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珞

aka 56

太没有经验,至少要等到蛇开始吃我的内脏再松手。

我好像被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什么都看不到,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知道在何处。四肢也被固定住了,渐渐地连是在坐着还是躺着都分不清。所以只能尽可能地睡,尽可能地做梦,至少在梦里是自由的。结果后来连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都不明白了。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很长可能很短——有人把我喊醒了。我问,是加里奥吗,他说是,是我。我想问的不应该是这个,但我说,现在几点了。加里奥说应该是晚上九点多吧,然后开始自顾自地说什么负责的医生要求很严、做检查太无聊种种。也不管我有没有在听,但现在除了听他抱怨也无事可做。他要问麦基利斯你觉得呢,我就说嗯是啊。 加里奥不说话了,我听见轮椅在地板上摩擦的吱呀声向自己靠近。加里奥的上半身重重地摔在我身上,然后抓着我的身体爬了上来。他在喘气,我不想理解这一过程的艰苦,这个时候只要负责说一句,别把人当扶手用,就行了。加里奥笑了,你现在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啊。他翻了个身滚到侧面,挺沉的。 我只感觉到床在下陷然后回弹,然后突然被掐住了脖子。麦基利斯,你没死,你还活着,加里奥说。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我终于看见了东西,看见了无数的星星在闪,其中有一些爆炸,散开,像烟花一样。本能地把头向后仰,指望这样吸入一点空气。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先是从指尖开始发麻,接着这种小蛇慢慢地往身体深处爬。加里奥松手了,太没有经验,至少要等到蛇开始吃我的内脏再松手——其实我也不知道需要多久,只记得小时候是这么比喻的。 加里奥给我的双手松绑,他说轮到你了麦基利斯,把我的手放在他脖子上。我问为什么,我可以就这么把你掐死。他说你不会的,我说你一相信我我就来气,我开始用力,先用两根手指的力气。说你老粘着我很烦,让人没法集中注意力,我听见他喉咙里发出了干干的声音。说我不想成为一个普通的、丰富的、像你一样活着的人,我用上剩下的手指继续。说我只是想住在自己的宫殿里,不需要其他东西。然后我说玩够了吗,把手松开。 加里奥不停地咳嗽,喘气,把身体蜷起来。好久没活动身体,我感觉好累,在旁边躺下,发现自己也在无意识憋着气,有什么东西堵着,有什么东西想冲出来。 当加里奥终于能说话了,他说,看到了烟花,麦基利斯你说了什么吗,烟花的声音太大了,我没听清。 我说我也爱你,被他咳嗽的声音盖过去了。

“那我们只能一直牵着手了。”

我明明从18层跳下来了,真奇怪,应该死了才对,可我却看着手术室的天花板,发出婴儿的啼哭。 护士抱着我说,这里是给第二次做人生活的世界,你上辈子是怎么死的?另一个护士拿来幼儿识字卡片,左边写着事故,右边写着他杀,我摆摆手,她又拿来一张写着自杀的,我指指自杀。护士换另一组卡片,左边写着跳楼,右边写着服药,我指指跳楼。护士转身对我这辈子的母亲说,太好了,恭喜您,是个跳楼的孩子!我妈精疲力竭,勉强上扬嘴角。 在我妈怀里喝奶时,这辈子的父亲抚摸着我的脸,喊我李跃,说谐音鲤鱼跃龙门,怎么样?我一边想人奶居然是这个味道,一边回忆好像上辈子住的地方确实在龙门路上。 这辈子的事情,慢慢地、慢慢地把上辈子的事情全部吃掉了。这里发生很多事情,和上辈子一样多,可能比上辈子还多,大家除了不是当人类的新手以外,什么东西都一样。 直到我去参加了一场葬礼。是初中英语老师的,出了车祸,刚送到医院人就没了。就算开了一辈子零几十年的车,还是会撞死人。我们得重来多少遍才能找到一个所有人都留下的世界,但那样会不会太挤了点,没有人要杀,没有人要死,是不是太安静了点。一群精通所有事物的人,在一辆早高峰的地铁上,没有人知道终点在哪里,但都知道要拉紧吊环。 第二次做人的人在葬礼上会哭,虽然没有第一次那么悲伤,但从此再也见不到死掉的人,和上辈子是一样的。我看着老师的遗像,希望能牢牢记住,带到下辈子然后去找她。旁边的同学小声啜泣,轻轻勾我的手指,我用大拇指摩擦她的手背。 我们一直牵着手,走出了葬礼现场,走到了马路上,走到了学校附近,但没有进去。栅栏的缝隙里看见了爬山虎,再从爬山虎的缝隙里看见了操场上踢球的,刚刚还在葬礼上嚎啕大哭的同班同学。 在繁华市中心的步行街上,我们还牵着手,不为别的,只是谁都没有松开。 “你还记得上辈子怎么死的吗?” “不记得了,你呢?” “我也不记得了。” “如果重蹈上辈子的覆辙怎么办。” “不是还有下辈子吗?” “如果到这里就结束了呢?” “那我们只能一直牵着手了。”

