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祖先一样爬上来,对又咸又涩的母亲倍感留念。
从地铁站坐直升电梯出来,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感觉异常口渴,好像刚刚身处的地下是深海,我像祖先一样爬上来,对又咸又涩的母亲倍感留念。
正因如此,十五步路的地方有一家便利店。
店头的招牌红底白字,灯箱坏了小半,完好的部分说:这里卖羊奶粉。从前肯定存在过一家羊奶粉,我打开手机,在地图的评论里敲下,不懂,附近没有医院也没有那么多新生儿,羊奶粉没有需求,肯定要倒闭的。
最新的评论挂在显眼的地方,我觉得自己像个后到的先知。
书接上回,我们看到了便利店,之所以断定它会售卖矿泉水,是因为门口冷柜里的灯带透过塑料门帘走入我的眼睛。只是没有照亮冷柜下面坐着的人,他听见门帘乱打的声音,把脚收了回去,继续玩手机。
店里在大声放讲述单相思的情歌。
我最终挑了一瓶茶,思来想去,决定喝点有味道的。收银的是个老头,带着一种死守这个壁垒的坚毅(壁垒长二米五宽六十厘米,玻璃盖面,上摆收银台、棒棒糖、打火机),缓缓转过身,缓缓拿起扫描枪,只有哔的一声短暂迅速。
音响响起到账语音,盖过情歌,老头把饮料给我。这一刻他的脸在种种灯光下异常清晰,令我像在看舞台演员般。翻过塑料帘子,放任它们在身后噼啪作响,我发现这辈子都记不住那么复杂的脸,对人脸解锁的手机敬畏深入一分。
第二天我照常从三号口直升电梯去坐地铁。上一箱人在我面前关上电梯门,同时脚下传来巨鲸游动的震感,我们在彼此脸上看见了不同种的失望。我还多看见一样东西,那个便利店的老头在上一班电梯里沉到地下去了。他也会出门,我对自己说。
然后是公司午休的时候,去吃楼下的沙县。为了避免早上同样的失败,我走楼梯,反正办公室只在四层。
那个老头坐在我斜对面,吃一碗扁食。
我继续教导自己,天底下也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只是经过了两个晚上,一晚睡了五小时,另一晚五个半小时,我就看见旁边的工位坐了便利店的老头。昨天这里还坐着同事小封。我喊小封啊,老头说哎。老头用企业微信给我发采购单,我全身颤抖,猛地想起这栋楼叫喜马拉雅,我早就在雪山上了,现在才想起冷。双手僵硬无法打字,遂用表情回了个OK。
常坐的那节车厢里坐满了上述老头,站着的亦是。各玩各的手机,固守各自壁垒。我吓坏了,站在车厢接缝处,想象脚下的远古大鱼会不会在今天寿命将尽,皮肉腐烂,正好从这几块脆弱的铁板断开。
一间外国电视剧里才有的汽车旅馆里装着我这个亡命之徒。
我在自己屋子里醒来,还和睡前保持一样的姿势。或许是梦里进行了一番天涯海角的体验,我希望睁开眼是发霉掉皮的天花板——一间外国电视剧里才有的汽车旅馆里装着我这个亡命之徒。
打开手机,才早上五点三十五分。厨房的小窗放任晨光进来,我受到召唤,走过去。大姨还躺在那里,身边积起一汪血水。昨晚来来回回拖了好几遍都没拖干净,我蹲在她边上搜:吸水抹布、吸水毛巾,都要过两天才能送到。
大姨来,跟我说了很多苛刻的话。她站在玄关脱鞋就开始讲,然后我们进屋,要给她泡茶,她就为此发怒,比起茶叶,听进她说的东西更重要。后来讲得口渴,让我为她倒水,此时仍在对我的后背说些光找她们要钱不知道回报的话。她喝了水便有唾沫来羞辱我,羞辱我妈。
我妈都死了,她对这些话无能为力。
