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珞

aka 56

我一直盯着它,但从来没对上眼神。

我们都会为了逃避一样事情去做另一样,我呢,也能理解你不想写作业想打游戏的心情,我说。为了显得有点思想,又补充了一句,就像身体进化出那么多保护机制,就是为了逃避死亡。我儿子方圆说哦,那人都会死,又是在逃避什么。我给他肩膀来了一拳,刚刚说那么多就是为了逃避打你这小兔崽子。他大喊妈,忘了他妈这两天出差去了。我得以又给他两下,方圆哭着钻回书桌写作业了。早知道还是这套好使就不白费那么多口舌了。 妈打来电话说方圆在长身体,养的鸡弄一只给他吃。我说好啊,明天就有空,我开车来拿。妈说你自己杀了带走啊,我腰闪着了,左右邻居都不在。我说我哪会杀鸡啊,又不是大哥二哥。妈说你没看过?就怕方圆跟你一样胆子小。我怕方圆听见又找到顶嘴的缺口,只好说,行吧,那就我杀。 我在网上搜怎么杀鸡,先抓腿,再抓翅膀,对准鸡的喉咙割一刀。视频都长得血腥,看了半个就不想多看。文字描述一个个说得倒轻松。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找到客厅里一个摆得开的地方,深吸一口气,然后回忆刚刚看的那些说明。先抓腿,我蹲下,伸手掏鸡的腿,感觉不对,长翅膀的东西都很灵活,不会这么轻松。先抱住呢,我张开整个身体罩住鸡,再抓腿,这下有点眉目了。 方圆咯咯笑,抬头看见他露半张脸在门后面偷看,被我发现了赶紧跑回去。刚才的手感被打断,算了,明天见鸡行事吧。 吃早饭的时候方圆说他也要去奶奶家,我说你作业呢,这周不是有好几张卷子。他信誓旦旦地说肯定写完。又说,爸,我不是为了逃避写作业要跟你去的,我去看奶奶,还帮你杀鸡。我想家里没人他肯定也不好好写作业,说行啊,就带你去吧。方圆满意了,大口吃掏空芯的肉包子皮。我才想起鸡还得拔毛去皮。 妈见到方圆很高兴,方圆跟她在屋子里看电视吃零食。我站在院子里,鼻腔里全是土的味道。 妈说养得好的那只鸡和其他鸡一样,走几步,吃,然后屎拉在自己身后。我一直盯着它,但从来没对上眼神,老实说,希望它能明白自己的境遇,直接飞进锅里。 保险起见我又重复了一遍那个动作,弯下腰,一下抱住很多鸡屎味。然后走进圈里,先抓腿再抓翅膀,我对自己说,可能也在对鸡说。抱住鸡的一瞬间我面前飞满了灰黄的雪花,鸡在疯狂地啄我的手,太疼了,但我根本找不到它的脚在哪里。 后来我好像抓到了一个趁手的地方,为了确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两只手紧紧捏着。眼镜被鸡打掉了,我想找,怕其他鸡在上面拉屎。方圆说,爸。我说你帮我找找眼镜呢。方圆走近,胖脸卡在铁丝网中间,其中一块说,爸,鸡死了。 我看见手里的鸡确实不动了,周围不知道是我的血还是鸡的血。总之这里很臭很恶心,下午的阳光让人头晕目眩,我吐了一滩在地上,鸡纷纷来吃,除了我手上的。