是麦基输了,但我违反了规则,这局不算。

【加里奥】 阿尔米莉亚说麦基回来了。以为是她做了什么梦,就问,他跟你说什么了。什么都没说,阿尔米莉亚说只是在房间里听见了翻书声——在没有风也没有纸书的房间里。我觉得是小孩子想象力丰富吧,把其他类似的声音误认成翻书,再和麦基利斯联想起来。应付她几句后,她也变得半信半疑。 我以为这事就到此为止了。 但我却开始在各种地方找麦基利斯的影子,即便科学让人难以相信鬼魂,我也难以相信鬼魂,难以相信麦基利斯。 茶杯里只有自己的倒影,镜子里也只有自己的倒影。穿堂风过,很多东西都皱起来了,然后展平,理应如此,这个世界理应如此。我抓挠脸上的疤痕,凹凸不平。

【阿尔米莉亚】 麦基回来了,我没看见,我是听见的。晚上在房间里能听见他翻书的声音,翻得很快,他在找哪一页呢,哪一页有想对我说的话。但哥哥不相信,他说是我想多了。真的是这样吗,我每天都想很多,如果想得足够多,是不是也能看见麦基的身影。 我逐渐掌握到这场捉迷藏的规律。我休息的时候麦基也会休息,如果房间昏暗,他也停下来,或许是看不清楚吧。但我不知道他躲在哪里了,就连有没有藏好都不知道,提前去找他是不是违反规则了,希望他能原谅我,或者再玩一次。 会在我的衣橱里吗,我喜欢躲在这里,裙子弄得脸上痒痒的,一边憋着笑一边期待被找到。麦基知道我会躲在这里,所以只要从里面把柜门关上,紧紧抱住自己,不发出声音,不笑,也不能哭。

【加里奥】 阿尔米莉亚又开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自从她跟我说麦基利斯回来之后就很少在家里见到她。我在她房门口停留,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但万一,万一麦基利斯真的在这扇门背后,我见到他又该说什么。 我敲门了,没有回应,说阿尔米莉亚,是我,也没有回应。推开门,房间昏暗,我说,在睡觉吗。模糊中房间里好像没有人,我便把灯打开。阿尔米莉亚不在房间里,但我也听见了,她说的翻书声,麦基利斯翻书的声音。我无言。 过了一会儿一只虫子掉了下来,翻书声也停止了,它一直在撞阿尔米莉亚房间里的吊灯,找不到出口。

