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珞

aka 56

但现在可以不看这本书,你还会看很多遍,长大了也会看,有我这么大了也会看。

我在路上看见了他。就在路中央,仿佛世界中央一样,无视其他所有在行走的东西。无论车还是人,还是飞过我们头顶的鸟。 他不在乎我去拉他的脏脏的手和胳膊,不理会我的问题(无非是你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最终我开始请求,先走慢一点,停下来等我,然后一起回家。 因为我认得这个小孩,他是麦基利斯,麦基利斯小时候长什么样,我能回忆得出。 他不认识我,或许有所想象。想象砍掉一棵树几个树杈的样子,砍断的样子,大火过后的样子。但我是那些快要腐烂的痕迹上重新生长的人,这么说,你相信我吗?麦基利斯点头,走在轮椅旁边,努力放慢脚步。 我说要看书吗,他搬来椅子自己找。我又提议一起看,麦基利斯的头发时不时蹭到手臂上,这感觉太奇怪了,我们应该头碰头。试着弯腰把头在他的头顶,果不其然被恶狠狠凝视。我向他道歉,不打扰你了。 但现在可以不看这本书,你还会看很多遍,长大了也会看,有我这么大了也会看。 麦基利斯合上书,那我怎么样了呢,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说你死了,我杀死的。我看不出他的情绪,麦基利斯指指自己,那这里的我呢,你也会杀了我吗。这个话题很严肃,为了不显得轻浮,我坐直身体,从身下扯出压得发皱的衣摆。 我说,不会,你是小时候跟我、跟卡尔塔一起长大的麦基利斯。我待在你身边,然后什么都输给你。 他要保障,我说拉钩。 脖子后面又开始发痒,我隔着纱布挠,麦基利斯问是什么伤,我说跟你没关系。他想看,随他拆了,反正都要换纱布。麦基利斯伸舌头去舔,带来的温度和舌头微微起伏的触感火上浇油,我感到难耐,好像整个人要从那一点爆发一样。他说是在消毒。后来我用手碰发现附近很多神经都死了,没有感觉,怎么找都没发现麦基利斯舔的地方。 麦基利斯发现我似乎任其处置,的确如此,我所知的麦基利斯已经死了,我不知道自己在陪伴什么样的幻影。 麦基利斯把餐刀戳进我左脸颊的时候,我几乎是默许了这件事。我在嘴里找那块皮肤,好像一个在外侧的口腔溃疡,模模糊糊的,痛得不精确。他用同样的餐刀吃饭,我说换一把吧。 麦基利斯走进厨房,带着一把菜刀出来。 我举起双手。他说,杀了我让你这么愧疚吗。我说是。他说不抵抗算不上证据。我坐在这里,全身,从头到脚都是证据。你还不信我们可以拉勾。 晚上被猛烈的幻肢痛惊醒,打开灯,还是小孩的麦基利斯拿着铅笔,一下一下插在我腿上。我理应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在床上的是两块橡胶,但闭上眼睛好像又知道了他哪一下用力了,哪一下轻一些。

前面什么都没有,矿场的大片平地上,巴巴托斯漫无目的地奔跑。

我身处地球上的某一边,已经是深夜了。奥尔加打来电话,举起双手描述他们又挖出了一个什么巨大的东西。我说我会再来,他说他们等我。好像这种事经常发生一样,好像我们之间的约定是火星上许多留在过去的怪物,它们都需要我来一一鉴别。 坑中央一节白色的肢体露了出来,旁边挖掘机脖子还悬吊在上空就停下工作睡去,后面跟着很多节嗷嗷待哺的空矿车,都在等我说些什么。我对奥尔加说继续挖,他对下面人说继续挖,下面人再对下面的人。现在火星是大白天,不管出来的会是什么,都得先叫醒。 我说三日月呢,奥尔加好像不明白,我说要是像上次一样的怪物,得让他做好迎战的准备,奥尔加还是不明白。石洞过来耳语,说这里没有叫三日月奥古斯的人,也没有高达,更不知道巴巴托斯是什么。我绝望了,无法同他们解释,眼下只能先把东西挖出来。 先露在外面的那节是胳膊,我认得,是巴巴托斯的胳膊。然后是头,胸,另一只胳膊。至此石洞也承认,那确实是三百年前的高达,是三百年前的巴巴托斯。 巴巴托斯还没有醒来,泥土挂在关节里。看不出是未曾醒来还是在回笼觉的梦里,是否带着三日月一同入眠。我向对讲机说打开驾驶舱,对讲机里很多人的声音说,打不开。 我陷入坐立难安的等待中,又好像一直都在等,我想往回走十几年问问自己为什么等。 他们说巴巴托斯动了,自己站了起来,从他们头上跳了过去。我叫上石洞去追。巴巴托斯身上没带背包,像人一样用两只脚往前跑,只是往前跑。前面什么都没有,矿场的大片平地上,巴巴托斯漫无目的地奔跑。 很快我就追上了它,在前面按住两个肩膀,石洞则在后面拉住身体。巴巴托斯像小孩一样挣扎了一会儿,突然泄气了。垂下四肢,驾驶舱随之噗地一声打开。 三日月刚刚睡醒,微微睁开眼睛。我说,等你很久了。他说,你是谁。 奥尔加他们好像终于想起来一样争先恐后抱着三日月,要带他回去。三日月趴在肩膀上指我,问,这个人是谁。他们一起回过头,说是啊,这个人是谁。

