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珞

aka 56

看着一只手说将来的事,大家就认为其迷信、骗子。

我老以为身后有人,周围有响声。这话听起来像是我很神经质一样,但确实有一些微小的事情再影响我。 比如这里一切都和熟悉的环境相反,该在右边的在左边,该在左边的在右边。让你看肯定觉得无所谓了,插座在左边窗户在右边,还是反过来,其实相差无几。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这种不适,这种错位的感觉,像一处挠不到的痒。 所以我只能坐在这,什么都干不了,除了恨这个世界。 我说过吗,上周被调到其他地方去了。之前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居然留了很多东西没收拾,他倒是轻松。好在有些东西能留着用,便签纸或是回形针。一袋颜色奇异的菊花茶,标签没过期,我不知道是能喝还是得扔掉。这是个在意养生的人,有好多种不同的茶,都是小包装,我按照标签在网上搜,可能是护眼的吧,越搜越看不懂了。以前看过的公众号文章说,古生物学家会研究屎壳郎推的粪球,从粪便里分析曾经生活的动物。我觉得现在在干差不多的事。 把手伸出来,给你看看手相。警察分析犯罪现场的脚印,科学家分析挖出来的脚印,都是在看手相。不过他们在往后看,所以是科学,有依据的、值得信赖的东西。往前看,看着一只手说将来的事,大家就认为其迷信、骗子。你要是相信我,我就会说,纹路分明,无论往哪走都是一条看得清的路。但唯独通向自己的,你看,从手掌伸向手臂的那一条,被截住了。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是个半吊子,没有实学,搞不明白。 如果一头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死掉的猛犸象留下如此清晰的掌纹,我就会说这预示着它,它们,这个种族走过的路就要断掉了,这里是尽头,不是起点。 谢谢你跟我换位置,这样感觉好多了,一切都在原位,我把手机放右边,文件放左边,充电线从右侧绕过来。你看,我的手,掌心支离破碎,因为刚刚一直紧紧捏着,线全部断掉了。等会儿再干正事吧,我想搜搜养生茶,考虑考虑给下一个人留下什么样的,关于我的提示。

完整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害怕变成完整的一部分。

我们一家又像以前那样,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吃早餐,每个人的茶杯里装着同一时间沏好的红茶。一条阳光插进我们中间,能看见里面飞舞的灰尘。我,父亲,阿尔米莉亚,我们三个人鼻腔里灰尘的味道应该也都是一样的。我只能靠这种方式感受这个空间,太完整了,完整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害怕变成完整的一部分。 上午十点的时候,阳光从餐桌上滑到更远的地方,阿尔米莉亚的小提琴老师来了。几周前的上午十点,她跟我们说,很高兴阿尔米莉亚能继续练琴。我提出旁听的请求,老师很欢迎,阿尔米莉亚说我就是闲着无聊。我不否认,再不找点事干就要被所谓休养的空虚吃光了。 以前从未认真听过阿尔米莉亚拉琴,我努力调整姿势,摆出集中的模样。但老师说,今天先温习一下基础,好吗。我一下就泄气了,肯定很无聊。阿尔米莉亚倒是认真,从这个角度看,额角的汗水很明显。相似的几个音符翻来覆去翻来覆去,我在脑海里绕着屋子转了三圈。 今天不知道要练什么样的曲子,阿尔米莉亚拿着琴出来的时候我装作要出门的样子。在玄关附近遇到了常陪着她的女佣,问我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我说不用,女佣给我看她拿着的东西,一幅沾血的白手套。她说是阿尔米莉亚的,她一直留着,家主希望把这个处理掉。女佣看起来很为难,用同样为难的神情看了我一眼。我问怎么会沾血。她说,她看了好几个方向才说,是那个时候的事,是法里德公的血。 我好像对女佣说了让我来处理,好像又说了会和阿尔米莉亚谈谈,好像故作轻松,现在只是拿着那副手套回到房间,还锁了门。阿尔米莉亚从来没和我说发生过这种事情。 已经过去太久了,手套上什么气味都没有,只有家里的灰尘被我吸进去。我很讨厌麦基利斯自作主张说给阿尔米莉亚幸福,跟他去那个纸折的轻飘飘的理想世界。现在自己被这种情感关得密不透风。 我还以为早就原谅他了。在他还剩一点体温的时候把舌头伸进他的口腔里,吃光他嘴里的血液。我太紧张了,但胃里没有东西可以吐,只有泪水被挤压进嘴里。咸的,不知道是哪边的味道。还以为那个时候就原谅他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我现在对着陈旧的,凝固的,麦基利斯的血液,感觉嘴里咸咸的。

