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thynomusbGiganteus

*哪吒X敖丙

(敖丙ver.)

哪吒和敖丙常常偷偷在海边玩。哪吒讲些人间的见闻给敖丙听,敖丙久居深海,从来没有见过热闹,十分爱听

有一天,哪吒给敖丙讲了一个真人真事。说的是镇上卖烧饼人家的女儿,格外水灵漂亮,年满十六,说亲的人络绎不绝。但在一天早上,被人发现浑身赤裸,横尸闹市

无人见证谁是真凶,衙门也苦于没有线索,断不了案。卖烧饼的夫妇在太乙真人的门前磕了三天三夜的头,太乙真人才百般不情愿地告知,在横死之人下棺时,拿刀劈进棺木,便能令横死之人化作厉鬼,千里追凶

这对夫妇这样做了,七天之后,卖猪肉的屠夫横死在街上,死法伤痕和女儿别无二致

哪吒眉飞色舞地说着,敖丙的脸色渐渐惨白哪吒笑道:怎么?怂了吧,胆小鬼!

敖丙答:难道不可怕吗?为了追查真凶,父母不惜要亲生女儿变作厉鬼

哪吒回他:这有什么可怕!难不成让那渣滓逍遥法外吗?要我说,我要是这家女儿,便心甘情愿地变了厉鬼

敖丙低头捏着袖子答道:要是我的话,我肯定想入土为安,希望来世再过上幸福的日子......不过你们人间的术法好新奇啊!

哪吒听他这样说,越发得意起来,和他嘚啵嘚啵说了许多人间的术法,小到找猫的法门,大到改风水造龙脉。龙脉有好也有坏,能泽被人也能暗害人

你可知道,陈塘关乃是人间的龙眼,风水的要地。守住了陈塘关,就是守住了天下的太平。我爹在此地镇守,自然不是一般人,本身大得很!哪吒摇头摆尾地说道

敖丙看他很自豪的样子,也一起笑了起来

多年后申公豹作梗,魔童出世,敖丙活埋陈塘关时遭到哪吒阻拦,一时心慈手软,未能成事

哪吒用混天绫将他捆起,欲交给天庭。两个人此时都不知天庭行事手段。敖丙忐忑地问他:倘若我在天庭赎完罪,我们还会是朋友吗

哪吒拍着胸脯说:当然,我们永远是朋友啊!到时候我再讲人间的事给你听

天庭收回灵珠,将敖丙抽筋剥鳞,却不令他死去,仍交还给深海

龙王见此惨状,扼腕不已,斥道:孽子!你如今这副模样,我们龙族振兴无望了

父亲,敖丙说,你可知道,天帝为何看重陈塘关,叫李靖镇守?因为陈塘关乃是人间的龙眼,风水的要地。守住了陈塘关,就是守住了天下的太平。

父亲大可把我的肉身镇在海底,造成劫龙之势,便可扭转陈塘关的风水,叫人间不安

龙王半信半疑道:我竟不知世上还有这样邪门的术法?

这是人间的法门,父亲自然不知施术可有代价?

代价便是头不顶天脚不落地,在这海底地下永远不死不活,不得转世。

我如今形同废物,但父母生恩,不得不报。便叫我这双眼睛,替父亲永生永世地望着陈塘关吧。

(哪吒ver.)

哪吒和敖丙常常偷偷在海边玩。哪吒讲些人间的见闻给敖丙听,敖丙久居深海,从来没有见过热闹,十分爱听

有一天,哪吒给敖丙讲了一个真人真事。说的是镇上卖烧饼人家的女儿,格外水灵漂亮,年满十六,说亲的人络绎不绝。但在一天早上,被人发现浑身赤裸,横尸闹市

无人见证谁是真凶,衙门也苦于没有线索,断不了案。卖烧饼的夫妇在太乙真人的门前磕了三天三夜的头,太乙真人才百般不情愿地告知,在横死之人下棺时,拿刀劈进棺木,便能令横死之人化作厉鬼,千里追凶

这对夫妇这样做了,七天之后,卖猪肉的屠夫横死在街上,死法伤痕和女儿别无二致

哪吒眉飞色舞地说着,敖丙的脸色渐渐惨白哪吒笑道:怎么?怂了吧,胆小鬼!

