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群中呼吸。
郑涛让我们把还未装订的剧本一张张摊在长桌上,一三五面对天花板上游走的管线,二四六面对桌子。然后郑涛蹬着转椅检阅。郑涛是我们的老大。
他念:
公元2224年9月13日,地铁车厢内,一女子同一男子交谈,话语中听不出他们的关系,甚至是否相识。
男 你在用的产品,叫什么?刚刚没听清。
女 (拿出一管药膏)这个,就是这一串字母。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语言,刚刚随便念的。
男 这样啊。是谁推荐你用的?还是网上的广告?医院开的?
女 一个皮肤科医生的朋友开给我的。说是还没正式进口,用医院的系统能买到。
男 有这样的朋友真是方便。
女 是呀,真方便。(把药膏收进包里)
男 怎么样,好用吗?
女 你想买?
男 不是你先提起的嘛。
女 这个,我也不知道。(把包换到另一只手上,再换回来)你要说有没有效果,肯定是有的,医生都推荐了。
地铁进站,开门,很多人上车,二人被挤到车厢的接缝处。
女 你那个印子再给我看一下。
男 (抬起手臂)就是这里,一个圆形的,之前帮朋友带小孩,玩的时候磕到了柜子,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消下去。
女 哦,那应该是有效果的,你可以试试。
男 对了,借我拍张照吧,下次问问我朋友有没有知道的。
女人从包里拿出药膏,捏着盖子给他拍照。
女 这应该是个好东西的,是个好东西。我有些对不起那个医生朋友。
男 怎么说?
女 这个药膏它改变不了任何事。不是说它没有用,好像是加速了血液循环,帮助恢复。但伤口存在,存在过,还会记得它存在过,这没法改变。
男 好像在说哲学话题一样,这不是明摆着吗。没有受伤,我也不会想用它。
女 说对不起那个朋友,因为我其实不在意它的效果。我一遍一遍涂抹药膏,看它起效,同时难以控制地一遍一遍制造伤口。我只是把药膏加入了这一循环,我俩都在做无用功。
二人陷入了沉默,地铁进站,开门。男人下车后环顾,走向对面站台。女人找到了座位坐下,拿出药膏端详片刻,又扔回包里。
郑涛抬起头,把我们从左到右看了一遍。这次是谁写的,赵敏,是你吗?赵敏说不是。他又继续问。我在人群中呼吸,都能感觉到呼吸撞在前一个人后脑勺上再弹回来的气息。
郑涛站起来,差点把桌子掀翻。没有人说话,我们看着郑涛和那块石膏向自己面前挪动。我们都知道郑涛不想让他爸爸来剧团,看他演一个失魂落魄的人,一个他以自己为原型的失魂落魄的剧本。我们都知道郑涛上周故意从台上摔下去,他爸叫的救护车。
我们不知道哪边是郑涛的话剧了。
这地方如此安全如此温暖,快要被勒死了还是想睡过去。
阿姆罗以前和我说过,驾驶舱全部断电,所有显示器都暗下去的时候,就像坐在一个狭小的山洞里。
我搞不明白,真的,不是还有雷达、无线电。再不济也可以紧急弹射出去,什么都看见了。但他说,地球上的山洞里不是什么都听不见的,眼睛会习惯,水滴和石子的声音贯穿身体,回响。
还以为在说打仗的事情,没想到七年间学会了感伤,用另一种东西洗刷自己的弱点。
我们像在和夕阳同道而行一样,景色很不错。我没资本笑他,一个把名字当作符号穿脱的人,不知道他怎么想。
