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只躺了一个人,大家都知道的。
班主任说要给我们进行心理健康教育,她走上讲台的时候才发现教室没有坐满,其次灯也没有全亮。于是一边走过去摆弄那几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白色开关,一边发问,那几个人呢,不知道回来上晚自习吗。
没有人回话,大家脸上一明一暗,一明,一暗,然后大多数明,局部暗。 有人说老师,灯管好像坏了。班主任说好,等会儿我去上报让人来换。这样问题只剩下一件,她从门口返回讲台,那几个人呢,你们在食堂吃晚饭的时候看到了吗。其他人沉默,沉默的随后几个同学带着总务处还是什么处的老师,和一把梯子,两根灯管。
班主任在等,同学也在等,被搬开的桌子椅子在等,旧的灯管新的灯管都在等,总务处老师站在梯子上两腿不断地抖动。
换好的日光灯太亮了,班主任眯了好一会儿眼睛才想起来要做的事。她没提,但我们都知道之所以说这些排解压力放宽心态的东西,是因为另一个中学有人跳楼了。我偷偷从后面的书柜抽小说看,却抽到莎士比亚,说真的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只知道哈姆雷特,但这些人没有一个叫哈姆雷特的。我的眼里要是没有哈姆雷特,这一千个人眼里就只剩下九百九十九个哈姆雷特了。
我有些犯困,合上书,厚厚的精装本发出嘭的一声,大家都转过头,看到坐在最后排无所事事同学的呆滞模样又转回去,班主任点了一下鼠标,把PPT切到下一页。我有些担心哈姆雷特和那些名字很长的外国人会不会被一瞬间的冲击夹死了,好在翻开书所有人都平整地排列在纸上。
等到我终于找到写着很多哈姆雷特的那几页,班主任已经讲完了,其他人低下头写作业,我拿起笔,数这里有多少个哈姆雷特。数到四十八个的时候,发觉正好与教室里的人数符合,抬起头看他们埋头的后背,每个上面都趴着一只哈姆雷特的幽灵,顿时显得拥挤、闭塞、压抑、脖子酸痛。
我听说跳楼的是市一中的学生,掉在中庭里。网上传的视频不知真假,有很多人在走廊里看,视频里看不清他的容貌,但我记住了那个有草坪石子路人工池塘木制亭子的漂亮中庭里四肢扭曲的学生尸体,那些在教学楼上看的人应该也是如此。在我们眼里,会装着一千具尸体吗。那里只躺了一个人,大家都知道的。
像走梅花桩一样彼此吻合,仿佛不这样做就会有一个跌倒一样。
此时我正走在路上,砖块铺的人行道上,要是骑车会觉得一颠一颠,非常不舒服的那种路。感觉鼻涕要从鼻孔里滑出来了,就吸一下,我两手提着购物袋,每个都把我双手往下拽,接着是手臂,肩膀,脖子,我的脑袋,包括长在脑袋上的鼻子和里面的鼻涕。
一直感觉有人跟着我。不知道从哪个路口开始,我一步,他一步,像走梅花桩一样彼此吻合,仿佛不这样做就会有一个跌倒一样。
我很疲惫,决定暂时不管他的目的。我直到回家,或是停下脚步放下购物袋为止,都会不停地吸鼻子,和这个是一样的。
但他似乎加快了脚步,也可能是我走不动了。我等他不耐烦地从身边加速走过,他提速,追上我,又减速,在一个差不多并行的位置向我开口。他说,哎,那个,不好意思,你是黄佳莹吧,是这样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篇文章。我低着头继续走,听见旁边信封打开又展开纸张的声音,这个季节树叶应该早就掉光了,他手上的声音竟然有些以假乱真。见我没有抬头,他就把纸伸到我眼前。我还是什么都没说,他以为是看不清(确实看不清,是晚上,又在走路),把纸收了回去,深情并茂地朗读起来:
今天,老师带领我们去看了古树。老师说,这叫悬铃木,已经有几百岁了。我们围成圈,都抱不住它……
我想打断他,念得太烂了。
彼时好像的确有这样一件事,我读小学,然后参加课外活动,去看了一株很老的树,并遵照老师的要求写成了作文。
我停下来,抬头,并转向他那一面,请问你有什么事?他赶紧递出信封,以前呢,我们看到这篇作文,觉得很不错很有天分,曾经邀请您参加儿童作家协会,寄了信给学校,但没有你的回复。我说,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我已经工作了,早就不是儿童。他还想再跟上来,我说再这样就报警了,他便定住。走过下一个路口再回头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像鬼魂一样钻回黑夜里。
