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珞

aka 56

很多大理石聚在这里偷偷发出放射线,微乎其微的交流。

上周末,醒来的瞬间感觉空气异常清新。深吸一口,家里的粉尘告诉我该换气了。我说对,与此同时它们传达另一条信息:可以去美术馆看看。 我打开窗,搜了一下本市美术馆的位置,随便穿几件衣服随便背了个包就出门了。 人们会管这种行为叫冲动。 美术馆的楼和想象中一样长相独特,大厅和想象中一样空旷。这就是我想象中的美术馆,很多大理石聚在这里偷偷发出放射线,微乎其微的交流。 没有人收门票,我理所应当地跨步进入展厅,接受这种召唤。 有一幅画,总感觉熟悉,或许是名画。旁人带着讲解机频频点头,我有些后悔没拿一个了。画一侧的标识写:4月8日没吃完的套餐。鱼香肉丝套餐,因不爱吃里面放的胡萝卜,苦战后放弃,连带半碗米饭和汤也留下了。吃完了榨菜。 我心想原来如此,难怪光是看画就产生了共鸣。频频点头,很是感动。 一个小房间中央只放了一件展品,人们转着圈观赏,我找到空隙钻进队伍里。走了三步之后难忍说出“好像个垃圾桶啊”这样引来其他人厌恶的话语。我忍住了。又走半圈发现真的是垃圾桶,垃圾桶的形状垃圾桶的外观垃圾桶里的垃圾袋垃圾袋里的垃圾。垃圾快要泛滥了,在边缘勉强维持着平衡,如果我们脚步快一点,动作粗暴一点,地面震动,垃圾坍塌。但也没关系,都在围栏之内,仍然是一件完整的艺术。 我开始觉得这么多展品都似曾相识的感觉很可怕。夹在其他表情平淡的参观者中前进,模仿他们做出相同的动作,真像个卧底一样。 那些看不出形状的抽象画,不明所以的现代艺术会让人感觉痛苦吗,我不知道。我终于揪着旁人的衣领对他大吼大叫,别猜了别想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我看着下水道又堵了的心情。这个呢,这是对着冰箱发呆直到它开始报警。 你耳机里又在听什么解说,说这个人是多么懒惰多么无能吗。她吓呆了,颤抖着递给我一只耳机。我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有底噪在烦人。 我打翻围栏去撕那些画,馆内警笛回荡,保安的脚步声在其中充当鼓点。我跑向里面,再里面,美术馆那么大,观展的路那么长。其他人为我们的追捕开道,我跑得都看不清他们的脸了。但其中有些人是不是长得一样? 最终在一面墙上有一个洞,我爬进去,越来越狭窄,分不清是睁着眼还是闭着。只有筋疲力竭紧紧夹住身体。