很多虫在灯下狂飞,地上天上都是星星。

我们想起来去看外祖母的时候,她已经太老了,老得甚至有些透明。 大人都在商量该怎么办,小孩负责站在床前让外祖母看着——还是看着外祖母,都无所谓了。我觉得这里的空气让人难受,有些地方像结块了一样,只能把鼻子拼命往上伸。弟弟捅了捅我的胳膊,我说干嘛,有些期待他要上厕所还是干什么,这样就能理所应当地出去了。他说喂,你看。我就跟着看了,我看到外祖母跟床,跟地板,跟墙壁长在了一起。弟弟去摸外祖母的手,她的五根手指也粘在一起了,像鸭子。她需要游泳吗,这个样子该怎么游泳呢? 所以大人们先前探讨的方案都作废了,他们看着外祖母,决定先把时间花在消化这番场景上。 当晚我们住在开车一小时之外的民宿里,妈让弟弟先洗澡,弟弟又让我先洗澡,他就是想再玩会儿游戏。但我也不想太早睡。妈看上去很疲惫,没有教训我们就走进浴室了。我打开窗户,这里虫子很多,除了蚊子以外的我都叫不出名字。很多虫在灯下狂飞,地上天上都是星星。我把头伸出去,和民宿主人的狗短暂对上了目光。 第二天很早就起了,好像大人彻夜探讨出了结果。我和弟弟在后座睡觉,朦胧中好像听见妈担忧的声音,然后爸说没事的。为什么没事,可我又睡着了。 氛围很紧张,连弟弟都察觉到了。其他长辈已经站在外祖母那间破烂的小屋门口,妈和爸走在前面,弟弟抓住我的手走在后面。原来是在排队,一个一个或是一对一对进去,再出来。有的是掩面出来的,在我和弟弟身后泣不成声。还有的好像神情放松了许多,我不明白,昨天看到的外祖母和今天看到的,应该是同一幅模样。 爸妈是一起进去的,等他们出来,才是我和弟弟两个小孩。这样等待的时间好像晨会演讲一样,但没有稿子,我们相互揉捏对方的手,要进去的时候已经像个麻花一样难以分开了。 外祖母果然还是那副模样,和墙壁粘连的部分像树根一样延伸,可能不止这栋房子,外祖母的末梢或许长到了更远的地方。大人肯定都说了什么,但昨天我才第一次见到外祖母,我只能说,我是妈妈的孩子,身体健康,学习也还不错。弟弟说他跑得很快,游戏很厉害。然后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觉得至少得握一握外祖母的手,很多书里都这么写,和重病的人道别的场面里。外祖母的手根本没有给我们握的余地。毕竟是最后一次,我鼓起勇气看着外祖母不成形的脸,透过那张脸好像能看见墙上的裂痕。我说,我们走了,拜拜。弟弟也说,拜拜。外祖母的脸上,应该是长眼睛的地方,掉下一颗珠子,不轻不重,硬硬的,不知道是果实还是种子。我捡走了,弟弟答应和大人保密。 大人中最大的大人,负责点燃整栋房子。他们说,因为外祖母已经搬不走了,破屋留着也没有用,让她一起带走吧。很多人,我,弟弟,爸妈,认识的长辈,不认识的长辈,看着火光摇曳,相信外祖母也在灰色的烟里,一起飘了很远。 我和弟弟偷偷把那颗珠子埋到了家里吊兰的花盆里,没几天吊兰就枯死了。爸把它连盆一起扔掉之后,我们也忘掉了外祖母的事情。我们长大,上完学去上班,过说不上丰富的人生。弟弟和大学时候认识的女朋友经历了分手又复合,前几个月才结婚,这就要有孩子了。 最近弟弟说他在烦那个女儿的事情,生来脸上就有一块胎记,颜色不深,只是怕长大后成为烦恼。我见过的,像一道裂缝一样爬在脸上,我不敢多看,总觉得那个孩子像小时候见过的外祖母。因此才奇怪,我明明没有见过活着的时候外祖母的脸。

