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珞

aka 56

唯一的消遣,原来人死了以后连这种事都可以接受。

醒来,睁开眼睛。 好像突然就醒了一样,想不起来怎么睡的,梦到什么。像车穿过隧道的瞬间,光线泄洪一样冲在身上。 我只看见一条路,路上什么都没有,路以外也什么都没有。之后才发现坐着,一条长椅,那一头也坐着人。 阿姆罗和我对上眼神第一句话就是,你死了。 阿姆罗想找个地方靠着,但长椅没有扶手,于是把头贴在背后的塑料板上,整个后背都是悬空的,那个三角形的空间里也什么都没有。我问他这是哪里。 他说,车站。我看着也像。他说拉拉刚来过,让我们等会儿,死太多人了,要排队。 我好像完全接受自己已经死了,没再继续问,活动了一下上半身,和阿姆罗摆出同样的姿势。往上看,除了遮阳篷,也什么都没有。 听到机械的声音,以为车要来了,终于要去死人的世界了。但它走得很慢很慢,看一眼阿姆罗,他只是换了个姿势,撑着头。 一辆送餐小车,显示屏上的眼睛闪动。 我拿起托盘,阿姆罗在屏幕上点了一下。小车走了,义无反顾地向着一片空白的世界深处,像来时那样很慢很慢。我哑然。 阿姆罗催促我把托盘放下来,拿起倒置的空杯,从装了褐色液体的壶里倒出满满一杯,一饮而尽。我说这是什么,他突然笑,你喝喝看。我给自己倒了半杯,抿一小口,又喝了一大口,再喝一大口就全喝完了。阿姆罗一直笑着看我,他说,好喝吗。我实话实说,像茶,没什么味道。 我好像睡了很久,这里只提供简陋的饮料,阿姆罗一直在喝,直到尝出其间微乎其微的差异。 唯一的消遣,原来人死了以后连这种事都可以接受。 我走出去,对着路的一方大喊:拉拉!快把我带走吧!声音离开我的嘴巴像是迷路了,找不到目的地,在晕头转向中散开。 阿姆罗从后面拽住我的衣领,拉回车站的长椅上。我想挣扎,他已经把剩下的大半壶水倒进来了。寡淡的液体往身体的各个孔洞游走,我已经死了,没有痛苦,只觉得在当一条鱼。

