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过了一些时间
那天早上的雾散了,城市尖顶建筑失去了云端暧昧的掩护,危险地敞露。小巷中熏鱼的气味重新变得黏稠,路人们的行动异常迟缓,个个一副失魂落魄样。我混入其中,深一脚浅一脚——尚未习惯这里的道路,明明是平地,却因杂物横斜而崎岖如山岗。
视野右前方,一只黑色影团贴着地面扭动,从栏杆中穿过,迅速消失在垃圾堆尽头。转头看左边,脸上覆着疤痕的独眼老人坐在破败不堪的轮椅上,用唯一的目光紧追黑影离去的方向,又像放风筝断了线一般,渐渐耷拉下来。她的眼睛微微闭着。正要继续迈步,低沉飘渺的声音一下子扯住我。
你不是本地人吧,来做什么?她突然问话。
我错愕了一下,答道,那个谜题。
长久的沉默在我们中间不断膨胀,我耐心等着。好像只要等到它的外壳支撑不住,一瞬间爆炸开来,真相的碎片就会由此落下。
你在等一场爆炸,以为它到来之后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一切都会平静地成为样本、死去的实验体,供你参考,供你研究出答案。但是很可惜,现实并不是这样运行。她轻轻地拉了一下膝上的旧毛毯,依然没有看我,却好像洞察一切。
她停顿了一下。我恍惚飘荡进入词句组成的历史缝隙,在脑海中拼凑那些超出我想象的、活过的遗迹。
这里曾是这个星球最繁华的城市,也是“泉眼”。“泉眼”,绵延不绝流出的是代码——第一任编程师凭一己之力将数据之海驯服,从此庞杂的信息遵照着系统指令生长与游弋,跟随现实世界波动。电脑母体记忆不断更迭,前往至善的尽头,整个城市的因此运行自若。
泉眼是“一”,是“无数”,是全知且全能的“神”。人们抬头远望无遮无拦的天空,看向脑海中由逻辑与事实筑成的十字架。日夜,分秒,虔诚圣洁。直到那一天的爆炸。关乎几千万人口生计的事情当然有数十道防线与好几打备案,但它依旧在人们眼前发生……毫无预兆。
说是爆炸,其实并无火光和轰响,只有熄火声。真正像爆炸一样震动、撕裂了地面与天空的,是人们迟疑茫然几秒钟后的巨大恐慌。那时人们第一次知道,和平年代的毁坏,也可以发生在瞬息之间。
所有接入中心系统的终端显示屏都留下停摆的惊叹号。官方文献这样记载。但有一部分秘而不宣的细节,只有像我这样的老迈的人才记得,有些人的显示屏上是血红的心脏,或是眼睛——没错,同样是瘆人的红色,虽然不太逼真,更像抽象画,诡异得很呢。
老人笑了一声,听不出恐惧与担忧,反倒有一丝期待。
自盛兴至崩塌,短短六十年,这座过度依赖机器与杰出开创者的城市,生命力与思考的能力早已瘫痪。或许,没人能够真正解答那天。
有人怀疑是宇宙间某种肉眼不可见物质干扰了信息的传播,有人怀疑是初创者大意之中落下的系统隐疾,有人怀疑是高智商反社会人士蓄谋已久的社会攻击。但猜想无一被证实。兴师动众的修复工作也像受了诅咒一样,最终成为一场空,衰落的阴云盘旋至今……
声音逐渐沙哑破碎。老人仿佛沉入了回忆、思索或白日梦。
此刻仍能见到的,只有曾经过精确利弊计算后保留于市中心的古建筑。它们在浓雾散去之后,突兀而牢不可破地矗着。我将所见所闻生硬地续在这个故事后面。
回望那些尖顶,我忽然有了古怪的猜测。明明还在犹疑考量之间,却不自觉脱口而出,那场爆炸,与你有关吗?
老人毫不惊讶,也不着急回答,却念叨起来。这个世界哪里都一样,所谓的终点毫无意义,你们以为的开始与结束,对我来说只是左端与右端,或者上端与下端。我的记忆力太好,六十年前与现在没有分别,全都铺陈在脑海。走到终点只是拼上最后的拼图,那种字面意义上的拼图,可以当作一个平面欣赏。究竟是谁,第一个将生命视为线性的旅程——你是否知道,隐喻的威力甚于宗教?
几个激动的音节脱离了话语的水平队列,坠落。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藏在其中。
是的,我出于一种绝望的好奇心,将这些无法回答的问题导入了原本万能的系统之中。有意思的是,它挣扎了一个星期零四天,才突然咽气。老人睁开独眼,直愣愣地看着我,显出几分孩子气,仿佛说的是,自己不久前才完成了玩具火车的拼装和试运行。
起初看到的黑色影团忽然又出现了,斜跳至我们中间。是一只黑猫,有着黑灰色与肉色渐变的毛皮。它蜷起身子,安宁地卧在地上,像一朵倾倒的、饱满的墨荷。老人抚摸它,手不自然地颤抖,她手背上青蓝交错的脉络微微隆着、微移,似乎正以某方式谱写着走出银河迷宫的网状水路。
黑猫不时偏起脑袋,发出柔和的咕噜声。我猜不出它正呢喃着怎样无名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