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珞

aka 56

听远方传来的微微变质的声音,因此又哭又笑。

巴度温家有一部电话,白色的底座,白色的听筒,金色的号码盘。如果很多年前,好几百好几千年前,大家都知道这是在说什么,会走过去,拿起听筒,拨出去,听远方传来的微微变质的声音,因此又哭又笑。 去问巴度温家的小女儿,阿尔米莉亚,她会告诉你这是父亲的藏品,很久很久之前的东西,但这是干什么的呢?她还会说,父亲经常坐在这个旁边喝红酒,把喝完的瓶塞放在大玻璃器皿里,这应该和那些木塞差不多,是某种可以留下来纪念的东西,但它看起来不是什么东西的盖子,更像是盒子,那里面又放了什么呢。 阿尔米莉亚说,要对父亲保密,她想打开看看。这样精致的盒子一定装着更精致的东西,她只看看,不会弄坏的。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是什么,她的父亲说过的,只是没有人告诉阿尔米莉亚。 阿尔米莉亚拿起听筒,发现这个盒子没有口,没有宝物,没有神奇的事情发生。你可以告诉她真相,也可以装傻,但让她把听筒放到耳边——就像以前人做的那样——会比较有趣。阿尔米莉亚说,什么都没听到,又说,好像听到了风声,好像听到了呼吸声,心跳声。其实是她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这个时候告诉她,如果对着话筒说话,会有人和你聊天的。那一头是谁呢,你想和谁说话就和谁说吧。阿尔米莉亚就说,麦基,你什么时候回来呢。但是没有回应,她等了一会儿,紧紧捏着话筒,又等了一会儿。肯定不会有人回应的,可她继续说,你知道吗,家里有一个漂亮的工艺品,如果对着它说话,就能传到心里想的人那边,好奇妙!但如果我相信这样的传说,又会被人讲小孩子气,你会觉得我小孩子气吗。 麦基利斯说,怎么会呢。阿尔米莉亚扔下话筒,奔向身后的麦基利斯,兴奋地说原来是真的。 话筒上有点点汗水,是紧紧握住把手的时候留下的,大家都看到了,麦基利斯应该也看到的。后来麦基利斯没有告诉她那神奇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大家也没有。 有一天阿尔米莉亚发现魔力消失了,自己的声音在电话的空壳里撞来撞去。

直到我也学到很多动物会吃自己生下的小孩之前,一直以为那天的遭遇是只能用恐惧对抗的。

我第一次看见尸体是在八岁的时候——或者说,我八岁才第一次见到有什么曾经是活着的东西突然有一天再也不动了,死了。 在我想办法怎么一手拿着那只麻雀一边爬树的时候,麦基利斯在下面说,它已经死了。我从树上掉下来,仰面朝天,麦基利斯只是低头看着我,又说了一遍,它已经死了,加里奥。我不知道死了是什么意思,但我感觉到了,在我们差不多高的时候,麦基利斯的影子已经能完全把我身体罩住。 我觉得他可以告诉我什么是“死了”,为什么动物植物会死,或者说明年会有新的麻雀飞来,或者就到这里,什么都不说,继续看他的书。但他非要多说一句,你把它放回去, 它的同伴饿了会把尸体吃掉的。 直到我也学到很多动物会吃自己生下的小孩之前,一直以为那天的遭遇是只能用恐惧对抗的。 所以我才问麦基利斯,你第一次看到尸体是什么时候。他说,怎么问这个。我看得出他这种表情,他已经想好该怎么回答我了。他说,从我出生起。 我说啊?他说,我的生母难产而死,所以一出生就见过了。我哑口无言,你觉得我还能说什么。 但我晚上又去找他了,我说,对不起。麦基利斯问对不起什么。他肯定知道对不起什么,而我也知道他明白,却还是说,白天问的那个问题,很对不起。他说那个啊,不用在意。麦基利斯的房间只开了台灯,他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麦基利斯的影子又把我罩住了,完完全全,即便我已经比他高了。 我完全可以道歉后就离开,他也完全可以让我离开,但他非要多说一句,加里奥,人也是会吃自己同伴尸体的。他,麦基利斯抱着我说的。

