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珞

aka 56

可是太热了,光线像喝醉了。

我小时候,生活总是伴随规矩。母亲说,不可以吹太久空调,对身体不好。我因此惧怕这一大调节气温的发明会给人带来重病,只敢站在商场门口,玻璃门里强烈的冷气戳在皮肤上,与此同时我细数寿命如何缩减。 在我学会避开一些规矩的年龄,也交到了朋友。佩莹说,我们去那个山顶上。我就说好。没有什么山,公园里一个上坡连着一个下坡,接得那么局促,我们就坐在那局促的面积上,局促得好像只能坐得下两个小孩。 佩莹走在前面,我正好看见一滴汗被垫在领口后面的毛巾吸掉。此时我们已将大部分体力挥霍,却还要爬坡,呼吸的声音快要盖过勉强说出的话(聊天是极其重要的,佩莹教我如何同其他孩子打好关系,首先要问他们问题)。 佩莹说,你有喜欢的人吗。我说没有,反问她你有吗。她咯咯笑起来,你猜。 我列举了一些人:经常玩轮滑也经常摔跤的男孩,和佩莹说过话的男孩,佩莹班级的全体男生,全校男生,全国男生,全球男生。总有一个会猜对的。 她没有揭晓谜底,坐在我们的山顶上属于她的位置,若有所思。我努力寻找所思的材料,可是太热了,光线像喝醉了。佩莹说,你不觉得很热吗。我说是啊,快晕倒了。她说或许是我们离太阳更近了。 佩莹很快离开了我的生活,小孩子的记忆也总是很快愈合,我没有感觉悲伤,这一切并不可惜。 她或许是搬走了或许是不允许在外面疯玩了的几天后,我就用她的方法交到新的朋友。 电视里说夏天越来越热了,我的年龄不足以体会这一事实,但父母在感慨,老师也在感慨。他们说,要保护地球啊,不然下一代人,再下一代人就要住不下去了。我想象大家汗水流淌纷纷昏死在地的模样,有些恐惧。 后来都不是年年变热,好像一夜之间就热起来了,冰淇淋刚拿出来就化没了,手上粘粘的。我坐在家里吹空调,母亲改口了,如果不吹对身体更坏。这是以前从未想过的。 我说的都是真的,现在气温还正常,人还能再外面活动,是多年前,我还小的时候,一种皮肤冰冷的巨兽出现了。我曾看见它在客厅窗外走动,像巨大的乌龟,顶着满壳的冰块向下流淌。佩莹打电话到我家座机,她说那是我们常去的小山里面走出来的。我说那里很热。她说那是在孵蛋,孵蛋都要保温的。