从床上坐起来,那个神婆像在冥想一样盘坐在一边。我问她,催眠的时候知道什么了吗。她说,傍晚要下雨,你赶紧回去把衣服收了吧。

我想听你亲口说你的不安,你的恐惧,或许能和我的恐惧相互咬合。

也不知道你看不看得见。我本来想发微信,但都写了那么长,复制进聊天窗口塞得满满当当的,肯定不太想读。所以我发电子邮件,发到你堆满广告和推送的QQ邮箱里。 究竟是想让你看见还是不想让你看见,已经不太明白了,就是这样的矛盾,你一定也有过至少一次类似的情绪。望理解。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大概七年前。你突然迷上登山,驮着很大的包,和一群爱好者用绳子勾住彼此,像一列火车离我所在的平地越来越远。你晒黑很多,那么高的地方,连空气都爬不动了。你很骄傲,因为是离太阳越来越近的证明。 我想象你要是去当宇航员,火箭升起,推进器一瓣一瓣掉下来,你在离太阳更近离我更远的地方。我开车四处收集你掉下来的羽毛,刮掉残留的蜡,做成的蜡烛还没烧一个小时就结束了,一定很寂寞。 所以那个时候我参加了搜救队,一切都很严苛,就连温厚的队长也会训斥般地说,你们自己的命才是第一位的,别想当英雄。我觉得他是个好人,大家都觉得他是个好人。跟着他做事,听他一遍一遍提醒容易被忘记的,自己的性命也很重要的事实。 我们有段时间接到很多被熊啊野猪袭击的活。联系那些有狩猎执照和猎枪的人,他们说一边走一边摇铃铛,我就照做了。我们好像一队上山修行的僧人,只能听到风声水声草木声,和这只铃铛清脆的节奏。 熊被猎人轻松击毙的时候,我突然醒了,佛啊,神啊,怎么想都是我们人的错。怎么幻想也无法成为真正的僧人,除了风雨除了草木除了铃铛,我还能听见枪声。 有野兽袭击的地方离那时你在挑战的山很远。你还没失去登山的热情,但我已经产生太多恐惧。 在你已经成为经验丰富的登山者,或许都能说登山家的时候,我也变成了小有经验的搜救队员。我去过雪山,你肯定也去过的。雪山真的太冷太冷了,冷得人把裤子脱了,上衣也脱了,最终赤身裸体,比雕塑还硬。 有一回遇上隔壁大楼起火,看消防员抱出来的人,原来火也很热很热,热得衣服都粘在皮肤上剥不下来。 再后来你不爬山了,我也把搜救的事给辞了。队长说这几年干得很好,但还是记住,活着才能继续在其他地方当好人。我很感动,奋力点头,但奇怪的是没有流泪。一个月多之后,接到电话说队长出事死了。我好像早知道有这一天一样,哭了很久。 你在山上体会到的,不止有兴奋、骄傲这种情绪吧。我想听你亲口说你的不安,你的恐惧,或许能和我的恐惧相互咬合。 现在你在哪里?还驱车四处流浪吗?我在和纪录片里一模一样的大草原上。我也学会了开车,开引擎声很大的吉普车。我白天给斑马重新上色,晚上回到住处拿出笔记本电脑给你写邮件。给我一个地址吧,作为生日礼物寄一台扫描枪过去。 这片草原上到处都是斑马,其中一些想要告诉你一些事,你扫扫看就知道了。

是像宇宙里空空荡荡,还是像市中心一样挤满了人。

卡缪,你应该体会过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吧。不像我,只能模模糊糊感觉到。那里有什么呢,是像宇宙里空空荡荡,还是像市中心一样挤满了人。 我也很想有话直说,但你肯定也会迅速让对话结束。所以既然你有空,就当作大人的说教,左耳进右耳出。 之前做梦,梦到了拉拉,一个我以前遇到的新人类女孩。拉拉在我身边飞舞,转圈,黄色的裙摆流淌,我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发现身体动不了,眼睛只能看一个方向,有风吹来跟着摆动两下——我只是一棵树。 听不清拉拉说了什么,或许因为我不是一个完全的新人类,或许因为是一棵树。后来阿姆罗也来了,年幼的姿态,与拉拉同样。两个人玩捉迷藏,交替趴在我这棵树上倒数。藏好了吗?可目之所及都是荒原,很快便发现彼此,他们却乐此不疲,一遍一遍,兜兜转转。 好在我醒来,手脚还能动,身上也没有一处发绿。一个奇怪的梦,我不觉得那是拉拉在的世界,你说呢。 卡缪,你很适合当医生,一定能发现身体里躲躲藏藏的疾病吧。我真心这么想的。我有个妹妹,她也有这样的天分。虽然不清楚她的现状,但会在某个地方作为医生,或是类似的职业。 陨石要掉下来了,战争又要开始了。人又要受伤,又要死了。很多,很多人。你在的医院会因此忙碌吗。不要担心,那些愚蠢的死人会睡在我的墓地里。那个奇怪的梦里的荒原能埋下很多人。

【月球背对我们的一面:需要乘坐宇宙飞船才能到达的一面】 卡缪站在走廊里,没有意识到消毒剂的味道,已经织进身体里的医院的味道。发了会儿呆,好像忘记了要干什么。花叫他,喊到第三遍的时候才回过神。花说,怎么拿着药?要去哪个病房,我来吧。卡缪说对不起,好像走神了,刚刚感觉有人喝多了。花觉得困惑,急诊没有人来。卡缪说也是。 对,也是。