云在缓缓生长,直到空中每一道裂口都愈合了。

我说要出去散步,佣人便过来想要推轮椅,我说没事,你陪阿尔米莉亚吧。她用疑惑又无奈的眼神目送我出去。就算她不这么看我也是知道的,最近天气不好,虽然也不是很坏,但不适合散步。 云在缓缓生长,直到空中每一道裂口都愈合了。希望不要下雨,不想他们出来找我。 还好云只是在那里滚来滚去,应该是里面的地方还在生长,我还挺有经验的,这个时候最痒。云动得好像很难受,觉得有点可怜,但再稍微忍着点,我好像已经很接近目的地了。 我在一条河边发现了他,直到手胡乱抹掉脸上的水,五官全部露出来之前,我都保持紧张,屏息凝神。麦基利斯看到我没有动——其实是不知道怎么下去这个斜坡——向这边走过来。他什么话都没说,头发长长了很多,看起来自己剪过,好几个地方翘了起来。 其他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说你还挺大胆的,在这么近的地方藏身。他突然抬头看天,我也跟着看,雨就这么砸在脸上,怪疼的。 麦基利斯拿来一条毛巾,给我擦完头发和脸,拧掉水,又给自己擦。我说好冷,他说等一下,把毛巾拧干挂起来,我才发现这屋子里只有一个水池,另一条毛巾应该是抹布。 他一边脱我的上衣一边问,你怎么知道的。我说公园小孩讲的,附近有个眼神很凶的高大叔叔,有可能是坏人。麦基利斯对我撒的这个谎笑了,转身去把上衣的水拧干。我冲他的背影大喊,喂,你躲在这么近的地方结果就只是躲着?如果我不来找你你就在这个地方躲一辈子吗? 麦基利斯把拧干的上衣搭在椅背上,又拿毛巾走过来。摸到我脖子后面的时候顿了一下,那条毛巾太小了,不知道他平时洗澡都怎么擦的,走到水池边,拧干,走回来,都好几次了。麦基利斯说别哭了,别哭了加里奥,才擦过脸。我想到那条可怜的小毛巾笑了,他说我只是还没做好准备。 换上干燥的上衣感觉好多了。腿无所谓,反正也不觉得冷,我说,你先换衣服吧,别感冒了。之后发现我只是盯着麦基利斯身上的疤痕看。 麦基利斯把我放到床上,看着腿说,一点感觉都没有吗。我说嗯,不疼不痒反而挺奇怪的。他抓起左腿咬了一口,我说干嘛,真的不疼。没想到他继续咬,我看着血像蛇一样爬了出来。

我们在一个像湖一样的地方,岸边有条船,真奇怪。麦基利斯把我放在船的肚子里而不是那两条用来坐的木版上。靠在船的边沿,划桨的咯吱声像从身体深处发出来的一样。然后周围的森林里突然冲出来很多人把我们包围,我最后从水里看见麦基利斯的血绽开在脸的上方。

是个梦,惊醒的时候外面雨还在下,麦基利斯熟睡,我看着他的脸努力感受腿上被咬的地方。

我所知的城市在肚子底下,所不知的依旧在头顶上很远很远的地方。

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城市,好像一切都是刚刚发生的,还没有人把它们正确归位,我才得以穿梭于树与树之间,楼与楼之间,人与人之间,谈笑之间,灰尘之间。 当我意识到自己是一只鸟的时候,重的东西已经沉下去了,轻的飘上来。我所知的城市在肚子底下,所不知的依旧在头顶上很远很远的地方。 所以在看到有人死了的时候仍然无动于衷。 起初只是睡着了,睡得非常沉,睡得忘记了第二天的安排。其他人已经完成一场往返,像鸟离巢一样出门,再像鸟归巢一样回来。然后睡得忘记了节日,其他人唱歌跳舞胡吃海塞点灯拥抱亲吻做爱,都没有吵醒她。直到有人呼喊一个名字,但那个人至此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如果没在喊自己,那就继续睡。后来忘记了自己的形状,不满足于睡在床上,慢慢淌出去。我想起有人告诉我,河水化冻的时候,万物复苏,虫鸣鸟叫,但她身上的虫没有声音,我也没有叫。 所有部件都被搬走的时候,留下了一个漆黑印子。这时觉得很惆怅,好像那个位置是为我准备的,应该躺进去,即便怎么看大小都不合适。 后来看到了一起车祸死了五个人,火灾死了十个,脱轨死了五十个,爆炸死了一百个。像在看一部啰嗦的电影,我有些不耐烦。 路过车站的时候,有个女学生,站在月台上,越过空荡荡的铁道向另一侧兴奋地招手。那里什么都没有呀,正因是鸟,我对此一清二楚。就算告诉她这个事实,她或许也依旧对着空无一物的地方招手,所以我拉了泡屎,走了。 鸟应该也有什么必须做的事情,使命、责任、角色,鸟生是怎么过的?我觉得应该问问其他有经验的鸟。但在此之前,肚子有些饿了,我停下来,吃砖缝里的食物残渣。旁边的鸟说,这么短的嘴再怎么吃也吃不到的。我说怎么会呢,我也是鸟啊。它说,你是人。我会飞,人哪有会飞的。我信誓旦旦。它说,不知道,偶尔也有会飞的人。 我们听到尖叫,听到物品碰撞的声音,鸟吓得飞起来。有人倒在血泊里,有什么东西扒开尸身的羊膜,钻出来,飞走了。鸟说,那就是会飞的人。