我想应该去散心,或许走着走着就想通了,去自首了。要么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跑,一路狂奔,直到被抓住。
等到街上人变多了,我就出门。好像夏天一年比一年热了,要是在这样的天气中四海为家,我想去关注全球变暖。
不觉中晃到小学附近,现在是暑假,隔着围栏,栏杆上盘着的叶子缝隙里,有我疯跑过的操场。我会想现在看来竟然这么小这么小,会想翻过围栏进去疯跑,很快就跑完一圈,会想我才杀了个人,在自己曾经读书的小学操场上被警察扣上手铐。
不禁走到对面的马路上。
那个小卖部,以前喜欢和同学待在店里吃冰棍。老板还是那个老板,那个阿姨,坐在小板凳上,靠着冰柜看手机。
我在门口踟蹰是先买点什么零食,还是先问她记得我吗。她抬起头,显然没认出来,又放下。我买了一根玉米肠,说,能在这吃吗,外面太热了。她说行啊行啊,从身后给我抽了个板凳。
我说,老板,你还记得我吗,好多年前了,这里还有条狗。她仔细看我,说想不起来了,怎么想着来这里?我说是对面二小的,难得路过,去看看老师,没想到都放暑假了。
她收起手机笑了,你还记得有条狗,那确实好多年前了。吃吧吃吧,早饭吃了吗,还饿我再请你一根。她站起来去拿玉米肠,我从后面紧紧抱住她的大腿,双腿的间隙里正好有我呼吸的地方。
她肯定很慌张,肯定在大喊。我控制不住自己在那里放声大哭,泪水把她的牛仔裤滴成深色。
风平浪静,天气极佳,我想尽快知道自己的位置。
1月4日 晴
我醒来,发觉身处一只碗里,碗又漂浮在海上。四周水连着水,头顶孤零零一颗太阳。
这块带着我飘荡的驾驶舱一角,电脑还能勉强使用。上面说今天是1月4日,就当它是对的吧。
风平浪静,天气极佳,我想尽快知道自己的位置。
1月7日 晴
口渴。探出上半身看海水,海也长出一张脸看我。但海水是不能喝的,我伸手搅散那张脸,回到这条圆形的船里继续无所事事。
1月13日 雨
此前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雨水没有积在驾驶舱里,也没有停留在我身上。船被浪打翻的时候,一瞬看到了海里的样子。天太黑了,海面下也是一层层水。我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海上,船不会沉没,我永远在这安全的怀抱里,永远漂流下去,永远看不到尽头。
阿姆罗把我丢在这个地方了,这是他残忍的方式吗?
雨停前我要去睡觉,躺在刻下的SOS上,盖住它。
1月28日 阴
快要过去一个月,还是一座岛都没看到。我要承受不住这独特的惩罚了,我投降,希望晃动这个玻璃球的阿姆罗能看到。
1月31日 晴
终于看见了一个小岛,岛上一块醒目的岩石像什么动物的角一样,尖尖的。我试图靠岸,远远看见有人影晃动。怀着极大的希望用手臂把船划过去,好像花费了几个小时。
我在感受脚下的陆地,原地打转了几圈。阿姆罗抱着海带走近,滴下的水在石头上留了一串印子。他看见我好像很疑惑,说夏亚?这才发现他矮了很多,脸上线条圆圆的,穿着背心短裤,胸前已经被海带洇湿了一大块。我说,我是夏亚,在海上漂了很久。他说你和我见过的夏亚不太一样。
2月2日 晴
帮阿姆罗晒了很多海带。他带我去看挖的水沟,几条小鱼积在尽头的槽里,他说晚上吃这个。
我坐在火堆旁,不饿,也没有食欲。看着阿姆罗手上的木头签子,想象他突然变成大人,把尖的那一头插进我的脖子里。
阿姆罗问我不吃吗,我说不饿,把自己的鱼也给他了。我问过这是哪里,他说不知道。我到这里的第二天发现了,这是一块陨石,一座漂在海上的阿克西斯。我暂时不想让他知道,还没想好如何面对大人的阿姆罗,还想多晒几天海带。
