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像醉汉一样手舞足蹈,头发挂上杂草和泥巴,笑容却这么灿烂啊。
自从住进这里以来,写字就非常重,纸背面能摸到凸版一样的痕迹。这么做为的是对抗后遗症还是药物带来的手抖。中学物理老师教过的,加大压力,摩擦力也会变大,正是在利用这一简单却伟大的知识。
我现在在书写,拥有纸笔,拥有记录的权利,都是努力得来。所有恩赐都是要争取的,在这个特殊的地方更是如此。但我能用悠然自得的目光斜视抱着运动提包、紧张环顾一切的新人,不过是因为我住得更久罢了。
小时候,范围缩小一些,我的小时候,再缩小,和几个好友之间,流行一种游戏。我们把眼睛压在手臂上,看见绚烂的烟花——但不像烟花那样消逝,而在黑暗的背景中闪烁、游移。
我们以为那就是宇宙。
我们争论谁先发现这一奇迹,夸大其词描述其如何如何绚烂。我们以为获得了超能力,透过层层灰尘烟雾云朵,看到了世界之外的世界。
有一回夏天,我忘了手臂上的蚊子包和大人抹上去的风油精。就结果而言并无大碍,但这种游戏被禁止了。
这不是游戏,我早就说过,这是奇迹。所以共享一个奇迹的人之间联系得异常紧密。在得知宇宙宏大而遥远时,我们仍然——宁可怀抱自己手腕中的幻想。我们这个年纪距离死亡还有多久?还有几十年,但不排除意外和疾病。当中有人这么说。在参观一次天文馆后,都为自己选好了死后居住的星球。死后的灵魂能像同一个小区串门一样迅速抵达宇宙每一个角落,甚至我们还有几十年,死前或许就能看到星际旅行。
所以这种狂热让我们用肉眼观看日全食。我想拨开他们去最前列,他们却已经像稻草一样东倒西歪。看到了看到了!另一个也说看到了看到了!我只看了一眼那个漆黑一团却刺痛眼睛的天象,就急忙摇晃同伴们的肩膀。他们像醉汉一样手舞足蹈,头发挂上杂草和泥巴,笑容却这么灿烂啊。
我感到不安,怕就这么被抛下,蹲在地上大哭起来。就连眼泪都被日全食烧热,滚过的地方都起了水泡。
他们从地上爬起来抱住我,说你不要害怕啊,千万别害怕,我们会带飞船来接你的。他们说自己已经身处宇宙,手臂中的那个超能力化作永恒。他们说要带我去旅行,仙女座就在眼前。我只看见悬崖就在眼前。
我现在从头到脚都在痛,伤痕累累,行动不自由,就连写字也如此困难。我在这个世界之内更小更闭塞的世界里,看不见我的好友、同伴、旅伴。我在等待他们迎接的飞船,在练习活动手指,做好写航海日志的准备。
开始陷入为期一周的思考,或是想象。
1
上周的这个时间,13点44分,卡缪来这里找我。贝多蒂嘉出门了,去见她几个女性好友。
卡缪本不想进门。我很惊讶他直接到家里找我,且脸色阴沉,想必一路上思考了很多,带着严肃的表情。所以我硬让他进来,在沙发上坐下——上面应该还留有我半躺着的温度。
走进厨房找茶包,卡缪对着我的后背说,真的不用了,几分钟就能说完。我说好吧,坐去他旁边。茶几很乱,几本看了一半的书就倒扣在上面,贝多说过她特别讨厌这样。
卡缪就看着其中一本开始说,夏亚在精神病院住院,你去看看他吧。我问他怎么回事。卡缪说细节不清楚,我只是知道了,然后决定告诉你。我说你不去看一眼吗。他对此很坚决,不去,我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一个叫夏亚的人。
卡缪走后我把书理齐,写有医院地址的便签夹在最上面一本里。开始陷入为期一周的思考,或是想象。
今天的13点44分贝多在家,我帮她晾衣服,她在床单的另一面说天气很好,下午要不要出门,散散步也行。我像是终于回过神,拨开床单说,我有点事要办。贝多问什么事。我在回答她之前关上了门,留下半篮子内衣内裤在阳台上。
2