我觉得上帝在最后关头给你开了所有门和窗的做法太阴险了,因为来的是洪水。

你就带一套件衣服吗?她问我,我被问住了,就算她知道我在想什么,也不能直接说出来,我没信心也没打算活那么久。她丢过来几条内裤,我接住,然后继续看窗外,空荡荡的,究竟是没有开始,还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不知道,但无所谓。她说别发呆呀,快收拾,这里人都走光了,就剩我们了,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如果不是她不会开车,我就能让她先走,余下的时间只要躺在这个通不上水电冷得呵出白气的房间里。早知道就该让她去考驾照。 出门的时候我习惯性拿上钥匙锁门,她笑了一下,你还打算回来呀。我挠挠头说走吧。我提着箱子下楼梯,她背包走在后面,用手电筒照我的脚下。和她说的一样,停车场里只有我们的车,让这个拐角车位出库变得轻松了很多。其实这个月和上个月的车位费都没缴,但早就没人在乎了。我觉得上帝在最后关头给你开了所有门和窗的做法太阴险了,因为来的是洪水。 她问我知道怎么走吗,连不上网,手机导航不能用。我说没事,有车载导航。好多年没开过车载导航了,弄了半天在找到设置目的地的界面,历史记录里有我妈家,有恐龙园,有那个时候一切开车能到的地方,我真想随便选一个开过去,但她坐在副驾驶上,她说,你去过恐龙园?怎么没带我去,跟谁去的。我说好久之前了,刚学会开车没多久的时候,跟几个大学同学去玩,那个时候我都不认得你。 车载导航的机械音说已设置目的地现在开始为你导航。她开始哭。 我不知道说什么,她一哭我感觉很愧疚,但不知道该对着什么道歉。我说你把座椅放倒睡会儿吧,睡醒就到了。她说我想跟你去恐龙园,我还没跟你去过恐龙园。我说现在都没什么人去恐龙园了,小孩子去的地方,要去就去更新更好玩的地方。她不哭了,也不睡觉,说怕我开车犯困。 她问我能不能在车里抽烟,我说行啊。她犹豫了一下,想开车窗,我说别开了,冷。她说你不是不喜欢车里有烟味。我说现在没事,给我也点一支吧。烟雾在车厢里滚动,织进我们穿的衣服里,织进我给车座套的靠垫里,织进她的头发里。 她说这样确实空气不好,我开一秒钟窗户,就一秒钟。但我已经听到了后面隆隆的水声。 她说风好大啊,像在很高的山上一样。 导航说下个路口处右转,请走右拐车道。 她说我想玩恐龙园里那个从恐龙嘴里出来的水上滑梯,唰一下从很高的地方冲下来。 我把窗户打开了,所有的窗户。