阿姆罗说你别想逃跑。我一惊,抬头是他在抓一只小螃蟹。
没有方向也没有出口,只有自己的轮廓是清晰的。
我开窗给憋气很多天的屋子通风,一瞬间就被通知:外面很冷。于是翻箱倒柜找厚衣服穿,套上来,脱下去,最后捞出一条围巾在脖子上裹了两圈。温暖来自几年前,来自前女友,跟现在不搭也不够美观,但我还要出门。
榎本看到我就开始笑,肯定在笑这条围巾。他绕到背后对着我的脖子说,这里有个线头。我拿下来,围巾像肠子一样堆在桌上,果然,一截明显的线头。
榎本去扯,线在生长。我或许可以说那是前女友送的礼物,即便和衣服不搭,也挺暖和,让我像个人一样走出门,现在像个人一样站着。但我没说,他不会听见,我们只是旁观一条围巾的返祖。
榎本说他想起来很久以前的事。我问多久以前。他说,很久很久,还没出生之前的事。
他是这么描述的。在一个看起来没有边界的地方,和同样还没出生的小孩聚在那里。天和地都模糊不清,没有方向也没有出口,只有自己的轮廓是清晰的。除了孩子们以外,还有线。他挑了一根,顺着走出去了。
我以为是某种解释生育的童话,但榎本很坚定,那是出生以前,他本该忘掉的事情,扯围巾就像当时抓住线头的感觉一样,他突然想起来了。
榎本把已经扯出来的一段毛线给我,说或许能给我的计划带来点灵感。我或许也可以说是无稽之谈,是浪费时间,还要浪费一条围巾。但我又没说。他抓着围巾后退,我感受着线和线的阻力,向那边缓缓迈步。
我觉得应该把线绕起来,或者卷在手上,因为它已经拖出这么长了。看不见拿着围巾的榎本,他大概已经走到楼梯间,要么在上楼要么下楼。
我在想线的事情,又想起前女友,想起医院,想看过的资料,那些文字——再回过神绕我的毛线。
我手上有一颗线团,围巾不见了,榎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这是一个看不清上下左右的地方。我为突然闯入于此而吃惊,手一抖,线团滚走了,我沿着留下的那条毛线去找它。有人说我叫优希堂悟,我也觉得是这样。
我在人群中呼吸。
郑涛让我们把还未装订的剧本一张张摊在长桌上,一三五面对天花板上游走的管线,二四六面对桌子。然后郑涛蹬着转椅检阅。郑涛是我们的老大。
他念:
公元2224年9月13日,地铁车厢内,一女子同一男子交谈,话语中听不出他们的关系,甚至是否相识。
男 你在用的产品,叫什么?刚刚没听清。
女 (拿出一管药膏)这个,就是这一串字母。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语言,刚刚随便念的。
男 这样啊。是谁推荐你用的?还是网上的广告?医院开的?
女 一个皮肤科医生的朋友开给我的。说是还没正式进口,用医院的系统能买到。
男 有这样的朋友真是方便。
女 是呀,真方便。(把药膏收进包里)
男 怎么样,好用吗?
女 你想买?
男 不是你先提起的嘛。
女 这个,我也不知道。(把包换到另一只手上,再换回来)你要说有没有效果,肯定是有的,医生都推荐了。
地铁进站,开门,很多人上车,二人被挤到车厢的接缝处。
女 你那个印子再给我看一下。
男 (抬起手臂)就是这里,一个圆形的,之前帮朋友带小孩,玩的时候磕到了柜子,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消下去。
女 哦,那应该是有效果的,你可以试试。
男 对了,借我拍张照吧,下次问问我朋友有没有知道的。
女人从包里拿出药膏,捏着盖子给他拍照。
女 这应该是个好东西的,是个好东西。我有些对不起那个医生朋友。
男 怎么说?