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就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一样。

我在书架中间走,从文学走到历史,转出来,有好好几排空的长桌和椅子。再掉头,回到书架中间从宗教走到哲学,出来是窗户,窗帘好像没放下来过,只有束带下面是干净的,没有灰。我把手伸进去,它却突然散开了,硕大的布像什么自然现象一样发出无声的轰鸣。我只好再把它系回去,是什么自然现象呢,麦基利斯好像说过,但我忘了,好像很漂亮,好像很可怕。 这是最后一圈,我对自己说,从教育走到看护——麦基利斯在终点看书,对于他来说什么都没发生。回到自己的位置,我借的书还摊在那里,但已经忘了看到哪一行,只好画上面的人,画得一点也不像。 麦基利斯说,坐不住了吗。我说嗯。他合上书站起来,我以为今天就要到这里了,赶紧跟了上去。走到一半发现忘记夹书签,算了,反正一点也没看进去。麦基利斯却往图书馆深处走,我问他还要找资料吗。他说不是,在一扇门前停下了。麦基利斯说这里能看以前用光盘、用录像带作载体的影片。我以为是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在整个房间的中央坐下,让麦基利斯也快来。他说马上就弄好。 但我想错了,后悔极了,是一部不知道说什么语言的电影,漂亮的景色,美男美女,只是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想睡觉,外面也快到晚饭的时间了吧。就在将要睡着的时候,影片里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我被吓醒,紧接着是尘土飞扬、血液四散,这下总明白是战争开始了。但是怎么开始的呢,他们形态老旧的枪械依然会让人像积木一样散落。我想问麦基利斯,转头看见他的脸不知道是因为屏幕的光线映衬还是怎样,有点难以开口。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电影里的人也在看电影,他们的电影里有人在开枪也有人的悲鸣,这时候我发现裤子的拉链被解开,麦基利斯的手伸到我内裤里,但还是对着屏幕,还是那个不知道是认真还是生气的表情。 他心里肯定在拿我取乐,可现在那些枪声传过两个影院,好像在我脑子里炸开了。 电影结束,麦基利斯去帮我拿更换的衣物。房间暗下来,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就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一样,我的喘息飘到各个角落。他离开之前告诉我,这部片子叫外面是战场。 我好像被影像的尸体活埋在这一样。

我现在只是一个套在他们外面的活着的壳。

把人分尸的时候,我没想到人竟然长得这么大,累得瘫倒在地板上干了的血泊里。老黄递给我一根烟,我摆摆手,戒了。老黄笑,就你。两秒后感觉我是认真的,又问,什么时候。我指指地上散落的人,说从杀了人开始。老黄把烟放到自己嘴边,摸裤子口袋里的打火机。 我问他,你觉得我们会判多久,要是判死刑,我就抽,要是无期就算了。老黄说别讲得像咱俩多有经验似的。我想也对,转头看窗边挂着的两条裤子,我们看到人死的时候,变成一件物品的时候,都尿了。三滩体液,我、老黄、还有那个死掉的人,全混在一起了,撕扯了好久,一直到现在。 我们租了一条渔船,老头看我们渔具之外还有行李,说,来旅游的?我说,啊,是,想体验一下。船开出去,只有水声引擎声和风声,我好不容易找回来的自己的面孔又要被吹跑了。我看见老黄闭上眼睛,也照做,但还是只有水声引擎声和风声,除此之外听不到来自天上的指引,哪怕是身后陆地上的批判。 我睁开眼,正好看见老黄跳进海里,我想他听见了,水中什么妖怪什么美女唱的歌。可是我靠,你倒是带着装尸块的箱子一起跳啊。 老头向后喊怎么了,我喊人掉下去了,老头喊啊?我又喊,人掉下去了。老头停下船,走过来,问掉在哪里了,说不定还没沉下去。我说就刚刚,开到那里的时候,那里,看到了吗,在冒泡,还有手扑腾呢。然后把他踹下去了。 我没开过船,不过不要紧,几天之前我还没杀过人呢,现在都杀第二个了。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岛,我想就那里吧,有点受不了海水的腥味。 靠岸前把装着尸体的行李箱扔到海里,老黄、开船的老头、死掉的人,他们三个煮成一锅汤。想到这里有点悲伤,就喝了一口海水,太难喝了,盐放多了。