像一根脐带一样的东西却在吸食自己的身体,我感受不到安心或是放松。

三日月又说我看起来很疲惫,可能真是如此吧。我倒是希望能感觉到累,最好是累得倒头就睡,一夜无梦。昨晚做梦了,没怎么休息好,我说。尽管他背对着我,还是尽量让自己的表情轻松一点。 三日月说哦,梦到什么了。我说梦到你拿枪指着我。他停下来,但依旧吊在舱门上,回头看我。你害怕我会杀了你吗?我说不知道,其实具体发生什么也记不清了,三日月有没有开枪也记不清了,什么样的表情——或许没有表情,和他杀死其他人的时候一样吧。三日月继续锻炼,如果你,如果你背叛了我们,我就会杀了你。喘气声很重,其间有汗水掉到钢架上的啪嗒一声。 我问他,和巴巴托斯连在一起有什么感觉吗。他说习惯了,说不上来,能自由活动的感觉不错。三日月跳下来喝水,我还一直盯着那条暗红色的电缆看,他说你要是好奇就坐进去试一下吧。然后下一句是,如果乱动就杀了你。 卸下连接的三日月像个玩偶一样垂在我手臂里,我半开玩笑地说现在把你和巴巴托斯一起带走也行哦。他说我还有一只手能动,你就那么想被我杀掉吗。 我抱着三日月一起坐进驾驶舱,和巴巴托斯连接也确实没什么不同之处。只是把自己主动关进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像一根脐带一样的东西却在吸食自己的身体,我感受不到安心或是放松。 我把眼睛闭上想体会到什么,三日月说你要休息吗,那我也睡会儿。我说可以就这样吗,他说行。三日月背上的凸起正好压在我肩膀上,有点疼,但这种感觉竟让我真的有些困了。 我好像睡着了,也可能只是在闭着眼睛瞎想。在某个地方我拨开玉米杆子往前走,前面也是玉米,后面也是玉米,好像这个世界是一块巨大的玉米地,我永远也走不出去了。后来才发现,我在找什么,应该是找三日月吧,找他干什么呢,我又不知道了。因为很饿,也走累了,就坐下来,坐下来才知道自己是小孩,穿得破破烂烂的,夜晚一来就会冻死在这里也说不定。然后三日月从玉米之间钻出来,说你不吃吗,这里全是玉米呢。我问他这是哪里,他说不知道。那要去哪里呢,他说回大家那边。我看见他转过身去,背后很光滑什么都没有,一下就消失在这个玉米的世界里了。 我惊醒,撞到三日月的脑袋。他说又做梦了?我沉默,三日月说可以帮我换个姿势吗,腿有点麻了。如果现在发动巴巴托斯,他会开枪杀了我吧,我甚至有这样的冲动。 三日月说这样你不难受吗,我有点难受。我把他往身体上更用力地压了一点,那三个金属部件好像随时都会把我胸口扎破一样,让人头脑清醒。

真是好难想象啊,说得越具体这件事就越没意思了。

好,都坐好了吗?下面我要说一些众所周知的事情,换句话说就是没营养的废话。但即便如此还是希望大家安静下来,可以发呆,可以做自己的事,只要不发出声音,把这个空间让给我。这是我私人的请求,不是交易更不是命令,不遵守我也不会将你怎么样。 最近说这个星球上的能源越来越少的消息变多了,不觉得吗?通常他们还说要为我们的子孙后代考虑,要为文明的延续种种。但我很自私,不太想把仅有的精力花在这种事上。有天他们在街头演说,说的话和在电视里播的,网络上写的没什么区别。只是旁边停着一辆毫不相关的献血车,两边都很卖力。 因为血液还可以从身体里造出来,所以献一些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从头到脚流淌的不是血而是石油什么的,随便割开什么地方,流出来一些,还会有新造出来的补上。这样那些扯着嗓子喊节能的人和扯着嗓子喊献血的人就能联手起来,或许连能源问题都要解决了,毕竟我们有那么那么多人。 如果反过来,路上跑的汽车烧的不是油用的不是电,而是人血呢。大家都是正直的学生,肯定会说这样会出现道德问题。但在这里只是假设,除了我说出口一会儿就在大厅里散落的语言,没有其他事情发生。如果从一开始这个世界的规律就能从我们的身体里获得能源,所有人只要活着就可以让其他人得到生存所需的东西,比劳动转换成价值效率还高。 真是好难想象啊,说得越具体这件事就越没意思了。 我站在环保的人和献血的人中间时,突然感受到了危机:要是我生来血管里什么都没有,拿着刀的坏人出现在背后,胡乱捅了好几刀,白刀子进白刀子出。捅我的人肯定吓坏了,但我也很惶恐,比起我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人,是不是生物,是不是忘记身份潜伏于此的外星人,更害怕我是不是什么都没有。 我太害怕自己只是一个壳了。 我听到你们有人在笑,没关系的,我也有觉得这个想法可笑的时候。但如果恐惧得无法自制,我就会确认。正如大家都知道那样,割开身体的一些地方,看看有没有东西流出来。如果有天突然流出石油,说不定还能发一笔横财。 完整的人还需要丰富的精神吗?你说得对,这就是我站在这里的理由,谢谢你认真聆听,也祝你是个完整的人。

