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远的地方
在轰鸣中假死了十几小时,又在人生活的表面醒来。
小时候,第三次还是第四次坐飞机就去了很远的地方,对“很远”和“飞机”都还没有概念。尽管与迄今为止的旅程不同,给每个人都发放了一个打发漫长时光的小屏,装在前排座椅上。我故意去前排上厕所,看没有睡觉的旅客脸上发出幽蓝的光,感觉自己也像鬼魂一样轻飘飘的,在这几千米的高空,远离人世的地方。 在那个小屏幕里能看见飞行的轨迹,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在哪里曲折。只有我两个手掌大的屏幕上,有一条虫子在地图上爬过的轨迹。一个空乘用法语说话,另一个空乘再说中文告诉我们坐在最后几排的孩子:快看窗外,那是波罗的海。惊叹此起彼伏,天哪,我们正在穿越大海,它既不像河也不像湖,没有海水浴场的浮漂,没有沙滩,蓝色浸满了椭圆形的小窗户。 我感受到其他孩子脑袋挤过来的力道,再原封不动地还给他。就像屏幕里地图上画的那样,波罗的海被大陆包裹。我想描述这样被同伴挤在中间的感触,在作文纸上写了又擦。波罗的海看上去像我们脑袋和脑袋、肩膀和肩膀相撞之间,空出的那一块地方。 带着这个结论下飞机时,脚下地板绵延,一滴水掉在上面都会被很快拭去,哪里都没有海了。在轰鸣中假死了十几小时,又在人生活的表面醒来。
和朋友旅途归来,在回程的列车上相互发送照片。手机相册被蓝色填满,海被分成众多小格子,有序地罗列。十二点三十分和十二点三十一分拍的照片没有区别,和下午三点十九分拍的照片也没有区别,我拍的和朋友拍的没有区别,和其他海看上去也没有区别。 车开至颠簸处,朋友熟睡的脑袋摇晃,我的手臂和手上抓着的手机摇晃,海纹丝不动,没有一滴水洒出来。我感到一种找不到平衡的烦躁,把照片都删了。 我们拖着行李箱寻找站台上的路标。在一个包着泡沫的柱子(肯定有很多人不小心撞上去)后面发现了挖空的小口,里面形似我家电灯开关,冲动驱使我伸手按它。 什么都没变,有一盏灯好像本来就坏了,其他灯光流过来弥补。灯火通明,没有一个缺口。 我已经累得一下都不想动,却仍然没睡,听深夜的电台节目。一位1910年代逝世的女士留言抱怨飞机太多了,撞得她没办法好好休息。主持人提出的解忧之策没有听清,家里漆黑一片,只有手机屏幕把脸照得青白。我来回按动开关,想象遥远地方的一个站台上,有盏灯不断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