回家,放下两大袋超市买的东西,从口袋里摸到一张用过的纸,用力擤了几下鼻涕。我肯定是对什么东西过敏,但没去医院检查过,一直以来怪罪于全城都会种的那种树。小学时作文里写的,好像也是同样的树,只不过是一棵太老太老的树才意义重大。
在超市里买的还有一提抽纸,我拆开包装,却陷入复杂的感情。我不知道纸浆用的是什么木材,也不知道它们之间有没有什么亲缘关系。我多年前因为花粉过敏的身体,拥抱树干的身体。小时候流淌在纸上的字,现在流淌在纸上的体液。好像一些枝桠的末梢已经伸到指尖上,让人觉得房间太闭塞够不着阳光。
从窗户看下去,小区围墙里有一棵大得无法移开眼睛的树。或许我一直留在原地,长在这里,那个可疑的儿童作家协会才能找到我。
路灯亮的时候,队伍崩溃,流向千万个方向。
他们竟然还不明白为什么我在这里会紧张,我坐立难安,用手摩擦手,接着用手摩擦腿,然后腿摩擦腿。但他们只说,天气干燥,要多擦身体乳啊。我都要哭了,这里可是古战场,你们还没闻到腥风血雨的味道吗。
为了散心,白天就在城里漫无目的地骑车。一路上红灯很短,我来不及休息,都要累死了。我像一条狗一样一边喘一边骑,人行道一条狗欢快地路过,回头看,一点都没喘。
终于有一个地方站了很多人,把路都堵死了。我也下车推行,站在他们后面。他们说是有事故呀,好多血呀,那个骑摩托的飞出那么远。我踮起脚,摩托还在地上躺着,人已经不见了。他们还说这里老有事故,怎么搞的,不知道。于是他们开始说以前有一家四口都被撞死了,连孕妇肚子里的小孩都撞死了,造孽啊,就有了幽灵,有了鬼魂,让人看到幻象,不停地不停地撞。
我觉得故事悲伤,想要离开,后面却已经站了新来的围观者。我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借过借过。他们问我看到人死了吗,我说没有。他们就说肯定救不活了,我问为什么,想借此将自行车掉头。但车座被抓住,他们伸手指着,很多只手臂很多根手指把我的目光带过去。他们说看见了吗,有个人在扶他的摩托,一直扶,一直扶不起来。
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说哦哦,他们说,走别处吧,在这怕被那些死人缠上。那些新来的人从我的自行车上退去,我也离开,比我先到的人接着离开,形成了一个队伍。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天快黑了,我们头顶着夕阳最后一束光行进,路灯亮的时候,队伍崩溃,流向千万个方向。
我对着墙上的涂鸦发呆,抠手指的死皮。撕下来后又开始抠快要剥落的墙皮。待到整幅画都斑驳了,才意识到那是在描绘我与当时的伙伴,墙上阳光猛烈,万物晒得发白,我一定是流了很多汗在画的。墙皮抖下的灰落到手上,被撕掉一块死皮的地方竟然痛得要哭了。
入夜,迟迟不能睡着。好像听说这种时候才最容易看见鬼魂,我想起白天没有看见那个死去或者还在濒死的男人,可能只是时机不对。我坐起来,发现床边站满了人,我曾经都和她们长得一模一样。我哭着道歉,为那副涂鸦,为很多事,为我出生到现在的一切一切。但没有人发怒,没有人安慰,没有人像事故路口死掉的人一样继续带走其他人。
我哭完了,天也亮了。一宿没睡让我卑劣地想成为事故路口的幽灵。
可恶的糖和黄油面粉在脑子里结了张网。
小时候父亲带我来过一次,这个房间是我们家族的档案馆。父亲的上一辈,上上辈,甚至到更早之前,三百年前,所有姓巴度温的人都在这里。麦基利斯问我相信鬼魂吗,我说要是相信这里就太挤了,我们两个都站不下。他抬头看从地板长到房顶的书架,深吸一口气。纸书的味道很好闻吧,他转过头有些讶异,你为了这个带我来的吗。我说是啊,闲着也是闲着。
其实不是,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