挂在离地十五厘米,或是二十几层连带十五厘米的地方。

我们搬进新家半年后,我妈退休了。她活了这么多年终于发现一天24小时一年365天太长太长了,需要挖空心思用掉它们,因此开始在阳台上种菜。我一直不知道她在种什么,可能提到过吧,但我忘了,还从来没有结过果,在我眼里就是一堆长得很相似的草。 有天回来看见我妈在阳台,没看她的草,也没开灯,就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我走过去的时候发现她手上的水壶在漏水,脚下已经积成一滩。拿来干抹布的时候,她指着对面单元楼说,你看那个阳光房多好,早知道要种点东西,当初买那一套就好了。我不做声,她给自己打圆场,就说着玩,那个再工作几年估计也买不起。但她一直看着那个玻璃围起来的空间,我跟爸提到这事的时候,他说等她菜种厌了就不想了,那几盆估计也活不了多久,病怏怏的。 有天他俩都出门了,去干什么我不知道,可能早饭时候提过,但忘记了。那天天气真的很好,我作为一个生物被阳光吸引,走到阳台全身上下大口呼吸着。想做点与这种氛围相符的事情,于是像晨练的人一样开始做伸展——把手举高,再放下;把身体拉到左边,再回来;拉到右边,再回来;蹲下,站起,蹲下,站起——妈的那些菜好像对此没有同感,没有和我一起做,甚至没有动一丝一毫。太煞风景了。 找到那天妈站的地方,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角度,我参照她的方式看对面的阳光房。或许是玻璃围起来的几何空间吧,看起来真的像某种微小的乌托邦,在城市里的二十多层上空漂浮。我不知道菜放在里面会不会长得更好,也难以想象自己住进去的生活。我妈可能有点头绪,才总是盯着,不断巩固不断丰富它,可能都养了鸡鸭,过起自给自足的生活。 我妈好像真的对种菜失去热情了,最近都疏于照料,想起来的时候提着那个漏水的壶撒两下,也不再看对面的阳光房了。她买了毛线,在夏天给我和我爸各打了一件不合身的毛衣。 她自己的那件打了一半的时候,有一盆菜结果了,乒乓球大的西红柿看起来都要把它压折了。妈说长这么可怜都舍不得拿来做菜,做出来也不够吃呀,洗一下生吃吧,什么药都没打,纯天然。我咬了一小口,还好不酸,但也没什么味道,咽下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那个籽太丑陋了,我没办法吃到嘴里,感觉自己曾经在里面孵化,挂在离地十五厘米,或是二十几层连带十五厘米的地方,一个每天24小时一年365天拥有阳光的漂浮的乌托邦。 我好像能想象出自己一头撞破阳光房的玻璃从那里跳下来的样子,妈站在对面阳台上看这一切的样子。 我都要哭了。