女 这个药膏它改变不了任何事。不是说它没有用,好像是加速了血液循环,帮助恢复。但伤口存在,存在过,还会记得它存在过,这没法改变。
男 好像在说哲学话题一样,这不是明摆着吗。没有受伤,我也不会想用它。
女 说对不起那个朋友,因为我其实不在意它的效果。我一遍一遍涂抹药膏,看它起效,同时难以控制地一遍一遍制造伤口。我只是把药膏加入了这一循环,我俩都在做无用功。
二人陷入了沉默,地铁进站,开门。男人下车后环顾,走向对面站台。女人找到了座位坐下,拿出药膏端详片刻,又扔回包里。
郑涛抬起头,把我们从左到右看了一遍。这次是谁写的,赵敏,是你吗?赵敏说不是。他又继续问。我在人群中呼吸,都能感觉到呼吸撞在前一个人后脑勺上再弹回来的气息。
郑涛站起来,差点把桌子掀翻。没有人说话,我们看着郑涛和那块石膏向自己面前挪动。我们都知道郑涛不想让他爸爸来剧团,看他演一个失魂落魄的人,一个他以自己为原型的失魂落魄的剧本。我们都知道郑涛上周故意从台上摔下去,他爸叫的救护车。
我们不知道哪边是郑涛的话剧了。
这地方如此安全如此温暖,快要被勒死了还是想睡过去。
阿姆罗以前和我说过,驾驶舱全部断电,所有显示器都暗下去的时候,就像坐在一个狭小的山洞里。
我搞不明白,真的,不是还有雷达、无线电。再不济也可以紧急弹射出去,什么都看见了。但他说,地球上的山洞里不是什么都听不见的,眼睛会习惯,水滴和石子的声音贯穿身体,回响。
还以为在说打仗的事情,没想到七年间学会了感伤,用另一种东西洗刷自己的弱点。
我们像在和夕阳同道而行一样,景色很不错。我没资本笑他,一个把名字当作符号穿脱的人,不知道他怎么想。
直到引擎的轰鸣盖过了说话的声音,光线像水一样化在早上刚擦的皮鞋上。我说今天就到这吧,你也累了,我去洗个澡休息一会儿。阿姆罗把杯子换到另一只手上,抓了抓头发,挂上了几滴玻璃杯结的露,连带我的杯子一起带去餐厅。
很久很久之后才想起当时的闲聊,所有显示屏都坏了,直到应急灯也不起作用,漆黑一片。但阿姆罗在大喊,四周在燃烧,比起所谓的山洞,更像是他在给我上刑。
再次醒来后温度很舒适,虽然什么都看不见,或许是失明,是阿姆罗的惩罚。但现在我更想睡觉——却被绳子勒住,不许睡,是阿姆罗在说话。我快要窒息了,这地方如此安全如此温暖,快要被勒死了还是想睡过去。
伸手去抓那条绳子,绳子像章鱼那样又软又滑,阿姆罗扯得更紧了。我说我不睡了,我们在哪。他松开,稍微扭动了一下身体,我们好像都蜷缩着,叠在一起,四肢在一袋温暖的水里摩擦。
阿姆罗说,是子宫,拉拉的身体里。真走运啊,你回到了母亲的里面。我搞不懂。他摸到了我的头发,然后是脖子,顺着找到腹部,我感觉被拽了一下。他说,是脐带,就是用这个勒住你的。
这里太小了,我们被裹在一起,于是也摸到了他的头发他的脖子他的那条脐带。都通向同一个地方,我们的一切都在这里循环交换,直到再出生的那一天。
阿姆罗说要睡一会儿,我说不行,还有很多事要问你。比如,这是你说的山洞一样的感受吗。他说不是,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你什么都会知道的。
他睡着了,没有呼吸声也摸不到心跳,我也是。我知道了一切也会忘掉的。
有的人在里面沉浮,有的人被石头和泥巴紧紧抓住,再不快一点就要变成化石了。
“最后还是没找到那条逃跑的搜救犬。”我跟周尚文说。
周尚文说他叫Joe,在他那边的世界每个人都要有另一个名字。他累了,躺在沙发上半眯着眼,让我说点什么有意思的事。我就说,但放下了手中的毛线。这是从我爸那里听来的,我爸也是从他一个朋友那里听来的。再往上追溯,没完没了。
“有一回那里下大雨,反常的大雨。谁都没预料到,那些研究气象的人在电视上 说,是我们破坏地球环境造成的。可人犯下那么多错误,地球想发什么火只有它自己知道。
“所以大家还住在蛋糕一样蓬松柔软的土地上,水一冲就散了。上面的土地滑到下面,下面的土地流到更远的地方。有的人在里面沉浮,有的人被石头和泥巴紧紧抓住,再不快一点就要变成化石了。
“所以那些勇敢的人和狗坐着直升机来,坐车再换划船来。他们要救的人或许一辈子都不会与自己相关,或许是个坏蛋,但这是职责所在,电视机前的我们会称赞为无私。
