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龙骨 01


  人皇的船队浩浩汤汤随运河而下,驻扎在了临近北海的入海关口。停泊了数日,得到龙王的准许,为首的那一艘高大楼船缓缓驶入北海,驶进这三十年以来的人类禁地。

  望着逐渐远小的岸边,随行的船员啧啧称奇:“没想到有生之年我竟然还可以出一次北海。要知道,也就我父亲年少的时候曾随着祖父在北海畔打过渔。”

  “若是使者大人这回与龙王谈得好,以后咱们或许还有机会。先不说这个,你看前面的那楼!是怎么立在海中的,这得是多深的地基啊。”

  这便是这艘楼船此行的目的地。北海龙王接受了来自人皇使者沟通的请求,而谈判的地点不会是陆地,也无法是龙宫,便折中选在了这处近海海域上的“云生结海楼”。

  云生结海楼没有地基,它是由蜃幻化而成的。

  在船上人类船员交头接耳的同时,镇守楼内楼外的虾兵蟹将也在议论纷纷。

  “没想到陛下真的会答应与这使者的谈判……听说这名使者竟也被赋了咱们的王姓,难不成真的与先王有什么关系?你们听说过吗?”

  “反正我是没听说过,但估计是真有关系。想想看,陛下这回竟愿意出宫这么远与人族接触,如此礼遇,总不会是回心转意又亲近上人族了吧。”

  “那可不一定,陛下的心思向来难以捉摸,何况都三十年过去了……嘘!”

  随着虾兵蟹将们的噤声,着青碧金丝袍的北辰元凰被鱼侍女簇拥着一级一级走下台阶,立在楼前看向不远处正缓缓放下长梯的楼船。

  北辰元凰正是他们口中的陛下、北海龙王。龙类寿长五百,成长速度也相应比人类慢了不知凡几,即便而今他已经七十岁,在同族中却仍属少年,他又比同族长得慢,便更显幼态。而胎中丧父、幼年丧母的悲惨经历却使他不得不心智快速地成熟起来,更为了稳定龙后薨逝后逐渐动荡的局面,使他不得不早早继位。

  世人皆知,自从三十年前龙后前往陆地被人类所害,北辰元凰便对人类恨之入骨,因而封锁北海不与人类来往,对于前来海上的人类更是见之杀之。但吊诡的是,如此痛恨人类的他却从来以人身示人,这让一众海族对于他的心思更加捉摸不透。

  北辰胤扶着长梯缓缓走下楼船,抬眼与北辰元凰对视。北辰元凰看向他,仍是保持着自己一贯冷淡的神色,似乎心无波动。

  北辰胤拢了拢衣袖,垂首拱手:“见过陛下。”

  北辰元凰微微颔首,似是神情稍和:“胤卿有礼了。胤卿远道来此,东道主当为客人接风洗尘。”

  “陛下愿屈尊见臣,已是臣等无上之荣幸,哪敢再劳烦陛下。”

  “噫——哪里的话。”

  二人寒暄着朝楼里走去,拾级而上,走到一扇门前。

  北辰元凰转身对一路跟过来的侍从吩咐:“朕与胤卿一见如故,尚有许多话要说,尔等自退下便是。”

  虾兵蟹将们低头应承着退下,其中先前闲谈的几名对视了一眼,露出了一种像是“我就说!”的眼神。

  室门缓缓地合上,此间除了龙王与使者,再无他人。

  “陛下可是有话要问臣?”北辰胤见对方寻了把木椅坐下,自己便随同坐到他对面,神色泰然自若。他心知小龙王此刻屏退众人,定是私下有些话要说。

  “……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情。”隔着一张桌,北辰元凰不知从何处倒出一杯热茶,双手交握着茶杯,于氤氲的茶香中垂眸,神色竟是有些赧然。

  北辰胤正待再问,小龙王却是转了话题,复又寒暄起了一些风土人情之事,却始终不提他今日前来之目的。

  “天下……不,陆地共划为二十四治,其中之二十臣都曾到访过,陛下若有心想问,臣当知无不言。”

  “胤卿游历百川,果真博学,乃常人有生之年之所不能及也。”北辰元凰感叹道,象征性地抿了一口茶,接下来却是话题一转,问起寿来:“敢问胤卿,而今寿元几何?”

  北辰胤朗然一笑:“臣游历世间已久,而今已不记年。”

  “哈,总归是超越常人就是了。既然胤卿不记寿岁,那过去的事可还记得几分?”

  “陛下是指?”

  小龙王放下茶杯仔细地观察他:“你的姓。”

  北辰胤自嘲一笑:“故人所赐,不过是由于一点小小的功绩。”

  “这样啊。”北辰元凰不动声色地又将话题移开。

  二人又聊了片刻,聊起了风、花、雪,聊起海上的明月——

  “胤卿可曾见过两月相接之美景?那是只有在海上才得见的。”

  “臣泛舟游于海上时确未曾见,却在海岸边倒也是赏过此月。”

  “哦?是何处陆地也得见?”北辰元凰仿佛来了兴致,托着腮身体前倾,举止之间更像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惶恐滩。”谈到兴处,北辰胤眼中流露出怀念之色,“臣曾与故人在彼共携赏月之约;只是故人已逝,臣也多年不曾故地重游了。”

  “……原来那里叫惶恐滩。”

  北辰胤一怔,旋即望向面前的小龙王。北辰元凰正笑着看他,眼底却含着一片意味莫名的潮意。

  是孺慕之情吗?

  “果真是你。”北辰元凰轻声说,手中却是将茶杯愈发握紧。

  北辰胤无奈地吸了一口气,仰头阖目。再睁眼,已是蕴含了一种坦然:“是我。”

  北辰元凰闻言,略显脆弱地轻轻摇晃起来。他将茶杯举到身侧,手也不住地打颤:“这么说,你就是我的……我的……”

  “是的。”北辰胤眼含慈爱地看着他,在想要不要摸摸这孩子的头。

  “……我的杀母仇人。”

  松手,茶杯落下,溅作一地刺耳的残片。

  茶杯碎裂声或许是一种开关,又或者就像摔杯为号,旋即满间屋室传来了连绵不绝的咔哒咔哒声,就好像有无数的机关潜藏在这间装潢华丽的屋室的每一个角落,茶杯碎了,它们就动了。

  霎时,万箭齐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