电视照得微微泛白,没有人吮吸,也没有黑色的乳汁。

暑假前最后一天学校到中午就结束了,思苗喊我去租几张碟片,买点零食,晚上看个通宵。我很高兴,快快收拾一下,半路想起有书落在学校。 思苗问,是作业吗。我说不是,一本带去打发时间的。思苗什么都没说,拉着我的胳膊走个不停。我故意放慢脚步,胳膊像要被她扯掉了。 到音像店各自钻进架子。灯罩积了很多灰,我换着角度看盒子的封皮,挑了一部外国打打杀杀的片子。海报上黄沙飞扬,不禁呛了几口。绕了几圈去找思苗,发现她蹲在地上,脚边放了两三盒碟片,和我一样找光线,小声念背后的简述。 我想起小时候和思苗一起去图书馆,她改不掉把字念出来的习惯,被管理员提醒了很多次。思苗很喜欢恶毒后妈的故事,在她们得到应有报应的时候高兴地拍手,又被管理员领出阅览室。我看过什么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印象里只留下思苗反复翻看那一页的样子,有些吓人。 我发呆的时候思苗已经把碟片塞回架子,手上留了两盒。大概是刚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在我前面,把门口的光线遮得一闪一闪。 思苗把电视打开,零食罗列在茶几上,我在用她家的固话打给我妈单位的固话。我妈嘱咐了很多,说别玩太晚。嗯嗯啊啊回她,余光瞟见思苗已经往里面塞碟片。 先看我挑的那部,惊险刺激,以为子弹用完了,又从背后掏出一把刀。被刺中的人表情依旧惊诧,血依旧流淌,不知道要流到什么时候才会停下。主角飒爽离开,影子像一块布蒙在背后的尸体上。 演员字幕滚动,电视模糊地反射我们两个的头。思苗借这个短暂的休息大声吸光饮料盒里最后几滴,庄重地站起来,吩咐我把窗帘拉上。 是一部恐怖片。母亲疲惫,悲伤,愤怒,诅咒她年幼的孩子。我害怕的时候就转头看思苗,她没吃零食,饮料也喝完了,绷在自己身体上。母亲抱起哭闹的孩子喂奶,拨开半边衣服,婴儿嘴角竟渗出漆黑的乳汁。 我忍不了了,把脸塞进手心里。 不知道结局是什么,途中又有多少声尖叫。演员表滚动很久了,思苗还没去换碟。她卷起衣服的下摆,掏出自己的乳房。乳房很小,电视照得微微泛白,没有人吮吸,也没有黑色的乳汁。 长大之后还和思苗保持着联系,真是一个奇迹。她结婚很早,也有了孩子,每天辗转几个家庭做家政。我坐办公室的,也没有家庭,看着很辛苦。 那天帮她接小孩幼儿园放学,很活泼,像思苗小时候一样说个不停。我牵起她一只手,说从这里拐弯,再走一会儿就能见到妈妈了。她突然沉默,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玩橡皮泥的塑料小刀,郑重地交给我。她说,你要帮我惩罚妈妈。我说为什么呢。她说因为妈妈是坏妈妈!我笑,妈妈做了什么坏事。她开始激动地一条一条列举。 思苗正好先我们一步到家。我给她那把塑料小刀,说小朋友让我替她惩罚你。思苗也笑了,走进主卧,拉上窗帘,脱下衣服,解开胸罩,捧着一只乳房给我看。思苗真的很白,胸脯更白。我不懂她的意思,偏过头去。 她就这么裸身走进厨房,回来时递给我一把水果刀。她说她确实不是一个好妈妈,坏妈妈应该遭到报应,她从小就知道的。

这里是地球,我感觉一直在向下沉。

我说我是夏亚阿兹纳布尔,但没有人相信。因为身上大部分皮肤都被烧毁过一次,脸像蜡烛一样化开,凝固在将要滴下来的状态不动了。连我自己看镜子都失去了自信,我真的是夏亚吗,夏亚为什么还活着。 眉心那道疤痕被烧伤完全覆盖,怎么摸都摸不出痕迹,真的很可惜。 问周围人阿姆罗的下落,都说死了,或者,不知道,或者,和夏亚一起死了。我以为因为我是夏亚,这是在提防,在隐瞒。但他们只是觉得我可怜,连板机都拉不动了,还精神失常,妄称自己是夏亚。 我变成一个连名字都丢了的伤患。 护士说,今天天气很好,出去晒晒太阳吧。周围床上的人站起来,走了出去,每一步脚都贴在地上。这里是地球,我感觉一直在向下沉。 后来我也能参与这项活动了,坐在轮椅上,头被颈托硬生生支起来,阳光刺眼,我无处躲闪。护士在商讨对我的称呼,兜兜转转还是回到最开始的答案,你说你叫夏亚,那就叫夏亚吧。 有个一只眼睛瞎了的人,半只脑袋都裹着绷带。他说自己是记者,要把这个诊所发生的事情整理成报道。阳光很好,于是给所有人都拍了照,也给我拍了。虽然对他兴趣不大,但我还在期待在那篇新闻稿里继续当夏亚。 我感觉到阿姆罗在附近。每次天气很好,每次护士领大家去散步,每次在离小诊所最远的地方,阿姆罗就在这附近。他在等什么呢,我没有能力抵抗,也没法让周围人信服,还是说他在和拉拉窃笑。 再一次感觉到阿姆罗的存在时,已经可以勉强转动脖子。四周平坦,很远很远的地方才能看见一座小屋。一群羊从面前走过,羊毛滚动。 一头羊脱离群体朝我冲来。 我看到草地,云,山,层层羊毛,又是草地,云,山,羊毛。被撞翻在地滚了好几圈,浑身痛得睁不开眼,只感受到羊湿热的鼻息。阿姆罗,是你吗。羊拱了我一下。确实是阿姆罗在说话,但耳朵只听到了咩咩的声音。他已经死了,还在苛责我,咩,咩。 几天后身上还在疼。那个记者说照片洗出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拍到我的那些,都映出模糊的光晕,有些吓人。