直到引擎的轰鸣盖过了说话的声音,光线像水一样化在早上刚擦的皮鞋上。我说今天就到这吧,你也累了,我去洗个澡休息一会儿。阿姆罗把杯子换到另一只手上,抓了抓头发,挂上了几滴玻璃杯结的露,连带我的杯子一起带去餐厅。
很久很久之后才想起当时的闲聊,所有显示屏都坏了,直到应急灯也不起作用,漆黑一片。但阿姆罗在大喊,四周在燃烧,比起所谓的山洞,更像是他在给我上刑。
再次醒来后温度很舒适,虽然什么都看不见,或许是失明,是阿姆罗的惩罚。但现在我更想睡觉——却被绳子勒住,不许睡,是阿姆罗在说话。我快要窒息了,这地方如此安全如此温暖,快要被勒死了还是想睡过去。
伸手去抓那条绳子,绳子像章鱼那样又软又滑,阿姆罗扯得更紧了。我说我不睡了,我们在哪。他松开,稍微扭动了一下身体,我们好像都蜷缩着,叠在一起,四肢在一袋温暖的水里摩擦。
阿姆罗说,是子宫,拉拉的身体里。真走运啊,你回到了母亲的里面。我搞不懂。他摸到了我的头发,然后是脖子,顺着找到腹部,我感觉被拽了一下。他说,是脐带,就是用这个勒住你的。
这里太小了,我们被裹在一起,于是也摸到了他的头发他的脖子他的那条脐带。都通向同一个地方,我们的一切都在这里循环交换,直到再出生的那一天。
阿姆罗说要睡一会儿,我说不行,还有很多事要问你。比如,这是你说的山洞一样的感受吗。他说不是,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你什么都会知道的。
他睡着了,没有呼吸声也摸不到心跳,我也是。我知道了一切也会忘掉的。
有的人在里面沉浮,有的人被石头和泥巴紧紧抓住,再不快一点就要变成化石了。
“最后还是没找到那条逃跑的搜救犬。”我跟周尚文说。
周尚文说他叫Joe,在他那边的世界每个人都要有另一个名字。他累了,躺在沙发上半眯着眼,让我说点什么有意思的事。我就说,但放下了手中的毛线。这是从我爸那里听来的,我爸也是从他一个朋友那里听来的。再往上追溯,没完没了。
“有一回那里下大雨,反常的大雨。谁都没预料到,那些研究气象的人在电视上 说,是我们破坏地球环境造成的。可人犯下那么多错误,地球想发什么火只有它自己知道。
“所以大家还住在蛋糕一样蓬松柔软的土地上,水一冲就散了。上面的土地滑到下面,下面的土地流到更远的地方。有的人在里面沉浮,有的人被石头和泥巴紧紧抓住,再不快一点就要变成化石了。
“所以那些勇敢的人和狗坐着直升机来,坐车再换划船来。他们要救的人或许一辈子都不会与自己相关,或许是个坏蛋,但这是职责所在,电视机前的我们会称赞为无私。
“那狗呢,狗知道这些吗。狗只是同它信赖的那个人一起坐上直升机,越野车,或是船。我听说搜救犬也是有要求的,就像人参军也有身高限制一样。它们接受同样的训练,那么聪明,它们应该每一只都是不同的,就像我们概括那些人勇敢正义无私,但这不是他们每个人的全部。”
我察觉周尚文有点不耐烦,脚翻来覆去地交叠。“对不起,说远了。”“没事,你继续。”
“一切都像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那样,扒开正在愈合的土地,从里面拉出活人,命悬一线的人,或是尸体——至少能归还到亲人身边。
“搜救犬是雷达,是奔跑的地图,它们用鼻子拼命嗅的地方就是该挖出宝藏的地方。其中有一条,应该是有名字的,这个故事传了太多手,我不知道它叫什么。那条狗很厉害,过往的任务中立下很多大功,与他搭伙的人也是精干熟练。
“那条狗突然朝着一个方向狂奔,他们搜救队也追着过去。狗越跑越快,越跑越向陡峭的地方,直到他们再也跟不上了。但那边一定是有人的,就是这么信赖狗伙伴。所以留两个人找狗,其余返回。