【月球朝向我们的一面:通常对着地球的那一面】 我无法控制一样不停流泪,不是因为悲伤。有人在抚摸后背,是娜娜伊,她说,好一点了吗,要不要喝点水?我没法回答,眼泪倒灌进口腔里,尝到了咸味,但什么都没吐出来。娜娜伊说下次别喝这么多了。不知道是温柔还是生气。 我最好没说什么令她不满的话,就算说过,也记不得了。

先冒昧问一句,您有什么非常挂念的人吗。

我太不擅长说谎了。 所以我对上司说,我不擅长说谎。他按住我的肩膀,听好了,每说一个字就更往下按一点。 销售不是说谎,不是欺骗顾客,知道吗?我点头。 销售最重要的是自信,自信地讲我们的产品多么优秀,知道吗?我重重的地点头。 你一抬头,一微笑,一开口,别人就知道了,哦,这家的东西好。面前站的这个人,一句谎话都没说,是真心想让我们用上好东西的,知道吗?我感觉已经要被他按进地板,头都无处可点了。 到居民楼下,把自行车停进一堆车海里,想回头确认有没有锁好,它早就融进去,头依偎在同伴身上。我开始爬每一级都很高的楼梯。 光是看见那些折叠处长霉的台阶,就开始气喘、疲惫、流汗。但没有气可以顺,也无汗可擦。 敲门,门和小时候住的房子相似,便有些安心了,或许能拿出点上司推销给我的自信。 门里面闷闷地一声,谁呀。我在猫眼中央挺胸抬头,一只手抱着夹板给门后面看。 开门的女人,中年,头发染成棕色,还烫了点波浪。我想起上司教过的,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对话方式。只是她眉头皱得很深,爱皱眉的人总是严厉,比如我妈妈。 我说,您好,我是来自购候亩公司的,想打扰您几分钟的时间,请问您现在方便吗?她把门开得更大,我说谢谢,躬身挤入给出的空间。 是这样的,我们公司最近推出的几款商品,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先冒昧问一句,您有什么非常挂念的人吗。 她回头看了一眼,客厅里小男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很想偷看这里。女人回过来对着我,是,有,我老公。 那您一定非常适合这款望远镜,它不同于一般的望远镜,能看见非常、非常远的地方。您一定明白的,穿过这些楼房,穿过高山,看到那一头。 她还皱着眉头,但说,真的吗?我说真的真的,您可以试用一下。看哪里都行吗?看哪里都行,想着那个人就可以了。 我看她把眼睛贴上望远镜,然后泪水从夹缝里溢出来。玄关挂着的温湿度计微微动了一下指针。 她买了,她肯定会买,花很大的价钱也会买。我觉得上司说得对,不需要撒谎。真为自己高兴,这句也没撒谎。 我去楼下车海里找自己的那辆,太自信了,自信地推出来时,自信地勾倒了很长一排,一条浪。 让人有些泄气。在附近坐下,从包里取出试用品,在袖子上擦了擦目镜附近的泪痕,靠在自己眼睛上。 看见了我自己。 周围烟雾缭绕,我趴在地板上没有动静。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有人在用力拍我家的门,拍得门上温湿度计都掉了。数字很高,人的身体里有很多水,我只是散开了。 谁在敲门呢,肯定不是销售员吧。