这里的窗户在很高的地方,只能看见外面是晴是雨,连一只鸟的影子都抓不住。我在两层门禁后面对路过的护士招手,后者刷了两次工牌进来问,什么事。我说想和拉拉玩翻花绳,能不能给我一条棉线。她听到绳子啊线之类的词语态度就变了,说很危险,不能给你,这里是单间,只有你一个人,看见了吗,地上只有一个床铺。
透过两道门禁的两块玻璃看着护士走向玻璃框架以外的地方,这个世界太异常了。
医生问我,听到什么样的声音,都对你说了什么。我如实陈述。有一个小女孩,叫拉拉,好几年前因为我去世了。她一直呼唤我,想和我玩,带我去她那里。她那里是哪里?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样的声音吗。我说没有。
他继续问,夏亚・阿兹纳布尔是你的名字吗。我说是。那这个柯瓦特罗也是?对。卡斯巴尔也是?对。爱德华也是?对。为什么会用这么多名字呢?我说要扮演不同的角色。
医生点点头,随后我就被安排在这里。他们取下了我身上一切可以带走的东西,给我留下了一张在上面坐久了尾椎骨很疼的垫子。
3
开车去市郊的路上还一直在想该用什么名义去见他。说是朋友?医院这种地方用亲属的名义会不会更好?我是他一个远房的侄子。还是在登记的表格上写:可能没人来看他了。
我没来过精神病院这种地方,一般也不会来。负责的人也穿着类似医护的白制服,让我在一个只有一张茶几和两个沙发的房间等候。然后他走向路的尽头,刷一个玻璃门的门禁。那后面有个病人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
夏亚看见我很激动,但开口就让我把他带出去。我说,我只是从卡缪那里知道了消息,来看你一眼。他说医生都不相信他的话,不相信拉拉的存在,他们说他有病,这个病那个病。他诉苦的样子确实又些可怜,但我没有怜悯他的理由。
此时才发觉夏亚那一侧的墙上有一幅简单的水彩画。
我本想对他说,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这里没有你的国家,也没有你的义务。但未免太残忍,都这个时候了,我竟开始在乎对他温和一些。
所以我说,你先老老实实听医生的话,在这里呆着,我还会来,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前台说在允许范围内都可以带给你。
夏亚突然抓住我的手,又放开,陷进沙发里。说没什么需要的。
我还会再来吗?
4
阿姆罗确实存在,医生护士也说他存在,他在前台登记,他能在纸上写字,能摸得到。
山后面是群山,总有一个背对着海。
我的小学同学A企图与小学同学B谈一场迟到几十年的恋爱。像一根杠杆终于找到适婚年龄一样撬动了,其中包含的物理算式或是家境之间的衡量,我装作不懂,实则真不明白。
我妈还带来一条消息,你表哥又相亲失败了。我说哪个表哥,她很吃惊,不就哪个表哥吗,另一个都结婚了。我赶紧说哦哦,顺便打了个哈欠以表疲惫。她看懂了这一信号,说你也是,有合适的人要主动出击啊,早点睡吧。
我挂了电话发现真的困了,又不想被自己的演技带着跑。已经十一点多了,还是出门寻找邂逅。
这么晚了路上还有人在走,看起来刚下班的,眼看要走进人行道的砖缝里了,一瞬间抬起头和我对上视线。他一下看到我眼珠子后面的神经,大脑的纹路,看到路灯还在延续,家还在前方,看到路分叉处的公园,后面的山,山后面是群山,总有一个背对着海。绕了一圈回到自己身上,眼皮又重了。
我找到已经打烊的餐馆,只剩门口的烟灰缸和停车场还在营业。从左往右数第一台是路虎,第二台不认得,第三台应该是大众,空开两个车位的长得像跑车,趴在地上。这附近也有有钱人啊。
我也趴在地上,往跑车低低的底盘夹缝里看。看到了一双眼睛。
