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亲人
很多虫在灯下狂飞,地上天上都是星星。
我们想起来去看外祖母的时候,她已经太老了,老得甚至有些透明。 大人都在商量该怎么办,小孩负责站在床前让外祖母看着——还是看着外祖母,都无所谓了。我觉得这里的空气让人难受,有些地方像结块了一样,只能把鼻子拼命往上伸。弟弟捅了捅我的胳膊,我说干嘛,有些期待他要上厕所还是干什么,这样就能理所应当地出去了。他说喂,你看。我就跟着看了,我看到外祖母跟床,跟地板,跟墙壁长在了一起。弟弟去摸外祖母的手,她的五根手指也粘在一起了,像鸭子。她需要游泳吗,这个样子该怎么游泳呢? 所以大人们先前探讨的方案都作废了,他们看着外祖母,决定先把时间花在消化这番场景上。 当晚我们住在开车一小时之外的民宿里,妈让弟弟先洗澡,弟弟又让我先洗澡,他就是想再玩会儿游戏。但我也不想太早睡。妈看上去很疲惫,没有教训我们就走进浴室了。我打开窗户,这里虫子很多,除了蚊子以外的我都叫不出名字。很多虫在灯下狂飞,地上天上都是星星。我把头伸出去,和民宿主人的狗短暂对上了目光。 第二天很早就起了,好像大人彻夜探讨出了结果。我和弟弟在后座睡觉,朦胧中好像听见妈担忧的声音,然后爸说没事的。为什么没事,可我又睡着了。 氛围很紧张,连弟弟都察觉到了。其他长辈已经站在外祖母那间破烂的小屋门口,妈和爸走在前面,弟弟抓住我的手走在后面。原来是在排队,一个一个或是一对一对进去,再出来。有的是掩面出来的,在我和弟弟身后泣不成声。还有的好像神情放松了许多,我不明白,昨天看到的外祖母和今天看到的,应该是同一幅模样。 爸妈是一起进去的,等他们出来,才是我和弟弟两个小孩。这样等待的时间好像晨会演讲一样,但没有稿子,我们相互揉捏对方的手,要进去的时候已经像个麻花一样难以分开了。 外祖母果然还是那副模样,和墙壁粘连的部分像树根一样延伸,可能不止这栋房子,外祖母的末梢或许长到了更远的地方。大人肯定都说了什么,但昨天我才第一次见到外祖母,我只能说,我是妈妈的孩子,身体健康,学习也还不错。弟弟说他跑得很快,游戏很厉害。然后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觉得至少得握一握外祖母的手,很多书里都这么写,和重病的人道别的场面里。外祖母的手根本没有给我们握的余地。毕竟是最后一次,我鼓起勇气看着外祖母不成形的脸,透过那张脸好像能看见墙上的裂痕。我说,我们走了,拜拜。弟弟也说,拜拜。外祖母的脸上,应该是长眼睛的地方,掉下一颗珠子,不轻不重,硬硬的,不知道是果实还是种子。我捡走了,弟弟答应和大人保密。 大人中最大的大人,负责点燃整栋房子。他们说,因为外祖母已经搬不走了,破屋留着也没有用,让她一起带走吧。很多人,我,弟弟,爸妈,认识的长辈,不认识的长辈,看着火光摇曳,相信外祖母也在灰色的烟里,一起飘了很远。 我和弟弟偷偷把那颗珠子埋到了家里吊兰的花盆里,没几天吊兰就枯死了。爸把它连盆一起扔掉之后,我们也忘掉了外祖母的事情。我们长大,上完学去上班,过说不上丰富的人生。弟弟和大学时候认识的女朋友经历了分手又复合,前几个月才结婚,这就要有孩子了。 最近弟弟说他在烦那个女儿的事情,生来脸上就有一块胎记,颜色不深,只是怕长大后成为烦恼。我见过的,像一道裂缝一样爬在脸上,我不敢多看,总觉得那个孩子像小时候见过的外祖母。因此才奇怪,我明明没有见过活着的时候外祖母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