以上,就是近期做过最可怕的噩梦的内容。跟想象中的噩梦不太一样,三日月这么评价。

挂在藤上的,则是俯视,不为所动。

在一个定时下起小雨的午后,拉拉把鼻尖快要贴在窗户上对我说,这么大的露台,太寂寞了,我想种点什么。 这话开始得太突然,我下意识地同意。她转过身笑了,雨滴从窗户上流过,像下在她的脸颊上。我还以为是要种花或是草。 我坐在车上等她,拉拉抱着一个盆从集市花花绿绿的棚顶中走出来。我接过,盆里还有袋子装起来的土和铲子种种,看不出来会长出来什么。拉拉只是说我一定会喜欢。 再回到那栋房子的时候又在下雨,精确地落在沥青、泥土、树枝、引擎盖、和我的头顶上。他们应该给天气换一个更复杂的规律。露台上拉拉的盆里已经爬出来一段绿色的茎,用一根系头发的鹅黄色丝带绑在树枝上。她说是集市上的人教的。 我说,一定能开出漂亮的花。拉拉没有回答,抚摸植物胎毛一样的绒毛。 拉拉有时候会忽然起身,自言自语阳光太强烈了,就走出去露台上的盆向墙边推了几步。我站在花盆旁边,除了热,什么都没感觉到。或许对于我来说只能蹲在同样的盆里,被一根鹅黄色的丝带绑紧,作为那盆植物的同伴体会这里的天气。 从很远的地方就看见了那个烂在地上的红色果子,挂在藤上的,则是俯视,不为所动。 拉拉说没事的,或许是小动物在偷吃。我却感到一阵反胃,想为此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不知道该属于盆里,还是地上。 拉拉回到房子里取抹布,我不想多看,走下露台。在房子侧面的拐角处看见了前些天遇到的联邦军男孩,说他叫阿姆罗。见我靠近显得很紧张,一直把手背在身后。我说,好巧啊,又见面了。阿姆罗抿嘴,用喉咙里的声音回答我,嗯。 我说,不觉得这个卫星里的天气太单调了吗?他抬起头,头顶是和脚下相连的另一片土地,说,是吗。 阿姆罗挪动脚步向后退,正因如此我看见他背后滴下什么液体。抓起他背在身后的手臂,手心里有一个红色的小果子,拉拉种的,花盆里的,在地上烂掉的。阿姆罗吓了一跳,好像这时候才发现果子被自己捏碎了,汁液顺着手掌快要流进袖口。 在沾到衣服上之前,被他迅速舔掉了。 只是有一点流到了抓着他的,我的手套上。

