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片
出生的喜悦总是伴随一种强烈的寂寞,让人手足无措。
和我见面的中介是一个年轻小伙子。穿着中介一样的黑白西装,中介一样的皮鞋,用中介一样的口吻说“请坐”,我说:“我要卖房。”他便像一个中介一样开始介绍流程了。 阳光从窗帘缝中挤进来,照得我后背发热,只好坐直身体前倾躲避。他见我好似非常认真,也挺直脊背,愈发热情。让人有些烦躁,但并不反感,毕竟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我想赶快卖掉房子,他把我当作不被开除的救命稻草。我们都不剩下多少时间了。
九号床的华姐是今天上午走的,孩子一岁,在妈妈离开人世的一瞬间咯咯笑个不停。小脸红润,在场的众人却毛骨悚然。 在妇产科的时候华姐抱着刚出生的宝宝让我给起个小名,我说这任务太艰巨,她笑:“你文化比我高,我相信你。”于是孩子就叫端端,端正的端。华姐高兴地摇着他喊端端,端端哇地一声哭了。想是我不太胜任这个工作。 华姐一向是信任我的,尽管我年轻,方方面面都不成熟,她也不在意。开始我喊“严女士”,她说太正式了,不习惯,非让我喊华姐。“要是被知道了可不好。”我有些为难,“那你就偷偷喊。”这种信任或许是出于年长者的一种直觉,以前总是不以为然,现在每每想起还是会感激。 今年调了科室我才知道华姐又住进来了,什么病没打听到,总之活不长了。我想起端端,心里有些发紧,很快又释然了。我没有关心的义务,更没勇气。主动申请调科正是因为不想再看到新生命,出生的喜悦总是伴随一种强烈的寂寞,让人手足无措。挂了院里的精神科,开了点药,也很久没再去了。 但华姐待我不薄,我还是趁着午休溜去了她的房间。华姐像一件忘记从洗衣机里拿出来的衣服,皱巴巴地挂在病床上。我眼睛一酸,赶紧用手抹,抹了半天却是干的。 我小声说:“华姐,是我。”她没有回答,我又喊,才缓缓睁开眼睛,声音撕扯着,带出些许欣慰:“呀,小吴。”我拼命点头,她轻轻握我的手,又不说话了。临走时我看到她身下压着什么文件,末尾歪歪扭扭地签了字:“严华”。 华姐住院这段时间,我也为今后做好了安排。写了辞呈(或许不只是起名,作为护士也并不够格);搜了点中介,打算卖掉房子;起草了遗嘱。看起来都是大事,其实很早便开始打算了,不过一直没有让我能下定决心的事。
今天上午10时,华姐准时走了。仪器测定剩余的生命还有三年,这三年不出意料地转让给了端端。 我听到这个消息转身上楼提交了辞呈,是时候了。 同时,申请了生命让渡协议,剩下的日子应该很多,全部让给3床的喜欢画画的女孩。签字的时候院长打断我:“你下定决心了吗?”我说是的,想了半年了。他拉开厚重的门,里面巨大的机器极具压迫感,他又问:“不后悔?”我盯着舱门,一旦走进去,就是天门了。“不后悔。” 看上去很吓人,其实生命让渡就像是剪电影一样,从这里咔剪下来,再贴到另一个人的胶片末尾。我剩下的生命是六十一年零一个月,转让六十一年,剩下一个月用来随意挥霍,也防止我改变主意。
不出半个月房子就卖掉了,留了够用的,剩下全部捐了。那一瞬间有一种异样的满足感,十分释然,好似人生即将完成。 又半个月上午十点,我站在生命让渡机舱门前,接受让渡的人女孩站在另一个扇门前,彼此对视一瞬后,双双跨了进去。舱内正好包裹身体的大小平静而温暖,像是回到母亲子宫里。
机器的运作声音停止,我睁开眼睛,走出舱门,回头看我的生命赫然是100,而那女孩是0。 胶片贴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