敖丙答:难道不可怕吗?为了追查真凶,父母不惜要亲生女儿变作厉鬼

哪吒回他:这有什么可怕!难不成让那渣滓逍遥法外吗?要我说,我要是这家女儿,便心甘情愿地变了厉鬼

敖丙低头捏着袖子答道:要是我的话,我肯定想入土为安,希望来世再过上幸福的日子......不过你们人间的术法好新奇啊!

哪吒听他这样说,越发得意起来,和他嘚啵嘚啵说了许多人间的术法,小到找猫的法门,大到改风水造龙脉。龙脉有好也有坏,能泽被人也能暗害人

你可知道,陈塘关乃是人间的龙眼,风水的要地。守住了陈塘关,就是守住了天下的太平。我爹在此地镇守,自然不是一般人,本身大得很!哪吒摇头摆尾地说道

敖丙看他很自豪的样子,也一起笑了起来

多年后申公豹作梗,魔童出世,敖丙活埋陈塘关时遭到哪吒阻拦,一时心慈手软,未能成事

哪吒用混天绫将他捆起,欲交给天庭。两个人此时都不知天庭行事手段。敖丙忐忑地问他:倘若我在天庭赎完罪,我们还会是朋友吗

哪吒拍着胸脯说:当然,我们永远是朋友啊!到时候我再讲人间的事给你听

天庭收回灵珠,将敖丙抽筋剥鳞,却不令他死去,仍交还给深海。龙王采纳敖丙之言,正为造劫龙而谋划,对外宣称敖丙经受不住抽筋剥鳞取灵珠之苦而死,找来海底万年沉香木,制成棺椁,假意下葬。

哪吒听闻,只身潜入深海。龙族见他还敢孤身前来,怒不可遏,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一窝蜂地杀过去

哪吒与诸龙缠斗,龙族死伤无数

龙王赶来,怒喝道:小子!你到底有何贵干,杀了我儿子尚且不够,如今还要灭族以向天庭邀功吗?

哪吒停下手来,一言不发,走到棺椁前,用火尖枪刺在棺盖之上。旋即转身踩着风火轮,向着海面升去

*申公豹X敖丙

敖丙身为灵珠转世,长速喜人,一年便有了六岁孩童的模样。只一件事让申公豹和龙王忧心忡忡:敖丙说话结巴。叫“师父”,非要说成“师父……父”。

申公豹纠正道:“不、不是师父……父,要叫我师父、父!”

敖丙困惑地吃着爪子,问道:“那便没、没有错啊,师父、父就是师父……父!”

龙王见状,长叹一口气,说道:“或许是因为这孩子在你身边教养久了,染上了口吃的毛病。多和我相处相处,大概就能改了。”

敖丙和龙王朝夕相处了三个月,结巴没有好转,功课倒是落下了不少。龙王又去见申公豹,说道:“三太子仍、仍是口吃!但比起口吃,功、功课更不能落下。还是让他跟、跟着你继续修……修习术法吧!”

申公豹问道:“龙、龙王是否抱……抱恙?怎么这般说、说话?”

龙王一听,气得将铁链挣得轰然作响:“还不是被你那结巴徒弟带出来的!快把人给我弄走!”

敖丙许久不见师父,甚是想念,见父亲发话了,立刻欢叫着“师父父”往申公豹的身上扑去。申公豹侧身一让,小龙便扑在了地上。

申公豹考校功课,问敖丙:“三太子长大后……有何志向?”

敖丙毫不犹豫答道:“我要和师父……父一样,做一个威风的豹子!”

一听豹这个字,申公豹脑中的弦立刻断了。“跪下。”他听到自己冷冷地说。

敖丙乖乖地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跪了下来。

“知道你哪里……错了吗?”

敖丙茫然地摇摇头。

申公豹一鞭打在他身边的地面上,鞭身电光闪烁,碎石飞溅,敖丙惊呼一声,闭上了眼睛。

“知道错了吗?再不知错,这鞭子就要……就要打在你身上了。”

敖丙见师父如此盛怒,吓得眼泪水在眼眶里面打转,却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咬着下嘴唇摇了摇头。

申公豹气疯了,往他身上毫不留情地抽去。“没骨气的东西!学什么不好,偏偏要学口吃,我叫你学!学……学啊!以后学一句,就抽你一鞭,看你改不改得了!”

敖丙小声抽泣着求饶,心里越急,越是口吃:“师父……父不要……不要气了,徒儿……徒儿会……会改!”