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和自己探讨那是鬼还是人。对面也站起来,穿着保安一样的衣服,说,是你的车吗。我说不是,刚刚掏口袋有东西掉出来了,在找呢。他竟一点没怀疑,打个手电啊,这么黑,哪找得到。我挠挠头,他把手电借我,说这个照得远,比手机照得远。
保安的手电确实厉害,我从豪车下面看到了停车场出口,地面被滚动的LED照得发红。但是没找到我要的东西,保安说,再找找那边。先扫描二维码缴费,LED上这么说。
我说是我搞错了,他叹了口气,接过手电筒把它关上。我说你是那个,小学同学C吗。他说,啊,对,哦,难怪看你这么眼熟。
我们在岗亭边上抽烟,重复没想到这么巧,或是你也在这个城市,或是工作不轻松吧。我说A和B好像谈上了,他沉默,好多人都结婚了,他也沉默。
随后我只能沉默。
他说保安的手电厉害吧,我说厉害,照那么远。他说功率大,几个餐馆停车都在这一块,你知道吗,连车里面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真的带我看,一辆一辆看过去,没什么收获。我说车里面能放什么呢,都是那些东西,他说不对,你仔细看,认真看,往远了看。
我看见电筒照在车里面,画出一个四散的圆,看到曲线下盘根错节的管线,看到它从哪里开来。看到表哥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姨,在相亲群里发他的身高体重职业收入。看到我妈已经睡了,豪车的主人便宜车的主人都睡了。万物沉眠。
保安,小学同学C说,他要去岗亭打个盹。
我看见出库的LED灯牌说,晚安。
我摸到了怎样的情绪,不知道。我也害怕这种事情。
我正在为自己抄近路后悔,想到这里也没什么近路可言,就算了。
近路拐个弯的地方,夏亚在洗车。像浇花一样握着一根水管乱喷。水珠在靠近鼻尖的地方炸开,我理应对此恼火几句。但我还认得这个场景,趁它没有在这个世界化开,我走过去说,这样永远都洗不干净的。
夏亚笑了,说拉拉想去兜风。他把水管递来,我们有的是时间啊。水从小口流出来,往下,再往下,然后钻进周围无数缝隙,不见了。我就是在害怕这种事情。
把手伸到管子下面,如果天很热会觉得凉爽,很冷会觉得手指都要麻痹,小孩会觉得兴奋,大人则无动于衷。我摸到了怎样的情绪,不知道。我也害怕这种事情。
夏亚继续漫不经心地洗车,问我拉拉呢。我说在跳舞。拉拉想去哪里?阿克西斯里的矿洞。我抓了一下头发,那里说不定都没留下什么形状。他没理会,水都没冲在车身上了。
我把水管抢过来,对着他的脸猛冲。水走了,夏亚的头发贴在脸上,他说,阿姆罗,你在生气什么。我说我没生气。真的没有,只想确认一些事。我问他冷吗,他说不冷,那热吗,也不热,怎么可能热,这是自来水。我扯开他驾驶员服的衣领,把水管塞进去。但他只是把水管拿出来,拉开拉链,让衣服里的水离开。
夏亚绕到另一边坐进车里,问我要不要一起去。钻进后座,里面已经放着我那个碎了一块的头盔。没问为什么在这里,继续想我那些没有边际的问题。
拉拉看见矿洞里嵌在石头之间的设施显得很兴奋,就像藏宝的地方一样,她这么描述。路断了,夏亚停车,拉拉跳下来,抱着我的头盔说要去找些东西作纪念品。
周围的石头真的只是石头,没有特点,也不好看。我抱着这么多石头粘成的大石头死掉了。好像在看埋自己的那个坑,很奇怪。夏亚说这里该挖的东西都挖走了,真的只是块石头。我在凹陷处坐下,看拉拉采花一样的脚步跳动,想象自己是进化前的原始人,住在石头里,在石头上睡觉,石头上画画。骨头被风吹成粉,几粒卡在石头缝里。
我让夏亚过来,他问发现什么了吗。我说你听,靠在上面听。他把耳朵贴上去,我从背后把他撞在墙上,用力往里推。他大喊你想干什么,我说就是觉得必须这样做。
我推了很久很久,夏亚没有陷进去,我也没有。拉拉找到了漂亮的碎片,是我头盔面罩上的。