监狱劳动休息的时候,狱友对我说,哎,你知道墙上面冒出的那个树顶,那棵树好像活了大几十年呢,之前在这服刑的人告诉我的,比好多人刑期还长。我说告诉你的那个人是放出去了吗。他说不是,太老了,死了,你知道为什么树能活那么久吗,是因为里面的细胞死了,又有新的长在外面,它不是一棵树,是好多树,一群树。 我觉得也是,老黄死了,我们一起杀的人死了,开渔船的老头死了,我现在只是一个套在他们外面的活着的壳。

你不是住在我房间里,是住在我的身体里。

我妹看手机看得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我把头靠过去,看什么呢。她往沙发另一头缩,一边哭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你这冷血动物不会懂的。上周末我们在地铁口遇见了一个行乞的人,她怜悯地放了几枚硬币,让我也给。我说没钱,她说一块也行,一块也没有,我故意说得很大声,拉着她走了。从那之后她开始喊我冷血动物。 但我刚刚看见了,她在看流浪猫狗睡在别人丢弃的毛绒玩具上的视频。我在心里说你别忘了自己跟人家也差不多,睡我以前的房间,穿我以前的衣服,用我以前的课本。你身边一切都是我过滤给你的,从来不叫我姐姐也没关系,高度相似的DNA就是我们之间的脐带,你不是住在我房间里,是住在我的身体里。 我看了一眼时间,把她拉起来,说,别玩了,你去把洗衣机里衣服晾了,我去煮饭,别一会儿爸妈回来了发现咱俩啥事没干。她走向洗衣机的时候没忘了瞪我一眼。

同学问我是不是说过有个妹妹,我说有,她说那怎么不带我们看看,我说不在我们初中部。那照片呢,看看照片和你像不像,我说放学回去路上给你看,最近老师手机查得严。 结果放学一大帮子人都来了,我说你们都坐地铁吗,她们说为了看妹妹照片宁愿多走几步冤枉路。走过学校附近第一个红绿灯,我把手机拿出来,翻过最近保存的动植物标本图片,找到了上周末在商场里拍的,妹妹靠着硕大的奶茶雕塑让我给她拍,记得美颜,往后站一点,再往后站一点。 同学把手机抢过去,相互传阅,最后得出结论,长得挺像的,但肯定有一个像爸爸有一个像妈妈。我问为什么,她们说,你看,鼻子啊眉毛啊是差不多,但是妹妹的眼睛嘴巴跟你不太一样。我说,是吗,心里想那其实是美颜。同学说,是啊是啊,你天天见才不会发现。 走进单元门时我又想起她们说的话,把照片掏出来看,放大,再放大一点。就算没有美颜,好像妹妹跟我也有细微的差别。是不是商场的光太强了,不知道,一会儿进门就知道了。 我打开门,妹妹躺在血水里,有个不认识的男人骑在她身上。看见我出现,他们俩好像都很惊愕,妹妹用上了最后一点力气惊愕。男人站起来,一边提裤子一边举刀,说别动!动了就跟她一个下场。我往后退一步,他往前走一步,他的手有点颤抖,几滴血被甩到了地板上。你家保险柜在哪里,密码是什么,不认识的男人抬高音量,快说! 他的背后,手和手的缝隙里,腿和腿的缝隙里,我看不到妹妹的脸。如果我们在同一片血泊里照镜子,她肯定会说自己比较好看。