正午的阳光也被吹进眼睛里,我后悔来这里了。

为了不增加烦恼,我为自己划清了界限。 我告诉自己,已经没有理由再去法里德家的房子,无论是出于个人的情感,家族的联系,政治的原因。再者,是我杀了麦基利斯,即便对着那样的养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几年前我们把阿尔米莉亚从那间屋子里带出来的时候,她的四肢像生出了细细的茎,盘在沙发和地板上,稍稍使劲又扯断了,让人很难过。她始终低着头,直到在院子里抬起眼睛,一瞬间又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勺。我记得那里的树上爬着牵牛花,阿尔米莉亚也是那样蜷曲地缠绕在一个影子上。 我对法里德家的记忆就到这里。 在加拉尔号角本部宽阔的露台上,我又见到了法里德公。潮水撞在建筑上发出巨大的破碎声,我听不见他和旁人在谈论什么。正午的阳光也被吹进眼睛里,我后悔来这里了。 转动轮椅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小孩——法里德公带在身边的小孩其中的某个,走进视野边缘。他,还有他们真的很像麦基利斯。看着他的脸,我想不到除此之外其他事情。 他看着我转向,看我额头上有汗水渗出来,看我难以同他对视,看我脸上有巨大的疤痕。 我真的该走了。 男孩走到我面前,头微微抬起,手指着自己脖子上的一块淤青,又指指我的脖子。他说,你也一样吗。我吓了一跳,感到头上出的汗霎时变成冷汗,只是把手放在脖子上,想不出解释的说辞,也没有在想。 好在他说,不碰就不会痛的,说完就离开了。 我逃进厕所,锁上门后才想起如何呼吸。还想起了男孩的长相,想起他毕竟不是麦基利斯。但也无法控制地想起麦基利斯小时候身上的淤青,他如何被抽打,也像那些小孩一样靠在年长自己几十岁的人怀里。 这一切真是可怕啊,我呼吸得越来越快,和卑劣的思维一起跑在自己前面。眼前暗下许多,手指也发麻,快没有感觉了。我还是在里面解决了头脑里那些想象的场景,好在没有人用这个卫生间。

可是太热了,光线像喝醉了。

我小时候,生活总是伴随规矩。母亲说,不可以吹太久空调,对身体不好。我因此惧怕这一大调节气温的发明会给人带来重病,只敢站在商场门口,玻璃门里强烈的冷气戳在皮肤上,与此同时我细数寿命如何缩减。 在我学会避开一些规矩的年龄,也交到了朋友。佩莹说,我们去那个山顶上。我就说好。没有什么山,公园里一个上坡连着一个下坡,接得那么局促,我们就坐在那局促的面积上,局促得好像只能坐得下两个小孩。 佩莹走在前面,我正好看见一滴汗被垫在领口后面的毛巾吸掉。此时我们已将大部分体力挥霍,却还要爬坡,呼吸的声音快要盖过勉强说出的话(聊天是极其重要的,佩莹教我如何同其他孩子打好关系,首先要问他们问题)。 佩莹说,你有喜欢的人吗。我说没有,反问她你有吗。她咯咯笑起来,你猜。 我列举了一些人:经常玩轮滑也经常摔跤的男孩,和佩莹说过话的男孩,佩莹班级的全体男生,全校男生,全国男生,全球男生。总有一个会猜对的。 她没有揭晓谜底,坐在我们的山顶上属于她的位置,若有所思。我努力寻找所思的材料,可是太热了,光线像喝醉了。佩莹说,你不觉得很热吗。我说是啊,快晕倒了。她说或许是我们离太阳更近了。 佩莹很快离开了我的生活,小孩子的记忆也总是很快愈合,我没有感觉悲伤,这一切并不可惜。 她或许是搬走了或许是不允许在外面疯玩了的几天后,我就用她的方法交到新的朋友。 电视里说夏天越来越热了,我的年龄不足以体会这一事实,但父母在感慨,老师也在感慨。他们说,要保护地球啊,不然下一代人,再下一代人就要住不下去了。我想象大家汗水流淌纷纷昏死在地的模样,有些恐惧。 后来都不是年年变热,好像一夜之间就热起来了,冰淇淋刚拿出来就化没了,手上粘粘的。我坐在家里吹空调,母亲改口了,如果不吹对身体更坏。这是以前从未想过的。 我说的都是真的,现在气温还正常,人还能再外面活动,是多年前,我还小的时候,一种皮肤冰冷的巨兽出现了。我曾看见它在客厅窗外走动,像巨大的乌龟,顶着满壳的冰块向下流淌。佩莹打电话到我家座机,她说那是我们常去的小山里面走出来的。我说那里很热。她说那是在孵蛋,孵蛋都要保温的。