很多大理石聚在这里偷偷发出放射线,微乎其微的交流。
上周末,醒来的瞬间感觉空气异常清新。深吸一口,家里的粉尘告诉我该换气了。我说对,与此同时它们传达另一条信息:可以去美术馆看看。
我打开窗,搜了一下本市美术馆的位置,随便穿几件衣服随便背了个包就出门了。
人们会管这种行为叫冲动。
美术馆的楼和想象中一样长相独特,大厅和想象中一样空旷。这就是我想象中的美术馆,很多大理石聚在这里偷偷发出放射线,微乎其微的交流。
没有人收门票,我理所应当地跨步进入展厅,接受这种召唤。
有一幅画,总感觉熟悉,或许是名画。旁人带着讲解机频频点头,我有些后悔没拿一个了。画一侧的标识写:4月8日没吃完的套餐。鱼香肉丝套餐,因不爱吃里面放的胡萝卜,苦战后放弃,连带半碗米饭和汤也留下了。吃完了榨菜。
我心想原来如此,难怪光是看画就产生了共鸣。频频点头,很是感动。
一个小房间中央只放了一件展品,人们转着圈观赏,我找到空隙钻进队伍里。走了三步之后难忍说出“好像个垃圾桶啊”这样引来其他人厌恶的话语。我忍住了。又走半圈发现真的是垃圾桶,垃圾桶的形状垃圾桶的外观垃圾桶里的垃圾袋垃圾袋里的垃圾。垃圾快要泛滥了,在边缘勉强维持着平衡,如果我们脚步快一点,动作粗暴一点,地面震动,垃圾坍塌。但也没关系,都在围栏之内,仍然是一件完整的艺术。
我开始觉得这么多展品都似曾相识的感觉很可怕。夹在其他表情平淡的参观者中前进,模仿他们做出相同的动作,真像个卧底一样。
那些看不出形状的抽象画,不明所以的现代艺术会让人感觉痛苦吗,我不知道。我终于揪着旁人的衣领对他大吼大叫,别猜了别想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我看着下水道又堵了的心情。这个呢,这是对着冰箱发呆直到它开始报警。
你耳机里又在听什么解说,说这个人是多么懒惰多么无能吗。她吓呆了,颤抖着递给我一只耳机。我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有底噪在烦人。
我打翻围栏去撕那些画,馆内警笛回荡,保安的脚步声在其中充当鼓点。我跑向里面,再里面,美术馆那么大,观展的路那么长。其他人为我们的追捕开道,我跑得都看不清他们的脸了。但其中有些人是不是长得一样?
最终在一面墙上有一个洞,我爬进去,越来越狭窄,分不清是睁着眼还是闭着。只有筋疲力竭紧紧夹住身体。
从床上坐起来,那个神婆像在冥想一样盘坐在一边。我问她,催眠的时候知道什么了吗。她说,傍晚要下雨,你赶紧回去把衣服收了吧。
我想听你亲口说你的不安,你的恐惧,或许能和我的恐惧相互咬合。
也不知道你看不看得见。我本来想发微信,但都写了那么长,复制进聊天窗口塞得满满当当的,肯定不太想读。所以我发电子邮件,发到你堆满广告和推送的QQ邮箱里。 究竟是想让你看见还是不想让你看见,已经不太明白了,就是这样的矛盾,你一定也有过至少一次类似的情绪。望理解。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大概七年前。你突然迷上登山,驮着很大的包,和一群爱好者用绳子勾住彼此,像一列火车离我所在的平地越来越远。你晒黑很多,那么高的地方,连空气都爬不动了。你很骄傲,因为是离太阳越来越近的证明。
我想象你要是去当宇航员,火箭升起,推进器一瓣一瓣掉下来,你在离太阳更近离我更远的地方。我开车四处收集你掉下来的羽毛,刮掉残留的蜡,做成的蜡烛还没烧一个小时就结束了,一定很寂寞。
所以那个时候我参加了搜救队,一切都很严苛,就连温厚的队长也会训斥般地说,你们自己的命才是第一位的,别想当英雄。我觉得他是个好人,大家都觉得他是个好人。跟着他做事,听他一遍一遍提醒容易被忘记的,自己的性命也很重要的事实。