如果一个人记住了我,我还要多存在七八十年,多则一百年;换成一只鲸鱼,要两百多年;那种背着堡垒的大乌龟,二百五十年。

灼热的一切结束后,我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与其赠品:以秒为单位的拷问。 我问拉拉,我们什么时候真正的消失。此时渴望的是地球消失时,或是人类消失时,又或是这个宇宙消失时,这样虽大却也有界限的回答。但拉拉说,我们在别人的脑海活着。 如果一个人记住了我,我还要多存在七八十年,多则一百年;换成一只鲸鱼,要两百多年;那种背着堡垒的大乌龟,二百五十年。 我感到脊背发凉。拉拉只是说,阿姆罗,我在这里等了你们很多年。 反复经历如是对话几回后,我听从她的建议去散步。我们不过是死得不彻底的幽灵,带着自由这唯一的好处,我去了大海。大海正中央,年代各异的飞行器碎片在下面相拥而眠,微生物不疼不痒地啃食。 其实是想确认是否真的有一条长寿的鱼会记得我。没等到,也觉得太傻了,就算了。 一个人很多的市场,篷子里面摆出许多打碎的碗,木头雕塑,面具,刀,剑。我夹在那些人中间,装作他们的一员缓缓前进。然后在某一瞬间,所有人同时转过头来,指认我是那个盘旋在脑海里不散的鬼怪——我不禁产生可怕的想象。 很多人停下,我也停下。摆摊的人说这是阿克西斯身上的小石头,带在身上有种种奇效。比别家卖水晶的贵一些,似乎是行情价。 有人握住石头,合上眼冥想片刻。大家问他看见什么了,他说现在的阿克西斯,还在宇宙里飘荡,身边跟着一些打捞宇宙垃圾的船,一同摇曳。好像功效被证实了,循着大家最期待的方向。便又有人拿起来靠在耳边,说她听见了士兵之间的无线电,嘈杂、骚然,所有人所有时刻的话语都叠在一起了。 我无法判断那些石头是否真的来源于阿克西斯,只能像他们一样捏住石头,蹲下来,把耳朵靠在一块平整的表面上。然后和他们不一样,走进一块布挂下来挡住的仓库,有两大袋类似的小石头。晚上人都走了,我就睡在那两袋石头上,什么都没梦见,也从未睡着。 第二天生意依旧兴隆,我站在店主身边看着来往的每一个人,希望其中包含能揭示答案的人。 夏亚来了。 他问我多少钱一块。我反问你当时出了多少钱。他不回答,学着那些人的样子抚摸石头,在发现摸不到的时候收回手,和我一样。 有人说听见了悲鸣和嚎哭,很可怕。我从他手上抢过石头,竟真的拿在手中。转身扔向夏亚,那块石头却在半空消失了。 我确实摸到了它作为石头的棱角。石头在半空消失了,正好在我们俩的正中间。

我像祖先一样爬上来,对又咸又涩的母亲倍感留念。

从地铁站坐直升电梯出来,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感觉异常口渴,好像刚刚身处的地下是深海,我像祖先一样爬上来,对又咸又涩的母亲倍感留念。 正因如此,十五步路的地方有一家便利店。 店头的招牌红底白字,灯箱坏了小半,完好的部分说:这里卖羊奶粉。从前肯定存在过一家羊奶粉,我打开手机,在地图的评论里敲下,不懂,附近没有医院也没有那么多新生儿,羊奶粉没有需求,肯定要倒闭的。 最新的评论挂在显眼的地方,我觉得自己像个后到的先知。 书接上回,我们看到了便利店,之所以断定它会售卖矿泉水,是因为门口冷柜里的灯带透过塑料门帘走入我的眼睛。只是没有照亮冷柜下面坐着的人,他听见门帘乱打的声音,把脚收了回去,继续玩手机。 店里在大声放讲述单相思的情歌。 我最终挑了一瓶茶,思来想去,决定喝点有味道的。收银的是个老头,带着一种死守这个壁垒的坚毅(壁垒长二米五宽六十厘米,玻璃盖面,上摆收银台、棒棒糖、打火机),缓缓转过身,缓缓拿起扫描枪,只有哔的一声短暂迅速。 音响响起到账语音,盖过情歌,老头把饮料给我。这一刻他的脸在种种灯光下异常清晰,令我像在看舞台演员般。翻过塑料帘子,放任它们在身后噼啪作响,我发现这辈子都记不住那么复杂的脸,对人脸解锁的手机敬畏深入一分。 第二天我照常从三号口直升电梯去坐地铁。上一箱人在我面前关上电梯门,同时脚下传来巨鲸游动的震感,我们在彼此脸上看见了不同种的失望。我还多看见一样东西,那个便利店的老头在上一班电梯里沉到地下去了。他也会出门,我对自己说。 然后是公司午休的时候,去吃楼下的沙县。为了避免早上同样的失败,我走楼梯,反正办公室只在四层。 那个老头坐在我斜对面,吃一碗扁食。 我继续教导自己,天底下也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只是经过了两个晚上,一晚睡了五小时,另一晚五个半小时,我就看见旁边的工位坐了便利店的老头。昨天这里还坐着同事小封。我喊小封啊,老头说哎。老头用企业微信给我发采购单,我全身颤抖,猛地想起这栋楼叫喜马拉雅,我早就在雪山上了,现在才想起冷。双手僵硬无法打字,遂用表情回了个OK。 常坐的那节车厢里坐满了上述老头,站着的亦是。各玩各的手机,固守各自壁垒。我吓坏了,站在车厢接缝处,想象脚下的远古大鱼会不会在今天寿命将尽,皮肉腐烂,正好从这几块脆弱的铁板断开。