“狗消失的方向很危险,一滴水掉下来积木就要崩塌了,那两个人也不得不折返,说不定狗会自己回来。
“当晚和很多人说了这件事,搜救犬是花费精力培养的资产,牺牲了会成为传说,但走丢了只是损失。
“有个小孩,一路哭着从安置帐篷跑到他们那边,母亲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追。他们蹲下来说,小朋友不可以到这里来哦。从哭声里听了很久明白了,她的气球下午飞走了,妈妈说已经飞到天上找不到了。就安慰她,明天要是在山上发现了,给你带回来。
“这件事在搜救结束之后就被忘记了,因为没遇到小孩的气球,更多事把气球吹跑了。他们没忘记找狗,但最后的最后,也没找到。”
“那狗为什么突然跑了?又是有经验的狗,这说不通。”周尚文闭着眼睛抬起一只手说。“我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就是很奇妙,没头没尾的事。”
“我只是设想,那条狗追着气球跑了,跑到很远的地方,跟气球一路跑到天上了。”周尚文笑了一下,决定睡觉。
后来我在他的画展上看到了那条狗,我没见过狗的样子,但画里和想象中一样,一条狗,咬着气球的绳子,一路上升,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落款是Joe。
我想起那天晚上做完,早上醒来,他已经在工作室画画了。我现在怀着的孩子,或许也做着同样的梦,在进入我体内之前,在云端,看不见的地方,与狗和它带来的气球嬉戏。再在离开我的那一刻忘记这一切,再听一遍这个故事,看幅画,再做同样的梦。
我对此心生感动,不过在怜悯自己。
我只是觉得不舒服,不是喝多了也不是病了。好像有超越这个世界的力量让我难受,再对我说,出门走走。
没想到这个点还有人遛狗,狗很精神,人已经犯困了。更多的——像我,在遛周遭的空气,牵引绳从一个人传到下一个人。
我回忆中学地理知识,我们接力的究竟是偏东风还是偏西风。
有个人遛了一瓶酒,瓶子空了大半。摇摇晃晃地走,说出口的话也左右摆动。他说,你也喝一点吧,愁眉苦脸的。我问他这附近有酒吧吗。他说没有,去我家吧,我家冰箱里还有。我想拒绝,但他提起酒瓶说,这是半路忍不住。我对此心生感动,不过在怜悯自己。
他家从玄关开始嘈杂,地上很多鞋,也有款式类似大小不一的。进去果真已经坐了好几个人,酒瓶也各异,有人喝罐装的有人喝玻璃瓶。
他这么介绍我:新来的。就这一句话,没人追问,热情地给我腾出空间。我的身份突然在这个空间变得简单明了。我说要罐装,啤的。
喝得开始发热发晕的时候,他开口,说你也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吧。我说嗯。他说这里大家都有,大家都一样的。其他人抬起头,脑袋四处点着。我想哭,有人比我先流泪,顺着桌子的拐角一路传递过来。眼泪流个不停,在嘴里也当不了下酒菜。
他说,别看我这样啊,我以前也是学化学的。这个酒精怎么让我脸红,怎么让我头晕,我也知道其中的道理。
大家继续喝,我讲我的。
你们想过死吗,肯定多少想过吧,现在呢?喝了这么多,困不困?困了会睡觉,睡了还会醒来,醒来发现挥之不去的是还活着。头特别痛,因为还活着。
我配了一种药,喝了就会死,必死无疑,不痛不痒。你们觉得怎么样?