我们有段时间接到很多被熊啊野猪袭击的活。联系那些有狩猎执照和猎枪的人,他们说一边走一边摇铃铛,我就照做了。我们好像一队上山修行的僧人,只能听到风声水声草木声,和这只铃铛清脆的节奏。
熊被猎人轻松击毙的时候,我突然醒了,佛啊,神啊,怎么想都是我们人的错。怎么幻想也无法成为真正的僧人,除了风雨除了草木除了铃铛,我还能听见枪声。
有野兽袭击的地方离那时你在挑战的山很远。你还没失去登山的热情,但我已经产生太多恐惧。
在你已经成为经验丰富的登山者,或许都能说登山家的时候,我也变成了小有经验的搜救队员。我去过雪山,你肯定也去过的。雪山真的太冷太冷了,冷得人把裤子脱了,上衣也脱了,最终赤身裸体,比雕塑还硬。
有一回遇上隔壁大楼起火,看消防员抱出来的人,原来火也很热很热,热得衣服都粘在皮肤上剥不下来。
再后来你不爬山了,我也把搜救的事给辞了。队长说这几年干得很好,但还是记住,活着才能继续在其他地方当好人。我很感动,奋力点头,但奇怪的是没有流泪。一个月多之后,接到电话说队长出事死了。我好像早知道有这一天一样,哭了很久。
你在山上体会到的,不止有兴奋、骄傲这种情绪吧。我想听你亲口说你的不安,你的恐惧,或许能和我的恐惧相互咬合。
现在你在哪里?还驱车四处流浪吗?我在和纪录片里一模一样的大草原上。我也学会了开车,开引擎声很大的吉普车。我白天给斑马重新上色,晚上回到住处拿出笔记本电脑给你写邮件。给我一个地址吧,作为生日礼物寄一台扫描枪过去。
这片草原上到处都是斑马,其中一些想要告诉你一些事,你扫扫看就知道了。
是像宇宙里空空荡荡,还是像市中心一样挤满了人。
卡缪,你应该体会过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吧。不像我,只能模模糊糊感觉到。那里有什么呢,是像宇宙里空空荡荡,还是像市中心一样挤满了人。
我也很想有话直说,但你肯定也会迅速让对话结束。所以既然你有空,就当作大人的说教,左耳进右耳出。
之前做梦,梦到了拉拉,一个我以前遇到的新人类女孩。拉拉在我身边飞舞,转圈,黄色的裙摆流淌,我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发现身体动不了,眼睛只能看一个方向,有风吹来跟着摆动两下——我只是一棵树。
听不清拉拉说了什么,或许因为我不是一个完全的新人类,或许因为是一棵树。后来阿姆罗也来了,年幼的姿态,与拉拉同样。两个人玩捉迷藏,交替趴在我这棵树上倒数。藏好了吗?可目之所及都是荒原,很快便发现彼此,他们却乐此不疲,一遍一遍,兜兜转转。
好在我醒来,手脚还能动,身上也没有一处发绿。一个奇怪的梦,我不觉得那是拉拉在的世界,你说呢。
卡缪,你很适合当医生,一定能发现身体里躲躲藏藏的疾病吧。我真心这么想的。我有个妹妹,她也有这样的天分。虽然不清楚她的现状,但会在某个地方作为医生,或是类似的职业。
陨石要掉下来了,战争又要开始了。人又要受伤,又要死了。很多,很多人。你在的医院会因此忙碌吗。不要担心,那些愚蠢的死人会睡在我的墓地里。那个奇怪的梦里的荒原能埋下很多人。
【月球背对我们的一面:需要乘坐宇宙飞船才能到达的一面】
卡缪站在走廊里,没有意识到消毒剂的味道,已经织进身体里的医院的味道。发了会儿呆,好像忘记了要干什么。花叫他,喊到第三遍的时候才回过神。花说,怎么拿着药?要去哪个病房,我来吧。卡缪说对不起,好像走神了,刚刚感觉有人喝多了。花觉得困惑,急诊没有人来。卡缪说也是。
对,也是。
【月球朝向我们的一面:通常对着地球的那一面】
我无法控制一样不停流泪,不是因为悲伤。有人在抚摸后背,是娜娜伊,她说,好一点了吗,要不要喝点水?我没法回答,眼泪倒灌进口腔里,尝到了咸味,但什么都没吐出来。娜娜伊说下次别喝这么多了。不知道是温柔还是生气。