“那狗呢,狗知道这些吗。狗只是同它信赖的那个人一起坐上直升机,越野车,或是船。我听说搜救犬也是有要求的,就像人参军也有身高限制一样。它们接受同样的训练,那么聪明,它们应该每一只都是不同的,就像我们概括那些人勇敢正义无私,但这不是他们每个人的全部。”
我察觉周尚文有点不耐烦,脚翻来覆去地交叠。“对不起,说远了。”“没事,你继续。”
“一切都像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那样,扒开正在愈合的土地,从里面拉出活人,命悬一线的人,或是尸体——至少能归还到亲人身边。
“搜救犬是雷达,是奔跑的地图,它们用鼻子拼命嗅的地方就是该挖出宝藏的地方。其中有一条,应该是有名字的,这个故事传了太多手,我不知道它叫什么。那条狗很厉害,过往的任务中立下很多大功,与他搭伙的人也是精干熟练。
“那条狗突然朝着一个方向狂奔,他们搜救队也追着过去。狗越跑越快,越跑越向陡峭的地方,直到他们再也跟不上了。但那边一定是有人的,就是这么信赖狗伙伴。所以留两个人找狗,其余返回。
“狗消失的方向很危险,一滴水掉下来积木就要崩塌了,那两个人也不得不折返,说不定狗会自己回来。
“当晚和很多人说了这件事,搜救犬是花费精力培养的资产,牺牲了会成为传说,但走丢了只是损失。
“有个小孩,一路哭着从安置帐篷跑到他们那边,母亲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追。他们蹲下来说,小朋友不可以到这里来哦。从哭声里听了很久明白了,她的气球下午飞走了,妈妈说已经飞到天上找不到了。就安慰她,明天要是在山上发现了,给你带回来。
“这件事在搜救结束之后就被忘记了,因为没遇到小孩的气球,更多事把气球吹跑了。他们没忘记找狗,但最后的最后,也没找到。”
“那狗为什么突然跑了?又是有经验的狗,这说不通。”周尚文闭着眼睛抬起一只手说。“我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就是很奇妙,没头没尾的事。”
“我只是设想,那条狗追着气球跑了,跑到很远的地方,跟气球一路跑到天上了。”周尚文笑了一下,决定睡觉。
后来我在他的画展上看到了那条狗,我没见过狗的样子,但画里和想象中一样,一条狗,咬着气球的绳子,一路上升,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落款是Joe。
我想起那天晚上做完,早上醒来,他已经在工作室画画了。我现在怀着的孩子,或许也做着同样的梦,在进入我体内之前,在云端,看不见的地方,与狗和它带来的气球嬉戏。再在离开我的那一刻忘记这一切,再听一遍这个故事,看幅画,再做同样的梦。
我对此心生感动,不过在怜悯自己。
我只是觉得不舒服,不是喝多了也不是病了。好像有超越这个世界的力量让我难受,再对我说,出门走走。
没想到这个点还有人遛狗,狗很精神,人已经犯困了。更多的——像我,在遛周遭的空气,牵引绳从一个人传到下一个人。
我回忆中学地理知识,我们接力的究竟是偏东风还是偏西风。
有个人遛了一瓶酒,瓶子空了大半。摇摇晃晃地走,说出口的话也左右摆动。他说,你也喝一点吧,愁眉苦脸的。我问他这附近有酒吧吗。他说没有,去我家吧,我家冰箱里还有。我想拒绝,但他提起酒瓶说,这是半路忍不住。我对此心生感动,不过在怜悯自己。
他家从玄关开始嘈杂,地上很多鞋,也有款式类似大小不一的。进去果真已经坐了好几个人,酒瓶也各异,有人喝罐装的有人喝玻璃瓶。
他这么介绍我:新来的。就这一句话,没人追问,热情地给我腾出空间。我的身份突然在这个空间变得简单明了。我说要罐装,啤的。
喝得开始发热发晕的时候,他开口,说你也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吧。我说嗯。他说这里大家都有,大家都一样的。其他人抬起头,脑袋四处点着。我想哭,有人比我先流泪,顺着桌子的拐角一路传递过来。眼泪流个不停,在嘴里也当不了下酒菜。
他说,别看我这样啊,我以前也是学化学的。这个酒精怎么让我脸红,怎么让我头晕,我也知道其中的道理。
大家继续喝,我讲我的。
你们想过死吗,肯定多少想过吧,现在呢?喝了这么多,困不困?困了会睡觉,睡了还会醒来,醒来发现挥之不去的是还活着。头特别痛,因为还活着。
我配了一种药,喝了就会死,必死无疑,不痛不痒。你们觉得怎么样?