还好麦基利斯这么说了,在使用艾因尸体的时候让我感觉自己还是作为人的,更原始还是更超越已经无所谓了。只是麦基利斯没有吃我的尸体,让人感觉有些惋惜。

还是说冬天已经过去了,不急着回去了。

以前,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甚至是我学会什么是X什么是Y什么叫变量之前,家里有一把长柄伞。怎么来的我忘了,这个家里的其他人也忘了,没有人用,骑自行车带长伞太不方便,我就拿来用,因为我走路。 我把伞架在肩膀上,罩住半个身子,带着一个庇护所走在路上,要去我爸单位库房写作业。好像是在想什么东西,在想什么东西忘了,走进大楼里还撑着伞,一直撑到电梯口,伞被门卡住了才发现。电梯里有张海报,是一部电影,名字忘了,或许当初就没记住。海报上有两个人,男人和女人,站在一起,头靠在一起,却不在看对方,也没看着同一个地方,好像在找什么,但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我会用坐17层电梯的时间给这两个人编故事,出电梯门再忘掉。 直到某天,电梯门开了我还在想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没走出去。电梯门又关上了,我想开,它已经开始跑起来了,轰隆隆的,像火车一样。因为那天我发现他们好像在很冷很冷的地方,冷得海报都开始结霜。他们或许是因为冷才靠在一起,为了找取暖的地方才到处看。 我觉得好难过呀,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很冷,还没回家,就在电梯里哭了,有人上来赶紧背过去。 之后第二天下雨了,我带长伞出门上学,走到楼下,发现打不开了,花多大力气都打不开。看到伞骨发红,我知道是生锈了,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铁会生锈,生锈了就不灵活,被生锈的东西划伤要去打破伤风。后来才知道生锈是因为上面有水,再后来知道这叫氧化。 我打不开伞,但也不好回家去换,因为当初是我坚持要用又重又大又危险的长柄伞,那个时候我觉得因为生锈就认输很丢脸,后来却不明白了。还好那天雨不大,不撑伞也无所谓。我上学,一天过去又走去我爸单位写作业,毛毛雨还在下。进电梯发现海报没有了,那对男女不在了,换成了一个穿着西装的人抱着手臂微笑的广告。我想都不用想这是摄影师让他这么干的,不然还能是什么。只是那个男人,那个女人,究竟走回家了没有,还是说冬天已经过去了,不急着回去了。 没有了那张海报,我才发现电梯里也有铁锈,和伞骨上一样的暗红色,一戳就掉了。到17楼,我已经戳掉了一张便签那么大的锈,走出去,从消防通道一路向下,走出大楼,走向我知道的电影院,然后听售票窗口的人说,已经下映了,看不到了,没有了,赶紧回家吧。 可能是因为那会儿已经晴了,我好像把长伞落在电影院的柜台了。但伞究竟是怎么没有的,已经忘了,看不到了,没有了,赶紧回家吧。

我们脚下的土地也不过是脆脆的血痂,山只是一吹就散的灰。

我开车载三日月,附近没有像样的山,更没有海。路途平坦,只有种植作物的人脊椎弯曲。我问他在看什么,他说没在看什么,前面那里左拐。 三日月弄那些植物的时候,我在看他背上的凸起。以前有传说是这样的,人死了之后去天上,血变成雨降下来,骨头变成灰落下来。血做的雨很快就干了,变成了痂,骨头的灰越积越高,然后有了山。我们脚下的土地也不过是脆脆的血痂,山只是一吹就散的灰。从那时我就想,海是怎么来的,最初的土地、最初的人是怎么来的。 三日月说开花了,我没回答,我在发呆,在想以前人的血做成的土地上开出花结出果实的事,在想三日月他们在自己身上造山的事。 晚上我把三日月抱上床,准备离开农场。他说巧克力你一整天都心不在焉。我说是,想起以前看到的神话故事。跟他讲了一遍,他问海是什么样的。我说海是很多水,很多很多,看不到尽头,海里的水是咸的。他说哦。我问他,你觉得海是怎么来的。他说是人的眼泪吧。可是人死了怎么会流泪呢。他说有人死了阿特拉就会哭,阿特拉的泪水是咸的。我笑了,这样啊。然后关上门走了。 回去的路也是平坦的,没有像样的山也没有海,如果我太重就会把前人的血痂做成的土地压垮,就能看到世界原本的模样,但这是我太轻了,还是曾经死过了太多太多人。我在想三日月说的泪水,逼自己回忆很多痛苦,想流泪,想尝尝看。但无果。 把三日月抱上床的时候,摸到了他背后的凸起,很硬,很硬,却是皮肤的触感,这种奇妙的感觉一直留在指尖,坐立难安。我只好把车停下,打开车窗后熄了火,解开皮带用那样的触感抚摸自己的生殖器。 我射精了,精液是乳白色的,不像泪水那样透明,也是咸的。