如果一个人记住了我,我还要多存在七八十年,多则一百年;换成一只鲸鱼,要两百多年;那种背着堡垒的大乌龟,二百五十年。

灼热的一切结束后,我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与其赠品:以秒为单位的拷问。 我问拉拉,我们什么时候真正的消失。此时渴望的是地球消失时,或是人类消失时,又或是这个宇宙消失时,这样虽大却也有界限的回答。但拉拉说,我们在别人的脑海活着。 如果一个人记住了我,我还要多存在七八十年,多则一百年;换成一只鲸鱼,要两百多年;那种背着堡垒的大乌龟,二百五十年。 我感到脊背发凉。拉拉只是说,阿姆罗,我在这里等了你们很多年。 反复经历如是对话几回后,我听从她的建议去散步。我们不过是死得不彻底的幽灵,带着自由这唯一的好处,我去了大海。大海正中央,年代各异的飞行器碎片在下面相拥而眠,微生物不疼不痒地啃食。 其实是想确认是否真的有一条长寿的鱼会记得我。没等到,也觉得太傻了,就算了。 一个人很多的市场,篷子里面摆出许多打碎的碗,木头雕塑,面具,刀,剑。我夹在那些人中间,装作他们的一员缓缓前进。然后在某一瞬间,所有人同时转过头来,指认我是那个盘旋在脑海里不散的鬼怪——我不禁产生可怕的想象。 很多人停下,我也停下。摆摊的人说这是阿克西斯身上的小石头,带在身上有种种奇效。比别家卖水晶的贵一些,似乎是行情价。 有人握住石头,合上眼冥想片刻。大家问他看见什么了,他说现在的阿克西斯,还在宇宙里飘荡,身边跟着一些打捞宇宙垃圾的船,一同摇曳。好像功效被证实了,循着大家最期待的方向。便又有人拿起来靠在耳边,说她听见了士兵之间的无线电,嘈杂、骚然,所有人所有时刻的话语都叠在一起了。 我无法判断那些石头是否真的来源于阿克西斯,只能像他们一样捏住石头,蹲下来,把耳朵靠在一块平整的表面上。然后和他们不一样,走进一块布挂下来挡住的仓库,有两大袋类似的小石头。晚上人都走了,我就睡在那两袋石头上,什么都没梦见,也从未睡着。 第二天生意依旧兴隆,我站在店主身边看着来往的每一个人,希望其中包含能揭示答案的人。 夏亚来了。 他问我多少钱一块。我反问你当时出了多少钱。他不回答,学着那些人的样子抚摸石头,在发现摸不到的时候收回手,和我一样。 有人说听见了悲鸣和嚎哭,很可怕。我从他手上抢过石头,竟真的拿在手中。转身扔向夏亚,那块石头却在半空消失了。 我确实摸到了它作为石头的棱角。石头在半空消失了,正好在我们俩的正中间。

我像祖先一样爬上来,对又咸又涩的母亲倍感留念。

从地铁站坐直升电梯出来,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感觉异常口渴,好像刚刚身处的地下是深海,我像祖先一样爬上来,对又咸又涩的母亲倍感留念。 正因如此,十五步路的地方有一家便利店。 店头的招牌红底白字,灯箱坏了小半,完好的部分说:这里卖羊奶粉。从前肯定存在过一家羊奶粉,我打开手机,在地图的评论里敲下,不懂,附近没有医院也没有那么多新生儿,羊奶粉没有需求,肯定要倒闭的。 最新的评论挂在显眼的地方,我觉得自己像个后到的先知。 书接上回,我们看到了便利店,之所以断定它会售卖矿泉水,是因为门口冷柜里的灯带透过塑料门帘走入我的眼睛。只是没有照亮冷柜下面坐着的人,他听见门帘乱打的声音,把脚收了回去,继续玩手机。 店里在大声放讲述单相思的情歌。 我最终挑了一瓶茶,思来想去,决定喝点有味道的。收银的是个老头,带着一种死守这个壁垒的坚毅(壁垒长二米五宽六十厘米,玻璃盖面,上摆收银台、棒棒糖、打火机),缓缓转过身,缓缓拿起扫描枪,只有哔的一声短暂迅速。 音响响起到账语音,盖过情歌,老头把饮料给我。这一刻他的脸在种种灯光下异常清晰,令我像在看舞台演员般。翻过塑料帘子,放任它们在身后噼啪作响,我发现这辈子都记不住那么复杂的脸,对人脸解锁的手机敬畏深入一分。 第二天我照常从三号口直升电梯去坐地铁。上一箱人在我面前关上电梯门,同时脚下传来巨鲸游动的震感,我们在彼此脸上看见了不同种的失望。我还多看见一样东西,那个便利店的老头在上一班电梯里沉到地下去了。他也会出门,我对自己说。 然后是公司午休的时候,去吃楼下的沙县。为了避免早上同样的失败,我走楼梯,反正办公室只在四层。 那个老头坐在我斜对面,吃一碗扁食。 我继续教导自己,天底下也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只是经过了两个晚上,一晚睡了五小时,另一晚五个半小时,我就看见旁边的工位坐了便利店的老头。昨天这里还坐着同事小封。我喊小封啊,老头说哎。老头用企业微信给我发采购单,我全身颤抖,猛地想起这栋楼叫喜马拉雅,我早就在雪山上了,现在才想起冷。双手僵硬无法打字,遂用表情回了个OK。 常坐的那节车厢里坐满了上述老头,站着的亦是。各玩各的手机,固守各自壁垒。我吓坏了,站在车厢接缝处,想象脚下的远古大鱼会不会在今天寿命将尽,皮肉腐烂,正好从这几块脆弱的铁板断开。