【阿尔米莉亚】 是麦基输了,但我违反了规则,这局不算。

他什么也带不走,除了我留下的那些伤口,永远住在这个巨大的、人形的壳里。

一切都结束后,我去看过一次那个蒙混所有人的假坟墓。边上有阿尔米莉亚放的花,都干透了,花瓣被吹走,看不出来是什么花。想拿起来,茎也断了,掉在地上跟杂草别无二致。我搓搓留在手上的渣,一阵风来,好像连同我身上的什么东西一起吹走了,感觉很轻,又像失重那样不安。 不安让我坐下来,一瞬间在碑上看见很多人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叠在一起。 收拾住院做手术的行李时,父亲进来说过几天就会撤走,那个坟墓。我开玩笑说留着不也挺有意思的。父亲当真,训了半天话。我没在听,想从房间的窗户爬出去,爬到树上,爬到叶子声响盖过大人声音的地方。小时候就是这么溜出去找麦基利斯玩的。 于是我抱着这样的心情,真的去找他了。家里什么好玩的东西都没有,阿尔米莉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厨房里没有零食,也没有她烧坏的饼干。想摘几朵花,跟她放在我墓碑前一样的那种。因为不知道是什么花,用手掐了几朵不同的,放在一起还挺像样,只是断面不好看。 我说,麦基利斯,都几点了,还在睡。边上有好多个按键,全按了一遍,保存舱的盖子打开了。就几分钟,这样一个大反派的尸体,几分钟的腐坏大家也不会在意。我想把花塞到麦基利斯手里,但根本扳不动他的手指,放进去就滑掉了。麦基利斯什么都没穿,在保存舱的液体里,像个婴儿一样睡着。他什么也带不走,除了我留下的那些伤口,永远住在这个巨大的、人形的壳里。 我还是想把花给他,如果阿尔米莉亚愿意从房间里出来肯定会准备更好的,但麦基利斯,我偷偷找你玩,不能被别人知道,所以只有这样——把花朵整个塞进他微张的嘴里后,喉咙深处冒出了几粒气泡。 那个舱里的液体也不知道是什么,怎么洗都洗不掉难闻的味道。我把手指放进嘴里,和把它们放进麦基利斯嘴里一样,为了不让花被人发现,要再往里面塞一点,再往里面,不然会漂出来,为了让他能感觉到,我最后给他的一样东西,再往里面。 我剧烈地干呕起来,因为明天要做检查,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是呕得眼泪流出来了。那两根沾满口水的手指,如果这样能够盖掉药水的味道也挺好的。

哪里都在发生些什么,但我的周报上什么都没发生。

坐在办公室里——越是坐在办公室里,就越会工作之外的事,这间办公室之外的,大楼之外的,这座城市之外的,国家之外的,空气里的,水里的,土壤里的。哪里都在发生些什么,但我的周报上什么都没发生。 我装作在敲键盘的样子,实则只是一个劲地回车,页面不停往下滚动。文档的尽头有什么呢,往天上一个劲地飞是宇航员,往一个方向不停走是旅行家,我在探索文档的尽头,我也想要一个名号。还没下到最深处,它就崩溃了,靠。 弯下腰重启电脑的时候,突然很想挖恐龙,趁它们还没变成煤炭、石油,我的人生应该献给挖恐龙。电脑重启完,问我要不要恢复周报的文档,我拒绝了,然后新建了一份,写辞呈。 我把租的房子也退掉了,然后坐高铁转大巴,回了农村老家。电视上经常放,在自家后院挖出文物的事,我想碰碰运气。家里没人,我哥估计又去镇上打麻将了,只有钱输光的时候才回来拿一点,后院的菜地都枯遍了。 把行李放下就开始挖,铲子比我印象里还重,如果用积蓄买个什么机器会不会快一点,但我不会开,我连车都不会开,也怕机器压得地下的恐龙喘不过气。老家后院挖出来的会是什么样的恐龙呢,会不会是霸王龙,像我爸一样好斗,然后遭人报复,掉进水库里死了。为了防止这样的悲剧,要是一只会游泳的恐龙就好了,有没有会游泳的恐龙,不知道,万一挖出来的就是。要是食草的恐龙,就和我妈一样了,畏畏缩缩,那么庞大的体型却只能做纺织厂的工作,工资都贴给我哥打麻将,不敢教训他。恐龙不会打麻将真是太好了。 我感觉快挖到了,真的,已经有白色的,像骨头一样的东西露出来了。从小就在吃恐龙身上种出来的植物,却从未尝出其中化石的味道。但现在还不晚,我从燃烧你同伴的城市里回来了,回来找你了,恐龙。 我躺在恐龙身边,比对我们的大小,恐龙跟我差不多高,但要宽一些,强壮一些。我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小的恐龙,还像我们人类一样有长长的手臂和双腿,这一定是个大发现。 回到房间里,把我的行李都拿出来,腾一个编织袋给恐龙,我要带它去博物馆,带它见曾经的同胞。听到我哥回来了,走出去,他却惊恐万分,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说知道什么?他声音颤抖,你怎么知道妈在后院里……我不解,但来不及问了,因为他掐住我的脖子,还一直在使劲。 我哥把我和那只恐龙一起葬在后院里,虽然很可惜,没能继续挖恐龙,但与恐龙一起长眠,做侏罗纪的梦,也挺好的。