麦基利斯随手抽出一本翻看起来,我就知道他会这样,我在等待时机。如果站在他身后未免有些明显,离得太远又难以把握,只好也假装翻书。在抽出第三本的时候,麦基利斯说,在想什么,你家祖祖辈辈都看着呢。我说没想什么,真没有。他指着那面挂相片的墙,说,长得很像。我说当然了。他说阿尔米莉亚和你也很像。我不懂话里有什么意思,麦基利斯经常这样,把剩下半句话藏在肚子里,估计很多早就烂掉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里面是一些饼干,忘记上面放了巧克力还塞在贴身口袋里,很多都已经化了,化得很丑,本来就长得一般。我喊麦基利斯,他转过身,我说还记得上次阿尔米莉亚给你做的点心吗,我也做了几个,你不介意就吃了吧。怎么单独给我,麦基利斯打开包装,看着饼干笑。我说和阿尔米莉亚一起给像个小孩一样。
麦基利斯非要先吃那几个化掉的,还要含在嘴里接吻,特别甜,太腻了,喉咙像被粘住了一样。他先前说的,祖先的鬼魂仿佛也是埋伏好的,那些长得和我很像的人都在看我。我开始担心门有没有锁,会不会被阿尔米莉亚看见。可恶的糖和黄油面粉在脑子里结了张网。
麦基利斯说,嘴角,口水流下来了。我慌忙擦掉,离开时,墙上的人其实一个都没在看我们,我也不知道,死掉的人还看不看得到画框外面的东西。
看着一只手说将来的事,大家就认为其迷信、骗子。
我老以为身后有人,周围有响声。这话听起来像是我很神经质一样,但确实有一些微小的事情再影响我。
比如这里一切都和熟悉的环境相反,该在右边的在左边,该在左边的在右边。让你看肯定觉得无所谓了,插座在左边窗户在右边,还是反过来,其实相差无几。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这种不适,这种错位的感觉,像一处挠不到的痒。
所以我只能坐在这,什么都干不了,除了恨这个世界。
我说过吗,上周被调到其他地方去了。之前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居然留了很多东西没收拾,他倒是轻松。好在有些东西能留着用,便签纸或是回形针。一袋颜色奇异的菊花茶,标签没过期,我不知道是能喝还是得扔掉。这是个在意养生的人,有好多种不同的茶,都是小包装,我按照标签在网上搜,可能是护眼的吧,越搜越看不懂了。以前看过的公众号文章说,古生物学家会研究屎壳郎推的粪球,从粪便里分析曾经生活的动物。我觉得现在在干差不多的事。
把手伸出来,给你看看手相。警察分析犯罪现场的脚印,科学家分析挖出来的脚印,都是在看手相。不过他们在往后看,所以是科学,有依据的、值得信赖的东西。往前看,看着一只手说将来的事,大家就认为其迷信、骗子。你要是相信我,我就会说,纹路分明,无论往哪走都是一条看得清的路。但唯独通向自己的,你看,从手掌伸向手臂的那一条,被截住了。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是个半吊子,没有实学,搞不明白。
如果一头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死掉的猛犸象留下如此清晰的掌纹,我就会说这预示着它,它们,这个种族走过的路就要断掉了,这里是尽头,不是起点。
谢谢你跟我换位置,这样感觉好多了,一切都在原位,我把手机放右边,文件放左边,充电线从右侧绕过来。你看,我的手,掌心支离破碎,因为刚刚一直紧紧捏着,线全部断掉了。等会儿再干正事吧,我想搜搜养生茶,考虑考虑给下一个人留下什么样的,关于我的提示。
完整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害怕变成完整的一部分。
我们一家又像以前那样,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吃早餐,每个人的茶杯里装着同一时间沏好的红茶。一条阳光插进我们中间,能看见里面飞舞的灰尘。我,父亲,阿尔米莉亚,我们三个人鼻腔里灰尘的味道应该也都是一样的。我只能靠这种方式感受这个空间,太完整了,完整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害怕变成完整的一部分。