“还……还敢口吃!身贵命贱的东西,你是龙啊,多少生灵求都求不来的命,你却说非要做豹子,做豹子这种下……下……下贱的东西!!!”

敖丙着急到了极点,反而不结巴了,突突突地说出了许多话来:“豹子才不是下贱的东西!师父是豹子,豹子可好了!做龙有什么好的,身子又冷又秃。师父会许许多多的术法,毛茸茸的,还很暖和。师父结巴,说明结巴也是好的。豹子才不是下贱东西!才不是!”

申公豹举起鞭子,指着敖丙的脸,电光闪烁。敖丙尝过这鞭子的厉害,闭着眼睛,浑身都在发抖。

“说,豹子属畜生,是世上最下贱的。”

“豹子是我的师父……父,师父……父是世上最好的师父……父。”

申公豹一鞭抽下去,继续指着他的脸逼道:“说不说?”

敖丙梗着脖子,心里忽然有了气,喊道:“我不说!我不说我不说!师父……父打死我算了,龙若是情愿被豹子活活抽死,难道还不能证明豹子的金贵吗!”

说完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敖丙赶紧把头偏了过去。但出乎他意料,鞭子并未落下来。他缩着脖子偷偷看过去,申公豹将鞭子掷在地上,跪在他的身边,用毛茸茸的手心摸他的龙角。

“好孩子,你是世上最……金贵的好孩子,你没有错,是师父不对,师父下贱惯了……”

敖丙在他的手掌下轻轻地摇了摇头。

敖丙被抽得太狠,干脆化作小龙的原形养伤。龙王见其惨状,也只是责怪道:“你到底犯了什么顽劣毛病,让你师父教训成这样?”敖丙见父亲要训斥自己了,便往申公豹的袖子里面缩脑袋。申公豹顺势将袖子拢起,答道:“是我错怪了三太子,龙王理应怪我误伤了小太子才是。”

见师父心虚,敖丙趁机整日趴在师父毛茸茸的大尾巴上撒娇。

“给我下来。我数三个数,再不下来,我便要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我知道,师父才舍不得抽我的筋,扒我的皮呢。”敖丙笑嘻嘻地说。

申公豹冷笑一声:“你又知道了?昨天挨的打全都忘了?”

敖丙摇摇头,“真的全都忘了。”

申公豹叹了一口气,却倒也没有真的把像小蛇一样盘在自己尾巴上的三太子给揪下来。

“师父,我听说,豹子和我们不一样。我们住在海里,豹子住在山上。山是什么样子啊?我都没有见过。”

“山是……山是很小的东西。等你长大了,山便只有你的脊背大小。天下知名的山脉有龙脉之说。说的是远古时,有龙作恶,为害人间,天庭将其降服,将其尸身降于神州,造成龙脉,镇一方的水土。你要是不听话,就会被做成龙脉。”

“才不会嘞,我将来要做拯救苍生的大、大、大英雄。只要不作恶,便不会被天庭做成龙脉。”敖丙歪着脑袋,仔细想了一想,“即便肉身被做成龙脉,守卫一方水土,那不也是好事吗?”

申公豹问道:“将来不做豹子,改做大……大英雄了?”

“师父打我,我当然不……不敢了!我在心里偷偷地想做豹子,师父不知道,便不会打我了。”

敖丙好奇地问道:“师父也有师父……父吗?他也是豹子吗?”

“师父的师父是元始天尊,是天庭的仙人,并非豹子。除了元始天尊、尊外,师父还受过豹子的传承。豹骨十分珍贵,人间难得。若是有豹子死在荒野山林,被人所发现,下场便是被割肉……割肉剔骨,豹骨高价出售。

“这是普通的豹子,灵智未开,与畜、畜生无异。但修炼成妖的豹子,有一处埋骨之地,称为豹冢,人绝不可能觅得。在豹冢之中,白骨堆积,难以分辨出哪、哪一具又是谁的尸骨。豹除非修成正果,上达天庭,否则不会有姓名。在临死之前,豹妖会将獠牙取下,把毕生传承注入其中,列于天然的石台之上,传与后……后来者。我便是靠石台上十二颗豹牙中学来的本事,闯上了天庭。”

敖丙不知何时已游到了申公豹身前,好奇地用爪子去触碰申公豹露于唇外的獠牙。“那师父……父的牙齿,以后也是要传给我的吗?”