现在就可以拿出来给大家看,就怕你们离它这么近又惶恐了。
有人举起瓶子欲发言,他也举一下瓶子表示你说。发言者问,要钱吗?多少钱?他说酒钱,你在这喝过的酒钱都付干净,外加十块吧,药也没多少成本。
那个人翻滚去找他的钱包,其他人对饮,主办人转进房间。
他们把帐算清,他说,不能刷卡,没pos机。又翻滚着把钱包塞回去,扫收款码。看,收到了吧。
那个药瓶里只有一点点东西,和350毫升的罐装啤酒比太少了,和瓶装比更少更少。
我们说,干杯。干杯。所有人都干杯。
喝药的人好像只是喝多了,在路边睡着一样。我们轮流探他的鼻息,摸脉搏,轮到我的时候已经凉下去很多。真的死了。好像没有痛苦,好像也没有留恋。
这里的主人一边把尸体拖到不碍事的地方,一边说,你们在下定决心之前都可以来这里,一直喝。我问他都有这么厉害的东西了,怎么还照顾我们。他说是使命啊,好像上天命令我去完成这件事,不知道得送走几个。
现在怀疑偶遇这个人是否也是命运的一环,怀疑我们头顶上的力量,怀疑那个人是不是喝了一小口烈酒,根本没死。都不过在脑袋里做无止境的接力。我决定用最后一口啤酒冲散它们,决定明天再来。
我们这里太热了,感受不到那么生动的春夏秋冬。
出生在热的地方就会好奇冷有多冷,会去溜冰,去滑雪。然后说冷啊,雪太漂亮了,明年还来,然后走了。太阳照在雪上很亮,比照在沙滩上还亮,百万年前的动物在下面沉睡,早就忘记太阳是什么了。
陈雨说我就是因为出生在不冷不热的地方,又怕冷又怕热。这句话的前一句是我阻止她开窗,今天风很大,外面灰很大。陈雨开得很爽快,风从这个窗户走进来,从对面小一点的窗户走出去,必然有一部分卡在客厅里。她又把所有房门都打开,施舍给它们。
电视上在放杀人的案子,接受采访的警察说话都有些听不清。我拿起遥控器,陈雨说别换别换,这个有意思。我没换,就是把声音调大。她坐到我旁边,看得很认真,频频点头。
我问她怎么想,她说她又不是警察,不知道。我说肯定不是熟人作案。陈雨否定,万一有仇呢,捅那么多刀。
我沉默,我和陈雨都算不上熟人。我们同居只是为了分担房租,我们看一台电视因为只有一台电视。我们坐在双人沙发上都是两个坑。
陈雨说,那也不对,死者多大来着,六十多吧,脱光她衣服干嘛。我说是啊,所以才说是搞猎奇的人干的。她说真可怕,用脚趾轻轻踢开拖鞋,蜷起双腿半卧在沙发上。我妈也这么干,你多大就有了老年人习惯。
——没这么说,我们不熟,还不是开这种玩笑的关系。
上上周,我说去趟我妈那儿,今晚可能不回来。陈雨说哦,然后问了一个当初到现在都没问的问题:你妈就住城东,有必要搬出来住吗?我说我从小住校,跟她不熟,关系也一般,搬出来两个人都住得舒服。陈雨点点头,我看出她没明白但也没有追问,我们还没到互相知道那么多底细的关系。
站在自己家门口摸了半天钥匙,好几次都摸出来我和陈雨租的房子钥匙。我听见我妈一个人拖鞋的响声,塑料拖鞋在瓷砖上啪嗒啪嗒,没听见她打电话的声音,也没有搓麻将的声音和点炮骂出的脏话。然后钥匙转动的声音响了,钥匙只有钥匙,上面什么都没挂,我妈的脚步声停了。
就你一个人在家啊,我说。支在客厅和走道之间的麻将桌上牌东倒西歪,翻开一张面朝下的,是白板。很无聊的牌,小时候就喜欢春夏秋冬的样式,精致又有趣,我们这里太热了,感受不到那么生动的春夏秋冬。
我妈在收拾牌友的纸杯,说你来干嘛,也不提前说一声,今晚在这吃?我说就是来拿几样以前的东西。高中同学说要开同学会,找出来回忆一下。
我的房间形式上还存在,功能早已变成客房,再详细一些是她那些牌友喝多了过夜的地方,床单脏兮兮的。
不知道我妈平时有没有做菜,菜刀锐利与否也无所谓了,我使出浑身的劲还是能把她像切西瓜番茄一样切开,刀口榨出红色的汁。她躺在一堆瓜子壳上,腹部松弛得厉害。我不精于人体,上学时生物学得一般,在下面找到应该是曾经住过的一个家,但没有这里的钥匙。早在很多年前就被医生关上了回去的门。
警察找上门来的时候,陈雨不在家。我说能给我室友发条微信吗,他们说不行。我还没有抬着头走下这段楼梯,阳光真亮啊,从楼梯间小窗户挤进来的都这么亮。眼睛被刺得只有一片白茫茫,我看见雪原。
雪原里走进陈雨的轮廓,我朝她大喊,如果有下辈子,你来当我妈吧!