最后的希望和最后的失望都在里面。

我十几岁的时候离开家,独自一人旅行,现在已经三十多岁了。 谈不上多喜欢这样的生活,也不讨厌。唯一能说的就是我已经习惯且无法脱离四处漂泊的日子。 我不写日记,总是忘记拍纪念照。途中买的或是当地人送的小装饰物都挂在车里,后视镜和后排座的把手已经挂满了。我在想怎么办,该买一个盒子收起来,还是再开拓一块地方装饰它们。 漫无目的地思考,漫无目的地开车。在我三十四岁的那一年,遇到一个氛围独特的荒废村庄。 最初的印象是,如果我是导演,肯定会以这里为舞台拍摄一些神秘或是恐怖的东西。于是把车速放慢,两边车窗摇下来,外面的空气又湿又冷,像棉花糖一样裹在我身上。如果有还住着人的屋子,今晚就打扰一下,如果都空了也好,随便挑一家打扰一下。 但大部分屋子毫无生机,被杂草抢先住下,热水澡应该是没戏了。我在一个看起来严肃且相对大一点的建筑前停下车。这应该是集会堂或是档案馆之类的地方。我想敲门,又放下手,最终还是象征性敲了两下。开门的吱呀声和灰尘的味道都在意料之中。 里面有活动室,围着空荡荡的地方摆了一些椅子;还有会议室,围着一张桌子摆了一些椅子。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坐过那些椅子了,灰尘填满皮面的凹痕。我带着湿气的鞋子在地板上留下脚印,让人觉得有些惆怅,至少在离开之前想知道这里被荒废的原因。 这里居然什么文字记录都没有,活动室里找到的儿童绘本也只有图画,不知道是不是被小孩子翻得多了,纸张都皱巴巴的。 我最终打开的门和其他的没什么不同,最后的希望和最后的失望都在里面,有些紧张,握着门把的手打滑了两次。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几排架子上密密麻麻摆着小盒子,一块麻将那么大,摆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我取下一个打开,里面是一滴水。打开了好几个,都是差不多的一滴水。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蘸了一点尝尝,有点咸,每个都有点咸。 最初我觉得没什么不同,只感觉到这种咸味像眼泪。不像海水,不像食盐,像眼泪。当我尝到一百个的时候,好像知道了这滴眼泪的情绪,高兴的悲伤的痛苦的无助的触动的打哈欠淌下的。 我想找东西记录下来,却想起车上没有放纸笔,这里也没有供我书写的东西。我也有些害怕,害怕在纸上什么都写不出来,或是写出来就失去了这种能力。 所以我一直尝,只是尝眼泪的味道。到三百个的时候,我看到流泪的人,看到女人对着湍急的河流撕心裂肺地哭喊,盒子靠近眼睛,接下一滴泪水。看到老人郑重取出小盒,站在客厅里,房梁垂下的麻绳旁边,一张黑白照片的对面。 我就这么看完了这么多人的生活,难过得想哭,但没有空盒子来保存,我不属于这里。眼泪一直流进嘴里,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什么味道都没有。