“你是龙,龙不必稀罕豹子的本事。”申公豹轻轻地剥开他的爪子。“很……很丑,不要摸。你还是玩……玩尾巴吧。”

时光飞逝,转眼敖丙已是两岁半了,出落成了翩翩少年。出海试过两次身手,回来说话竟不结巴。龙王很是欣喜,说道:“长大成年果然不一样了,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口吃吗?”

敖丙红了脸。申公豹了然于心,问道:“是不是在海外面结交了不……不结巴的朋友?”

“师父明鉴,我也交到朋友啦,他的名字叫哪吒……”

申公豹半天不见敖丙,便去大珊瑚礁的背后看看。敖丙果然蹲在大珊瑚礁的阴影里,低头拨弄着什么。申公豹仔细一瞧,敖丙还如孩时一般,心情不好时会抓只鮟鱇鱼,埋在沙里,只露出头顶一盏小灯来玩。

“你何苦折腾这老……老鮟鱇。”

敖丙闻言恭顺地站起身来。“师父怎么来了?”

“你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是命中宿敌,知道你心……心情不好。你一不高兴,便来这地方折腾这老……老鮟鱇。”

两个人相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申公豹见敖丙还是恹恹的样子,便把毛茸茸的尾巴伸到他面前。

敖丙愣愣地看着他。申公豹问道:“你……你不玩吗?你最爱玩的。”

敖丙灿然一笑:“师父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子呢?”

申公豹望着他的笑脸,怔怔地想:自己在苦寒山上,修成人形,花了千年万年。难道山海之间,也像天上人间般荏苒,怎么只过了一年,孩子便长成了啊。

龙族盗取灵珠事败,敖丙活埋陈塘关未遂。为保全族,敖丙前往天庭陈情请罪。

太乙真人将敖丙送回。敖丙已死,死时为龙身,剥鳞抽筋。申公豹问太乙真人:“天庭打算如何……如何处置他?”

太乙答道:“他毁坏陈塘关,伤亡无数,理当以其尸身造成龙脉,来兴旺守卫陈塘关。”

申公豹答:“死后守卫百……百姓,倒也是件好事。从此陈塘关便是依山傍海的好地方了。”

太乙真人叹了口气,劝道:“师弟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我此次回来,使命有二,一是护送龙三太子尸首,二是押你前去天庭问罪。”

申公豹说:“师兄稍等,我有件事要办。”

太乙真人为难地催道:“什么要紧事要办?若是误了见天帝的时辰,恐怕师弟又要罪加一等。”

话音未落,申公豹已将自己獠牙生生掰断,蹲下身来,放在龙三太子尸身的爪心,将爪心轻轻合上。随即站起身来。

“我……我办完了,走吧。”

申公豹在天牢关押多月。如何处置,天庭争论不休,但申公豹毫不关心,无非是死法好不好看。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不知人间的山上,是否已经长出了参天的大树。

尘埃落定时,申公豹已在天牢关押三月有余,忽被提出,面见元始天尊。

申公豹见元始天尊,不跪不站,坐于地上,笑道:“反正难逃一死,师父见不见我,又有何……有何差别?”

“你不必死了。”元始天尊说道。申公豹笑意猛地褪去,面色惨白。“我已向天帝求情,看在你我师徒情分,将你修为散尽,灵智毁去,重新变回野兽,入下界轮回。”

“看在你我师徒情分?”申公豹冷笑说说,“师父好狠的心啊,你做了义人,对得起你的徒儿,却要逼我苟活,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徒儿。这是什么道理?”

“我明白你心中有怨。我身为师父,有失责之处。若是早日察觉你在弟子之中备受奚落欺侮,开解你的心胸,你也不会走上歧途……”

“师父,我在人间见过种种怪现状。有的人生前对父母不闻不问,冷言冷语。可在父母死后,却要做那大大的孝子,痛哭流涕,做上几、几、几天几夜的排场……”

“你不必讽刺我,申公豹。若论做师父,你我都不称职。你若是在盗取灵珠之时动了恻隐,也不会有今日求死不得之事了。你如何恨我,想必你的徒弟也如何恨你。”

“他不会再恨我了。”申公豹怅然地说,“他的神魂已锁在龙脉之中,不入轮回,再……再没有来世了。师父,我没有您的福分。”

行刑之日,申公豹忽然跪向天帝,求道:“还请天帝留我一……一缕灵智吧。”

天帝笑问:“怎么?你还不死心,想要再修个千年万年?”