麦基利斯又不知道跑哪去了,捉迷藏让我赢一回也不行吗。

快到了,我说。已经能看见那扇门就站在走廊尽头,而这里只有我们两个,麦基利斯的脚步声和轮椅转动的声音可以在墙上弹跳很远。我说快点,要是在这里被他们发现了怎么办。然后麦基利斯就小跑起来,我很享受这种感觉,外面是夏天,但在这里奔跑脸上接到的却是冷风。所以我让他再快点,他没听,说,如果你在拿我开玩笑就算了。真不幽默。 我还能感受到前进的速度,风的质量,我想大喊一声,肯定能传得很远。或许因为我是坐着的,那扇门显得非常、非常大,一点都不合我们的身形。麦基利斯走过去开门,我对着他的后背说,不会让你再坐上去的。他没回话,只是看着门打开。如果被发现,我就说是被你绑架过来的。现在就连麦基利斯都显得很高。 麦基利斯把我抛在原地,走得离巴耶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巴耶力身上的拘束器长得很难看,颜色和这里一点也不搭。他已经走到栈桥的尽头了,还是没有停下。 麦基利斯跳下去了,跳进那个不知道是水还是什么液体的池子里面。 我追过去的时候他浮在水面上,头发全趴下来了。他对着上面大喊,你也下来吧,是水。我不知道怎么下去,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一边撑起上半身一边衡量自己的不安。因为分心失去平衡了,我也掉进池子里,摔得肯定很难看。这里的水比想象中要温暖一些,可我一直下沉,水透过纱布渗进伤口里,我开始因为疼痛胡乱拨动双臂。 以为要溺死的时候麦基利斯把我捞了上来,他说对不起,我只是想跳下来试试,仅此而已。我想说你让我也冒这么大风险就为了干这个,但我说,是海水,不信你尝一口。他真的尝了,五官扭曲。水应该是直接从外面引进来的,可能过滤了,还保留了夏天的温度让我有些兴奋。 我问他为什么不直接去海边,他说这个更有意思,太没有说服力了。麦基利斯背上的接口很硌手,嘴里还很咸很涩,一会儿也不知道怎么上去,如果一直在这里玩肯定会厌倦,而且改不掉用小时候的目光看他的习惯,因此有些烦躁也有些高兴。 因为伤口感染发了烧,梦里周围一切都非常非常大,我还没有一个杯子高。麦基利斯又不知道跑哪去了,捉迷藏让我赢一回也不行吗。

我会抱着它,在所有人睡下之后,在包装袋里徘徊。

我家有五口人,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和我。爸爸是卡车司机,妈妈是裁缝。哥哥比我大很多,在外地上大学。我没见过他,但哥哥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人。姐姐比我大一点,上三年级,总是欺负我。 语文老师说可以再写一些家人的性格,我写爸爸不爱说话,妈妈爱说。她笑了,说对,就是这样,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想继续写,但忍不住也笑,因为喜欢语文老师,她真好,总是对我笑。不像英语老师整天板着脸,数学老师算中等好人。 但后来我把新写的那行擦掉了,因为发现好像并不是那样。我只有在晚饭后的时间见过爸爸,他或许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很爱说话。哥哥也有可能不那么厉害,他总不回家是因为期末考试没考好,就算回来了也不会帮我教训姐姐。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就算是我的家人,就算是发生在六十平方屋檐下的事情。让我意识到这些的语文老师也因此变得没那么可爱,尽管如此比数学英语老师还是要好的。 班上同学说他爸爸是食品加工厂的厂长,我想起爸爸好像就是去那里取货,然后送到近的超市,再是远的超市。厂长的孩子说那里的面包非常好吃,上面有肉松,里面有夹心,吃起来就像棉花糖一样化在嘴里。语文老师给这句话打了波浪画了星,我很羡慕,我也想当食品加工厂的孩子,或是被笑着表扬,总得拥有一样,不算太贪心。 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时候周围昏暗,我半梦半醒,所以听到了很远处的声音——大货车开在路上沉重的鸣动,猫打呼噜一样的,夜晚喉咙深处的声音。我觉得那是爸爸,又没赶上机会偷偷坐进卡车,有点可惜。 晚上钻进被窝里,我逼自己醒着,一直等到爸爸出门的时候。因为兴奋不小心踢了姐姐一脚,被她生气地踢了回来。快要睡着的时候就开始数姐姐的罪状。 爸爸好像醒了,我支撑不住,好困。明明能看见窗帘缝里丝毫路灯的微光,现在眼前也只有一片漆黑了。应该是我把眼睛偷偷塞进爸爸的腰包里了,哪怕看一眼也好,什么样的面包呢。爸爸把我装好,准时出发了。我看见他的手表,四点三十分,比想象中还要早,比我早起好几个小时。 好多箱子,箱子和箱子,还是箱子,根本看不见面包。爸爸的嘴在动,但我觉得那并不是爱说话的表现。 超市里陈列货架的人打了很大的哈欠,灯光亮得刺眼,面包的包装袋整齐地发光。被那个哈欠带动,我觉得困了,和面包一起在货架上躺下。如果没有人买走这段美梦,我会抱着它,在所有人睡下之后,在包装袋里徘徊,我要找来鼻子和嘴,我想知道是什么味道的。