一间外国电视剧里才有的汽车旅馆里装着我这个亡命之徒。

我在自己屋子里醒来,还和睡前保持一样的姿势。或许是梦里进行了一番天涯海角的体验,我希望睁开眼是发霉掉皮的天花板——一间外国电视剧里才有的汽车旅馆里装着我这个亡命之徒。 打开手机,才早上五点三十五分。厨房的小窗放任晨光进来,我受到召唤,走过去。大姨还躺在那里,身边积起一汪血水。昨晚来来回回拖了好几遍都没拖干净,我蹲在她边上搜:吸水抹布、吸水毛巾,都要过两天才能送到。 大姨来,跟我说了很多苛刻的话。她站在玄关脱鞋就开始讲,然后我们进屋,要给她泡茶,她就为此发怒,比起茶叶,听进她说的东西更重要。后来讲得口渴,让我为她倒水,此时仍在对我的后背说些光找她们要钱不知道回报的话。她喝了水便有唾沫来羞辱我,羞辱我妈。 我妈都死了,她对这些话无能为力。 我想应该去散心,或许走着走着就想通了,去自首了。要么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跑,一路狂奔,直到被抓住。 等到街上人变多了,我就出门。好像夏天一年比一年热了,要是在这样的天气中四海为家,我想去关注全球变暖。 不觉中晃到小学附近,现在是暑假,隔着围栏,栏杆上盘着的叶子缝隙里,有我疯跑过的操场。我会想现在看来竟然这么小这么小,会想翻过围栏进去疯跑,很快就跑完一圈,会想我才杀了个人,在自己曾经读书的小学操场上被警察扣上手铐。 不禁走到对面的马路上。 那个小卖部,以前喜欢和同学待在店里吃冰棍。老板还是那个老板,那个阿姨,坐在小板凳上,靠着冰柜看手机。 我在门口踟蹰是先买点什么零食,还是先问她记得我吗。她抬起头,显然没认出来,又放下。我买了一根玉米肠,说,能在这吃吗,外面太热了。她说行啊行啊,从身后给我抽了个板凳。 我说,老板,你还记得我吗,好多年前了,这里还有条狗。她仔细看我,说想不起来了,怎么想着来这里?我说是对面二小的,难得路过,去看看老师,没想到都放暑假了。 她收起手机笑了,你还记得有条狗,那确实好多年前了。吃吧吃吧,早饭吃了吗,还饿我再请你一根。她站起来去拿玉米肠,我从后面紧紧抱住她的大腿,双腿的间隙里正好有我呼吸的地方。 她肯定很慌张,肯定在大喊。我控制不住自己在那里放声大哭,泪水把她的牛仔裤滴成深色。

风平浪静,天气极佳,我想尽快知道自己的位置。

1月4日 晴 我醒来,发觉身处一只碗里,碗又漂浮在海上。四周水连着水,头顶孤零零一颗太阳。 这块带着我飘荡的驾驶舱一角,电脑还能勉强使用。上面说今天是1月4日,就当它是对的吧。 风平浪静,天气极佳,我想尽快知道自己的位置。

1月7日 晴 口渴。探出上半身看海水,海也长出一张脸看我。但海水是不能喝的,我伸手搅散那张脸,回到这条圆形的船里继续无所事事。

1月13日 雨 此前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雨水没有积在驾驶舱里,也没有停留在我身上。船被浪打翻的时候,一瞬看到了海里的样子。天太黑了,海面下也是一层层水。我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海上,船不会沉没,我永远在这安全的怀抱里,永远漂流下去,永远看不到尽头。 阿姆罗把我丢在这个地方了,这是他残忍的方式吗? 雨停前我要去睡觉,躺在刻下的SOS上,盖住它。