上午十点的时候,阳光从餐桌上滑到更远的地方,阿尔米莉亚的小提琴老师来了。几周前的上午十点,她跟我们说,很高兴阿尔米莉亚能继续练琴。我提出旁听的请求,老师很欢迎,阿尔米莉亚说我就是闲着无聊。我不否认,再不找点事干就要被所谓休养的空虚吃光了。
以前从未认真听过阿尔米莉亚拉琴,我努力调整姿势,摆出集中的模样。但老师说,今天先温习一下基础,好吗。我一下就泄气了,肯定很无聊。阿尔米莉亚倒是认真,从这个角度看,额角的汗水很明显。相似的几个音符翻来覆去翻来覆去,我在脑海里绕着屋子转了三圈。
今天不知道要练什么样的曲子,阿尔米莉亚拿着琴出来的时候我装作要出门的样子。在玄关附近遇到了常陪着她的女佣,问我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我说不用,女佣给我看她拿着的东西,一幅沾血的白手套。她说是阿尔米莉亚的,她一直留着,家主希望把这个处理掉。女佣看起来很为难,用同样为难的神情看了我一眼。我问怎么会沾血。她说,她看了好几个方向才说,是那个时候的事,是法里德公的血。
我好像对女佣说了让我来处理,好像又说了会和阿尔米莉亚谈谈,好像故作轻松,现在只是拿着那副手套回到房间,还锁了门。阿尔米莉亚从来没和我说发生过这种事情。
已经过去太久了,手套上什么气味都没有,只有家里的灰尘被我吸进去。我很讨厌麦基利斯自作主张说给阿尔米莉亚幸福,跟他去那个纸折的轻飘飘的理想世界。现在自己被这种情感关得密不透风。
我还以为早就原谅他了。在他还剩一点体温的时候把舌头伸进他的口腔里,吃光他嘴里的血液。我太紧张了,但胃里没有东西可以吐,只有泪水被挤压进嘴里。咸的,不知道是哪边的味道。还以为那个时候就原谅他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我现在对着陈旧的,凝固的,麦基利斯的血液,感觉嘴里咸咸的。
很多虫在灯下狂飞,地上天上都是星星。
我们想起来去看外祖母的时候,她已经太老了,老得甚至有些透明。
大人都在商量该怎么办,小孩负责站在床前让外祖母看着——还是看着外祖母,都无所谓了。我觉得这里的空气让人难受,有些地方像结块了一样,只能把鼻子拼命往上伸。弟弟捅了捅我的胳膊,我说干嘛,有些期待他要上厕所还是干什么,这样就能理所应当地出去了。他说喂,你看。我就跟着看了,我看到外祖母跟床,跟地板,跟墙壁长在了一起。弟弟去摸外祖母的手,她的五根手指也粘在一起了,像鸭子。她需要游泳吗,这个样子该怎么游泳呢?
所以大人们先前探讨的方案都作废了,他们看着外祖母,决定先把时间花在消化这番场景上。
当晚我们住在开车一小时之外的民宿里,妈让弟弟先洗澡,弟弟又让我先洗澡,他就是想再玩会儿游戏。但我也不想太早睡。妈看上去很疲惫,没有教训我们就走进浴室了。我打开窗户,这里虫子很多,除了蚊子以外的我都叫不出名字。很多虫在灯下狂飞,地上天上都是星星。我把头伸出去,和民宿主人的狗短暂对上了目光。
第二天很早就起了,好像大人彻夜探讨出了结果。我和弟弟在后座睡觉,朦胧中好像听见妈担忧的声音,然后爸说没事的。为什么没事,可我又睡着了。
氛围很紧张,连弟弟都察觉到了。其他长辈已经站在外祖母那间破烂的小屋门口,妈和爸走在前面,弟弟抓住我的手走在后面。原来是在排队,一个一个或是一对一对进去,再出来。有的是掩面出来的,在我和弟弟身后泣不成声。还有的好像神情放松了许多,我不明白,昨天看到的外祖母和今天看到的,应该是同一幅模样。
爸妈是一起进去的,等他们出来,才是我和弟弟两个小孩。这样等待的时间好像晨会演讲一样,但没有稿子,我们相互揉捏对方的手,要进去的时候已经像个麻花一样难以分开了。
外祖母果然还是那副模样,和墙壁粘连的部分像树根一样延伸,可能不止这栋房子,外祖母的末梢或许长到了更远的地方。大人肯定都说了什么,但昨天我才第一次见到外祖母,我只能说,我是妈妈的孩子,身体健康,学习也还不错。弟弟说他跑得很快,游戏很厉害。然后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觉得至少得握一握外祖母的手,很多书里都这么写,和重病的人道别的场面里。外祖母的手根本没有给我们握的余地。毕竟是最后一次,我鼓起勇气看着外祖母不成形的脸,透过那张脸好像能看见墙上的裂痕。我说,我们走了,拜拜。弟弟也说,拜拜。外祖母的脸上,应该是长眼睛的地方,掉下一颗珠子,不轻不重,硬硬的,不知道是果实还是种子。我捡走了,弟弟答应和大人保密。