我最好没说什么令她不满的话,就算说过,也记不得了。
先冒昧问一句,您有什么非常挂念的人吗。
我太不擅长说谎了。
所以我对上司说,我不擅长说谎。他按住我的肩膀,听好了,每说一个字就更往下按一点。
销售不是说谎,不是欺骗顾客,知道吗?我点头。
销售最重要的是自信,自信地讲我们的产品多么优秀,知道吗?我重重的地点头。
你一抬头,一微笑,一开口,别人就知道了,哦,这家的东西好。面前站的这个人,一句谎话都没说,是真心想让我们用上好东西的,知道吗?我感觉已经要被他按进地板,头都无处可点了。
到居民楼下,把自行车停进一堆车海里,想回头确认有没有锁好,它早就融进去,头依偎在同伴身上。我开始爬每一级都很高的楼梯。
光是看见那些折叠处长霉的台阶,就开始气喘、疲惫、流汗。但没有气可以顺,也无汗可擦。
敲门,门和小时候住的房子相似,便有些安心了,或许能拿出点上司推销给我的自信。 门里面闷闷地一声,谁呀。我在猫眼中央挺胸抬头,一只手抱着夹板给门后面看。
开门的女人,中年,头发染成棕色,还烫了点波浪。我想起上司教过的,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对话方式。只是她眉头皱得很深,爱皱眉的人总是严厉,比如我妈妈。
我说,您好,我是来自购候亩公司的,想打扰您几分钟的时间,请问您现在方便吗?她把门开得更大,我说谢谢,躬身挤入给出的空间。
是这样的,我们公司最近推出的几款商品,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先冒昧问一句,您有什么非常挂念的人吗。
她回头看了一眼,客厅里小男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很想偷看这里。女人回过来对着我,是,有,我老公。
那您一定非常适合这款望远镜,它不同于一般的望远镜,能看见非常、非常远的地方。您一定明白的,穿过这些楼房,穿过高山,看到那一头。
她还皱着眉头,但说,真的吗?我说真的真的,您可以试用一下。看哪里都行吗?看哪里都行,想着那个人就可以了。
我看她把眼睛贴上望远镜,然后泪水从夹缝里溢出来。玄关挂着的温湿度计微微动了一下指针。
她买了,她肯定会买,花很大的价钱也会买。我觉得上司说得对,不需要撒谎。真为自己高兴,这句也没撒谎。
我去楼下车海里找自己的那辆,太自信了,自信地推出来时,自信地勾倒了很长一排,一条浪。
让人有些泄气。在附近坐下,从包里取出试用品,在袖子上擦了擦目镜附近的泪痕,靠在自己眼睛上。
看见了我自己。
周围烟雾缭绕,我趴在地板上没有动静。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有人在用力拍我家的门,拍得门上温湿度计都掉了。数字很高,人的身体里有很多水,我只是散开了。
谁在敲门呢,肯定不是销售员吧。
火星的空气里总是有锈的味道,伤口像因此会感染一样。
从破窗走到门口是五步,走到有人来往的大路上是五百步,走到现在的位置不知道了。中途后背传来剧痛,麦基利斯只好把自己弯折起来,有什么腐烂的东西因此崩裂了,凉凉的,顺着脊椎往下滑,碰到布料后张开,爬在上面。他像接到了这一信号,站起来继续走,数到一半的步数忘记了,也就算了。
麦基利斯这些年一直在想方设法毁容。
第一次把开水浇到脸上的时候,身体感受到危险反射性弹开。他看着脚背上起泡,地板上也鼓起一个包。拿刀划开,里面没有脓,下面是更深的地板。
脸上经常会很疼,之后又痒。难以忍耐的时候就踩那块破地板,圆形的鼓包上一条裂口,像一只眼睛。麦基利斯问,你疼吗。踩下去,闭眼,放开,又睁眼,地板眨眼一次,表示也疼。
麦基利斯有时在想,自己都死过一次了,竟然还会为疼痛抓狂。但如果像神话里那样游过死人渡的河,刀枪不入了,便也无法像现在这样给自己造点伤口,看它们长成狰狞的疤。