1月28日 阴 快要过去一个月,还是一座岛都没看到。我要承受不住这独特的惩罚了,我投降,希望晃动这个玻璃球的阿姆罗能看到。

1月31日 晴 终于看见了一个小岛,岛上一块醒目的岩石像什么动物的角一样,尖尖的。我试图靠岸,远远看见有人影晃动。怀着极大的希望用手臂把船划过去,好像花费了几个小时。 我在感受脚下的陆地,原地打转了几圈。阿姆罗抱着海带走近,滴下的水在石头上留了一串印子。他看见我好像很疑惑,说夏亚?这才发现他矮了很多,脸上线条圆圆的,穿着背心短裤,胸前已经被海带洇湿了一大块。我说,我是夏亚,在海上漂了很久。他说你和我见过的夏亚不太一样。

2月2日 晴 帮阿姆罗晒了很多海带。他带我去看挖的水沟,几条小鱼积在尽头的槽里,他说晚上吃这个。 我坐在火堆旁,不饿,也没有食欲。看着阿姆罗手上的木头签子,想象他突然变成大人,把尖的那一头插进我的脖子里。 阿姆罗问我不吃吗,我说不饿,把自己的鱼也给他了。我问过这是哪里,他说不知道。我到这里的第二天发现了,这是一块陨石,一座漂在海上的阿克西斯。我暂时不想让他知道,还没想好如何面对大人的阿姆罗,还想多晒几天海带。 阿姆罗说你别想逃跑。我一惊,抬头是他在抓一只小螃蟹。

没有方向也没有出口,只有自己的轮廓是清晰的。

我开窗给憋气很多天的屋子通风,一瞬间就被通知:外面很冷。于是翻箱倒柜找厚衣服穿,套上来,脱下去,最后捞出一条围巾在脖子上裹了两圈。温暖来自几年前,来自前女友,跟现在不搭也不够美观,但我还要出门。 榎本看到我就开始笑,肯定在笑这条围巾。他绕到背后对着我的脖子说,这里有个线头。我拿下来,围巾像肠子一样堆在桌上,果然,一截明显的线头。 榎本去扯,线在生长。我或许可以说那是前女友送的礼物,即便和衣服不搭,也挺暖和,让我像个人一样走出门,现在像个人一样站着。但我没说,他不会听见,我们只是旁观一条围巾的返祖。 榎本说他想起来很久以前的事。我问多久以前。他说,很久很久,还没出生之前的事。 他是这么描述的。在一个看起来没有边界的地方,和同样还没出生的小孩聚在那里。天和地都模糊不清,没有方向也没有出口,只有自己的轮廓是清晰的。除了孩子们以外,还有线。他挑了一根,顺着走出去了。 我以为是某种解释生育的童话,但榎本很坚定,那是出生以前,他本该忘掉的事情,扯围巾就像当时抓住线头的感觉一样,他突然想起来了。 榎本把已经扯出来的一段毛线给我,说或许能给我的计划带来点灵感。我或许也可以说是无稽之谈,是浪费时间,还要浪费一条围巾。但我又没说。他抓着围巾后退,我感受着线和线的阻力,向那边缓缓迈步。 我觉得应该把线绕起来,或者卷在手上,因为它已经拖出这么长了。看不见拿着围巾的榎本,他大概已经走到楼梯间,要么在上楼要么下楼。 我在想线的事情,又想起前女友,想起医院,想看过的资料,那些文字——再回过神绕我的毛线。 我手上有一颗线团,围巾不见了,榎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这是一个看不清上下左右的地方。我为突然闯入于此而吃惊,手一抖,线团滚走了,我沿着留下的那条毛线去找它。有人说我叫优希堂悟,我也觉得是这样。