只是躺在外星人的试验台上,让我有些担心把女朋友一个人抛在小树林,之后会不会被她甩了。

我从小就梦想坐飞船上太空。父母说已经有人上去过了,我说那我要当第二个,第二个也有了。我就数轮到我该是第几个,途中发现数岔了,从头再来。就这样数了一个下午。 现在这些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我在学校操场后面的小树林里等女朋友从宿舍溜出来。我用老年机给她发短信,宿管还没走吗。因为晚上天挺冷的,为了和她拥抱的时候不觉得热,我没穿很多,只是在一平方米内走来走去,跺着脚。突然有手电筒一样的光照过来,估计是保安在巡视,我蹲下来,屏住呼吸,虽然屏住了,但感觉草啊泥土的味道往鼻子里钻。 然后呢,然后我也不太清楚,我问它们,它们也不知道怎么跟我说明。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外星人,那我确实完成了小时候的梦想,坐上了飞船,也上了太空。只是躺在外星人的试验台上,让我有些担心把女朋友一个人抛在小树林,之后会不会被她甩了。外星人长着我看不懂的样子,说我听不懂的语言,我想起背井离乡这个词,想起孤苦伶仃这个词,想起无依无靠这个词,想得都要哭了。 于是掏出校服口袋里的老人机,给女朋友发短信,不知道她能不能收到,但我至少得发一下,如果这是我人生中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也不知道是长一点好还是短一点好。打了删删了打,再不发出去老人机就要没电了,我说:咱们今晚别见面了,外面好冷,感冒就不好了。发完把手机关机,塞回口袋里,不想知道发出去了还是没有,她回我了还是没有。 我躺下,开始哼歌,哼歌觉得不过瘾,就开始唱。把会唱的曲目都唱完了,我说,哎,你们初恋都啥时候啊,真的假的跟班花,骗鬼呢就你还班花,那到哪一步了啊,就跟我们几个说,谁都不说出去,哎不会的不会的,保证啊,打赌,谁说出去谁绕着操场裸奔。老师好像说,明天有古诗词的默写,真烦,反正现在也没事,复习一下,怎么说来着,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大弦什么,小弦什么。 外星人给我套了一个手环,上面写着43,居然是我能看得懂的,地球上的数字。它们带我进了一个房间,打开门,里面很多人,都是地球人,手上套着手环写着数字,有个人我认识,课本上看到过,叫什么来着,第一个到太空的。我说,大家好,我是今天新来的转学生,我叫王刚,爱好体育运动,梦想是开飞船上太空。

人类怎么这样呢,一点都不像老鼠那样亲切。

周三早上我去菜场买菜,走出菜场的门,跨过那条肉腥味和土腥味与灰尘味的国境线,一条下水道的时候,突然低血糖,失去平衡倒了下去。最后看到的景象是,我买的空心菜和彩椒掉在国境线的一边,手提包掉在另一边,从下水道里钻出来一群老鼠,用担架把我抬走了。 醒来后,我的主治医——主治鼠说,只是低血糖,没有大碍,我们给你吃了点过期面包就好了。我说谢谢你,那医药费呢,我没有老鼠保险。它说没事,你回去吧,下次记得去人去的医院。 向院门口的保安问路,它说出去左拐走到分岔口再右拐,向前走三百米左拐,再右拐再直行,从窨井盖爬出去就到了。见我为难,它主动提出带路,万分感激。 我说,没想到城市下面还有这么大的下水系统,就好像,好像什么呢,好像人的肠子展开有好多平方米一样。保安老鼠说你的比喻真奇怪,我们都是胎生动物,这里应该是子宫,不是肠子。我说为什么呢,它说你的脚步声太大了,你先停下来。我就停下来了。它又说你眼睛睁得太大了,你先闭上。我就闭上了。然后我听见或远或近的地方,有水声传来,水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以为就这样要被冲走溺死了,睁开眼睛还站在原地,脚下是干的。老鼠说懂了吧,这里都是水,我们被水包围,但是不会淹死。我似懂非懂,但敬佩这样的老鼠哲学,点了点头。 我问它,为什么你们要救我呢,它说不知道,估计是新来的人失误,把你当作食物带来了。我倒吸一口凉气。它又说厨师长一看就说这肉太新鲜了不行,我们才发现你是活人。那你们吃过死人肉吗,它说当然吃过呀,不过人太奇怪了,那么多老鼠都吃不完,怎么也吃不完的部分就一直在这里游荡。我懂,人自己都抓不住的东西,老鼠怎么吃得到呢。 我在窨井盖口跟保安老鼠告别,它说,死前别来了,如果想报恩,死了再来吧!我打开窨井盖回头看时,它已经跑远了。但没想到井盖在马路的正中,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看到的景象是老鼠才会看到的,卡车底盘的模样。 我醒来跟周围人解释来龙去脉,他们只是说我大脑损伤。人类怎么这样呢,一点都不像老鼠那样亲切。我想起老鼠说下水道是城市的子宫,我们称作城市的东西说不定也是什么的子宫,但要怎么才能从子宫里出去呢,我感觉这里的养分快要耗尽了,我想离开,妈妈。

