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观真实之路

#科学与人文

很久前(……大概2019)寫的。現在回顧起來感覺十分天真大膽。但依然很有趣。努力把莫名其妙的句子(和語病等)改得像人話一些。

(一)

在DNA双螺旋结构尚未被发现的1944年,生命是什么(麼):活细胞的生命观(觀) What Is Life?就已给出关于“生命”的猜想和论证。

——而作者是物理学家薛定谔。

这本小册子中初具雏形的生命观,从一些奇怪的问题开始:

为什么原子如此之小呢?……显然,这个问题是一种回避,因为我们关心的是有机体的大小……

在这里仅附上简略版“剧透”:

处于无序热运动之中的原子,需要大量汇集才显现出规律性“秩序”,从而避免生命体衰退为最大的热力学平衡状态“死亡”。必经由这种“秩序”,才达成从非生命到生命的超越。

统计学、物理与生物另辟蹊径,终于联手初探了人类已困惑太久的谜题,“生命是什么”、”生命是如何出现的”。

薛定谔并未满足于此,在后记之中,他开始思考决定论、自由意志与自我的概念。当时他还怀着尚未确信之心推测:自我是一种幻觉——今日的神经心理学已近证实,大脑自我叙事所构造的完整统一的“自我”,只是一种幻象。本质只是诸多神经元活动的复杂组合。

当科学不断拆解着这些原本理所当然的概念,被奉为圭臬的“我”的存在,摇摇欲坠。

曾经习以为常、不可动摇的真实世界也失去了坚实的依靠。

(二)

近几个世纪中,科学轻而易举地扩展着疆界,冲破自然设下的无数天花板。

卡西尔在《人论》中所述,关于人类自身的哲学,经历了从数学的纯逻辑理性占据最高统治,变为由实证的生物学所主宰。余下的谜团似乎都将被一一破解。

逐渐了解着这些的惊人发现,再对照罗素对于哲学研究领域的定义:

哲学研究的就是宗教和科学之间的无人之地。

我们怎能不开始担忧科学的狂飙突进终将步步侵蚀哲学的领地,为人们涉足的全部领域敲下终极定义?

不过,过早地得意于“黄金时代”的近代物理学教训出现在眼前:

习惯了经典力学精准掌控下的人们,面对既可以是波又可以是粒子的光,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面对速度与位置的测量精确度永远此消彼长的微观粒子,陷入深深的挫败。在极致的微观面前,科学终于撞上南墙。无论是普通的测量如肉眼观测,还是精确的仪器测量,观测本身就是一种干扰。

(发现了吗?就连人性也可能受外界坏境与观测的影响。这或许就是为何人心不可试探的原因)

在追求精确的科学之中,我们所得都永远只是“测量结果”,而非本来结果。科学所信仰的客观真实,终究露出鞭长莫及之隅。

(三)

当人类的知识越来越丰富,我们拥有的精确之数越来越多,但想象却似乎正在萎缩。被节录的现实,成为形形色色的音频、影像,变成机器中的数字存储。它们与我们靠近,又远去。

被互联网带入新世界的我们,接收着数以千计事件的我们,是否真的更了解、更关心这个世界了?

当残忍与耸人听闻变得“触手可及”,一股“普遍化”话语力量也无声地席卷。正如桑塔格 Susan Sontag 在《论摄影》中的警示:

影像在传播灾难、使它为人知晓的同时,也使这一切普遍化,以至正常化。

当我们所仰赖的真实,成为相仿事件中不断增加的另一个,图表中蜿蜒而上的折线,它是否如我们当初想象的那样可靠?我们又还有多大几率能看到一个真实的英雄、受害者或是犯罪者?

在摸索发展中意识到这一点的心理学、社会学等等交叉的学科,不约而同地回归到对普遍中个人应有的重视上来。我们借科学的力量摆脱了蒙昧和迷信,更学会了不必过度崇拜科学。

科学解释事件为什么发生、以什么方式发生,但并不关心个体在什么状态下与事件关联,以及事件如何改变个体的生命轨迹。

于是正如我们惊异并接受“心理活动亦是生理活动”等科学观念,最终还能保留下些许“幻想”——自由意志、责任、精神价值追求。人文观念不必再被看作是前科学概念而从现代科学中清洗出去,而一同被看作窥探世界之真实平分秋色的态度,唇齿相依。

巴恩博在《摄影的艺术》里写道:

大部分艺术家所主要追寻的不是真实,而是一种恰当的方式,以表达他们所理解的真实。

7cHInU.jpg (图片侵删)

我希望這個小小的經歷能讓我們對現實有一個新的認識,認識到感知和想象本身就是我們所說的「真實」的一部分。

I hope that this small experience offers a new glimpse of reality, born of the realization that perception and imagination are themselves an integral part what we call “real”.

为了寻找最大限度的真实,人们不断思考、创作与实验。

譬如“自私”的概念,在伦理道德中被视为人之污点与罪恶,在科学中被解赦为人类基因的本能,在文学作品中则被戏剧化地披露、编织着人性的矛盾。

人文艺术的视野,绝非干扰我们认知真实的累赘。激情、幻想、灵感……反而同科学一起,构筑了整个有血有肉又充满理性与秩序的现实世界。人文学科、自然科学、哲学、艺术都在自己的理解方式上创造着真实:经由一个个人类生命机器输出的真实。

(四)

抽丝剥茧看见生命与社会起源,在打破所有幻象后依然有可以依凭的东西;深邃无垠初露一角的宇宙的神秘,迷失于庞大或卑微间;强大近乎统治一切的科学的精妙,从无走到有,从一走到多。

从最开始对世界天真单纯的相信出发,一路打碎许多观念,又以种种的方式重建。似乎又回到原点。也许在某一瞬间,会感觉我们所置身的纵横交合的无垠时空有如“盛大的虚妄”,绝望于至高至上的信仰并未给人的生命赋予“意义”,对这一切充满怀疑——所有感动、愤慨、忧愁都是人生挂碍中的相对——庞大中的卑微,恒久中的瞬间。

连“自我”都是虚构的事物。

可再看历经长长世代,一步步构建起来的全部知识体系,制度,还有人们之间复杂的联系、羁绊。为这明知终有湮灭之时而依旧精细地构建起来的社会留下笑与泪,是多么值得的事。你总归是要沉浸其中的。而这还只是所窥见的微尘,冰山的一角。

从经验感知世界中的真实转向科学所祈愿的精确真实,再与融合人文观念、更大限度的真实握手言和。真实并不代表着某一种可得的“定论”。

没有获得什么用来改变人生的终极道理,我也始终怀疑有这种东西存在。但用加缪的一句话来回应我曾反复踏入的“生命无意义”的困惑,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在发现生活的荒谬之后采取哲学上的自杀(比如虚无主义)或肉体上的自杀都是不可取的,它们都是对命运的逃避。” 多么绝妙的激将法。

但也确实如此,唯有不逃避地面对,才有踏上真实之路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