我在人群中呼吸。

郑涛让我们把还未装订的剧本一张张摊在长桌上,一三五面对天花板上游走的管线,二四六面对桌子。然后郑涛蹬着转椅检阅。郑涛是我们的老大。 他念: 公元2224年9月13日,地铁车厢内,一女子同一男子交谈,话语中听不出他们的关系,甚至是否相识。 男 你在用的产品,叫什么?刚刚没听清。 女 (拿出一管药膏)这个,就是这一串字母。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语言,刚刚随便念的。 男 这样啊。是谁推荐你用的?还是网上的广告?医院开的? 女 一个皮肤科医生的朋友开给我的。说是还没正式进口,用医院的系统能买到。 男 有这样的朋友真是方便。 女 是呀,真方便。(把药膏收进包里) 男 怎么样,好用吗? 女 你想买? 男 不是你先提起的嘛。 女 这个,我也不知道。(把包换到另一只手上,再换回来)你要说有没有效果,肯定是有的,医生都推荐了。 地铁进站,开门,很多人上车,二人被挤到车厢的接缝处。 女 你那个印子再给我看一下。 男 (抬起手臂)就是这里,一个圆形的,之前帮朋友带小孩,玩的时候磕到了柜子,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消下去。 女 哦,那应该是有效果的,你可以试试。 男 对了,借我拍张照吧,下次问问我朋友有没有知道的。 女人从包里拿出药膏,捏着盖子给他拍照。 女 这应该是个好东西的,是个好东西。我有些对不起那个医生朋友。 男 怎么说? 女 这个药膏它改变不了任何事。不是说它没有用,好像是加速了血液循环,帮助恢复。但伤口存在,存在过,还会记得它存在过,这没法改变。 男 好像在说哲学话题一样,这不是明摆着吗。没有受伤,我也不会想用它。 女 说对不起那个朋友,因为我其实不在意它的效果。我一遍一遍涂抹药膏,看它起效,同时难以控制地一遍一遍制造伤口。我只是把药膏加入了这一循环,我俩都在做无用功。 二人陷入了沉默,地铁进站,开门。男人下车后环顾,走向对面站台。女人找到了座位坐下,拿出药膏端详片刻,又扔回包里。 郑涛抬起头,把我们从左到右看了一遍。这次是谁写的,赵敏,是你吗?赵敏说不是。他又继续问。我在人群中呼吸,都能感觉到呼吸撞在前一个人后脑勺上再弹回来的气息。 郑涛站起来,差点把桌子掀翻。没有人说话,我们看着郑涛和那块石膏向自己面前挪动。我们都知道郑涛不想让他爸爸来剧团,看他演一个失魂落魄的人,一个他以自己为原型的失魂落魄的剧本。我们都知道郑涛上周故意从台上摔下去,他爸叫的救护车。 我们不知道哪边是郑涛的话剧了。

这地方如此安全如此温暖,快要被勒死了还是想睡过去。

阿姆罗以前和我说过,驾驶舱全部断电,所有显示器都暗下去的时候,就像坐在一个狭小的山洞里。 我搞不明白,真的,不是还有雷达、无线电。再不济也可以紧急弹射出去,什么都看见了。但他说,地球上的山洞里不是什么都听不见的,眼睛会习惯,水滴和石子的声音贯穿身体,回响。 还以为在说打仗的事情,没想到七年间学会了感伤,用另一种东西洗刷自己的弱点。 我们像在和夕阳同道而行一样,景色很不错。我没资本笑他,一个把名字当作符号穿脱的人,不知道他怎么想。 直到引擎的轰鸣盖过了说话的声音,光线像水一样化在早上刚擦的皮鞋上。我说今天就到这吧,你也累了,我去洗个澡休息一会儿。阿姆罗把杯子换到另一只手上,抓了抓头发,挂上了几滴玻璃杯结的露,连带我的杯子一起带去餐厅。 很久很久之后才想起当时的闲聊,所有显示屏都坏了,直到应急灯也不起作用,漆黑一片。但阿姆罗在大喊,四周在燃烧,比起所谓的山洞,更像是他在给我上刑。 再次醒来后温度很舒适,虽然什么都看不见,或许是失明,是阿姆罗的惩罚。但现在我更想睡觉——却被绳子勒住,不许睡,是阿姆罗在说话。我快要窒息了,这地方如此安全如此温暖,快要被勒死了还是想睡过去。 伸手去抓那条绳子,绳子像章鱼那样又软又滑,阿姆罗扯得更紧了。我说我不睡了,我们在哪。他松开,稍微扭动了一下身体,我们好像都蜷缩着,叠在一起,四肢在一袋温暖的水里摩擦。 阿姆罗说,是子宫,拉拉的身体里。真走运啊,你回到了母亲的里面。我搞不懂。他摸到了我的头发,然后是脖子,顺着找到腹部,我感觉被拽了一下。他说,是脐带,就是用这个勒住你的。 这里太小了,我们被裹在一起,于是也摸到了他的头发他的脖子他的那条脐带。都通向同一个地方,我们的一切都在这里循环交换,直到再出生的那一天。 阿姆罗说要睡一会儿,我说不行,还有很多事要问你。比如,这是你说的山洞一样的感受吗。他说不是,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你什么都会知道的。 他睡着了,没有呼吸声也摸不到心跳,我也是。我知道了一切也会忘掉的。