申公豹谦卑地答道:“并非如此。只是废去修为灵智,我便形同畜生。既然是畜生,便无知无识,不知人间诸苦,岂不是便、便宜了我?还请留下我一缕灵智,令我在下界受尽苦楚。”

天帝对群臣打趣道:“你们见过这样自讨苦吃的人没有?既然这是你的心愿,我就成全你吧。”

申公豹修为尽散,记忆丧失许多,只懵懵懂懂地有些神智。他贬下界来已是深冬,大雪封山。他孤身一只豹子,费尽千辛万苦,才猎来一只山羚。却不想鬣狗群环伺在侧,就等着抢他嘴里的食物。他狩猎山羚时被羚羊角伤得不轻,打不过鬣狗,只好忍气吞声地走了。

山中有猎豹群,却将他视为异类,见了他便要厮杀,更别提分他一口吃的了。

他饥肠辘辘地在雪里走,看到雪地里有一只鬣狗吃剩的兔子。他站在那儿,口水淅沥沥地落在雪地里,将雪都化开了。但他不能走过去。他心里有什么在熊熊燃烧着,要他饿死都不准去吃这只兔子。他灵智还未全开,还不知道那叫耻辱。

申公豹在深及关节的雪里走着,越走越冷。他用鼻子拱开雪地,想找找看是否能侥幸遇到冻死在雪里的动物。雪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些枯草根和冷石头。

他忽然翻出一个熟悉的东西来,像是豹的牙齿。他用舌头舔舔自己的牙床,发现自己少了一颗獠牙。他认了出来:这是自己的牙齿。

他恍恍惚惚地想:既然我的牙齿在这里,那这里我认得了!这里是我的坟墓呀。

申公豹将牙齿捧在爪子上,在雪里舒舒服服地躺下了。雪下得很大,须臾之间便将豹子和獠牙彻底地掩埋。

*哪吒X敖丙

哪吒直追着海夜叉来到海边。海边已有一个白衣人在,海面千里冰封,海夜叉的半身已被冻结在寒冰之中。

海夜叉被困,原以为只有死路一条,却看到傻头傻脑的小男孩一路追来,灵机一动,对着哪吒喊道:你可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哪吒从鼻子里出一口气,冷笑道:我管这个娘娘腔是谁!

海夜叉心里一阵高兴,赶紧火上浇油:这个娘娘腔可是东海的龙三太子,本事高强。他能拿得住我,但你这野小子就未必了。

哪吒一听 ,火冒三丈,斥道:放你奶奶的屁!他龙三太子做得到的事,凭什么说我做不到!

他对敖丙远远地叫喊:喂!这个海夜叉是我先看到的,按照先来后到,理应我来捉他。你快把他放了,让我再来捉他一遍。

敖丙见他一团孩气,争强斗狠,于是笑了一笑,将海夜叉劫持的小女孩放开。小女孩叫着哥哥,便向着哪吒扑去。

敖丙带着海夜叉,正要沉入海底之时,哪吒却不依不饶:叫你把他放了让我再捉一遍,莫非你是聋子吗?说着便操纵控火术,将缚住海夜叉的寒冰燃尽。海夜叉一脱束缚,便立刻变作水形,向着海深处没命地游去。

敖丙气结:你怎么笨得像海潮虫一样!放走了他,大海上到处都是水,要到哪里去找?

敖丙在海底,受龙王悉心教养,笨得像海潮虫一样已经是他所会的最脏的脏话。这句话乃是他学不会术法时,申公豹训斥他所说。他听了十分难过,偷偷躲在尾巴里哭了一夜。此时气急出口,反应过来,悔之莫及,心想:我怎么用这么脏的话去骂一个小孩子啊!

他看向哪吒。哪吒却没有一点很伤心的样子,眼睛亮晶晶地问:海潮虫,海里也有潮虫吗?我最喜欢玩潮虫了,笨头笨脑的,我一抓住它……

就把它卷成一个小球来玩,对不对?我也喜欢这么玩儿。

对对对……对你个头啊!!!哪吒猛然醒悟,拿手指着敖丙,气愤地说:你骂我笨得像潮虫!

