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嶙峋

---

　　“陛下是不是一直想要臣之性命？”

　　谦恭的一句话，却是如剑尖划破宣纸一样轻巧地锋锐，将这些天二人之间一直掩饰的杀机裸露在深沉的海水里。

　　北辰元凰笑容不减：“怎么会呢。”

　　“试剑如何？”北辰胤却不为小龙王的话所左右，“臣若败，臣之身家性命皆任陛下予取予求。”

　　北辰元凰笑而不语，只是看着他，像是在说：当日以二对一朕都败了，今日如何能应你？

　　北辰胤知道，对方在等他开出更能打动自己的条件。

　　“臣虚长陛下些岁，道行高些，昔日能胜未免有些不武。”北辰胤看着他，目光似是全然诚恳，“君子之试，点到为止。一刻之内，陛下若能让臣的一滴鲜血逸散在这海水里，臣便算败了。”

　　“如此退让，条件呢？”北辰元凰问道，以一种格外平静的语气。

　　北辰胤看向他，欲言又止。北辰元凰忽地觉察了那眼中竟似是一种父亲看向子女的深情，不觉毛骨悚然，低声喝道：“快说。”

　　北辰胤微微低下头：“臣只希望陛下肯随臣习得仙道法门，让臣之一身道法后继有承。”

　　北辰元凰想讥讽一句，世上愿意学你道法之人不知凡几，何必强求我？又怕他挑破自己最怕的那个真实。只是，“你之道法，怕是那合气也在其内吧。”

　　北辰胤面色诚恳：“合气之仪是仙家重中之重，陛下若肯耐心去学，臣自是宽慰不尽。”

　　北辰元凰凉凉地心想果然如此。心思这般龌龊，又要用如此委婉的表述，果真是一派道貌岸然。

　　北辰胤等待着他的表态。

　　北辰元凰颔首：“兵刃相接，不要用你那道法。”

　　北辰胤流露出一些迟疑，旋即点头：“……可以。”

　　北辰元凰转去取剑。他不知道那迟疑是不是对方故作给自己看的，也不清楚自己的胜机究竟几何，他只是觉得于身体上，自己已经没什么好输的了。他自觉自己已经摸清了一些对方的想法：北辰胤不想杀他，或许也不想伤他，说不定还会怜惜他。哈，怜惜。北辰胤只是想要他的身，他却是想要北辰胤的命，目的的差距使得哪怕仅有一丝机会，自己也是愿意一赌的。说是身家性命予取予求，他也没有寄希望于北辰胤当真会任自己一杀了之，只是既然开了这个口，自己便有的是办法，让其不知不觉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长铗分开沉暗的海水，其后缀着一名少年的形影。

　　北辰元凰足尖轻轻点地，就迅疾地向前蹿了出去。与其说蹿，不如说游。他是北海年轻的龙王，一切海水都是襄助于他的臣仆，推行着他达到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

　　北辰胤将长剑平举于胸前，一手执着剑柄，一手二指轻轻贴在剑面上。

　　转瞬北辰元凰来到他的面前，手腕灵巧地一拧，眨眼便化出了万点寒芒。

　　北辰胤相应出剑。在这般幽暗的海水中，他竟能分清虚实，将剑招一一格住。

　　随着二人高速的比斗，海水开始小幅地颤动，继而逐渐激烈地震荡起来。长久沉积于海底的淤泥皆被这震荡所驱动，渐渐弥漫了上来，从校场中央一直向外向上扩散，沉沙浮起了离海底有一人多高，将二人的视野尽皆遮住。在这般环境之下的比武，一刀一剑皆是蕴藏无尽杀机，是步步惊、步步险。

　　北辰元凰长久生长于海底，对海水的震动有着细致入微的感知，故而即便视野被挡，他亦能捕捉海水的流向，继而确认那人的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一刻钟转眼便要到了，北辰元凰本该焦急起来；却是北辰胤率先难以为继，面对愈来愈凶险的攻势，终于他脚底向下奋力一踩，反推着自己朝海的上方漂去，以图离开这砂尘弥漫的环境。