现在呢,现在发现杯子里的冰块快化光了。

我在搅杯子里的冰块,搅一下就发出叮铛哗啦的声音,这是不擅长音乐的人唯一能摆弄的乐器。坐在对面的朋友问我,站上讲台怎么样?我说哪有什么大不了的,教的都是基础的东西,又不是大学教授。她说那也是了不起的职业啊,特别是这个年纪的小孩最难管教,再大一点或者小一点都还好。 这让我想起来一件事,我一边思考如何表达出来,手上又忍不住开始搅冰块。朋友说,你一直玩,又不喝,咖啡都要变淡了。我说嗯,然后喝了一口,觉得不够,又喝了一口。 是上周发生的事。课间的时候,有几个男孩子在打闹,骑在板凳上哐当哐当追着玩。我说很危险,让他们别骑凳子了,但有一个男孩回头,老师,那这样就没有驾驶机动战士的感觉了。他们告诉我这是在模拟宇宙里的战斗,有战舰——是一张拖到走廊上的桌子,有敌我之分——好像确实分了两组人。其中一个男孩好像不太高兴,说那正好不玩了,留下自己的机动战士——一把椅子,走进教室。我说,怎么了,没有欺负人家吧。他们说没有,只是他运气差,抽到了巴耶力。我问那是什么,他们说是高达,“很久很久以前的”、“很厉害的”、“很漂亮的”、“很帅气的”。抽到了这样的签,他为什么生气呢,他们又说,因为巴耶力:“很强但是很可怕”、“会被诅咒的”、“搭乘过的人都因此死了”。 我以为是孩子们编出来的游戏,但是他们说的巴耶力那么逼真,像真实存在过一样。说完,我问朋友,你知道他们说的那个吗。朋友说可能真的有吧,世界上人型的武器太多了,或许哪一个就叫那个名字。她开始发牢骚,你不觉得最近战争又变多了吗,连小孩都开始玩打仗的游戏。我笑了,可能过几天又换花样玩了,小孩子嘛。 有什么从头顶飞过,带着巨大的轰鸣和笼罩这条街的阴影,大家都抬头看,却因为风迷住了眼睛看不清。等到它的声音也离开了,朋友说,看吧,肯定又是什么军事相关的东西。 我想起玩游戏的几个男孩说的话,我不知道巴耶力是不是真实存在过,但刚刚从我们头顶飞过的东西,战车、舰艇、飞船,都是很强但很可怕,会被诅咒致死的东西。该怎么告诉他们呢,或许也不需要告诉他们,因为我小时候也憧憬过强大的武器。现在呢,现在发现杯子里的冰块快化光了。 我连喝了好几口咖啡,确实如朋友所说,变淡了。我回头看店内的菜单,却看到不远处一个金发的男孩在看这里。