大人中最大的大人,负责点燃整栋房子。他们说,因为外祖母已经搬不走了,破屋留着也没有用,让她一起带走吧。很多人,我,弟弟,爸妈,认识的长辈,不认识的长辈,看着火光摇曳,相信外祖母也在灰色的烟里,一起飘了很远。
我和弟弟偷偷把那颗珠子埋到了家里吊兰的花盆里,没几天吊兰就枯死了。爸把它连盆一起扔掉之后,我们也忘掉了外祖母的事情。我们长大,上完学去上班,过说不上丰富的人生。弟弟和大学时候认识的女朋友经历了分手又复合,前几个月才结婚,这就要有孩子了。
最近弟弟说他在烦那个女儿的事情,生来脸上就有一块胎记,颜色不深,只是怕长大后成为烦恼。我见过的,像一道裂缝一样爬在脸上,我不敢多看,总觉得那个孩子像小时候见过的外祖母。因此才奇怪,我明明没有见过活着的时候外祖母的脸。
我觉得上帝在最后关头给你开了所有门和窗的做法太阴险了,因为来的是洪水。
你就带一套件衣服吗?她问我,我被问住了,就算她知道我在想什么,也不能直接说出来,我没信心也没打算活那么久。她丢过来几条内裤,我接住,然后继续看窗外,空荡荡的,究竟是没有开始,还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不知道,但无所谓。她说别发呆呀,快收拾,这里人都走光了,就剩我们了,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如果不是她不会开车,我就能让她先走,余下的时间只要躺在这个通不上水电冷得呵出白气的房间里。早知道就该让她去考驾照。
出门的时候我习惯性拿上钥匙锁门,她笑了一下,你还打算回来呀。我挠挠头说走吧。我提着箱子下楼梯,她背包走在后面,用手电筒照我的脚下。和她说的一样,停车场里只有我们的车,让这个拐角车位出库变得轻松了很多。其实这个月和上个月的车位费都没缴,但早就没人在乎了。我觉得上帝在最后关头给你开了所有门和窗的做法太阴险了,因为来的是洪水。
她问我知道怎么走吗,连不上网,手机导航不能用。我说没事,有车载导航。好多年没开过车载导航了,弄了半天在找到设置目的地的界面,历史记录里有我妈家,有恐龙园,有那个时候一切开车能到的地方,我真想随便选一个开过去,但她坐在副驾驶上,她说,你去过恐龙园?怎么没带我去,跟谁去的。我说好久之前了,刚学会开车没多久的时候,跟几个大学同学去玩,那个时候我都不认得你。
车载导航的机械音说已设置目的地现在开始为你导航。她开始哭。
我不知道说什么,她一哭我感觉很愧疚,但不知道该对着什么道歉。我说你把座椅放倒睡会儿吧,睡醒就到了。她说我想跟你去恐龙园,我还没跟你去过恐龙园。我说现在都没什么人去恐龙园了,小孩子去的地方,要去就去更新更好玩的地方。她不哭了,也不睡觉,说怕我开车犯困。
她问我能不能在车里抽烟,我说行啊。她犹豫了一下,想开车窗,我说别开了,冷。她说你不是不喜欢车里有烟味。我说现在没事,给我也点一支吧。烟雾在车厢里滚动,织进我们穿的衣服里,织进我给车座套的靠垫里,织进她的头发里。
她说这样确实空气不好,我开一秒钟窗户,就一秒钟。但我已经听到了后面隆隆的水声。
她说风好大啊,像在很高的山上一样。
导航说下个路口处右转,请走右拐车道。
她说我想玩恐龙园里那个从恐龙嘴里出来的水上滑梯,唰一下从很高的地方冲下来。
我把窗户打开了,所有的窗户。
像一根脐带一样的东西却在吸食自己的身体,我感受不到安心或是放松。
三日月又说我看起来很疲惫,可能真是如此吧。我倒是希望能感觉到累,最好是累得倒头就睡,一夜无梦。昨晚做梦了,没怎么休息好,我说。尽管他背对着我,还是尽量让自己的表情轻松一点。
三日月说哦,梦到什么了。我说梦到你拿枪指着我。他停下来,但依旧吊在舱门上,回头看我。你害怕我会杀了你吗?我说不知道,其实具体发生什么也记不清了,三日月有没有开枪也记不清了,什么样的表情——或许没有表情,和他杀死其他人的时候一样吧。三日月继续锻炼,如果你,如果你背叛了我们,我就会杀了你。喘气声很重,其间有汗水掉到钢架上的啪嗒一声。