现在就可以拿出来给大家看,就怕你们离它这么近又惶恐了。
有人举起瓶子欲发言,他也举一下瓶子表示你说。发言者问,要钱吗?多少钱?他说酒钱,你在这喝过的酒钱都付干净,外加十块吧,药也没多少成本。
那个人翻滚去找他的钱包,其他人对饮,主办人转进房间。
他们把帐算清,他说,不能刷卡,没pos机。又翻滚着把钱包塞回去,扫收款码。看,收到了吧。
那个药瓶里只有一点点东西,和350毫升的罐装啤酒比太少了,和瓶装比更少更少。
我们说,干杯。干杯。所有人都干杯。
喝药的人好像只是喝多了,在路边睡着一样。我们轮流探他的鼻息,摸脉搏,轮到我的时候已经凉下去很多。真的死了。好像没有痛苦,好像也没有留恋。
这里的主人一边把尸体拖到不碍事的地方,一边说,你们在下定决心之前都可以来这里,一直喝。我问他都有这么厉害的东西了,怎么还照顾我们。他说是使命啊,好像上天命令我去完成这件事,不知道得送走几个。
现在怀疑偶遇这个人是否也是命运的一环,怀疑我们头顶上的力量,怀疑那个人是不是喝了一小口烈酒,根本没死。都不过在脑袋里做无止境的接力。我决定用最后一口啤酒冲散它们,决定明天再来。
我们这里太热了,感受不到那么生动的春夏秋冬。
出生在热的地方就会好奇冷有多冷,会去溜冰,去滑雪。然后说冷啊,雪太漂亮了,明年还来,然后走了。太阳照在雪上很亮,比照在沙滩上还亮,百万年前的动物在下面沉睡,早就忘记太阳是什么了。
陈雨说我就是因为出生在不冷不热的地方,又怕冷又怕热。这句话的前一句是我阻止她开窗,今天风很大,外面灰很大。陈雨开得很爽快,风从这个窗户走进来,从对面小一点的窗户走出去,必然有一部分卡在客厅里。她又把所有房门都打开,施舍给它们。
电视上在放杀人的案子,接受采访的警察说话都有些听不清。我拿起遥控器,陈雨说别换别换,这个有意思。我没换,就是把声音调大。她坐到我旁边,看得很认真,频频点头。
我问她怎么想,她说她又不是警察,不知道。我说肯定不是熟人作案。陈雨否定,万一有仇呢,捅那么多刀。
我沉默,我和陈雨都算不上熟人。我们同居只是为了分担房租,我们看一台电视因为只有一台电视。我们坐在双人沙发上都是两个坑。
陈雨说,那也不对,死者多大来着,六十多吧,脱光她衣服干嘛。我说是啊,所以才说是搞猎奇的人干的。她说真可怕,用脚趾轻轻踢开拖鞋,蜷起双腿半卧在沙发上。我妈也这么干,你多大就有了老年人习惯。
——没这么说,我们不熟,还不是开这种玩笑的关系。
上上周,我说去趟我妈那儿,今晚可能不回来。陈雨说哦,然后问了一个当初到现在都没问的问题:你妈就住城东,有必要搬出来住吗?我说我从小住校,跟她不熟,关系也一般,搬出来两个人都住得舒服。陈雨点点头,我看出她没明白但也没有追问,我们还没到互相知道那么多底细的关系。
站在自己家门口摸了半天钥匙,好几次都摸出来我和陈雨租的房子钥匙。我听见我妈一个人拖鞋的响声,塑料拖鞋在瓷砖上啪嗒啪嗒,没听见她打电话的声音,也没有搓麻将的声音和点炮骂出的脏话。然后钥匙转动的声音响了,钥匙只有钥匙,上面什么都没挂,我妈的脚步声停了。
就你一个人在家啊,我说。支在客厅和走道之间的麻将桌上牌东倒西歪,翻开一张面朝下的,是白板。很无聊的牌,小时候就喜欢春夏秋冬的样式,精致又有趣,我们这里太热了,感受不到那么生动的春夏秋冬。