一间外国电视剧里才有的汽车旅馆里装着我这个亡命之徒。

我在自己屋子里醒来,还和睡前保持一样的姿势。或许是梦里进行了一番天涯海角的体验,我希望睁开眼是发霉掉皮的天花板——一间外国电视剧里才有的汽车旅馆里装着我这个亡命之徒。 打开手机,才早上五点三十五分。厨房的小窗放任晨光进来,我受到召唤,走过去。大姨还躺在那里,身边积起一汪血水。昨晚来来回回拖了好几遍都没拖干净,我蹲在她边上搜:吸水抹布、吸水毛巾,都要过两天才能送到。 大姨来,跟我说了很多苛刻的话。她站在玄关脱鞋就开始讲,然后我们进屋,要给她泡茶,她就为此发怒,比起茶叶,听进她说的东西更重要。后来讲得口渴,让我为她倒水,此时仍在对我的后背说些光找她们要钱不知道回报的话。她喝了水便有唾沫来羞辱我,羞辱我妈。 我妈都死了,她对这些话无能为力。 我想应该去散心,或许走着走着就想通了,去自首了。要么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跑,一路狂奔,直到被抓住。 等到街上人变多了,我就出门。好像夏天一年比一年热了,要是在这样的天气中四海为家,我想去关注全球变暖。 不觉中晃到小学附近,现在是暑假,隔着围栏,栏杆上盘着的叶子缝隙里,有我疯跑过的操场。我会想现在看来竟然这么小这么小,会想翻过围栏进去疯跑,很快就跑完一圈,会想我才杀了个人,在自己曾经读书的小学操场上被警察扣上手铐。 不禁走到对面的马路上。 那个小卖部,以前喜欢和同学待在店里吃冰棍。老板还是那个老板,那个阿姨,坐在小板凳上,靠着冰柜看手机。 我在门口踟蹰是先买点什么零食,还是先问她记得我吗。她抬起头,显然没认出来,又放下。我买了一根玉米肠,说,能在这吃吗,外面太热了。她说行啊行啊,从身后给我抽了个板凳。 我说,老板,你还记得我吗,好多年前了,这里还有条狗。她仔细看我,说想不起来了,怎么想着来这里?我说是对面二小的,难得路过,去看看老师,没想到都放暑假了。 她收起手机笑了,你还记得有条狗,那确实好多年前了。吃吧吃吧,早饭吃了吗,还饿我再请你一根。她站起来去拿玉米肠,我从后面紧紧抱住她的大腿,双腿的间隙里正好有我呼吸的地方。 她肯定很慌张,肯定在大喊。我控制不住自己在那里放声大哭,泪水把她的牛仔裤滴成深色。

风平浪静,天气极佳,我想尽快知道自己的位置。

1月4日 晴 我醒来,发觉身处一只碗里,碗又漂浮在海上。四周水连着水,头顶孤零零一颗太阳。 这块带着我飘荡的驾驶舱一角,电脑还能勉强使用。上面说今天是1月4日,就当它是对的吧。 风平浪静,天气极佳,我想尽快知道自己的位置。