警察很讶异,陈雨惊恐,全世界都会困惑的,因为我们这么不熟。
如果现在旋转起来,或许会像一颗星星。
他一直把我那件Polo衫挂在阳台上,从楼下经过就能看见的位置。好像我看见了就会自己走上去,把身体塞进去一样。
这是他的方式,早就与我无关了。
洋房的缝隙都被不远处的树填满,被精心照料的树太茂密了,那么多枝桠,枝桠上又是那么多叶子,风一吹就挤向缝隙,朝这里涌动。突然一瞬间退回去,像人群发现没什么热闹可看一样。我就藏在这些缝隙间其中一栋房子里。
我想知道我在哪里,宇宙里面太多星星了,不管怎么拨开人群还是一层一层陌生的人。阿姆罗在哪里,要是能发出强烈的光芒,或是像流星拖出长长的尾巴,他能注意到吗。那些在我头顶上走来走去的人,你们又是谁。
果不其然没有离开多久就被护工找到,我还没说藏好了,违反规则的游戏太没意思。她说,卡缪,不可以一个人乱走哦,很危险。花在午睡,别让她担心,快点回去吧。
那件衣服在阳台上用下摆和我招手。
醒来时眼前很黑,房间的每个角落更黑,那样沉默的地方传来安稳的呼吸。一切都睡下的时间。
客厅里有一团没有睡着的影子。光脚走在地板上凉凉的,我走过去,用变凉的脚趾踢了他一下。夏亚从抱着头的姿势里展开,手指上还勾着一根头发。我也学着他把自己缩在沙发里,抱住头,脸埋在膝盖中间。如果现在旋转起来,或许会像一颗星星。
他又开始道歉了。
他把我带到陌生的卫星里,让我们住在陌生的房子里,找人照顾我为的是让花休息。又变回夏亚,从夏亚这个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我都听见了,卡在喉咙下面的话像一团打结的毛线,我拆开看了。我不能回应,也没什么好回应的。
我把脸转过去看他,夏亚在轻轻摸我的头发,说,回去睡觉吧,卡缪。他的脸好模糊啊,看不清,不知道是谁。我去抓,把他吓了一跳。但他扶着我的手把五官一个一个摸过去。他说我现在是夏亚阿兹纳布尔,我是夏亚。
如果硬要告诉他一件事,我会说,我也长大了,穿不进去几年前的那件衣服了。
他们像醉汉一样手舞足蹈,头发挂上杂草和泥巴,笑容却这么灿烂啊。
自从住进这里以来,写字就非常重,纸背面能摸到凸版一样的痕迹。这么做为的是对抗后遗症还是药物带来的手抖。中学物理老师教过的,加大压力,摩擦力也会变大,正是在利用这一简单却伟大的知识。
我现在在书写,拥有纸笔,拥有记录的权利,都是努力得来。所有恩赐都是要争取的,在这个特殊的地方更是如此。但我能用悠然自得的目光斜视抱着运动提包、紧张环顾一切的新人,不过是因为我住得更久罢了。
小时候,范围缩小一些,我的小时候,再缩小,和几个好友之间,流行一种游戏。我们把眼睛压在手臂上,看见绚烂的烟花——但不像烟花那样消逝,而在黑暗的背景中闪烁、游移。
我们以为那就是宇宙。
我们争论谁先发现这一奇迹,夸大其词描述其如何如何绚烂。我们以为获得了超能力,透过层层灰尘烟雾云朵,看到了世界之外的世界。
有一回夏天,我忘了手臂上的蚊子包和大人抹上去的风油精。就结果而言并无大碍,但这种游戏被禁止了。
这不是游戏,我早就说过,这是奇迹。所以共享一个奇迹的人之间联系得异常紧密。在得知宇宙宏大而遥远时,我们仍然——宁可怀抱自己手腕中的幻想。我们这个年纪距离死亡还有多久?还有几十年,但不排除意外和疾病。当中有人这么说。在参观一次天文馆后,都为自己选好了死后居住的星球。死后的灵魂能像同一个小区串门一样迅速抵达宇宙每一个角落,甚至我们还有几十年,死前或许就能看到星际旅行。