火星的空气里总是有锈的味道,伤口像因此会感染一样。

从破窗走到门口是五步,走到有人来往的大路上是五百步,走到现在的位置不知道了。中途后背传来剧痛,麦基利斯只好把自己弯折起来,有什么腐烂的东西因此崩裂了,凉凉的,顺着脊椎往下滑,碰到布料后张开,爬在上面。他像接到了这一信号,站起来继续走,数到一半的步数忘记了,也就算了。 麦基利斯这些年一直在想方设法毁容。 第一次把开水浇到脸上的时候,身体感受到危险反射性弹开。他看着脚背上起泡,地板上也鼓起一个包。拿刀划开,里面没有脓,下面是更深的地板。 脸上经常会很疼,之后又痒。难以忍耐的时候就踩那块破地板,圆形的鼓包上一条裂口,像一只眼睛。麦基利斯问,你疼吗。踩下去,闭眼,放开,又睁眼,地板眨眼一次,表示也疼。 麦基利斯有时在想,自己都死过一次了,竟然还会为疼痛抓狂。但如果像神话里那样游过死人渡的河,刀枪不入了,便也无法像现在这样给自己造点伤口,看它们长成狰狞的疤。 大风的天气,窗户随着呜呜呼号剧烈震动,猛烈的节奏之余也多了一条裂痕。麦基利斯撞上去,再出来,脸上挂了数条血痕。后来才发现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口,有些可惜。再后来每晚都冻得发抖。 不过现在都无所谓,没有人能看出来他是数年前劫走巴耶力企图谋反的那个人。麦基利斯可以走进人群,前往宇宙港。等候的人群这样嘈杂,听不清伤口愈合的声音。 火星的空气里总是有锈的味道,伤口像因此会感染一样。麦基利斯找到了他的目的。 巴巴托斯一部分陷进地里,身上的划痕和裂口像幽灵住在体表。麦基利斯爬进驾驶舱,黄沙堆积,手一挥就流了出去。脱掉外套,脱掉上衣,麦基利斯看见衣服后面沾了一些不知道是血还是脓的液体。 他把自己和巴巴托斯连在一起。说,三日月,你听得见吗。风进来绕了一圈,几粒沙子出去,几粒进来。 三日月,你一直在这里没有动吗。 三日月,这里景色好吗,看得见你的家人吗。 他看见黄沙抖动,巴巴托斯的爪子从地里拔出来,停在没有舱门的驾驶室前面。麦基利斯跳上去,摸坚硬的掌心。 把耳朵贴上去,能听到什么呢,麦基利斯不知道。巴巴托斯的手微微合上,光线还在金色的爪子间碰撞,但已经有些困了,想睡觉了。

眼里饱含一片微小的海滩,走在更大的海滩上。

我家东面太阳升起,阳光铺下很大一张床单,下面有条路,路的尽头是大海。我起床,更衣,洗漱,穿鞋,从家门出去再顺着墙绕到东面,走去散步。 我说天气真好啊,每天都这样好。一阵风把沙子吹到眼睛里了。 我奋力流泪,挤出的一滴很快就干在脸上。眼球滚动,于是沙子也滚动。 眼里饱含一片微小的海滩,走在更大的海滩上。 我在朦胧中看到一只恐龙,一只模样标准的恐龙躺在沙和水相交的地方。我向它跑起来,鞋子里也进了沙。但当那奇特冰冷的皮肤与我脆弱柔软温热的皮肤接触的时候,泪水就脱离了控制,我流泪,甚至嚎啕起来。 一只刚刚死去的恐龙,肉还紧紧连接在骨头上,外面附着作为恐龙的外包装。不在博物馆里,你就是一只恐龙。 伏在巨大的躯体上哭了一会儿,眼睛里的沙子也走了。阳光在炙烤后背,我决定给恐龙举办葬礼。 去问家里老人,他们说要把尸体放在船上,送往对岸,那里有神在等。可是恐龙的对岸在那里呢,老人说神会包容一切的。我想起小时候父亲躺在那样的船上,母亲说他要去修行。我以为修行是忍受痛苦,让粗糙的路把脚皮变硬,可父亲甚至没有早起,还在睡。 问了很多人,都说没有那样大的船,能装下恐龙的船。我怕恐龙腐烂,怕它变成博物馆里的样子,风从骨头之间穿过。只好把它巨大的躯体分开。 我切了很久很久,过着精疲力竭的每天。我抚摸环抱舔舐啃咬,都不能从坚硬的皮肤里感受到什么消息。但夜晚的海水对它来说或许不冷,沙子也不会在身上停留,我觉得宽慰。 恐龙出行的那一天,大家都来帮忙。我说谢谢,他们说葬礼就是这么办的。临行前,母亲说要给它带上些东西。我捧了很多沙,撒在它脖子周围。天气真好,每天都这样好,恐龙像戴了一条项链那样好。 我撑船,后面跟着恐龙的头,前肢,上半躯干,下半躯干,后肢和尾巴。很多船相连,以同样的方式摇晃,岸上的人摆动身体,唱奇妙的歌。 我看到他们说的对岸,神总是等待的对岸。也有一个沙滩,也长树,长草,长形状各异的石头。看不到父亲来过的痕迹,其他很多人来过的痕迹,哪里都没有神,没有神长久等待中消磨时间堆出的沙包。 往里走,拨开草木,它们在背后闭合,像一扇扇门。最终我看到了,很多恐龙以恐龙的方式生活着,神是一只斑斓的恐龙。长啸此起彼伏,像奇妙的歌。我好像看到很多人快被自己忘记的面容,其中没有父亲,父亲还在那些船里摇曳。