1月7日 晴 口渴。探出上半身看海水,海也长出一张脸看我。但海水是不能喝的,我伸手搅散那张脸,回到这条圆形的船里继续无所事事。

1月13日 雨 此前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雨水没有积在驾驶舱里,也没有停留在我身上。船被浪打翻的时候,一瞬看到了海里的样子。天太黑了,海面下也是一层层水。我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海上,船不会沉没,我永远在这安全的怀抱里,永远漂流下去,永远看不到尽头。 阿姆罗把我丢在这个地方了,这是他残忍的方式吗? 雨停前我要去睡觉,躺在刻下的SOS上,盖住它。

1月28日 阴 快要过去一个月,还是一座岛都没看到。我要承受不住这独特的惩罚了,我投降,希望晃动这个玻璃球的阿姆罗能看到。

1月31日 晴 终于看见了一个小岛,岛上一块醒目的岩石像什么动物的角一样,尖尖的。我试图靠岸,远远看见有人影晃动。怀着极大的希望用手臂把船划过去,好像花费了几个小时。 我在感受脚下的陆地,原地打转了几圈。阿姆罗抱着海带走近,滴下的水在石头上留了一串印子。他看见我好像很疑惑,说夏亚?这才发现他矮了很多,脸上线条圆圆的,穿着背心短裤,胸前已经被海带洇湿了一大块。我说,我是夏亚,在海上漂了很久。他说你和我见过的夏亚不太一样。

2月2日 晴 帮阿姆罗晒了很多海带。他带我去看挖的水沟,几条小鱼积在尽头的槽里,他说晚上吃这个。 我坐在火堆旁,不饿,也没有食欲。看着阿姆罗手上的木头签子,想象他突然变成大人,把尖的那一头插进我的脖子里。 阿姆罗问我不吃吗,我说不饿,把自己的鱼也给他了。我问过这是哪里,他说不知道。我到这里的第二天发现了,这是一块陨石,一座漂在海上的阿克西斯。我暂时不想让他知道,还没想好如何面对大人的阿姆罗,还想多晒几天海带。 阿姆罗说你别想逃跑。我一惊,抬头是他在抓一只小螃蟹。

没有方向也没有出口,只有自己的轮廓是清晰的。

我开窗给憋气很多天的屋子通风,一瞬间就被通知:外面很冷。于是翻箱倒柜找厚衣服穿,套上来,脱下去,最后捞出一条围巾在脖子上裹了两圈。温暖来自几年前,来自前女友,跟现在不搭也不够美观,但我还要出门。 榎本看到我就开始笑,肯定在笑这条围巾。他绕到背后对着我的脖子说,这里有个线头。我拿下来,围巾像肠子一样堆在桌上,果然,一截明显的线头。 榎本去扯,线在生长。我或许可以说那是前女友送的礼物,即便和衣服不搭,也挺暖和,让我像个人一样走出门,现在像个人一样站着。但我没说,他不会听见,我们只是旁观一条围巾的返祖。 榎本说他想起来很久以前的事。我问多久以前。他说,很久很久,还没出生之前的事。 他是这么描述的。在一个看起来没有边界的地方,和同样还没出生的小孩聚在那里。天和地都模糊不清,没有方向也没有出口,只有自己的轮廓是清晰的。除了孩子们以外,还有线。他挑了一根,顺着走出去了。 我以为是某种解释生育的童话,但榎本很坚定,那是出生以前,他本该忘掉的事情,扯围巾就像当时抓住线头的感觉一样,他突然想起来了。 榎本把已经扯出来的一段毛线给我,说或许能给我的计划带来点灵感。我或许也可以说是无稽之谈,是浪费时间,还要浪费一条围巾。但我又没说。他抓着围巾后退,我感受着线和线的阻力,向那边缓缓迈步。 我觉得应该把线绕起来,或者卷在手上,因为它已经拖出这么长了。看不见拿着围巾的榎本,他大概已经走到楼梯间,要么在上楼要么下楼。 我在想线的事情,又想起前女友,想起医院,想看过的资料,那些文字——再回过神绕我的毛线。 我手上有一颗线团,围巾不见了,榎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这是一个看不清上下左右的地方。我为突然闯入于此而吃惊,手一抖,线团滚走了,我沿着留下的那条毛线去找它。有人说我叫优希堂悟,我也觉得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