死了或许就不用工作了,但我不确定,得问问他。

我坐在床上写作。我很少坐在床上写作,因为写东西要喝咖啡,喝了咖啡就老想上厕所。坐在床上去厕所,要分五步,把床上小桌拿开,掀开被子,下床,穿拖鞋,然后走去厕所。但是坐在桌前办公只需要两步,站起来,走去厕所。其实现实没有这么理想,我坐在桌前也不会老实,如果我脱了鞋翘二郎腿,那又要多出放下二郎腿穿鞋的步骤。 两三年前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说,不要坐在床上干事情,会把腰坐坏,那些坐在床上用的东西,都是给腰已经坏了的,只能躺在床上的病人用的。我想说的也是。但如果我把腰弄坏了,不就能理所当然地整天在床上干这干那。还能像病人一样,在床上开个口,这样也不用花五步去厕所了。其实理想也没有那么理想,如果我被车撞了,后半辈子只能躺在床上,那也如愿,要是直接被撞死了呢? 我不是很懂宗教,不是很懂死了之后的世界,万一死了之后的世界只有桌子没有床,就真的完蛋了。 我想打个电话问问我爸,死了的世界究竟有没有床,大家是坐着的还是躺着的。死了或许就不用工作了,但我不确定,得问问他。 小时候我爸告诉我,不要仰仗别人,仰仗社会,仰仗这个世界,仰仗看不见的东西,只有自己手里抓住的才是真的。我觉得说得很对,一直铭记在心。我妈还经常说一句话,寒从脚起热从头散,我也记着,其他的什么都记不得。 主要还是因为我爸我妈很早就死了。被海浪卷走淹死了。 我一直怪大海,怪大海太广了太深了,人在里面活不下去。后来在学校上课,老师说,因为有万有引力,有月球,什么什么,所以会有潮汐。我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海会升会降,是有远处的月亮在招惹。老师还说古人吟风弄月,我说怎么是弄月呢,明明是被月所弄。老师说登月计划,说火箭飞船,说人类为了研究宇宙做出的伟大牺牲。我说月亮真是婊子贱货,就为了一个自己抓不住的东西,那么多人死了,我爸也死了,我妈也死了。 所以我要在小说里写,我弟弟去国外念大学,成了杰出的物理学家化学家这个家那个家,为的就是把害了他父母的月球炸了,让那么多河那么多海,所有水面都停下来不动了。然后自己走进海里,为这一罪行买单。因为没有浪,走了很远,呛了很久,才死掉。 我只能这么写,为从未离开胎内半步的弟弟这么写。如果我把电脑和鞋子放在沙滩上,走进海里,肯定很快就死了。