　　这般的动向于一般陆地中人而言是不易料想到的，被牢牢局限于地面的人类，上下方向乃是思维的盲区，北辰胤于这海底比斗却能突破思维局限，他真的是初次来到这大海之下、初次进行海中比武的吗？

　　可是北辰胤想得到，北辰元凰又怎会料想不到？

　　北辰胤一向上游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原来此番正中小龙王的下怀。视野甫将清明之刻，他就正正看到了，迎着他而来的方向，有两柄海水凝成的剑刃早已久候了。

　　渡江修会幻化水箭，北辰元凰当然也会。北辰胤这时才想到，方才他答应小龙王不用自己的道法，小龙王却没有答应他不用海族的术法。

　　身下是北辰元凰手持的金剑，上方又是术法凝成的水剑，北辰胤登时陷入了进退不得的境地。

　　原来这才是北辰元凰肯答应他的倚仗。

　　不待北辰胤多想，北辰元凰一剑刺出，却未护住周身要害，乃是玉石俱焚之势。

　　毕竟，只要他一滴血。

　　当此为难之刻，北辰胤一声轻叹。

　　他忽地向后仰去，避开了虎视眈眈的水刃；而后是面对北辰元凰不计后果的锋锐金剑，他来不及顾得仪态，借着后仰之势抬腿，心中暗道一声得罪，直踢向北辰元凰小腹，由此借着反作用力向后退去，险之又险地去避开这孤绝的一刺。

　　

　　时刻到了。

　　北辰胤借势于海水中一个后滚翻，堪堪踩在海底，正正站稳。

　　他残破的一片衣袖，此时才轻轻落下，漂在海水中左右打着转。

　　却是没有血。

　　北辰元凰被方才那股大力踹飞，于水中滑行了好一阵，才也缓缓地落在海底。

　　他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功亏一篑。

　　北辰元凰嘴角勾起自嘲的一笑，捂住自己的小腹，轻轻地、痛苦地跪在海底。他压抑住了翻腾而上的几次干呕，讽刺的言语从口中吐出：“想不到你当真如此铁石心肠，面对自己的孩子也下得了手。”

　　北辰胤听他说“自己的孩子”，初时以为北辰元凰指的是他自己，不觉暗暗诧异：伊不是素来坚决抗拒承认的吗？见北辰元凰捂着小腹这样说，又觉疑惑，沉声问道：“陛下此言何意，臣实在不知。”

　　“你觉得呢。”北辰元凰自是难以启齿，只怨恨地看向他，眼中又深埋着对那一夜、对自己命运、对崭新生命的惊惧。

　　北辰胤觉得不太对劲，足尖轻点上前，掌心贴在北辰元凰的背后，阖目察看他的状态。

　　北辰元凰只觉从背后渡入体内一道暖洋洋的气流，在他的三庭上下打着转查探，暗嘲他果真又是不请自来。

　　那道气流徘徊到他的小腹之处。北辰元凰懒懒地说：“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北辰胤皱眉，他的意识只察觉到一枚似卵如蚕的气团盘踞在他的下丹田……莫非。

　　北辰胤收手，正色道：“那是精胎。”而不是什么胎儿。

　　北辰元凰面色一僵。他确实没懂那是什么。所以那是什么？

　　“王白二气相合，乃成原初混沌之气；混沌之气长踞体内，乃成‘精胎’。精胎颇有生机蕴含，却不是什么活物。”北辰胤解释道，“陛下有此，修炼仙道法门自可事半功倍。贺喜陛下了。”

　　北辰元凰仍是未懂，只是自顾自心想，看来他真的很想让自己学习那什么神仙道术……而回避去想自己先前荒唐的错料。

　　北辰胤安慰道：“修道之人只图长生久视，孕育后代之举反倒是旁门左道了，陛下不必为此担忧。”话语间他俯身，从背后轻轻拥上北辰元凰的身躯。

　　北辰元凰顿时一僵。他向后伸手制住北辰胤靠过来的臂膀，但那吐息却仍逡巡在自己耳边，吹得他心头颤动。

　　他不自在地点头：“……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