唯一的消遣,原来人死了以后连这种事都可以接受。

醒来,睁开眼睛。 好像突然就醒了一样,想不起来怎么睡的,梦到什么。像车穿过隧道的瞬间,光线泄洪一样冲在身上。 我只看见一条路,路上什么都没有,路以外也什么都没有。之后才发现坐着,一条长椅,那一头也坐着人。 阿姆罗和我对上眼神第一句话就是,你死了。 阿姆罗想找个地方靠着,但长椅没有扶手,于是把头贴在背后的塑料板上,整个后背都是悬空的,那个三角形的空间里也什么都没有。我问他这是哪里。 他说,车站。我看着也像。他说拉拉刚来过,让我们等会儿,死太多人了,要排队。 我好像完全接受自己已经死了,没再继续问,活动了一下上半身,和阿姆罗摆出同样的姿势。往上看,除了遮阳篷,也什么都没有。 听到机械的声音,以为车要来了,终于要去死人的世界了。但它走得很慢很慢,看一眼阿姆罗,他只是换了个姿势,撑着头。 一辆送餐小车,显示屏上的眼睛闪动。 我拿起托盘,阿姆罗在屏幕上点了一下。小车走了,义无反顾地向着一片空白的世界深处,像来时那样很慢很慢。我哑然。 阿姆罗催促我把托盘放下来,拿起倒置的空杯,从装了褐色液体的壶里倒出满满一杯,一饮而尽。我说这是什么,他突然笑,你喝喝看。我给自己倒了半杯,抿一小口,又喝了一大口,再喝一大口就全喝完了。阿姆罗一直笑着看我,他说,好喝吗。我实话实说,像茶,没什么味道。 我好像睡了很久,这里只提供简陋的饮料,阿姆罗一直在喝,直到尝出其间微乎其微的差异。 唯一的消遣,原来人死了以后连这种事都可以接受。 我走出去,对着路的一方大喊:拉拉!快把我带走吧!声音离开我的嘴巴像是迷路了,找不到目的地,在晕头转向中散开。 阿姆罗从后面拽住我的衣领,拉回车站的长椅上。我想挣扎,他已经把剩下的大半壶水倒进来了。寡淡的液体往身体的各个孔洞游走,我已经死了,没有痛苦,只觉得在当一条鱼。