那些造神的的人都他妈去哪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这才是我们需要的信仰。

就连手机也格式化不干净,人死了还要留下骨灰,我操了我真是操了。怎么没有一个宗教说人死后就什么都不存在了?没有轮回,不上天堂不下地狱,没有什么来生,还他妈来生?那些造神的的人都他妈去哪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这才是我们需要的信仰。 我不是那种会哭哭啼啼想死的人,我会对自己斩立决,这是我的优点。在工作上,我会利用这份品质,有效率地完成各种项目。 我想知道贵司有没有通勤补贴,我住得很远,因为没有钱租房,没有钱搬家,每天需要至少花一个半小时在路上。我知道有人是走来的,有人骑车来有人开车来,甚至有人是别人开车送来的,这都与我无关。我得早起坐地铁,坐车头车尾的女性专用车厢,要是过了那个点,就会和男人同路,谁他妈要和男人一起赴死。 我小时候参加英语口语大赛,和一个完全不认识,只是前后脚到了考场的小孩一起对着两个完全不认识的大人说话。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却在才艺展示的时候对着考官唱了同样的英文歌曲,当年最流行的。费这么大功夫就是为了拿奖,拿了奖可以去新加坡,新加坡有一个很有名的动物园。现在想想太他妈不可思议了,和不认识的人在一个屋子里表演节目给大人看,就为了去另一个不认识的地方看别的动物表演给我们看?那谁表演给那些动物看。得了奖就把我放归大自然吧!反正我会说英语,可以和其他野生动物交流。I’m fine, thank you. And you? 别再骗小孩人死了会变成星星了。小孩问那我怎么抬头看不见爷爷,你怎么回?你要说因为本市空气污染严重吗,要说之所以看不见星星就是因为爷爷的工厂往外排废气吗,还是说因为大气层海关说爷爷的护照不免签地球? 我们这么痛苦就是因为把话说得太复杂了,太难懂了,说到最后自己也不明白了,还要为了权威就这么告诉别人,把人家也说懵了,以为是自己不懂,只觉得你很厉害。然后再把话传给下一个人,第一个忽悠人的家伙最德高望重,这就是传销的运作方式。整个世界就是在搞传销,我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问你一句,你知道安利吗?

悠长,悠长的尿。

一路上我都觉得腹痛难耐,半弓着背走路,尽量隐藏得很好,不被唐颖发现。唐颖一直在说她舅舅的事情,舅舅以前在厂里做皮鞋,越做越好越做越成熟,现在出来自己开店,向她家前前后后借了二十万,好多年了,一直没还。

一路上一个厕所都没有,我他妈恨死她舅舅了。

我们从繁荣大道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终于走到湾宝街的T字交叉,看见了工地,工地旁边长着一排流动厕所。我说,我去上个厕所。唐颖说那我也去。

我用此生最快的速度解开皮带,蹲下去,接下来是一连串的屁。奋力拉了半天,一泡屎都没有。隔壁传来闷闷的水声,唐颖尿完,冲掉,门吱呀呀打开,再被风砰地关上。我叹了口气,站起来把空无一物的马桶冲了。

打开门,唐颖问我,怎么没有洗手的地方呀。我说工人干活都是土,哪还用洗手。唐颖笑了笑,要往我身上擦。我说你擦吧擦吧,这衣服反正晚上也要回去洗。

唐颖说我走累了,歇一会儿吧。我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站在她旁边抽。抽到一半突然想起了她舅舅,问,那笔钱怎么办。唐颖说什么钱?我说你舅舅借的钱啊,怎么办。她说舅舅说今年生意好,年底就还,我们还要那笔钱付首付呢。我说嗯。

烟抽完,扔到地上踩死的时候,才发现地上的烟头都是黄色滤嘴,就我一个是白的,这时想起了一个成语,鹤立鸡群。

我转身打开流动厕所门,唐颖说你还要上吗,我说你进来,她说干嘛,我说你进来,进来。我和唐颖挤在狭小的流动厕所里,夕阳光穿过绿色顶棚,挂在唐颖脸上。我把手往唐颖衣服里伸,她没拒绝,但身体没什么兴致,懒懒地粘在我手上。

我说唐颖你记得我吗。唐颖说你别进来。我说唐颖没有什么二十万。唐颖说你太用劲了。我说唐颖你舅舅的店早就倒闭了。唐颖说你别射在里面。我说唐颖我是你舅舅的儿子是你表哥啊。唐颖说你别掐我。我说唐颖,我说唐颖,我说唐颖。