没有一个人的影子——我的影子被车挡住了,映不过去。

我看起来不像是应聘,而是想尽百般方法辞掉这份工作。 人家问,有经验吗。我说没,这个证也是才考的。 但他说哦,能开就行,夜路能开吗。我说能,但视力一般,戴眼镜。我指指自己的脸,指过去的方向有嘴,往上有鼻子,鼻子上有一副眼镜。他没抬头,只是把眼睛翻上来看了一下,说没事,你都考到照了。 他说,干这行多少有点辛苦,能吃苦吗。我说能,晚上反而清醒。 他说好,明天晚上就来吧,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他终于把头抬起来了,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也有可能比我小,面无表情的时候嘴角也向下的人很显老,我不自觉地抬高了一点自己的嘴角。 我说我容易出手汗,紧张啦,认真啦,这种时候就会,没关系吧。他说没关系,戴手套的。我说好,明天晚上就来。他已经走出去了。 其实我没必要找工作,如果不是这样下去就会饿死,真没必要。更没必要找晚上的,如果不是家附近彻夜都有摩托和各种不知道什么车的轰鸣,搞得我睡不着觉,他们吵我也睡不着,不来更睡不着了,因为我会等,等不到就以为是出车祸了。 我还有今天下午和晚上,连明天白天一整天的时间,让人坐立难安。回去的公交我坐在能看见司机的位置上,提前预习一下,连人家会做什么小动作都学习一番。三站过后我就不耐烦了,拿出手机。我被拉到那一片的司机微信群里,大部分人在上班,也就是开车,只有几个人说,欢迎欢迎,我回复谢谢谢谢。 他们说开那条线夜班的人最近又辞了,这几天都是白班的轮流替,累得要死。我问怎么是又辞了。群里沉默了一分多钟,有人说,最近辞的那个说是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那块晚上人少嘛,自己吓自己。后面便开始接,是啊是啊,我们开的时候都好得很,你别紧张。有人用方言发了条语音,转文字看不懂,我点开放耳边听,也听不懂。 回家路上想买点水果吃,走到一家,嫌贵,不死心又多走几步路去菜场,还是那么贵。我那一挂香蕉,问能不能给我半挂。老板娘翻了个白眼,哪有你这么买的,但还是给我称了。结果付钱的时候发现支付宝里正好少一块,微信里还有七毛,又问能不能先扫支付宝再扫微信。老板娘说少一块就少一块吧给你给你。 还好这么回家的时候只剩下一个晚上和明天白天了。打开微信群,他们没再聊。我突然想本地有没有相亲群,我有了工作,虽然还没上班,但也能名正言顺地作为一个人,半个情侣进去。找是找到了,我在门口胆怯起来,还是等明晚上了班再说。我因为胆怯出的手汗让手机滑掉在床下,反正连着充电线,就这么睡过去吧。 第二天拉着充电线把手机拎起来,数了一下,裂痕还是跟原来一样多,我认为是吉兆。便迫使自己打起精神,走出门,走了两站路的距离才坐车,到公交公司站还只有下午。没人在乎我早到,我把制服换上又换下,最终还是决定玩手机干等。 握上公交车硕大的方向盘我又怕了,明明车上只有寥寥几个乘客,群里的说过一两个小时后更少或是没有,我也不知道在怕什么,出了手汗,还好带着手套。车上人少得比他们说得还要快,附近刚拆迁了好一大片,路灯是亮着的,但下面只有树的影子,没有一个人的影子——我的影子被车挡住了,映不过去。 上来一个老太,她没刷卡,先问我,这趟车到天堂吗。我想起司机群里说的不干净的东西,想起别的司机脸都不转就熟练回复到还是不到的样子,想起我奶奶好像也信基督教,就会说天堂啊地狱啊这种事。奶奶在太早太早之前就死了,我除了这两个词什么都想不起来。所以我说,不到呢,要转车,转好几次,先上来吧,到哪站转我喊你一声。她说,诶,好。就走进去了,也没刷卡,没付钱。我没追究,要是投币了估计也是我们活人用不了的钱。 开了几站,我觉得够了,放她下来吧,又感觉对不起人家。就把手机掏出来,我知道这违反了公交公司墙上到处挂的守则。我说,小度小度,去天堂,小度说,好的,正在为您规划路线。我感觉车子很重,没事,都可以捎你们一程,下次记得付钱,前方转弯,站稳坐好拉紧扶手。

昨晚当晚饭吃的时候还只觉得一般般难吃,放了一夜连难吃都发酵了。

午休的时候,同事敲我这边的隔板说,哎哎。我把饭咽下去,问她干嘛。她神神秘秘地问,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呀?看你最近上班都心不在焉的。我应该回,哪有哪有,你想多了,可能是最近太疲劳了吧。我想回,没啊,没谈恋爱,就是不想上班,在想还有多久退休呢。但是中午带的菜太难吃了,昨晚当晚饭吃的时候还只觉得一般般难吃,放了一夜连难吃都发酵了。所以决定捉弄一下同事,我说,这都被你发现了啊。她立刻把转椅蹬过来,谁啊谁啊,什么样的人,跟我说说。 我开始构思一个完整的谎言,从相识热恋到悲痛分手。 我说,我们是发小,从小一起玩的,双方家长也早就认识了。小时候他调皮,会想新点子玩,我就老粘着他。那个时候两家人还开玩笑,说以后当亲家,我们不懂亲家什么意思,只知道在说关系好,是好话,很开心。后来上小学还在一个班上,上初中还在一个学校里,上高中还在一个城市,上大学他就去很远的地方了。其实关系早就开始淡了,从觉得和异性在一起玩有些不好意思的时候起,从故意不找对方,到真的没想着找对方。 今年夏天他回本市了,工作调过来的。跟我见面在市中心商圈的一家咖啡馆,我从不来这种地方,不划算。真的,那种地方一杯咖啡能喝好几杯瑞幸了,划到星巴克也不止一杯。他说其实是他妈妈让来找我的,说回到这个从小长大的城市,当然要见一见小时候的朋友,你们都多久没联系了呀。他就来了,并不是对我的近况完全不好奇,也想着叙叙旧。我没想到他在外企上班,其实他以前成绩挺好的,也不能说完全没想到吧。 他表面上那么能干,其实一点也没改小时候爱玩的性格。在工作上一面跟谁都吃得开,一面又被领导说太固执,谈客户要圆滑一点,特别是一看就要做长期的。他微信跟我抱怨这种事情,我说我这部门完全接触不到销售那块呀,听你说还挺有意思的。他说哪有意思了,累得要死,哎,对了,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玩VR游戏,我们公司附近最近新开了一个体验店。 一来二去,我们又回到了小时候的感觉,就这么谈上了,我说。同事惊叫,真的假的,这么像电视剧里情节,真会发生啊。我一看表,这个时候去上厕所,买杯咖啡,回来午休正好结束。我跟同事打招呼,下次给你看他照片。 回家地铁上我开始构思分手的情节,要平淡,越像真的越不会被追问。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对象,我们肯定牵过手吧。就算长大还没牵过,小时候也牵过。我的手被甩开是什么样的感觉呢。不知道是抓得久了还是车厢里人太多,冰凉的扶手开始传来温度。我认真修正故事情节的漏洞,察觉时扶手的温度已经很高了,好像被我掌心的汗水润滑,甚至有点柔软。 像握着别人的手一样。 我很惶恐,不安,害怕,以至于提前一站就下了车。但我的右手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我知道,如果捏紧,对方的手会疼,如果放开,我们会被晚高峰的人群冲散。