电视照得微微泛白,没有人吮吸,也没有黑色的乳汁。

暑假前最后一天学校到中午就结束了,思苗喊我去租几张碟片,买点零食,晚上看个通宵。我很高兴,快快收拾一下,半路想起有书落在学校。 思苗问,是作业吗。我说不是,一本带去打发时间的。思苗什么都没说,拉着我的胳膊走个不停。我故意放慢脚步,胳膊像要被她扯掉了。 到音像店各自钻进架子。灯罩积了很多灰,我换着角度看盒子的封皮,挑了一部外国打打杀杀的片子。海报上黄沙飞扬,不禁呛了几口。绕了几圈去找思苗,发现她蹲在地上,脚边放了两三盒碟片,和我一样找光线,小声念背后的简述。 我想起小时候和思苗一起去图书馆,她改不掉把字念出来的习惯,被管理员提醒了很多次。思苗很喜欢恶毒后妈的故事,在她们得到应有报应的时候高兴地拍手,又被管理员领出阅览室。我看过什么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印象里只留下思苗反复翻看那一页的样子,有些吓人。 我发呆的时候思苗已经把碟片塞回架子,手上留了两盒。大概是刚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在我前面,把门口的光线遮得一闪一闪。 思苗把电视打开,零食罗列在茶几上,我在用她家的固话打给我妈单位的固话。我妈嘱咐了很多,说别玩太晚。嗯嗯啊啊回她,余光瞟见思苗已经往里面塞碟片。 先看我挑的那部,惊险刺激,以为子弹用完了,又从背后掏出一把刀。被刺中的人表情依旧惊诧,血依旧流淌,不知道要流到什么时候才会停下。主角飒爽离开,影子像一块布蒙在背后的尸体上。 演员字幕滚动,电视模糊地反射我们两个的头。思苗借这个短暂的休息大声吸光饮料盒里最后几滴,庄重地站起来,吩咐我把窗帘拉上。 是一部恐怖片。母亲疲惫,悲伤,愤怒,诅咒她年幼的孩子。我害怕的时候就转头看思苗,她没吃零食,饮料也喝完了,绷在自己身体上。母亲抱起哭闹的孩子喂奶,拨开半边衣服,婴儿嘴角竟渗出漆黑的乳汁。 我忍不了了,把脸塞进手心里。 不知道结局是什么,途中又有多少声尖叫。演员表滚动很久了,思苗还没去换碟。她卷起衣服的下摆,掏出自己的乳房。乳房很小,电视照得微微泛白,没有人吮吸,也没有黑色的乳汁。 长大之后还和思苗保持着联系,真是一个奇迹。她结婚很早,也有了孩子,每天辗转几个家庭做家政。我坐办公室的,也没有家庭,看着很辛苦。 那天帮她接小孩幼儿园放学,很活泼,像思苗小时候一样说个不停。我牵起她一只手,说从这里拐弯,再走一会儿就能见到妈妈了。她突然沉默,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玩橡皮泥的塑料小刀,郑重地交给我。她说,你要帮我惩罚妈妈。我说为什么呢。她说因为妈妈是坏妈妈!我笑,妈妈做了什么坏事。她开始激动地一条一条列举。 思苗正好先我们一步到家。我给她那把塑料小刀,说小朋友让我替她惩罚你。思苗也笑了,走进主卧,拉上窗帘,脱下衣服,解开胸罩,捧着一只乳房给我看。思苗真的很白,胸脯更白。我不懂她的意思,偏过头去。 她就这么裸身走进厨房,回来时递给我一把水果刀。她说她确实不是一个好妈妈,坏妈妈应该遭到报应,她从小就知道的。

这里是地球,我感觉一直在向下沉。

我说我是夏亚阿兹纳布尔,但没有人相信。因为身上大部分皮肤都被烧毁过一次,脸像蜡烛一样化开,凝固在将要滴下来的状态不动了。连我自己看镜子都失去了自信,我真的是夏亚吗,夏亚为什么还活着。 眉心那道疤痕被烧伤完全覆盖,怎么摸都摸不出痕迹,真的很可惜。 问周围人阿姆罗的下落,都说死了,或者,不知道,或者,和夏亚一起死了。我以为因为我是夏亚,这是在提防,在隐瞒。但他们只是觉得我可怜,连板机都拉不动了,还精神失常,妄称自己是夏亚。 我变成一个连名字都丢了的伤患。 护士说,今天天气很好,出去晒晒太阳吧。周围床上的人站起来,走了出去,每一步脚都贴在地上。这里是地球,我感觉一直在向下沉。 后来我也能参与这项活动了,坐在轮椅上,头被颈托硬生生支起来,阳光刺眼,我无处躲闪。护士在商讨对我的称呼,兜兜转转还是回到最开始的答案,你说你叫夏亚,那就叫夏亚吧。 有个一只眼睛瞎了的人,半只脑袋都裹着绷带。他说自己是记者,要把这个诊所发生的事情整理成报道。阳光很好,于是给所有人都拍了照,也给我拍了。虽然对他兴趣不大,但我还在期待在那篇新闻稿里继续当夏亚。 我感觉到阿姆罗在附近。每次天气很好,每次护士领大家去散步,每次在离小诊所最远的地方,阿姆罗就在这附近。他在等什么呢,我没有能力抵抗,也没法让周围人信服,还是说他在和拉拉窃笑。 再一次感觉到阿姆罗的存在时,已经可以勉强转动脖子。四周平坦,很远很远的地方才能看见一座小屋。一群羊从面前走过,羊毛滚动。 一头羊脱离群体朝我冲来。 我看到草地,云,山,层层羊毛,又是草地,云,山,羊毛。被撞翻在地滚了好几圈,浑身痛得睁不开眼,只感受到羊湿热的鼻息。阿姆罗,是你吗。羊拱了我一下。确实是阿姆罗在说话,但耳朵只听到了咩咩的声音。他已经死了,还在苛责我,咩,咩。 几天后身上还在疼。那个记者说照片洗出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拍到我的那些,都映出模糊的光晕,有些吓人。

