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龙骨 06


  幽深的龙宫里,那些鱼儿变作的宫人远远避在门外,将对话的余地留给了雅阁里的小龙王与使者二人。

  北辰元凰蹙着眉,仔细阅读着北辰胤递过来的卷轴,指节在珊瑚磨制的几案上不耐地敲击着。少顷,他将卷轴往前一推:“如此条件,哪怕不论两族三十年来的恩仇,朕也实在没法答应。如上所言,开海市对我海民似乎无甚益处。这便是人族来访之诚意么?”

  “陛下毋怨,还请再看此卷。”北辰胤似乎早有预料,施施然从怀里又掏出了相似的又一卷轴。

  北辰元凰看去,这是人族朝廷开出条件的又一版本,场面用语同样恳切,实际利害却是比之有益海族得多。

  北辰元凰不禁起疑:“胤卿既然早有准备,何不一开始便用后者?难不成还希冀朕答应前面的条件不成?”

  “非也。臣只是想让陛下了解,陛下可行的道路还有第二种方向。”

  “哦?”北辰元凰暗暗心生警惕。

  北辰胤欲言又止,先是左右看了看。

  北辰元凰一声轻嗤:“宫人早已遣走了,就是怕你当众不逊。”

  北辰胤摇头轻笑:“臣还是为陛下着想的,怎会那样做。”

  北辰元凰实在觉得他道貌岸然。

  北辰胤继续先前所讲:“两份卷轴,后者是为了海民之利,前者则是为了陛下您的个人之利。”

  “这有区别?你们人类不是最爱讲君舟民水之类的道理吗。”北辰元凰觉得有些玩味。

  “那不过是儒家一派之言,虽然确实有些道理。”北辰胤垂眸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正如同深不可测的大海一般,人民对于君王而言,其实是最危险的。”

  北辰元凰支颐看他:“海民供养了我,为海民所想也就是我的责任。”

  “然而就像大海一样,这些供养其实是最不稳固的。被巨浪所倾覆的船只不可胜数,而您的人民也有可能抛弃您。特别是,您最害怕的那种情况。”北辰胤诚恳道。

  北辰元凰一下便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就觉得他的诚恳实在有些讽刺。是啊,如果海民知晓了他的血统他的身世又如何呢?而这居然需要始作俑者来装模作样地屈折地提醒。

  “你觉得你很懂我?”北辰元凰仍是要这样说。

  “陛下可曾想过,真到了那日,又该如何呢?”北辰胤仍是一番恳切。

  “你在威胁朕?”北辰元凰眯起眼睛。

  “非也。臣只是想让陛下明白,或者可以,不做那漂浪的船只。”

  “……如何做?”

  “那便是臣所行之道。登仙,建功,建人族之功。”而非海族。

  一阵僵持的沉默。

  北辰元凰说:“够了,朕不要听。”

  北辰胤点点头:“陛下知晓就好,不在这一时。”

  北辰元凰感觉他的语气似乎带着一种笃定。笃定自己迟早会行到他想要的道路上来。不会的。不会。

  他觉得自己好似在浓黑的大雾中行走,身前身后两茫茫,只得小心地一步一步挪动着寻找可行的道路。倏而有盏灯亮起了,那是北辰胤持着盏摇曳的小烛,微弱地用自身劈开浓重的黑暗。但是他怎么可以跟随着微弱的光芒行走?那是光线的路,不是自己可行的路。往前踏或许便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但沉郁的迷惘仍然与他如影随形,那束温暖的微光照耀下仍然让他不由得暴露了自己的脆弱。

  “……世间,为何会这样?”北辰元凰呢喃道,话一出口却立刻后悔了。

  “天地道理便是如此。”果然,北辰胤说出了那句他再熟悉不过的话。

  北辰元凰感到一阵反胃。便是这句话,像一根吸引一切的细线,穿插过了他的一整个人生。这条线从母后的每一次口里吐出,将他吊起,吊在了无依的境地。他已经三十年没听过这句话了,而如今,再从面前这人的嘴里吐出。果然是这句话。果然是他教给母后的。

  此地发生的一切都是这般荒诞。他与这个人,明明是……,却仍在不停地扮演,不停地扮演着不过是蜻蜓点水的身份。是他不敢说,为何这个人也愿配合不去拆穿?伊在所谋什么?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可让伊去谋的呢?

  思及此,北辰元凰带着一丝自戕般的冷嘲,抚了抚自己的小腹。

  

  龙宫的西侧是一处空旷的校场,仿人间的形制而造,一角陈列着许多刀枪斧钺。北辰元凰从中取下一张小弓,用手掂了掂,摆正姿势两指一勾,箭矢便游过暗蕴深沉波浪的海水,落到了对面珊瑚架起的靶面上。

  “如何?”北辰元凰垂下握弓的手,问一旁的北辰胤。

  “陛下箭术不错。”北辰胤仍然以不似作伪的真诚赞叹着。

  “爱卿也来试试。”北辰元凰下颌轻扬,示意着兵器架的方向。

  北辰胤上前,也是挑弓。他的视线在摆在架上的弓中逡巡了几转,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又在一旁暗收在沉木柜里的兵器中寻找,最终挑出了一张黑沉的弓来。

  这张弓由某种类似黑铁的材质打制,上刻苍龙形状,整个弓身布满着细密的龙鳞雕纹,比之北辰元凰先前所用的小弓要沉上很多。

  “这是宫里最好的苍龙弓,自朕幼时便一直藏在这柜中的,朕曾试过,却是难以拉开。”北辰元凰带着淡淡的笑意看他,“得亏爱卿有眼光——或者说,熟悉这里。”

  北辰胤不语,只是沉默地试弓。北辰元凰却是笃定。自带他游览宫中景物开始,北辰元凰便开始了不作声的试探。比如,故意落后一步。比如,故意迟些转向。一路行来直至校场,北辰胤似乎不会掩饰,又或者不屑于掩饰他对于此地布局的熟稔。他一定来过。他何时来过?大概是自己出生以前吧,北辰元凰暗自揣测着。

  一道隔着海水而发闷的裂帛声。北辰胤的箭,不但正中靶心,甚至将靶心刺穿。箭头深深地没入珊瑚石中,只留下短短的一截尾羽在外面。

  “爱卿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啊。”北辰元凰如此说着,心底却是不太意外。这个危险的人物,他亟欲杀之而后快的人物,只是自己更难得手罢了……

  ——却没想到,自己心底的想法此时却被人放到了明面上。

  “陛下是不是一直想要臣之性命?”

  北辰胤收起弓,仍是谦恭的语气,却是忽然坦诚以待的问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