所以这种狂热让我们用肉眼观看日全食。我想拨开他们去最前列,他们却已经像稻草一样东倒西歪。看到了看到了!另一个也说看到了看到了!我只看了一眼那个漆黑一团却刺痛眼睛的天象,就急忙摇晃同伴们的肩膀。他们像醉汉一样手舞足蹈,头发挂上杂草和泥巴,笑容却这么灿烂啊。
我感到不安,怕就这么被抛下,蹲在地上大哭起来。就连眼泪都被日全食烧热,滚过的地方都起了水泡。
他们从地上爬起来抱住我,说你不要害怕啊,千万别害怕,我们会带飞船来接你的。他们说自己已经身处宇宙,手臂中的那个超能力化作永恒。他们说要带我去旅行,仙女座就在眼前。我只看见悬崖就在眼前。
我现在从头到脚都在痛,伤痕累累,行动不自由,就连写字也如此困难。我在这个世界之内更小更闭塞的世界里,看不见我的好友、同伴、旅伴。我在等待他们迎接的飞船,在练习活动手指,做好写航海日志的准备。
开始陷入为期一周的思考,或是想象。
1
上周的这个时间,13点44分,卡缪来这里找我。贝多蒂嘉出门了,去见她几个女性好友。
卡缪本不想进门。我很惊讶他直接到家里找我,且脸色阴沉,想必一路上思考了很多,带着严肃的表情。所以我硬让他进来,在沙发上坐下——上面应该还留有我半躺着的温度。
走进厨房找茶包,卡缪对着我的后背说,真的不用了,几分钟就能说完。我说好吧,坐去他旁边。茶几很乱,几本看了一半的书就倒扣在上面,贝多说过她特别讨厌这样。
卡缪就看着其中一本开始说,夏亚在精神病院住院,你去看看他吧。我问他怎么回事。卡缪说细节不清楚,我只是知道了,然后决定告诉你。我说你不去看一眼吗。他对此很坚决,不去,我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一个叫夏亚的人。
卡缪走后我把书理齐,写有医院地址的便签夹在最上面一本里。开始陷入为期一周的思考,或是想象。
今天的13点44分贝多在家,我帮她晾衣服,她在床单的另一面说天气很好,下午要不要出门,散散步也行。我像是终于回过神,拨开床单说,我有点事要办。贝多问什么事。我在回答她之前关上了门,留下半篮子内衣内裤在阳台上。
2
这里的窗户在很高的地方,只能看见外面是晴是雨,连一只鸟的影子都抓不住。我在两层门禁后面对路过的护士招手,后者刷了两次工牌进来问,什么事。我说想和拉拉玩翻花绳,能不能给我一条棉线。她听到绳子啊线之类的词语态度就变了,说很危险,不能给你,这里是单间,只有你一个人,看见了吗,地上只有一个床铺。
透过两道门禁的两块玻璃看着护士走向玻璃框架以外的地方,这个世界太异常了。
医生问我,听到什么样的声音,都对你说了什么。我如实陈述。有一个小女孩,叫拉拉,好几年前因为我去世了。她一直呼唤我,想和我玩,带我去她那里。她那里是哪里?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样的声音吗。我说没有。
他继续问,夏亚・阿兹纳布尔是你的名字吗。我说是。那这个柯瓦特罗也是?对。卡斯巴尔也是?对。爱德华也是?对。为什么会用这么多名字呢?我说要扮演不同的角色。
医生点点头,随后我就被安排在这里。他们取下了我身上一切可以带走的东西,给我留下了一张在上面坐久了尾椎骨很疼的垫子。