是不是很奇怪?看着生下自己的妈妈像一个胎儿一样脆弱。

卡缪突然在我前面停下。问他怎么了,他半回头半仰视地说,大尉听见了吗? 我也学着那样,半回头半仰视,以为那是声音的来源。但什么都没听到,反倒是已经习惯的,这艘船上机器运作的声音,隔着右手边的墙壁还显得尤为刺耳。我老实回答没有听到,是有敌人接近吗,还是有人在求救。 卡缪说不是,是什么呢。他换了个姿势努力寻找,我才发现刚刚不是向着声音回头,只是在看我。是什么呢,我也问。卡缪说,这好像是婴儿的哭声。我说新人类连婴儿都能感觉到吗。他反而不确定了,大概是太累了吧,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卡缪在自己的房门口却犹豫不决的时候,我也站在后面。他说,还能听见,就像一直在耳边一样。我催促他进去睡一会儿,他却转过来,这回是整个人都转过来了,正面朝向我。我想开口,但他说大尉先安静一下。 我说好吧,虽然嘴上什么都没说。现在我呼吸,身体中央一起一伏,卡缪把耳朵贴在那个位置,脑袋也一起一伏。 我说别想了。他说这样我也没法睡觉,婴儿总是哭个不停。他走进房间,坐在床上,问我这里难道有谁怀孕了吗。我否认。他继续追问,如果哪个殖民卫星被袭击,有很多小孩死掉了。我说,那也是你无能为力的事情,休息吧,卡缪。 卡缪仰面躺在床上,没有合上眼。如果在宇宙的角落,新的星星形成了,会发出这种声音吗。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我说——犹豫了半天还是开口了——我小时候应该也会哭个不停,你也会,这样满意了吗。卡缪被逗笑了,笑了半天。突然侧躺过来,脑袋转向我,我妈死掉的时候,大尉也看到了吧。 我点头。他说,我妈被装在一个球里,球被打碎了就活不下来。是不是很奇怪?看着生下自己的妈妈像一个胎儿一样脆弱。我还是只有点头。 卡缪坐起来,示意我靠近,他应该真的累了,我没有其他能做的事,照办了。现在他把脸贴在更低的位置上,认真听,不受我的呼吸影响。 现在什么都听不到了,他说。 但卡缪没有放开,我把手放在他头上,说,我不是你那样出色的新人类,所以就算你死了,我也听不见很早很早以前传来的哭声,只能听见你现在的声音。 卡缪睡下了,我走出门也觉得很累,不剩什么力气了。

我一直忍耐到抹完全身。

最近不知道是天气热起来了还是什么原因,倍感体力不佳,乃至爬楼梯都要多喘几口气。便想到要多锻炼了,锻炼就得买一双运动鞋,有一套专用的运动装更好。于是走向商场,这是我迈出的第一步。 果然一进去是迎面的冷气,天气真的变热了。我想接下来会更热更难捱,这里的冷气更加舒畅宜人。站上扶手电梯回头看了一眼,和奢侈品柜台的店员对上目光,她穿着长袖长裤的西装,脸上没有一滴汗。 来到运动品牌那一层,随便挑了两件短袖短裤,买了双看上去还比较结实的运动鞋。当然不是阿迪耐克那些大品牌的东西,没必要,也没那个钱。结账的时候闻到柜台后面淡淡的香味,有可能是柜员身上的,也可能是空气清新剂一类,结果都让我想起沐浴露快要用完了。 所以趁自己没忘记,下到了百货商店那一层。我想找沐浴露,却看到有和浴盐捆绑的套装。我没用过,包装上写能去除角质让皮肤变得光滑种种,听起来挺适合接下来变热的日子,放进框里。 现在超市都是自助收银,我一边扫过去,一边想,一会儿在小区周围跑两圈,然后回家,按照包装上说的那样,先用沐浴露,再用浴盐。这个短暂的安排已经足够有成就感,我觉得自己在往前迈步,很多步了。 我在跑,身上的运动装运动鞋也跟着跑,影子也忽快忽慢地跟着跑。和迎面而来的人擦身而过时听见他手机里放的音乐,我想回头追过去再听一会儿,可他已经跑远了。因此有些泄气,今天到这里已经可以了,不知道那个人听的什么歌也就算了,我决定剩下的部分走回去。 途中路过的垃圾桶,一只半人高的大熊玩偶靠在上面。拿起来跟我一起回家,就当是今天做出这么多努力的礼品。 回家后才发现那只玩偶太大了,根本塞不进洗衣机里面。我一边给自己冲水,一边冲玩偶熊,给自己抹沐浴露的时候也给它抹了一些。 然后是浴盐,里面像牙膏一样很多颗粒,我觉得有点疼。但如果这也是一种接近西装店员的方式,接近身上散发香味的店员,接近商场干净反光的大理石地砖,接近那个跑得很快很远听我听不懂的歌曲的人的方式。 我一直忍耐到抹完全身。 没有给那只熊玩偶也抹浴盐,瓶子里不多,我想把这种机会留给自己。 从浴室出来时,感觉有一层皮都被剥掉了。有很多动物会一边长大,一边蜕皮。我把熊玩偶拿出来晾干,它一下变得很重,我用手推,用脚踩,排出一些水,但还是很重。就在它被挂上衣架的一瞬间,背后的缝线裂开,一路裂到头顶。 我感觉凉飕飕的,有什么东西被冲进下水道了,薄薄一层,我只是和这些棉花一样没有形状。

