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滥时
放平自己的呼吸,再与之比对,就会发现那些极为短促或无尽悠长的呼吸不是我们人的。
早上五点十五分,是刘洁起床的时间。不是五点整,也不是五点半,五点整有点早,五点半又怕晚了,就定在五点十五这个模糊的时间。正如熟悉的人常喊“刘姐”,介于尊称和直呼大名之间,抱着不明不白的态度。 天气正处于不清不楚的阶段,有些冷,不至于太冷,动起来又热了,昨晚带回来的包子今天早上还能吃,不会放坏,也没有冻得难以下口。 今天该做些什么,手上攥着钥匙盘问自己。 第一,纸没有了,总是流鼻涕,用完了,要去买。 第二,问问张姐说的“澡堂”是怎么回事。 就这么多?但愿没有忘记什么事吧,对,还有一天的工作,就这么多。 刘洁在门外仍然昏暗的冷空气中辨别钥匙的形状,刚刚用力握紧钥匙的掌心留下了印痕,比那更深的纵横刻在手心里。她还记得有人看过后评价感情线模糊,婚姻不幸,好在身体健康,无大病。 公园最大的景观叫四季花海,从地图上看像鸟展开双翼伏在岸边。从翅膀尖到另一个翅膀尖,都是刘洁负责。她对这份工作没有特别的看法,游客多的时候就累,一切尚能接受。 刘洁用刮刀铲粘在路牌上的口香糖,刮掉了口香糖也刮掉了上面一小块漆。一个月前重新刷过一次,金属路牌暗红色的本来的面貌裸露出来,和人身上结的痂一样。虽然名字叫四季花海,但到了这一季,就真的没有花在开了。 中午他们常常一起坐着聊天,他们是张姐,另男性清洁工两名,女性清洁工一名,加上刘洁,在此称作刘姐,共五名。张姐站着,和其他人隔着一辆环卫车,眉飞色舞,热情洋溢。太阳在她身后,使得有些卷的发丝闪着金光。刘洁对张姐抱有好感,觉得这样的人靠得住。所有人都会愿意与积极的人相处,是刘洁美好的想象。 她要先做今天的第二件事,于是用手捋了一下耳边碎发,以示发言前的准备。张姐看向她,她感到话筒无形地递过来,便开口:“张姐,你那天说的,就是,洗澡的地方,是怎么回事啊?” 有人经过,把手里的空塑料瓶投进他们之间的环卫车里。刘洁想到那个离这里十多站地铁的洗浴中心,想到要在美团上买券,张姐说88元的那个,想到有自助餐,可以搓背,都是张姐说的。刘洁沉浸于热气氤氲的想象中,热气扩散开来,她不禁回忆或是猜测刚刚那个人丢进来的是矿泉水还是可乐。 大家走开后,她把头伸进去看了一眼,是美年达,葡萄味的。 四季花海的正中央的木屋外墙爬满了被修剪成装饰性图案的植物,有人在下面拍照。他们以为那个屋子和花坛、植物、舞台一样,是从公园里生长出来的。他们不知道刘洁就住在里面,上厕所要去旁边的公共厕所。公共厕所门牌上写着,八点到十八点,对于刘洁是二十四小时制的,她拿着钥匙,和木屋的房门钥匙串在一起。 刘洁说,晚上她能听见墙上植物的呼吸。起初吓了一跳,但是放平自己的呼吸,再与之比对,就会发现那些极为短促或无尽悠长的呼吸不是我们人的。 看着张姐拔下衣柜的钥匙圈,套在自己手腕上,刘洁也跟着做。只是刚走进淋浴的地方,她就感觉自己湿透了,身上毛孔纷纷张开吮吸。刘洁后来发表感想,说澡堂像梅雨季。见到搓澡女工下垂的胸部和自己的类似,又说像年长的人患有风湿(排除了年迈、年老两个词)。 毛巾在她身上奋力摩擦,女工不时问几个关乎隐私又无伤大雅的问题,刘洁都老实回答了。女工说:“听你口音有点像我们那边人啊,你是哪里的。”她的回答好像并不让人满意。 从洗浴中心出来已经九点了,自助餐很满足,甚至有些撑了。她很高兴,路上都在唱歌,先是小声哼了几句,后来张开嘴唱,最后给自己鼓了掌。今天就此谢幕。 在紧贴木屋外墙的那一侧躺下,刘洁又听见了自己以外的呼吸声。和以往不同,比精心修剪过的植物更沉重,更久远。她还没来得及辨明这呼吸是属于谁的就睡着了。 梦里是百年未遇的暴雨,千年未遇的洪水。木屋早就散架了,刘洁飘在水里,看见张姐飘在前头,不由地追上去,张姐的面目却早已被冲刷殆尽了。刘洁才看见前面飘着许许多多的人,这个城市的人都在水里。而后面是我们曾经居住过的房屋和土地,像一只军队浩浩荡荡前进。刘洁在里面看见了老家的破平房,她不停地往那里游,直到醒来。 醒得太早了,还不到五点。刘洁不敢再睡,稍微梳洗之后出门。离开木屋,穿过花坛,走向地图上属于鸟头部的舞台,舞台下面是长江。长江是什么,一条很大的河,你和我都喝里面的水长大,正是这一点把我们串联起来。拨开芦苇,一根干瘪的红色水管像脐带被随手扔在地上。碎石上死掉的小猫,身上的毛被泥巴粘成一簇一簇的尖刺,江水在它的眼睛里流啊流。刘洁掏出怀里的塑料袋,把里面装着的土全倒在可怜的小东西身上。那是老家说要修水库,迁坟的时候分给她的那一份土。如果还有哪个亲人祖宗睡在里面,天冷了,做个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