我妈在收拾牌友的纸杯,说你来干嘛,也不提前说一声,今晚在这吃?我说就是来拿几样以前的东西。高中同学说要开同学会,找出来回忆一下。
我的房间形式上还存在,功能早已变成客房,再详细一些是她那些牌友喝多了过夜的地方,床单脏兮兮的。
不知道我妈平时有没有做菜,菜刀锐利与否也无所谓了,我使出浑身的劲还是能把她像切西瓜番茄一样切开,刀口榨出红色的汁。她躺在一堆瓜子壳上,腹部松弛得厉害。我不精于人体,上学时生物学得一般,在下面找到应该是曾经住过的一个家,但没有这里的钥匙。早在很多年前就被医生关上了回去的门。
警察找上门来的时候,陈雨不在家。我说能给我室友发条微信吗,他们说不行。我还没有抬着头走下这段楼梯,阳光真亮啊,从楼梯间小窗户挤进来的都这么亮。眼睛被刺得只有一片白茫茫,我看见雪原。
雪原里走进陈雨的轮廓,我朝她大喊,如果有下辈子,你来当我妈吧!
警察很讶异,陈雨惊恐,全世界都会困惑的,因为我们这么不熟。
如果现在旋转起来,或许会像一颗星星。
他一直把我那件Polo衫挂在阳台上,从楼下经过就能看见的位置。好像我看见了就会自己走上去,把身体塞进去一样。
这是他的方式,早就与我无关了。
洋房的缝隙都被不远处的树填满,被精心照料的树太茂密了,那么多枝桠,枝桠上又是那么多叶子,风一吹就挤向缝隙,朝这里涌动。突然一瞬间退回去,像人群发现没什么热闹可看一样。我就藏在这些缝隙间其中一栋房子里。
我想知道我在哪里,宇宙里面太多星星了,不管怎么拨开人群还是一层一层陌生的人。阿姆罗在哪里,要是能发出强烈的光芒,或是像流星拖出长长的尾巴,他能注意到吗。那些在我头顶上走来走去的人,你们又是谁。
果不其然没有离开多久就被护工找到,我还没说藏好了,违反规则的游戏太没意思。她说,卡缪,不可以一个人乱走哦,很危险。花在午睡,别让她担心,快点回去吧。
那件衣服在阳台上用下摆和我招手。
醒来时眼前很黑,房间的每个角落更黑,那样沉默的地方传来安稳的呼吸。一切都睡下的时间。
客厅里有一团没有睡着的影子。光脚走在地板上凉凉的,我走过去,用变凉的脚趾踢了他一下。夏亚从抱着头的姿势里展开,手指上还勾着一根头发。我也学着他把自己缩在沙发里,抱住头,脸埋在膝盖中间。如果现在旋转起来,或许会像一颗星星。
他又开始道歉了。
他把我带到陌生的卫星里,让我们住在陌生的房子里,找人照顾我为的是让花休息。又变回夏亚,从夏亚这个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我都听见了,卡在喉咙下面的话像一团打结的毛线,我拆开看了。我不能回应,也没什么好回应的。
我把脸转过去看他,夏亚在轻轻摸我的头发,说,回去睡觉吧,卡缪。他的脸好模糊啊,看不清,不知道是谁。我去抓,把他吓了一跳。但他扶着我的手把五官一个一个摸过去。他说我现在是夏亚阿兹纳布尔,我是夏亚。
如果硬要告诉他一件事,我会说,我也长大了,穿不进去几年前的那件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