你和我的呼吸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你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的那个时候都在想什么?住在很高很高的地方,能够每天和飞机打招呼的日子,又在想什么? 但现在我们之间没有那些让人困惑的距离,我每天所见的就是你每天所见的。即便如此我还是会问,你现在在想什么。 环顾四周,你住在一间普通又普通,毫无特色的房间里。早上从床上起来,床垫花上一整天时间复原那个凹痕——侧着睡的时候看起来窄一些,仰面睡的时候看起来宽一些。然后晚上又翻身躺下,花一整晚的时间在床上盖出自己的印子。这是床的一呼一吸,需要24小时。 你撒一把鱼食,观赏鱼们就会挤成一团抢着吃。鱼肯定也要呼吸,什么是它们的一呼一吸,你说不明白,看不出来。但你每天定时喂鱼,彼时水的波纹更激烈,再恢复如常,这是对于缸的一呼一吸。 你和我的呼吸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我们都很健康,这是好事,只是有些可惜。 你吃爱吃的甜饼干,每次都会留下盒子的一角,因为上面画着不同的动物。这是一种纪念,一项收集,所以用单独的罐子保存起来,所以也经常倒出来清点、欣赏、分类。可是我们只能买到这一种甜饼干,我想起电影里被关进牢房的人在墙上记日子,于是也数那些收藏。 你说这些动物是在地上跑的,放成一排。这些在水里游,放在更下面一点,一边看着水缸里的鱼一边把它们分散开。这些会在天上飞,就放在离地面很远的地方。 我说,那这里呢。地上跑的和天上飞的之间什么都没有。你说我们就住在这里,是这样吗,饼干盒上没有画着我们的图案。你拉开窗帘,外面很亮,我眯着眼走过去。 外面有很多相似的楼,好像也住着和我们相似的人。在这个高度,没有天上飞的动物,也没有地上跑的,只有鱼缸里游的被带了上来。 你说,看远处的云。我看见远处的楼顶飘着白色的,被扯开的棉花。你说快了,然后抓住我的手,还嫌不够,紧紧抱住我的全身,我们之间好像已经开始融化。后来地板飞了起来,紧接着是床,桌子,鱼缸,里面的鱼被水包裹着飘到外面,水草依旧摇曳。最后是我们。 你说千万不要放手。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我们会这样飘向什么地方呢。你说这栋楼长得够高了,再这样我们会碰到天上飞的动物,所以顶楼会被切下来,这是规律。那我们怎么办呢,你说我们会变成云,就像刚刚看见的那样。 后来我找不到你了,但我能看见飞机里趴在窗户上的小孩。我也找不到我自己,找不到那张床,那个鱼缸,鲜艳的饼干盒包装也没有了,哪里都是一样的白。 你在哪里?突然有一天我看见了天上飞的动物,和饼干盒上长得一样,有羽毛做的翅膀。接着是地上跑的动物,然后是水里游的,并不是都像观赏鱼一样漂亮。你在哪里?现在我什么都看不见了,这也是规律吗,你此时也在找我吗。