倒映的月亮也微微发皱,在此时显得面目可憎。

昨天晚上梦见我在我在舰船走廊上散步——当然我不知道是在做梦,以为真的在散步,一边看外面一边漫无目的地前进,人在哪里都是这么散步的。但是我看见窗外有星星,有其他的舰船,星星的碎片,舰船的碎片,和麦基利斯。外面是宇宙,麦基利斯却飘在那里,没有防护服也不是坐在什么小艇上,一个人,飘在宇宙里。我一边敲窗户一边大喊,快回来,这样会死的。他没有回应,和其他飘着的星星舰船星星的碎片舰船的碎片一样,听不见我的声音。我换到下一个窗户看,麦基利斯还是正正好好在窗外,我应该觉得奇怪的。我往前还是往后,不管怎么走他都始终在外面,始终在同一个位置。就这样一扇窗一扇窗地敲,然后醒了。 醒了才发现是在做梦,我甚至都不在舰船上,在自己家,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上。一切如常,不过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吃早饭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为什么月亮总是跟着我们走,这个问题我小时候问过,阿尔米莉亚也问过。给小孩子的专属答案是月亮离我们太远了,看起来好像跟着我们走一样。那为什么梦里麦基利斯好像也跟着我走一样。 麦基利斯下午来了,陪阿尔米莉亚摘园子里的茶叶。晚饭后不久阿尔米莉亚就睡着了,也许是之前兴奋得没睡好。麦基利斯说要不要出去散散步,好久没感受地面的重力。我答应了,今晚天气不错。 麦基利斯问我下午怎么心不在焉的,我说晚上做梦了,没睡好。他问梦到什么了,我说忘了。撒了这么明显的一个谎。池里的水微微被风吹动,倒映的月亮也微微发皱,在此时显得面目可憎。就算我们在树影下接吻,也能看到月亮跟了过来,令人烦躁。 被麦基利斯亲手杀掉一次之后,我曾经想烧掉有他的一切照片,却害怕以后路过的每一扇窗外,都有跟着我走的麦基利斯。

2008年的第一天到最后一天地球都在转,今天也在转,明天转不转还说不定。

2008年你多大? 所有见过我的人都说我没给他们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除了这句话。一般大家会问,你多大,或者是,你几几年生的。被我问到2008年多大的人,都得花时间算一会儿,自己2008年多大。有的人直接说出生日期,让我算,我说算好了,对面问多大,我说多大,对面又说你问这个干嘛,我说就问问。 真的就问问。2008年没发生什么大事,我也没什么美谈要拿出来炫耀。2008年的第一天到最后一天地球都在转,今天也在转,明天转不转还说不定。 坐到一个在吃板烧鸡腿堡的人面前,他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你是不是该问我了。我说对,你2008年几岁。他说记不得了,六七岁吧。我说哦。他说你不吃吗,我问吃什么。他说汉堡啊,这里是麦当劳,你什么都不吃,一会儿要被服务员赶出去。我觉得有道理,站起来找收银台在哪里,他指指楼梯,我点了点头,下去了。 我说,要一份板烧鸡腿堡套餐,服务员说不好意思板烧鸡腿堡套餐卖完了。我说,那要一份麦辣鸡腿堡套餐,服务员说不好意思麦辣鸡腿堡套餐卖完了。我说好吧,那巨无霸套餐,服务员说不好意思巨无霸套餐卖完了。我说你们还剩下什么,服务员说不好意思全都卖完了。我说靠。 转身走出门前想起来没问她2008年多大,回头服务员看着我说,别问了,全都卖完了。什么态度,下次去吃肯德基。 我想找肯德基在哪里,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决定先过马路,红绿灯应该也在不远的地方。一边走却发现路上开过来的车,牌号都是什么什么2008,SB2008、NM2008、QY2008、AJ2008。我说哦,今天限行2008。我理应觉得奇怪才对。 一辆DV2008的出租车停在路边,我小跑过去,拉开车门坐下,说师傅去肯德基。师傅放下手刹,换挡,车子跑了起来。我想问那句2008年你多大,但师傅看上去是个严肃的人,我在找时机。开着开着车变少了,我们前面一辆车都没有了,这么偏僻的地方也会有肯德基吗。师傅在看后视镜,于是我也看——后面好多车,全是车,被无数个什么什么2008追着跑。我有些害怕了,师傅却说,肯德基生意好啊。

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像医院的地方,房间里就这一张床,床上就我一个人。床头钟一样的东西说,您醒了。我问发生什么事了,它说您从植物状态中恢复了。那今年几几年,12008年。地球还转吗,不转了。 我觉得还是再睡一会儿,但是饿了,就问那个床头钟,这里有板烧鸡腿堡吗,它说,全都卖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