最后的希望和最后的失望都在里面。

我十几岁的时候离开家,独自一人旅行,现在已经三十多岁了。 谈不上多喜欢这样的生活,也不讨厌。唯一能说的就是我已经习惯且无法脱离四处漂泊的日子。 我不写日记,总是忘记拍纪念照。途中买的或是当地人送的小装饰物都挂在车里,后视镜和后排座的把手已经挂满了。我在想怎么办,该买一个盒子收起来,还是再开拓一块地方装饰它们。 漫无目的地思考,漫无目的地开车。在我三十四岁的那一年,遇到一个氛围独特的荒废村庄。 最初的印象是,如果我是导演,肯定会以这里为舞台拍摄一些神秘或是恐怖的东西。于是把车速放慢,两边车窗摇下来,外面的空气又湿又冷,像棉花糖一样裹在我身上。如果有还住着人的屋子,今晚就打扰一下,如果都空了也好,随便挑一家打扰一下。 但大部分屋子毫无生机,被杂草抢先住下,热水澡应该是没戏了。我在一个看起来严肃且相对大一点的建筑前停下车。这应该是集会堂或是档案馆之类的地方。我想敲门,又放下手,最终还是象征性敲了两下。开门的吱呀声和灰尘的味道都在意料之中。 里面有活动室,围着空荡荡的地方摆了一些椅子;还有会议室,围着一张桌子摆了一些椅子。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坐过那些椅子了,灰尘填满皮面的凹痕。我带着湿气的鞋子在地板上留下脚印,让人觉得有些惆怅,至少在离开之前想知道这里被荒废的原因。 这里居然什么文字记录都没有,活动室里找到的儿童绘本也只有图画,不知道是不是被小孩子翻得多了,纸张都皱巴巴的。 我最终打开的门和其他的没什么不同,最后的希望和最后的失望都在里面,有些紧张,握着门把的手打滑了两次。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几排架子上密密麻麻摆着小盒子,一块麻将那么大,摆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我取下一个打开,里面是一滴水。打开了好几个,都是差不多的一滴水。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蘸了一点尝尝,有点咸,每个都有点咸。 最初我觉得没什么不同,只感觉到这种咸味像眼泪。不像海水,不像食盐,像眼泪。当我尝到一百个的时候,好像知道了这滴眼泪的情绪,高兴的悲伤的痛苦的无助的触动的打哈欠淌下的。 我想找东西记录下来,却想起车上没有放纸笔,这里也没有供我书写的东西。我也有些害怕,害怕在纸上什么都写不出来,或是写出来就失去了这种能力。 所以我一直尝,只是尝眼泪的味道。到三百个的时候,我看到流泪的人,看到女人对着湍急的河流撕心裂肺地哭喊,盒子靠近眼睛,接下一滴泪水。看到老人郑重取出小盒,站在客厅里,房梁垂下的麻绳旁边,一张黑白照片的对面。 我就这么看完了这么多人的生活,难过得想哭,但没有空盒子来保存,我不属于这里。眼泪一直流进嘴里,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什么味道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