我以为我习惯了,其实一点都没有,冷死了,特别冷,其他人身上的反光条一闪一闪的。

我从体彩站出来的时候,外面开始下雪。到小区时,路上已经能看见别人的脚印。 前面有两个小孩在疯跑,穿着我以前中学的校服,没什么变化,冬天还是那身藏青色的大衣,雪再下一会儿,衣摆上的反光条就该发亮了。我这么大的时候很顽固,宁可冻着也不穿冬天的校服。别人以为是个性、张扬、叛逆,其实只是买小了,长高长胖一点点都穿不进去了。 中学第二年的时候已经完全习惯了,春秋的校服有弹性,午休趴在桌子上用小灵通偷偷看小说更方便。偏偏这种时候有人来拍我,猛地把小灵通塞抽屉里却发出更明显的哐当一声。战战兢兢回头,后面站着不认识的同学,她也吓了一跳。我说,什么事。她开始自我介绍,是隔壁班的,元旦不是快到了吗,有节目,要弹钢琴,要排练,然后把袖子举起来,你看,这个扣子老是打到琴键。我心想你脱了呗,里面又不是没穿。她恳求我把校服借她一中午的时候显得很有礼貌,我就说好吧,那我俩换一下。她感激地穿上我的运动外套,拉上拉链,整理好领子,从后门一路跑了。我披上她的大衣继续看小说。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那个同学的衣服上有一股酸酸的味道,像牛奶坏了,又像呕吐的味道。让人不舒服,看小说也没法集中,翻下去又翻回来,一个中午没看几章,大拇指都按疼了。说实话,我把衣服借给她就能让琴弹好吗,就能让学校活动成功吗,毕竟到时候我也不会看,只会继续看我的小说。 反正也看不下去,我干脆开始想象她紧张吐了的样子,临上台吐了,不,刚上台就吐了,那个时候没有人愿意跟她换衣服。全场骚然,她只能把嘴里没吐完的东西咽下去,一边哭一边弹琴,穿着这股呕吐物气味的衣服。 那个同学排练完了,我们把衣服换回来之后的下午开始下雪。我以为我习惯了,其实一点都没有,冷死了,特别冷,其他人身上的反光条一闪一闪的。 很多年过去了,现在我还是会跟自己怄气,但冬天穿很多很厚。我把帽子戴上,用围巾掩住口鼻,装作在人家车窗上画画的样子,偷偷看那两个疯跑的小孩。等他们疯得热了,疯得嫌大衣碍事了,脱下来,扔在一边,我就去把他们的大衣偷走,让他们不敢告诉父母搞丢了最贵的冬季校服,只能装出叛逆的样子在学校冷得发抖。 如果刚刚在体彩站买的彩票中了头奖,我就不去上班了。说实话这么冷的天真不想出门,但我会找到那两个倒霉的小孩,告诉他们,快要元旦了,学校会有演出,去找那个要表演钢琴的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