有的人在里面沉浮,有的人被石头和泥巴紧紧抓住,再不快一点就要变成化石了。

“最后还是没找到那条逃跑的搜救犬。”我跟周尚文说。 周尚文说他叫Joe,在他那边的世界每个人都要有另一个名字。他累了,躺在沙发上半眯着眼,让我说点什么有意思的事。我就说,但放下了手中的毛线。这是从我爸那里听来的,我爸也是从他一个朋友那里听来的。再往上追溯,没完没了。 “有一回那里下大雨,反常的大雨。谁都没预料到,那些研究气象的人在电视上 说,是我们破坏地球环境造成的。可人犯下那么多错误,地球想发什么火只有它自己知道。 “所以大家还住在蛋糕一样蓬松柔软的土地上,水一冲就散了。上面的土地滑到下面,下面的土地流到更远的地方。有的人在里面沉浮,有的人被石头和泥巴紧紧抓住,再不快一点就要变成化石了。 “所以那些勇敢的人和狗坐着直升机来,坐车再换划船来。他们要救的人或许一辈子都不会与自己相关,或许是个坏蛋,但这是职责所在,电视机前的我们会称赞为无私。 “那狗呢,狗知道这些吗。狗只是同它信赖的那个人一起坐上直升机,越野车,或是船。我听说搜救犬也是有要求的,就像人参军也有身高限制一样。它们接受同样的训练,那么聪明,它们应该每一只都是不同的,就像我们概括那些人勇敢正义无私,但这不是他们每个人的全部。” 我察觉周尚文有点不耐烦,脚翻来覆去地交叠。“对不起,说远了。”“没事,你继续。” “一切都像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那样,扒开正在愈合的土地,从里面拉出活人,命悬一线的人,或是尸体——至少能归还到亲人身边。 “搜救犬是雷达,是奔跑的地图,它们用鼻子拼命嗅的地方就是该挖出宝藏的地方。其中有一条,应该是有名字的,这个故事传了太多手,我不知道它叫什么。那条狗很厉害,过往的任务中立下很多大功,与他搭伙的人也是精干熟练。 “那条狗突然朝着一个方向狂奔,他们搜救队也追着过去。狗越跑越快,越跑越向陡峭的地方,直到他们再也跟不上了。但那边一定是有人的,就是这么信赖狗伙伴。所以留两个人找狗,其余返回。 “狗消失的方向很危险,一滴水掉下来积木就要崩塌了,那两个人也不得不折返,说不定狗会自己回来。 “当晚和很多人说了这件事,搜救犬是花费精力培养的资产,牺牲了会成为传说,但走丢了只是损失。 “有个小孩,一路哭着从安置帐篷跑到他们那边,母亲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追。他们蹲下来说,小朋友不可以到这里来哦。从哭声里听了很久明白了,她的气球下午飞走了,妈妈说已经飞到天上找不到了。就安慰她,明天要是在山上发现了,给你带回来。 “这件事在搜救结束之后就被忘记了,因为没遇到小孩的气球,更多事把气球吹跑了。他们没忘记找狗,但最后的最后,也没找到。” “那狗为什么突然跑了?又是有经验的狗,这说不通。”周尚文闭着眼睛抬起一只手说。“我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就是很奇妙,没头没尾的事。” “我只是设想,那条狗追着气球跑了,跑到很远的地方,跟气球一路跑到天上了。”周尚文笑了一下,决定睡觉。 后来我在他的画展上看到了那条狗,我没见过狗的样子,但画里和想象中一样,一条狗,咬着气球的绳子,一路上升,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落款是Joe。 我想起那天晚上做完,早上醒来,他已经在工作室画画了。我现在怀着的孩子,或许也做着同样的梦,在进入我体内之前,在云端,看不见的地方,与狗和它带来的气球嬉戏。再在离开我的那一刻忘记这一切,再听一遍这个故事,看幅画,再做同样的梦。