但我只会走平常爱走的那条路,已经跑得很累很累了,想在陈列蛋糕的冷柜里睡一会儿。

我理应像犯罪电影里一样合理安排逃亡的路线,用伪造的护照买机票去往国外,或者先在廉价的破烂酒店里吸被褥的霉味。但我只会走平常爱走的那条路,已经跑得很累很累了,想在陈列蛋糕的冷柜里睡一会儿。 我在躲避一场追捕。 躲在宠物店架子的阴影里,正好能看见曾经住过的水缸。对那时的记忆模糊,每天重复睡着和醒来,从一面墙壁弹向另一面。家里第一台电脑的待机画面也有类似的东西被困在四面框架里,我一直想救它出来。 记得他们曾经说,我们现在的经济条件只负担得起这个。然后重复拿起缸前的价签,我看不懂上面的数字,所以后来也这样问,我能负担得起把它救出来的钱吗。他们晃了一下鼠标,那个弹动的球就消失了。 这是我对这里,对很久以前,对我自己记忆的极限。 我是真心想解救一个待机画面里的球。 后来我按照他们所说的——等你长大了就可以买一台新的电脑——极尽所能地长大。 我看见老师给素描模特工资,我问,我也可以当吗。老师很讶异,说可以,只要你愿意。很高兴,能赚到钱应该也是长大的一部分。我走上台,老师说,把衣服脱掉,我想也是,上一节课画的奶奶,身体上的皱纹波浪一样堆叠。就算生在内陆,长大很久很久之后,身上也会出现海,不用长途跋涉,一直等就够了。 我脱下衣服,一件一件,同学的脸从这里看得很清楚,他们都在看,表情凝滞。我觉得理所应当,但这空荡荡的身体,没有长大的痕迹的身体也会被大家所知。想到这里我开始羞愧,老师说,模特暂时还不能动。 人体模特,我只当过一次,获得的那笔钱到现在还没用过,攒下来也不知道干什么。评定之后,有同学把画给了我,因为分很低她不想要了。我像一只垃圾桶一样把画吃了进去,从没想到自己长得这么难吃。 我尝试了很多长大的方式,很多很多。往自己身上刻下长大的痕迹时,才发现人的海水是红色的。但好像从来没从那个宠物店的水槽里出来过一样,被死死框住,到此为止了。 因为塞得太满,有些呼吸困难。 现在什么都别说,保持冷静,专注地看从门口进来的两个人,曾经带走我的两个人,我想逃走的地方。我记得身上带了武器的,装画具的盒子里有刚削好还没用过的铅笔,究竟放在哪里了呢。