我松开手,唐颖蹲下去尿了,悠长,悠长的尿。

三十岁以后,再也看不清十里外的东西。

我爸躺在病床上,那些透明的管子好像从他身上长出来,越长越长,最后停在周围的仪器上。我爸平稳的呼吸让我有点犯困,点了一下头,意识到现在是下午四点。 肖晓带小雨回家做饭,护士三分钟前来查过房,我妈在地里睡着,感觉世界上只剩下了我和我爸。我爸睁开眼,我说爸,爸说,郑伟,郑伟我跟你讲个故事。 我说好。我知道爸又要说他游过长江的故事了。 爸说: 三十岁以前,我从没看过自己周围十里的事情,三十岁以后,再也看不清十里外的东西。 三十岁当天是个阴天,周日。早上我挂掉了你奶奶的电话,骑上自行车,一路从市里骑到江边。我不知道怎么走,我只知道在西边,我不知道哪里是西,我只知道太阳在我身后。我从来没觉得阴天比起晴天会冷这么多,风把衣服一片一片撕走了,我一丝不挂,太冷了,真的太冷了,好像在雪山上骑车。但我没有停下来,不为什么,我三十岁了,冥冥之中老天爷让我去做一件事。 终于到了江边,我想象中江水滚滚,涛天碧浪。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微小的波。看着看着我就哭了,我要征服的怎么会是这么平静的水,我的考验竟然如此简单,我在老天爷眼里只是这样一个没用的男人吗。我越哭越凶,越哭越狠,眼泪在身上划出两道沟。在我觉得,要再哭出一条长江的时候,空中电闪雷鸣,江水沸腾,我知道时机来了。 我直接跃入江中,以前从未学过游泳,但那一刻好像变成了一条鱼。江水太汹涌了,我看不见前面,只是一直游,一直游,游了两万年,两万年过去了。我身上长满了青苔又掉,再长满再掉。 终于我看见了一座岛,岸边站着一个人,向我招手。那个人是你妈妈。我抓住了她的脚,却发现游了太久太久,不知道如何上岸,我的腿已经连在了一起。我想开口,发现忘记了语言,吐出了几个泡泡。你妈妈是个能干的女人,一个人就把我拖了上来,拿来菜刀,刮掉我身上的鳞片,在她将要剖开我肚子的时候,我看清了她的脸,流下了一滴泪。 这滴泪攒了两万年,它太大了,一瞬间淹没了那座小岛,只有你妈妈,被我吞进肚子里,幸免于难。我又游了两万年,回到岸边,把你妈妈吐出来,她依旧那么年轻,手里握着那把菜刀。 我的使命完成了,重新变回人形,和你妈生下了你。 我爸说完了。然后死了。 我遵照遗嘱把他的骨灰撒进江里,盒子里只剩下了一块鳞片,怎么也刮不下来。

我渴望的不是一切结束,而是世界以另一种规律照常运转。

小的时候,我也想死。但现在我知道,那时只是想要一个在路边的神秘空间。我下补习班,走进一圈温暖的黄色光芒中,里面有床,圆形的床,有桌子,圆形的桌子。晚上躺在床上,会有另一个我把学校的作业完成,然后被墙上的火焰融化,我的早饭是她垂下的蜜。 我渴望的不是一切结束,而是世界以另一种规律照常运转。 高中毕业之后父母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去谋生。我拿着那笔钱开了一家网吧,里面有十台电脑。那笔钱在购置一张长桌十把椅子和十台电脑后就不够用了,我没继续要,自己粉刷了墙,向同学借钱装了门头。我坐其中一台电脑,就这么开始营业了。 第一个顾客进来的时候,我还没想好怎么收费,我说,一小时内给你免费。那个人就上了一小时,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后来我收费两元一小时,再后来换了机器三元一小时,我也有了自己的座位,我坐在门口上网,其他人坐在里面上网,冰柜里有汽水,厕所是蹲坑。 我不知道这个年龄的其他人在做什么,我知道是有一回来了个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问能不能打印文件,我说没有打印机,她说你知道附近的打印店吗,我还是摇头。于是我知道了这个年龄的人是需要打印东西的。我让阿北帮我看店,去取了点钱,骑车到电脑城买了台惠普打印机,又骑车提了回来。那个女孩早就走了,这我还是知道的。从此我们店里有了打印机,我不用,客人也不用,没人问为什么。 我人生的转机在2014年十月二十一日。下午五点,我在打星际争霸,有人进来,我说身份证看一下,那人支支吾吾,我从显示器移开头,门口站了一个戴红领巾的小学生。小朋友不可以来网吧,我又转过头继续打。以为他走了,一把结束,他还站在门口。他说,我不上网,能不能让我进去待一会儿。我说不行,我要被警察抓走的。那上个厕所呢,上厕所也不行。 后来阿北看报纸,念给我听,男童遭杀害,警方于侯家桥一小区内发现遗体,我说家长怎么不接他回家。阿北说这小孩挺机灵的,发现有人跟踪他,想躲,路边都是门面房,不让小孩进来捣乱,没跑掉,被杀了。我问什么时候,十月二十一。我跟阿北说完了侯家桥是不是在咱们后面,阿北说是啊靠近菜场那边。我说阿北,我好像见过那个男孩。 晚上我哭着让阿北不要戴套,我们要个孩子吧,阿北说你怎么了你不是不喜欢小孩。我说阿北不是的,我们现在做,说不定能接到那个男孩,我们抚养他长大,从摇篮到坟墓,全部沾满我的体液。