大风的天气,窗户随着呜呜呼号剧烈震动,猛烈的节奏之余也多了一条裂痕。麦基利斯撞上去,再出来,脸上挂了数条血痕。后来才发现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口,有些可惜。再后来每晚都冻得发抖。
不过现在都无所谓,没有人能看出来他是数年前劫走巴耶力企图谋反的那个人。麦基利斯可以走进人群,前往宇宙港。等候的人群这样嘈杂,听不清伤口愈合的声音。
火星的空气里总是有锈的味道,伤口像因此会感染一样。麦基利斯找到了他的目的。
巴巴托斯一部分陷进地里,身上的划痕和裂口像幽灵住在体表。麦基利斯爬进驾驶舱,黄沙堆积,手一挥就流了出去。脱掉外套,脱掉上衣,麦基利斯看见衣服后面沾了一些不知道是血还是脓的液体。
他把自己和巴巴托斯连在一起。说,三日月,你听得见吗。风进来绕了一圈,几粒沙子出去,几粒进来。
三日月,你一直在这里没有动吗。
三日月,这里景色好吗,看得见你的家人吗。
他看见黄沙抖动,巴巴托斯的爪子从地里拔出来,停在没有舱门的驾驶室前面。麦基利斯跳上去,摸坚硬的掌心。
把耳朵贴上去,能听到什么呢,麦基利斯不知道。巴巴托斯的手微微合上,光线还在金色的爪子间碰撞,但已经有些困了,想睡觉了。
眼里饱含一片微小的海滩,走在更大的海滩上。
我家东面太阳升起,阳光铺下很大一张床单,下面有条路,路的尽头是大海。我起床,更衣,洗漱,穿鞋,从家门出去再顺着墙绕到东面,走去散步。
我说天气真好啊,每天都这样好。一阵风把沙子吹到眼睛里了。
我奋力流泪,挤出的一滴很快就干在脸上。眼球滚动,于是沙子也滚动。
眼里饱含一片微小的海滩,走在更大的海滩上。
我在朦胧中看到一只恐龙,一只模样标准的恐龙躺在沙和水相交的地方。我向它跑起来,鞋子里也进了沙。但当那奇特冰冷的皮肤与我脆弱柔软温热的皮肤接触的时候,泪水就脱离了控制,我流泪,甚至嚎啕起来。
一只刚刚死去的恐龙,肉还紧紧连接在骨头上,外面附着作为恐龙的外包装。不在博物馆里,你就是一只恐龙。
伏在巨大的躯体上哭了一会儿,眼睛里的沙子也走了。阳光在炙烤后背,我决定给恐龙举办葬礼。
去问家里老人,他们说要把尸体放在船上,送往对岸,那里有神在等。可是恐龙的对岸在那里呢,老人说神会包容一切的。我想起小时候父亲躺在那样的船上,母亲说他要去修行。我以为修行是忍受痛苦,让粗糙的路把脚皮变硬,可父亲甚至没有早起,还在睡。
问了很多人,都说没有那样大的船,能装下恐龙的船。我怕恐龙腐烂,怕它变成博物馆里的样子,风从骨头之间穿过。只好把它巨大的躯体分开。
我切了很久很久,过着精疲力竭的每天。我抚摸环抱舔舐啃咬,都不能从坚硬的皮肤里感受到什么消息。但夜晚的海水对它来说或许不冷,沙子也不会在身上停留,我觉得宽慰。
恐龙出行的那一天,大家都来帮忙。我说谢谢,他们说葬礼就是这么办的。临行前,母亲说要给它带上些东西。我捧了很多沙,撒在它脖子周围。天气真好,每天都这样好,恐龙像戴了一条项链那样好。
我撑船,后面跟着恐龙的头,前肢,上半躯干,下半躯干,后肢和尾巴。很多船相连,以同样的方式摇晃,岸上的人摆动身体,唱奇妙的歌。
我看到他们说的对岸,神总是等待的对岸。也有一个沙滩,也长树,长草,长形状各异的石头。看不到父亲来过的痕迹,其他很多人来过的痕迹,哪里都没有神,没有神长久等待中消磨时间堆出的沙包。
往里走,拨开草木,它们在背后闭合,像一扇扇门。最终我看到了,很多恐龙以恐龙的方式生活着,神是一只斑斓的恐龙。长啸此起彼伏,像奇妙的歌。我好像看到很多人快被自己忘记的面容,其中没有父亲,父亲还在那些船里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