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疮孔

我们在举起猎枪,世界尽头再往下就没有路了。

我走向面包车,它正在旅馆门口的停车场上——院子里画了几条线的地方——暴晒。拉开车门,一家人已经坐下。爸爸坐在副驾驶,左边是我的同事,暂称其为X,此行中负责驾驶,实则大部分时间都在当司机。爸爸在手机上看什么,像新闻,又像论坛。X假装调整后视镜,上面挂着的佛珠和佛像感受不到震动,不知道哪个佛依旧巍然,实则偷看副驾驶手上的那部手机。 我坐后排,和妈妈女儿同乘。妈妈正在往其女身上强行抹防晒霜,防晒霜像雪积在山脉一样,从女儿的手臂上划过,不再流淌。妈妈打着圈抹开,七月到了,爬吧,登山者们,向着女孩的指尖,不要忘了圆润指甲根部的缝隙,去年有七个人葬生于这里。 一家人要求我,带他们去最美,最震撼,最不虚此行的地方。我说一定,这就是我的使命。 她爸爸在水边把手机掉了下去,被戏水的孩子们争相捡了起来。爸爸对妈妈说,你看,还好买了防水的那款。妈妈没有理会这句话,手上抓着一条印着粉红条纹的浴巾,是的,在下一个弯,中间有一块大石头的地方,就不用划桨了,拥抱吧,推动你到这里的地方不是水流还会是那两条接着塑料板的木棍吗? 几年前我坐同一只面包车从车站一直抵达世界的尽头,后排座右手边。退掉返程票以后,被人告知了自己使命。他穿着旅行社的夹克,左边口袋放对讲机,右边口袋放一沓传单,下半部分已经被浸湿了,仍然能阅读的几册发给该收到的人。我小心摊开,用旅馆座机和几枚硬币压住,打通末尾的电话。 女儿从溪流爬上来,我拍下这一幕,X举着反光板,昏昏欲睡。隔着一条毛巾,在她妈妈怀里,女儿这样说,她看见了水里有发光的,球形的东西流过,想用手抓住,却被跑掉了。下游的孩子也想抓,没有成功,再下游的孩子,更下面一些的……可见我们以上的孩子也让它跑掉了。它是什么呢,妈妈。它只是光线,太阳光,这条小河把阳光从山顶上搬到下面来,湖边的树才能生长。 X把反光板拧了一下,叠起来固定住,夹在腋下,走在我们前面下山。我走最后,把一家人夹在中间。 女儿说太刺眼了,睁不开。我说一二三,数到三你就睁开,就那一瞬间,不足一秒钟的一瞬间,抓住机会,抓住顺流而下的那个光球。她睁开眼的时候,快门一半从天边,一半从地上,把她夹进光线都透不进的缝里。妈妈说这张拍得好。 世界尽头的两层平房的一层深处,穿着橘红夹克的人告诉我们,最美最震撼最不虚此行的地方在哪里,最初的半年工资多少钱,不要怕苦,不要怕累,不要怕头顶的太阳。我们在离它最近的地方,看见后面墙上那把猎枪了吗,我给它装上一枚子弹,朝天上开一枪,太阳身上就留下一个孔。再打开电视,新闻上说拍到的太阳,上面的洞都是我以前留下的,十几年是好不了的,连一头熊都能打死的东西…… 我睡在旅馆的大厅的沙发上,在自己房间怎么也睡不着。在这里能听见X的鼾声透过木门,听见外面路灯的光线打碎玻璃的声音,还是睡不着。迷迷糊糊中,被人推醒,是一家人的女儿,手上拿着白天在景区买的抓虫网兜。说,姐姐,我们一起去抓水里的发光的球。我说你妈妈说了,那是山上流下来的太阳光,现在是晚上,没有阳光,抓不到的。 她听不懂。 我们走在世界尽头铺装不平整的小路上,世界尽头的墙壁上写着迷药多少钱一包,世界尽头的路灯下飞虫都有些慵懒,世界尽头的酒馆这个点还开着,纪念品一个要好几十块。我们在离太阳最近的地方盖房子,把纸币抓在手上流动,直到汗湿得不能看清了。我们在举起猎枪,世界尽头再往下就没有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