电瓶车真是一种情绪单调却猛烈的东西。

我听见那个店员朝着我小声咂舌,故意拿着很长的拖把在光亮的瓷砖上干一些没用的事情。我都知道,因为我也没在看货架上这些小刷子小棉签,我知道背后是很多颜色一样但又不一样的指甲油,因为刚刚已经从这里转过一圈了。 但天花板上的灰色喇叭开始播放萨克斯风的回家的时候,她还是笑着走过来说,小美女我们要关门了哦,有选好想要什么东西吗。我说好,马上就去结账。她转身往收银台走,我跟着,瓷砖地干干的,她果然没在拖。途中快速从货架上拿了一个小包装的东西,到收银台才看见是一个白色的小盒子。店员拿起来翻到背面扫条码,她说,小美女只打一边耳洞吗,还挺有个性的。原来是打耳洞的东西。 商场都会放的,萨克斯风的回家,不觉得很难踩在点上吗。我听着两边店铺拉门帘哗啦的一下,还有甩长长拖把的嘎哒嘎哒的声音,步伐紊乱。我来这里没有目的,我是来寻找目的的,可是好像不太喜欢那些促销的衣服,不会用化妆品,也不能和柜台后面看电视剧嗑瓜子的老板娘共享休息时间,我要是会嗑瓜子就好了。 从又厚又重的保温门帘里挤出来的时候,正好有一辆电瓶车在呜呜报警,我踢了一脚最边上的,它们就像狼嚎一样此起彼伏地狂啸。过了半天还不停,我又想哭又想笑。 我还不太想回家,特别是刚刚听了回家之后更不想回家。有人走过来找到自己的电瓶车,小心翼翼地推出来还是碰到了隔壁的,车大叫,他好像习惯了,只是骑走。电瓶车真是一种情绪单调却猛烈的东西。这样挺好的,我决定就呆在这里。 光是坐着太冷了,就绕着好多好多电瓶车走。走到一半发觉手上还有刚刚买的打耳洞工具,塑料包装都皱了。到路灯边上的时候我努力看它的说明,好像只要像订书机一样按一下就行了。找到一个光线不错的后视镜比划了两下,正如那个店员所说,想象一下有一边耳钉的样子确实挺酷的。肯定会被爸妈老师教导主任训的吧,他们让我拆下来的时候说不定会流血,那我要走过好几个教学楼去医务室消毒吗。 但我只是把它架在右边耳朵上,闭上眼睛,手有点颤抖。 不知道哪辆电瓶车又在报警了,叫得还很有特色。我学了一下,笑得直不起腰,笑得不能往前走了,这样大笑下去会缺氧死掉吗,有点害怕但是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个停在路灯边上的车主看见防风手套上被扎了个耳钉会生气的吧,会在背后骂我干坏事还把包装扔他车座上,气得踹了一脚,电瓶车呜呜嗷嗷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