我第一个被扯裂,肠子放风筝。

我看到窗外有一小段脱下来的橡胶圈,这扇窗户会因此漏气吗,我开始担心。 我坐在由别人驾驶的交通工具上,我们在万米高空飞行,我的一切值得一份航空意外险,足足一千万元。在起落架脱离地面的那一刻开始祈祷,我们永远不会掉下来。 隔了一个座位右边,是一个年轻女孩,十几二十多岁。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把耳机摘下来,我说,有一段橡胶圈脱落了,她伸长脖子看,我用手指着,说,你看见了吗,就在那里,抖动。她应该没有看见,绝对没有看见,但她很好心,说可以帮我找来乘务员。女孩伸手按下头顶画着一个小人的按钮,她漂亮的绿色指甲,像鳄鱼一样吃掉了那个小人。 空乘问我,发生什么事了,我说有一节橡胶圈脱落了,在这扇窗户外面。空乘跨过女孩的大腿,把脸贴在窗户上,又转过来贴在我脸上,您确定看见了吗。 我说我看见了,我看见橡胶圈脱落了!这扇窗户会漏气!我们都会掉下去! 飞机上的所有人都看向我,空乘看向我,邻邻座的女孩看向我,恐惧地看向我。 我感觉已经听见了漏气的声音,机舱内外完美的平衡,深海鱼保持自己的身体形状,一切都毁了,我第一个被扯裂,肠子放风筝。 我记得小时候拉着跳绳排成一列,我们说起飞,然后一同跳起来,我们永远不会掉下来。 为什么妈妈说我的头撞到了水泥地,我们明明永远不会掉下来。

在浴室里能听见楼上马桶冲水的声音,这是我和邻居距离最近的时候。

在浴室里能听见楼上马桶冲水的声音,这是我和邻居距离最近的时候。 最近时常感觉腋下发痒,是新长出来的毛发,短短的,在扎我的肉。我打开花洒,冲掉粘在镜子上的体毛,然后开始洗澡。 从浴室出来,我才意识到有人在按我的门铃,最近没有网购,大概不是快递。我说,稍等,穿上了内裤,对方还在按,我说,稍等!穿上了上衣,门铃依然没有停,我说,稍等!!终于穿上裤子,门铃也终于停下了。看猫眼,是一个长发的女孩,穿了一件浴袍,站在我的门口,手仍然扶在门铃上。 我打开门,请问你是,她说我住在楼上,正上方,有事请你帮忙。我问什么事,她说可以让我进来吗,外面有点冷。她把浴袍袖子挽起来,手臂上全是鸡皮疙瘩。我让她进来,没有多余的拖鞋了,要不你穿我的,我说。她摇摇头,脱下鞋,光脚踩在地板上,脚趾甲涂了红色的指甲油。 我说不好意思,刚刚在洗澡。她说没关系,我听见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别人也能听见我房子里的声音,从浴室。她拿出一把剃刀,问能不能帮她剃背后的体毛。我同意了,她径直走向浴室,我们的房型也是一样的。 邻居女孩脱下浴袍,没有穿内裤,踩在全是水的浴室地板上,把长发拨到胸前。我举着剃刀双手颤抖,我从来没有剃过别人的毛。 她说可以了,我尽量让自己笑着说,我有点紧张,她说没关系,这个剃刀很安全,不会划伤的。我说不是这样,但还是刮了下去,她皮肤很白,剃刀走过的地方变成一片雪原。 我问她,最近要穿露背的衣服吗。她说不是,只是想剃掉。我说我能理解,我也经常刮身上的毛。为什么不去医美,她说没有钱,我说我能理解,有钱去医美就不会住在这样的公寓了。 我说,剃光了。她转过身,下体也是光滑的。 她拿起浴袍,穿上鞋,光着身子走出了我家门,走上楼,我听见门关上的声音。 我在房间坐了很久,脑子里还是只有她光着身子,身子发光走出门的背影。我走进浴室,拿剃刀把刚长出来一点点的毛也刮掉了。 第二天早上我去了理发店,说剃光,发型师说什么?我说,剃光。 我说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