一根鹅黄色的丝带绑紧,作为那盆植物的同伴体会这里的天气。
从很远的地方就看见了那个烂在地上的红色果子,挂在藤上的,则是俯视,不为所动。
拉拉说没事的,或许是小动物在偷吃。我却感到一阵反胃,想为此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不知道该属于盆里,还是地上。
拉拉回到房子里取抹布,我不想多看,走下露台。在房子侧面的拐角处看见了前些天遇到的联邦军男孩,说他叫阿姆罗。见我靠近显得很紧张,一直把手背在身后。我说,好巧啊,又见面了。阿姆罗抿嘴,用喉咙里的声音回答我,嗯。
我说,不觉得这个卫星里的天气太单调了吗?他抬起头,头顶是和脚下相连的另一片土地,说,是吗。
阿姆罗挪动脚步向后退,正因如此我看见他背后滴下什么液体。抓起他背在身后的手臂,手心里有一个红色的小果子,拉拉种的,花盆里的,在地上烂掉的。阿姆罗吓了一跳,好像这时候才发现果子被自己捏碎了,汁液顺着手掌快要流进袖口。
在沾到衣服上之前,被他迅速舔掉了。
只是有一点流到了抓着他的,我的手套上。
正午的阳光也被吹进眼睛里,我后悔来这里了。
为了不增加烦恼,我为自己划清了界限。
我告诉自己,已经没有理由再去法里德家的房子,无论是出于个人的情感,家族的联系,政治的原因。再者,是我杀了麦基利斯,即便对着那样的养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几年前我们把阿尔米莉亚从那间屋子里带出来的时候,她的四肢像生出了细细的茎,盘在沙发和地板上,稍稍使劲又扯断了,让人很难过。她始终低着头,直到在院子里抬起眼睛,一瞬间又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勺。我记得那里的树上爬着牵牛花,阿尔米莉亚也是那样蜷曲地缠绕在一个影子上。
我对法里德家的记忆就到这里。
在加拉尔号角本部宽阔的露台上,我又见到了法里德公。潮水撞在建筑上发出巨大的破碎声,我听不见他和旁人在谈论什么。正午的阳光也被吹进眼睛里,我后悔来这里了。
转动轮椅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小孩——法里德公带在身边的小孩其中的某个,走进视野边缘。他,还有他们真的很像麦基利斯。看着他的脸,我想不到除此之外其他事情。
他看着我转向,看我额头上有汗水渗出来,看我难以同他对视,看我脸上有巨大的疤痕。
我真的该走了。
男孩走到我面前,头微微抬起,手指着自己脖子上的一块淤青,又指指我的脖子。他说,你也一样吗。我吓了一跳,感到头上出的汗霎时变成冷汗,只是把手放在脖子上,想不出解释的说辞,也没有在想。
好在他说,不碰就不会痛的,说完就离开了。
我逃进厕所,锁上门后才想起如何呼吸。还想起了男孩的长相,想起他毕竟不是麦基利斯。但也无法控制地想起麦基利斯小时候身上的淤青,他如何被抽打,也像那些小孩一样靠在年长自己几十岁的人怀里。
这一切真是可怕啊,我呼吸得越来越快,和卑劣的思维一起跑在自己前面。眼前暗下许多,手指也发麻,快没有感觉了。我还是在里面解决了头脑里那些想象的场景,好在没有人用这个卫生间。
可是太热了,光线像喝醉了。
我小时候,生活总是伴随规矩。母亲说,不可以吹太久空调,对身体不好。我因此惧怕这一大调节气温的发明会给人带来重病,只敢站在商场门口,玻璃门里强烈的冷气戳在皮肤上,与此同时我细数寿命如何缩减。
在我学会避开一些规矩的年龄,也交到了朋友。佩莹说,我们去那个山顶上。我就说好。没有什么山,公园里一个上坡连着一个下坡,接得那么局促,我们就坐在那局促的面积上,局促得好像只能坐得下两个小孩。
佩莹走在前面,我正好看见一滴汗被垫在领口后面的毛巾吸掉。此时我们已将大部分体力挥霍,却还要爬坡,呼吸的声音快要盖过勉强说出的话(聊天是极其重要的,佩莹教我如何同其他孩子打好关系,首先要问他们问题)。
