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层高原牧场
坐上电梯,从二十二层到一层,只要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从地面向上看见那些难以移动的牧羊犬,仍有打碎它们的冲动。
“最古老的书已经在我手上了。” 在这个进出不自如,窗户只能打开一厘米,不允许鞋带存在的地方,总有人自愿站出来,当一个飘渺的精神领袖。 我坐在连排塑料椅最靠边的位置,方位不算太好的观众席。膝盖上放着一本书,忘记是什么了,作为我的掩护,单薄的碉堡。实际上在看她,我们的吟游诗人,正抱着一本《中医养生宝典》,在四十平米的空间里流浪。 “我早就掌握苹果醋的做法了。” 但苹果醋究竟怎么做,她没有说。就像酿酒,人们也说酿醋,它们的原材料都是时间,这里有海啸般击溃我们的时间,或许是可以做出苹果醋的,只要我们一直留下来。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关心她的演说,她自己似乎对听众毫不在意。 这个地方,笔和一切电子设备也是禁止的,吟游诗人的理论没有留下记录。 只有一个例外,那个头发又直又长的,常常一个人占有一整张四人座桌子的女孩,有一支铅笔和一本横格本——是她男友从外面的世界带来的。探视时间到来的大多是亲人,她的男友也是例外。他们见面便说着咒语一样的情话,很多人听到咒语都会沉默,包括此时仍独自一人的吟游诗人。 神秘的咒语让女孩时常颐指气使。有一个有些驼背的干瘦妇人,曾借用男友的手机打了一回电话,此后一段时间就只会说:“小伙子是个好人,小伙子真不错。”女孩因此骂她,对于青年男子的特别情感作为盾,她依旧重复着“小伙子真不错,小伙子真不错……” 洗澡那天,我恰好排在女孩的后面。我们同时挤进一个不足两张床大的浴室里,她的裸身正是想象般、睡莲一样的骨头与肉。我小心不碰到她的身体,却总是碰到冰凉的瓷砖墙壁,溺水的我从湖底看着被氤氲热气包围的睡莲。她喊我用肥皂帮她搓背,我照做了,牧羊人站在门口笑:“真会使唤人。”让人有些脸红。 日后我向她借纸笔,想画画,画完她,再把本子还回去。但她拒绝了,“这是我男朋友给我的。”我想这也应该也是咒语。 我落败之时,吟游诗人开始唱歌:“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等待阳光照亮它的脸。”或是:“我们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却总能把冬天变成秋天。”我只好带着失败的心情听这些失败的歌。没有人纠正她的错误,我一直在等她想起正确的歌词。 有些人听得烦了,让她闭嘴,此时就会爆发一场争吵,这样的争吵总是没有结果的。吟游诗人口干舌燥,像中咒语时一样沉默了。 难得万籁俱寂的此刻,我通常透过那些包围整个房间的窗户看外面。窗户干净透亮,像是为了弥补它只能打开一厘米(或是完全打不开)的遗憾。这是一层飘在市中心上空的牧场,早上七点起床,打开羊圈,我们一同涌入四十平米的活动空间。从这里能看见其他浮在空中的商业楼,但它们不同,它们有一条电梯与地面相连。白框的窗户是代替牧羊人看管我们的,被拴着绳子的狗。在想象中,我们一同挣脱枷锁,飞向那些自由的草场。 现实我端着已经凉了的稀饭,喝了几口,放下碗,把煮鸡蛋的蛋壳剥进剩下的稀饭里。什么都不会长出来,我仍然享受播种的乐趣。常常发怒的胖女人突然坐到对面,抢过碗,带着愤怒的耐心把鸡蛋壳一个一个挑出来。喝了几口,喝到了没挑干净的蛋壳,嘴里不知道骂些什么——我认为是另一种咒语,虽然意义不明,却带有明显的威慑力。 胖女人扔下碗走后,羊群里一只和我、和其他大多数一样普通的人,或是说羊,拿着抹布擦干净那些裹着稀饭的蛋壳。她的温顺和这样带着狡猾的积极表现又显得不那么普通。这个牧场里总有的,会帮牧羊人做事献殷情的人,或是说羊,为了早日离开够不着地的土地。 可牧羊人决定不了这事。 我觉得我们已经算是幸运,能够自由活动,尽管只有四十平米,尽管日日嘈杂,尽管只有一个厕所,尽管一周只在小小的浴室里洗一次澡。一回早晨,我空腹站着被护士抽走三管血,两眼发黑,摇摇晃晃倒坐在加护羊圈门口的椅子上。看见了着柜子的那张床上坐着的小女孩,雕塑一样冻在那里。医生问她:“还记得我吗?”我便明白有些东西被落在电疗病房里了。还看见了被绳子捆住手脚的,待宰一般挣扎的羊。眩晕过去,我立刻逃回我们的高原牧场。 后来我才知道,这里也是有电梯的,和那些高楼同样被钢筋水泥托举着,牢牢站立在地。 牧羊人为我打开大门时,追求他人男友的干瘦妇人跑过来跟着,问:“为什么她能走呀?她怎么这么快就走啦?”我无法回答,牧羊人不耐烦地赶她回去。 坐上电梯,从二十二层到一层,只要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从地面向上看见那些难以移动的牧羊犬,仍有打碎它们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