我对此心生感动,不过在怜悯自己。

我只是觉得不舒服,不是喝多了也不是病了。好像有超越这个世界的力量让我难受,再对我说,出门走走。 没想到这个点还有人遛狗,狗很精神,人已经犯困了。更多的——像我,在遛周遭的空气,牵引绳从一个人传到下一个人。 我回忆中学地理知识,我们接力的究竟是偏东风还是偏西风。 有个人遛了一瓶酒,瓶子空了大半。摇摇晃晃地走,说出口的话也左右摆动。他说,你也喝一点吧,愁眉苦脸的。我问他这附近有酒吧吗。他说没有,去我家吧,我家冰箱里还有。我想拒绝,但他提起酒瓶说,这是半路忍不住。我对此心生感动,不过在怜悯自己。 他家从玄关开始嘈杂,地上很多鞋,也有款式类似大小不一的。进去果真已经坐了好几个人,酒瓶也各异,有人喝罐装的有人喝玻璃瓶。 他这么介绍我:新来的。就这一句话,没人追问,热情地给我腾出空间。我的身份突然在这个空间变得简单明了。我说要罐装,啤的。 喝得开始发热发晕的时候,他开口,说你也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吧。我说嗯。他说这里大家都有,大家都一样的。其他人抬起头,脑袋四处点着。我想哭,有人比我先流泪,顺着桌子的拐角一路传递过来。眼泪流个不停,在嘴里也当不了下酒菜。 他说,别看我这样啊,我以前也是学化学的。这个酒精怎么让我脸红,怎么让我头晕,我也知道其中的道理。 大家继续喝,我讲我的。 你们想过死吗,肯定多少想过吧,现在呢?喝了这么多,困不困?困了会睡觉,睡了还会醒来,醒来发现挥之不去的是还活着。头特别痛,因为还活着。 我配了一种药,喝了就会死,必死无疑,不痛不痒。你们觉得怎么样? 现在就可以拿出来给大家看,就怕你们离它这么近又惶恐了。 有人举起瓶子欲发言,他也举一下瓶子表示你说。发言者问,要钱吗?多少钱?他说酒钱,你在这喝过的酒钱都付干净,外加十块吧,药也没多少成本。 那个人翻滚去找他的钱包,其他人对饮,主办人转进房间。 他们把帐算清,他说,不能刷卡,没pos机。又翻滚着把钱包塞回去,扫收款码。看,收到了吧。 那个药瓶里只有一点点东西,和350毫升的罐装啤酒比太少了,和瓶装比更少更少。 我们说,干杯。干杯。所有人都干杯。 喝药的人好像只是喝多了,在路边睡着一样。我们轮流探他的鼻息,摸脉搏,轮到我的时候已经凉下去很多。真的死了。好像没有痛苦,好像也没有留恋。 这里的主人一边把尸体拖到不碍事的地方,一边说,你们在下定决心之前都可以来这里,一直喝。我问他都有这么厉害的东西了,怎么还照顾我们。他说是使命啊,好像上天命令我去完成这件事,不知道得送走几个。 现在怀疑偶遇这个人是否也是命运的一环,怀疑我们头顶上的力量,怀疑那个人是不是喝了一小口烈酒,根本没死。都不过在脑袋里做无止境的接力。我决定用最后一口啤酒冲散它们,决定明天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