表面光滑圆润,没有脸,没有表情,也不会有皱纹。

本来以为终于可以回家了,至少两条腿在交替,树在后退,我也在回去的方向上。 附近的世界在酝酿一种我不需要的氛围,下可以忽略的小雨,水粘在眼镜上,店门头的灯牌都化开了,随着我前进的速度流动。经常在电影电视剧里看到的,人死的时候也被这样模糊的光晕包裹。我还没死,身体健康,器官稳定地工作,身处于此只觉得很困很困,大家都闭上眼睛或许是这类世界的规律。 几步之前,光更强的地方是商场的橱窗。有个女人把数码相机放在橱窗玻璃的边缘,镜头向着自己。我想表示礼貌,停下等她拍完。她后退几步,站定的一瞬闪光灯亮,再小跑回去确认相机。我决定抓住机会快步走过去,但有个很难忍住的哈欠。 我又看她摆好相机,后退,摆造型,在她跑回去的瞬间像接到发令枪响迈开脚步。她却在背后说,不好意思,能不能帮我拍几张照片? 我想装作没听见,答应这个请求无非是太好奇一个人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给自己拍照。 我把眼镜上的水珠擦掉,橱窗里的光很强,嵌在女人脸上每一道皱纹的边缘。她说,给我拍一张全身照就好。我问她就在这里吗,她说对,然后走到刚刚站的地方。我说可以了吗,她说可以,然后按下快门。 女人接过相机确认照片,我顺势问为什么在这里拍照。她说就是穿了新衣服觉得高兴。我说这样啊,那挺好的。 橱窗里的灯一下子灭了,看一眼手机,已经是商场关门的时间。 女人把相机收起来,说谢谢你啊。她应该比我妈还大一点,周围一下子暗了,我也没什么自信。我早就该走了,但她还看着关了灯的橱窗。我也抬头看,两个没有脸的模特,穿着包身的裙子,一个站着一坐着,周围散落一些装饰的花。 她说,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我说我该走了,今天很累。她说,好吧,谢谢你。 我想跟朋友说,今天遇到了奇怪的人,打了几个字就睡着了。醒来觉得算了,把输入框清空,就当忘记了。 第二天路过那个商场的时候才知道,昨天是最后一天营业,商场太老了,要翻新,我觉得也是,橱窗里的衣服都跟不上时代。昨天路过的橱窗,连灯都不亮了,只有穿着老气的模特,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横在那些装饰的花和手提包之间。表面光滑圆润,没有脸,没有表情,也不会有皱纹。 我觉得有些奇怪,像做梦梦到类似的事情一样。商场应该在逐步撤掉这个橱窗吧,倒在里面的模特脚上的支架被拿走了,所以站不起来,所以在这个精致的世界失去平衡。

这要是死后的世界是否有点太俗气了,但有些事只有真死了才知道。

我第一次看见海是在美女画报上。有人贴在小巷子里,贴了很多。大家都穿得极端少,肌肤裸露,却笑得很开心。站在垃圾堆上面,对着另一面斑驳的墙,只是笑,微笑,露齿笑,羞涩地笑。 我不明白,我看到她们背后有好大一潭蓝色的水,再后面是其他海报被撕下来的痕迹。所以我也撕,结果带着墙皮剥落,后面的后面是水泥。海啊沙滩啊她们头上戴的花都碎了一地,即便如此还是摆出惹人怜爱的模样。我想算了,肚子饿了,下一个街区有好几家餐馆,背后也有这样的巷子。 后来他们说,你要讨好客人啊。我也不明白,躺在床上像躺在一个坑里。天花板滚过各色艳丽的灯光,有人往我身上爬,巨大的影子一下一下地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把我埋掉。这要是死后的世界是否有点太俗气了,但有些事只有真死了才知道。 店里的其他孩子死了就扔在后面的巷子里,气味很大,靠那边的窗子被锁上。客人睡着了我就走过去看,尸体像气球一样撑开,也飘不走。大家粘在地上,色情海报粘在墙上,苍蝇粘在他们的缝隙里。好羡慕啊,那个死掉的,比我还小的孩子,说不定已经看过海了,说不定知道的东西比我还多。 书上说很多鸟在海上飞,如今我也看见过,甚至海早已失去魅力。只是经常看偷偷留下的那张比基尼沙滩海报,是这样笑的吗,对着脏兮兮的水泥墙,对着那些孩子们的尸体,被撕毁被泼上污水也不会变的表情。 经常看到和我很像的小孩往海里走,走得头顶都淹没的时候,就有另一个接替他。我以为是梦,直到发现自己也在这个队伍里。感觉不到海水是凉的还是热的,步伐也很轻快。很想回头看一眼,但海水已经没过头顶了。 但怎么办,海鸟的翅膀划过水面的感觉就算死了也不知道,好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