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再吃肉的那一天

从我们不吃肉的那一天起,一切回到了最早最早的样子,在口和肛门间穿梭。

妈妈先夹筷子吃了一口,说太久没买菜做饭,都不知道该买什么样的肉。味道还可以吧,不难吃?我说,嗯。你爸去外地参加展会,明天晚上才回来。我说,嗯。单位食堂都什么菜?中饭晚饭都吃食堂吧,还可以?嗯。 我从工作的城市到出生的城市,一个大陆到另一个大陆,飞机上看到一片海洋,数个岛屿,无数河流湖泊来自同一个地方,汇入同一个地方。时区却变了很多个,手机的时钟在落地的那一刻随着信号指示跳动,此时夕阳在几公里外的软件园大楼外墙折返一次,正好汇入我们家阳台。好像世界已经走完一个轮回。妈妈在我离家两年后养的那位小狗,端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目光和鼻头都是湿润的。 晚饭后妈妈给小铜系牵引绳,我把剩下的饭菜汇到一个盘子里。妈妈在客厅说,空盘子放水泡起来了吗?我大声回答,嗯。 我们和同乘一辆电梯的邻居颔首,打招呼。然后和小区里半路汇入队伍的鸡问好,鸡说,咕咕。小铜尖尖的鼻子兴奋地钻他的羽毛,妈妈问小铜,他饿吗?我也蹲下来,把盘子放在地上,鸡吃了几粒米饭,离开了。 在过两条马路,拐角的小学附近碰见的牛好像跟妈妈很熟。我端着盘子,牛吃剩下的青菜,妈妈手腕上挂着牵引绳,另一端,小铜和苍蝇在吃牛的粪便。这就是世界的全部,世界的道理,从我们不吃肉的那一天起,一切回到了最早最早的样子,在口和肛门间穿梭。 我上大学的第一天,系主任在礼堂里发问,难道不应该给予家畜家禽与我们同等的尊重吗?而后上班第一天,经理对新人们发问,当我们不吃肉了,蛋白质应该从哪里来?旁边的女生在紧绷绷的西装里举手回答,豆类。还有人说,海产。我也举手,我说,我们自己。经理满意地鼓掌,说这就是我们公司需要的答案,人类需要的答案,世界需要的答案。 当时满场哗然的那些人,后来都在同一个部门工作,都在档案库里留下了自己的标本,都变成了肉,从冷链到超市再到千家万户餐桌上的蛋白质来源,供所有人食用的肉。 实验初次成功的那一天,所有人击掌拥抱欢呼。兴奋的人围成的圆圈里,我赤身裸体地躺在地板上,我衣着完整和同事庆贺。后来经理纠正,那不是你,只有你才是你。 我们回答记者采访的时候曾经这么说:为了将来在超市里选择还和从前那样丰富,喜欢吃脊背的人还有脊背可以选,喜欢吃大腿、手指、脑花、肝脏……为了能供应这一切一切美味的爱好,我们选择复制一个完整的“人”,而不是无聊的肉。就像人类为什么放弃了吃肉一样,是透过一盘食物看到了背后的生命,为了和生命交好,为了和世界平起平坐,是我们研发的目标,但不是终点。 当初对食用自己同伴还抱有怀疑的那群人,没日没夜地工作。直到能大量复制的那一天,经理拿着钉枪,穿着围裙,在网格地板上,钉子从我的两眼之间穿过,再被滑轮吊起,扒开皮,下面的脂肪懒散地挂着。 庆功宴上,咀嚼自己的肉让我两眼盈眶,好像不再是我在世界里穿梭,从今往后,从口到肛门,世界像风一样在这个通道里来往。他们给我鼓掌,掌声好像也只是在身体里走过一般。 大家偶尔去看屠宰的工作,那时候天花板上挂着的已经是玲琅满目的人。我,同事们的,经理的,还有不认识的人。瓷砖的缝隙里,排水地板的格子里,都被我们的嚎叫塞满了。把耳朵贴在开裂的瓷砖上,寂静无声。 我陪妈妈去买菜,被保鲜膜包好的肉,从同一个地方来,又要汇入同为人类的地方。32位的编码是我们的名字,是重新回到世界的一串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