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龙骨 序


  有人说,最美的玉在昆仑之巅,最古的木在若水之源。

  最珍的珠呢?

  “臣以为,在北海。北海龙王衔珠而生,其珠夜而明耀,日有五宝彩光。若不论此,仍有巨蜃之珠,如婴孩之拳,世间难及。”

  人皇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须:“胤卿果真博闻多识。只可惜北海与中原断绝来往三十年,如此珍宝,朕此生难见矣。”

  阶下的那人黄冠紫帔,生就得英武不凡,鼻若悬胆,一双剑眉更是似火如枝,斜斜地挑出,张扬得刺人眼目。其人气息却是沉稳内敛,听闻圣上此言,适时地做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爱卿有话便讲。”

  “臣曾与先龙王有旧,因而得赐北辰一姓。北海与中原之局势,或许臣可代为缓颊一二。”

  人皇眼前一亮,却是咂摸着心内感叹:上代北海龙王故去少说也有几十年,眼前这道士看似中年之相,却恐怕比自己寿长不知凡几,果真是道行高深——

  “如此甚好。”

  北辰胤与人皇一番交谈甚欢,更是得了不少赏赐,步出宫门,却听到清高的诗人发出的一声冷嘲。

  北辰胤向他望去。

  诗人云:“如果是鹿,便该到冷寒之涧饮水;如果是鱼,便该到清海之滨遨游。阁下若是高功大士,又何必去寻那鹏抟九万呢?”

  北辰胤笑着摇摇头:“便是求仙之客,也须去寻那不世之功。”

  “缘何?”

  “天地道理如此。”

  

  天地道理怎会如此?

  三十年前,当北辰元凰将自己迟迟没有长角的迹象这一事实告诉母后时,母后笑着摸着他的头是这样答的,他也是这样在心底反问的。

  他已经焦虑了很久了。不论是龙身还是人身,他的成长始终都比同辈晚上那么一截,身量比他们短,出角也比他们出得晚。

  如果真的只是出得晚就好了。但是当他再度以仔细得不能再仔细的态度抚摸感受自己的额角时,一种不安的心种逐渐在他的怀里滋芽:自己真的有角吗?

  母后看起来并不以为忧愁,反倒有一种难以解明的喜悦,就像虚虚地飘在空中一样,她不以为意的话语也好似轻轻地飘在空中:“那凰儿以后不要现龙身就好了。”

  不安的芽在心底愈发蜿蜒开来:“……我便该是如此吗?”

  “是的,因为天地道理如此。”母后轻嚼着这句话,随后再次露出妩媚的一笑。北辰元凰莫名有种感觉,这句话像是别人曾教给她的。

  天地道理怎会如此?没有角的龙,那便是蛟;他作为北海龙王太子,四海之内最纯正的龙王血统,怎会是次等的蛟龙?

  北辰元凰倚坐在冰玉的天阶上,抬起头望上去,透过层层的波纹觑得那一小片黯淡的天光,觉得指缝间穿流而过的海水似与夜色一般寂冷。

  他还未出生时,先王便已驾崩,自己便成了龙王嫡系的唯一血脉。旁支龙族皆不住在宫里,从有生的记忆之始,他与母后二人便在这偌大又寒冷的深宫相依为命。自己的运命本是一条望得到尽头的直线:就这样熬下去,熬到继位,只要继位就好了;如今却似有一双无形的巨手,要将他拨出原有的轨道。

  北海龙后又走到北辰元凰的身侧,抚了抚他额前的金发。母后又噙着那让自己感到无比遥远而陌生的笑意了,他不由出神:此时的母后好似很轻,又很远,倘若她就这样远去了,自己的余生应当如何过呢?直到母后出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才惊觉方才自己竟是思索得这样认真。

  “为娘刚才又想了想,或许是时候让凰儿知道了。”

  知道什么?

  “当月亮倚在海面上的那夜,娘就带凰儿去看看他。”

  他是谁?

  “他啊……他是娘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也是凰儿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北辰元凰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运命正在低颤。恐惧让他与运命一同颤抖起来:“我不要……”

  不管北辰元凰如何抗拒,月亮将倚在海平面上的那夜,北海龙后还是将他带出了龙宫。

  龙后拉着他脱下层层叠叠的海水,行到了一处杳无人迹的岸上。那是一片荒芜的砾石滩,他赤着脚踩在上面,粗粝的砂石硌得他脚底生疼。他不适应如此干燥的空气,好似就连呼吸都是痛的——一切都是如此痛得彻骨,这成为了他对于陆地的最初印象。

  就在这片荒凉的碎石滩上,恐惧与幸福静静地等待着。月亮渐渐低下去了,反照在海面上,映成即将相切的两圆。龙后脸上的轻盈的笑意越发浓郁,北辰元凰看着,只觉那笑意遥远而陌生,化作恐惧与冰寒充盈着他的内心。他觉得遍体冰凉,哪怕是在幽冷的龙宫也从未拥有的感受。

  在月亮即将靠上海面的那刻,不安与恐惧化作冰冷的火焰,点燃了精神,席卷了灵魂。

  他伸出失温的双手,靠上母后温暖的脖颈。

  或许是刻意为之,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在他的记忆中是模糊而自相矛盾的:他记得自己那时是背对着下手的,因为不敢看母后的表情;可他的记忆中为何同样又留下了那时母后迷惘而错愕的神情?他记得母后只是静静卧在碎石滩上,任由着生命的流逝;可为何他又模模糊糊记得有一场激烈的厮斗?他记得母后最后应该是说了些什么的;但是被他掐着,又如何能说话呢?

  双脚深深地踩在碎石滩上,沉重得渗出血来。总而言之,在月亮与海面水天相接之前,他终于劝得母后回去了。就像上岸时母后拉扯着他一样,他拖着母后的身体,一步、一步,重新回到了海里,回归了安宁。

  海水漫过头顶的那刻,他终于感受到自己的运命不再发颤。也许只是贪留罢了,但总归是安心的。

  漂浮在温暖的浅海中,北辰元凰回顾着自己短暂的小半生。他仍然爱着母后,毕竟母后曾经教会了他很多。

  比如打成结的爱;比如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