我问他,和巴巴托斯连在一起有什么感觉吗。他说习惯了,说不上来,能自由活动的感觉不错。三日月跳下来喝水,我还一直盯着那条暗红色的电缆看,他说你要是好奇就坐进去试一下吧。然后下一句是,如果乱动就杀了你。
卸下连接的三日月像个玩偶一样垂在我手臂里,我半开玩笑地说现在把你和巴巴托斯一起带走也行哦。他说我还有一只手能动,你就那么想被我杀掉吗。
我抱着三日月一起坐进驾驶舱,和巴巴托斯连接也确实没什么不同之处。只是把自己主动关进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像一根脐带一样的东西却在吸食自己的身体,我感受不到安心或是放松。
我把眼睛闭上想体会到什么,三日月说你要休息吗,那我也睡会儿。我说可以就这样吗,他说行。三日月背上的凸起正好压在我肩膀上,有点疼,但这种感觉竟让我真的有些困了。
我好像睡着了,也可能只是在闭着眼睛瞎想。在某个地方我拨开玉米杆子往前走,前面也是玉米,后面也是玉米,好像这个世界是一块巨大的玉米地,我永远也走不出去了。后来才发现,我在找什么,应该是找三日月吧,找他干什么呢,我又不知道了。因为很饿,也走累了,就坐下来,坐下来才知道自己是小孩,穿得破破烂烂的,夜晚一来就会冻死在这里也说不定。然后三日月从玉米之间钻出来,说你不吃吗,这里全是玉米呢。我问他这是哪里,他说不知道。那要去哪里呢,他说回大家那边。我看见他转过身去,背后很光滑什么都没有,一下就消失在这个玉米的世界里了。
我惊醒,撞到三日月的脑袋。他说又做梦了?我沉默,三日月说可以帮我换个姿势吗,腿有点麻了。如果现在发动巴巴托斯,他会开枪杀了我吧,我甚至有这样的冲动。
三日月说这样你不难受吗,我有点难受。我把他往身体上更用力地压了一点,那三个金属部件好像随时都会把我胸口扎破一样,让人头脑清醒。
真是好难想象啊,说得越具体这件事就越没意思了。
好,都坐好了吗?下面我要说一些众所周知的事情,换句话说就是没营养的废话。但即便如此还是希望大家安静下来,可以发呆,可以做自己的事,只要不发出声音,把这个空间让给我。这是我私人的请求,不是交易更不是命令,不遵守我也不会将你怎么样。
最近说这个星球上的能源越来越少的消息变多了,不觉得吗?通常他们还说要为我们的子孙后代考虑,要为文明的延续种种。但我很自私,不太想把仅有的精力花在这种事上。有天他们在街头演说,说的话和在电视里播的,网络上写的没什么区别。只是旁边停着一辆毫不相关的献血车,两边都很卖力。
因为血液还可以从身体里造出来,所以献一些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从头到脚流淌的不是血而是石油什么的,随便割开什么地方,流出来一些,还会有新造出来的补上。这样那些扯着嗓子喊节能的人和扯着嗓子喊献血的人就能联手起来,或许连能源问题都要解决了,毕竟我们有那么那么多人。
如果反过来,路上跑的汽车烧的不是油用的不是电,而是人血呢。大家都是正直的学生,肯定会说这样会出现道德问题。但在这里只是假设,除了我说出口一会儿就在大厅里散落的语言,没有其他事情发生。如果从一开始这个世界的规律就能从我们的身体里获得能源,所有人只要活着就可以让其他人得到生存所需的东西,比劳动转换成价值效率还高。
真是好难想象啊,说得越具体这件事就越没意思了。
我站在环保的人和献血的人中间时,突然感受到了危机:要是我生来血管里什么都没有,拿着刀的坏人出现在背后,胡乱捅了好几刀,白刀子进白刀子出。捅我的人肯定吓坏了,但我也很惶恐,比起我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人,是不是生物,是不是忘记身份潜伏于此的外星人,更害怕我是不是什么都没有。
我太害怕自己只是一个壳了。
我听到你们有人在笑,没关系的,我也有觉得这个想法可笑的时候。但如果恐惧得无法自制,我就会确认。正如大家都知道那样,割开身体的一些地方,看看有没有东西流出来。如果有天突然流出石油,说不定还能发一笔横财。
完整的人还需要丰富的精神吗?你说得对,这就是我站在这里的理由,谢谢你认真聆听,也祝你是个完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