3
开车去市郊的路上还一直在想该用什么名义去见他。说是朋友?医院这种地方用亲属的名义会不会更好?我是他一个远房的侄子。还是在登记的表格上写:可能没人来看他了。
我没来过精神病院这种地方,一般也不会来。负责的人也穿着类似医护的白制服,让我在一个只有一张茶几和两个沙发的房间等候。然后他走向路的尽头,刷一个玻璃门的门禁。那后面有个病人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
夏亚看见我很激动,但开口就让我把他带出去。我说,我只是从卡缪那里知道了消息,来看你一眼。他说医生都不相信他的话,不相信拉拉的存在,他们说他有病,这个病那个病。他诉苦的样子确实又些可怜,但我没有怜悯他的理由。
此时才发觉夏亚那一侧的墙上有一幅简单的水彩画。
我本想对他说,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这里没有你的国家,也没有你的义务。但未免太残忍,都这个时候了,我竟开始在乎对他温和一些。
所以我说,你先老老实实听医生的话,在这里呆着,我还会来,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前台说在允许范围内都可以带给你。
夏亚突然抓住我的手,又放开,陷进沙发里。说没什么需要的。
我还会再来吗?
4
阿姆罗确实存在,医生护士也说他存在,他在前台登记,他能在纸上写字,能摸得到。
山后面是群山,总有一个背对着海。
我的小学同学A企图与小学同学B谈一场迟到几十年的恋爱。像一根杠杆终于找到适婚年龄一样撬动了,其中包含的物理算式或是家境之间的衡量,我装作不懂,实则真不明白。
我妈还带来一条消息,你表哥又相亲失败了。我说哪个表哥,她很吃惊,不就哪个表哥吗,另一个都结婚了。我赶紧说哦哦,顺便打了个哈欠以表疲惫。她看懂了这一信号,说你也是,有合适的人要主动出击啊,早点睡吧。
我挂了电话发现真的困了,又不想被自己的演技带着跑。已经十一点多了,还是出门寻找邂逅。
这么晚了路上还有人在走,看起来刚下班的,眼看要走进人行道的砖缝里了,一瞬间抬起头和我对上视线。他一下看到我眼珠子后面的神经,大脑的纹路,看到路灯还在延续,家还在前方,看到路分叉处的公园,后面的山,山后面是群山,总有一个背对着海。绕了一圈回到自己身上,眼皮又重了。
我找到已经打烊的餐馆,只剩门口的烟灰缸和停车场还在营业。从左往右数第一台是路虎,第二台不认得,第三台应该是大众,空开两个车位的长得像跑车,趴在地上。这附近也有有钱人啊。
我也趴在地上,往跑车低低的底盘夹缝里看。看到了一双眼睛。
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和自己探讨那是鬼还是人。对面也站起来,穿着保安一样的衣服,说,是你的车吗。我说不是,刚刚掏口袋有东西掉出来了,在找呢。他竟一点没怀疑,打个手电啊,这么黑,哪找得到。我挠挠头,他把手电借我,说这个照得远,比手机照得远。
保安的手电确实厉害,我从豪车下面看到了停车场出口,地面被滚动的LED照得发红。但是没找到我要的东西,保安说,再找找那边。先扫描二维码缴费,LED上这么说。
我说是我搞错了,他叹了口气,接过手电筒把它关上。我说你是那个,小学同学C吗。他说,啊,对,哦,难怪看你这么眼熟。