佩莹说,你有喜欢的人吗。我说没有,反问她你有吗。她咯咯笑起来,你猜。
我列举了一些人:经常玩轮滑也经常摔跤的男孩,和佩莹说过话的男孩,佩莹班级的全体男生,全校男生,全国男生,全球男生。总有一个会猜对的。
她没有揭晓谜底,坐在我们的山顶上属于她的位置,若有所思。我努力寻找所思的材料,可是太热了,光线像喝醉了。佩莹说,你不觉得很热吗。我说是啊,快晕倒了。她说或许是我们离太阳更近了。
佩莹很快离开了我的生活,小孩子的记忆也总是很快愈合,我没有感觉悲伤,这一切并不可惜。
她或许是搬走了或许是不允许在外面疯玩了的几天后,我就用她的方法交到新的朋友。
电视里说夏天越来越热了,我的年龄不足以体会这一事实,但父母在感慨,老师也在感慨。他们说,要保护地球啊,不然下一代人,再下一代人就要住不下去了。我想象大家汗水流淌纷纷昏死在地的模样,有些恐惧。
后来都不是年年变热,好像一夜之间就热起来了,冰淇淋刚拿出来就化没了,手上粘粘的。我坐在家里吹空调,母亲改口了,如果不吹对身体更坏。这是以前从未想过的。
我说的都是真的,现在气温还正常,人还能再外面活动,是多年前,我还小的时候,一种皮肤冰冷的巨兽出现了。我曾看见它在客厅窗外走动,像巨大的乌龟,顶着满壳的冰块向下流淌。佩莹打电话到我家座机,她说那是我们常去的小山里面走出来的。我说那里很热。她说那是在孵蛋,孵蛋都要保温的。
如果一个人记住了我,我还要多存在七八十年,多则一百年;换成一只鲸鱼,要两百多年;那种背着堡垒的大乌龟,二百五十年。
灼热的一切结束后,我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与其赠品:以秒为单位的拷问。
我问拉拉,我们什么时候真正的消失。此时渴望的是地球消失时,或是人类消失时,又或是这个宇宙消失时,这样虽大却也有界限的回答。但拉拉说,我们在别人的脑海活着。
如果一个人记住了我,我还要多存在七八十年,多则一百年;换成一只鲸鱼,要两百多年;那种背着堡垒的大乌龟,二百五十年。
我感到脊背发凉。拉拉只是说,阿姆罗,我在这里等了你们很多年。
反复经历如是对话几回后,我听从她的建议去散步。我们不过是死得不彻底的幽灵,带着自由这唯一的好处,我去了大海。大海正中央,年代各异的飞行器碎片在下面相拥而眠,微生物不疼不痒地啃食。
其实是想确认是否真的有一条长寿的鱼会记得我。没等到,也觉得太傻了,就算了。
一个人很多的市场,篷子里面摆出许多打碎的碗,木头雕塑,面具,刀,剑。我夹在那些人中间,装作他们的一员缓缓前进。然后在某一瞬间,所有人同时转过头来,指认我是那个盘旋在脑海里不散的鬼怪——我不禁产生可怕的想象。
很多人停下,我也停下。摆摊的人说这是阿克西斯身上的小石头,带在身上有种种奇效。比别家卖水晶的贵一些,似乎是行情价。
有人握住石头,合上眼冥想片刻。大家问他看见什么了,他说现在的阿克西斯,还在宇宙里飘荡,身边跟着一些打捞宇宙垃圾的船,一同摇曳。好像功效被证实了,循着大家最期待的方向。便又有人拿起来靠在耳边,说她听见了士兵之间的无线电,嘈杂、骚然,所有人所有时刻的话语都叠在一起了。
我无法判断那些石头是否真的来源于阿克西斯,只能像他们一样捏住石头,蹲下来,把耳朵靠在一块平整的表面上。然后和他们不一样,走进一块布挂下来挡住的仓库,有两大袋类似的小石头。晚上人都走了,我就睡在那两袋石头上,什么都没梦见,也从未睡着。
第二天生意依旧兴隆,我站在店主身边看着来往的每一个人,希望其中包含能揭示答案的人。
夏亚来了。
他问我多少钱一块。我反问你当时出了多少钱。他不回答,学着那些人的样子抚摸石头,在发现摸不到的时候收回手,和我一样。
有人说听见了悲鸣和嚎哭,很可怕。我从他手上抢过石头,竟真的拿在手中。转身扔向夏亚,那块石头却在半空消失了。
我确实摸到了它作为石头的棱角。石头在半空消失了,正好在我们俩的正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