我们在岗亭边上抽烟,重复没想到这么巧,或是你也在这个城市,或是工作不轻松吧。我说A和B好像谈上了,他沉默,好多人都结婚了,他也沉默。
随后我只能沉默。
他说保安的手电厉害吧,我说厉害,照那么远。他说功率大,几个餐馆停车都在这一块,你知道吗,连车里面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真的带我看,一辆一辆看过去,没什么收获。我说车里面能放什么呢,都是那些东西,他说不对,你仔细看,认真看,往远了看。
我看见电筒照在车里面,画出一个四散的圆,看到曲线下盘根错节的管线,看到它从哪里开来。看到表哥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姨,在相亲群里发他的身高体重职业收入。看到我妈已经睡了,豪车的主人便宜车的主人都睡了。万物沉眠。
保安,小学同学C说,他要去岗亭打个盹。
我看见出库的LED灯牌说,晚安。
我摸到了怎样的情绪,不知道。我也害怕这种事情。
我正在为自己抄近路后悔,想到这里也没什么近路可言,就算了。
近路拐个弯的地方,夏亚在洗车。像浇花一样握着一根水管乱喷。水珠在靠近鼻尖的地方炸开,我理应对此恼火几句。但我还认得这个场景,趁它没有在这个世界化开,我走过去说,这样永远都洗不干净的。
夏亚笑了,说拉拉想去兜风。他把水管递来,我们有的是时间啊。水从小口流出来,往下,再往下,然后钻进周围无数缝隙,不见了。我就是在害怕这种事情。
把手伸到管子下面,如果天很热会觉得凉爽,很冷会觉得手指都要麻痹,小孩会觉得兴奋,大人则无动于衷。我摸到了怎样的情绪,不知道。我也害怕这种事情。
夏亚继续漫不经心地洗车,问我拉拉呢。我说在跳舞。拉拉想去哪里?阿克西斯里的矿洞。我抓了一下头发,那里说不定都没留下什么形状。他没理会,水都没冲在车身上了。
我把水管抢过来,对着他的脸猛冲。水走了,夏亚的头发贴在脸上,他说,阿姆罗,你在生气什么。我说我没生气。真的没有,只想确认一些事。我问他冷吗,他说不冷,那热吗,也不热,怎么可能热,这是自来水。我扯开他驾驶员服的衣领,把水管塞进去。但他只是把水管拿出来,拉开拉链,让衣服里的水离开。
夏亚绕到另一边坐进车里,问我要不要一起去。钻进后座,里面已经放着我那个碎了一块的头盔。没问为什么在这里,继续想我那些没有边际的问题。
拉拉看见矿洞里嵌在石头之间的设施显得很兴奋,就像藏宝的地方一样,她这么描述。路断了,夏亚停车,拉拉跳下来,抱着我的头盔说要去找些东西作纪念品。
周围的石头真的只是石头,没有特点,也不好看。我抱着这么多石头粘成的大石头死掉了。好像在看埋自己的那个坑,很奇怪。夏亚说这里该挖的东西都挖走了,真的只是块石头。我在凹陷处坐下,看拉拉采花一样的脚步跳动,想象自己是进化前的原始人,住在石头里,在石头上睡觉,石头上画画。骨头被风吹成粉,几粒卡在石头缝里。
我让夏亚过来,他问发现什么了吗。我说你听,靠在上面听。他把耳朵贴上去,我从背后把他撞在墙上,用力往里推。他大喊你想干什么,我说就是觉得必须这样做。
我推了很久很久,夏亚没有陷进去,我也没有。拉拉找到了漂亮的碎片,是我头盔面罩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