敖丙局促地搓着手指说:是我恶语伤人,对……对不起!他闭上眼睛:你可以骂回来的。

哪吒冷哼一声:你这叫恶语伤人?那我平时听那么多骂人话,岂不是早被人把心戳烂死了。你要道歉?陪我踢毽子。

敖丙第一次交到了朋友。太阳快要落山了。再不回家,父亲会生气的。他拿出一个小海螺,交给了哪吒:只要你在海边吹响这只海螺,我就会立刻出现在你的面前。

哪吒坐在海边,脸上黏着菜叶子和鸡蛋黄,手里握着小小的海螺。一双手从身后捂住他的眼睛。

敖丙,你无聊不无聊啊。

敖丙看看他的脸,明白了一切。

哪吒,我们来踢毽子吧,我带了海葵来。

哪吒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敖丙手中瑟瑟发抖的海葵:踢个屁毽子啊,娘唧唧的,像个女孩儿。

那,我给你看个好东西。说着,敖丙珍而重之地从衣襟里摸出一个东西,攥在手心,伸到他的面前: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爱看不看。哪吒嘴上虽然这样说着,却伸手去掰敖丙的手指。敖丙让他轻轻松松就掰开了 。手掌心里躺着一只小小的海潮虫。

切,听说你们龙宫珍宝无数,黄金做的宫殿,睡在翡翠造的床上,你就给我带个潮虫啊。

海潮虫从敖丙的指缝间落下,并不知自己逃过混世魔王一劫,挥舞着许许多多的小脚,向着海水爬去。

我们龙宫不是这样子的啊。

骗人。那你们龙宫是什么样子?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们龙宫在最深最深的海底,天就是龙宫的屋顶。有无数石柱铁索,将屋顶撑起。我的父亲是龙王,盘踞在最粗的一根柱子上,身上披着最威风的铁索。你一定没有见过烈火岩浆在海的最深处翻滚燃烧,妖魔在岩浆中哀嚎,他们都是我父亲的手下败将,是英雄的证明……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哪吒?

哪吒垂下眼睛,掩去神色,问道:我陪你玩。你想玩什么?

我们踩螃蟹吧。

踩螃蟹?哪吒哼哼一声,你是堂堂的龙三太子,能不能和我一起干点斩妖除魔的事?

嗯……那还是玩踩螃蟹!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算一算,谁踩到的螃蟹多,谁就赢了。输了的人要告诉赢了的人一个秘密……

哪吒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愿赌服输,不准耍赖皮!

敖丙站在浅海里踩着,忽然觉得有个硬硬的玩意儿硌到了脚心,于是蹲下身来,伸手在沙里一掏,摸出一个凶神恶煞的大螃蟹来。螃蟹挥舞着大螯,原本打算在他手上狠狠夹上一下,见是龙三太子,立刻合上双螯,碰在一起作揖,激动得嘴里呜噜呜噜地吐出许多泡沫来。

敖丙对他眨眨眼睛,竖起食指抵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他指了指哪吒的方向。螃蟹看去:哪吒因为踩不到螃蟹,踢着海水骂骂咧咧,隐约听到“东海龙王……傻逼……”等字眼。螃蟹还未回过神,便又被敖丙一把塞进了沙子的深处。

太阳将要落山之际,敖丙和哪吒一起数了捉来的螃蟹。哪吒多了三只,险胜,摇头晃脑地问道:敖丙,快,愿赌服输,你的秘密是什么?

你看到过百姓向龙神求雨吗?

我整天关在家里,连偷偷跑出来跟你玩都很是不易,哪里看得到求雨。不过那破玩意儿也没什么好看的,求个五次,能下一次就不错了。

你知道为什么求不到吗?因为下雨其实是龙在哭。龙也不是想哭就能哭得出来的。

据说陈塘关下过一次大雨,那时候陈塘关还不是陈塘关,我也没有出生。雨下得好大,海水涨得和不周山一样高。那如果是真的,得要多少条龙一起哭鼻子啊。

那是万龙齐哭。敖丙困惑地歪着脑袋,自问道:陈塘关附近怎么会有万龙齐哭?

敖丙生日那天,哪吒送给他自己最爱读的小人书。书里有兄弟结拜的情节,敖丙读了硬是要拉哪吒一起结拜。

费那个劲干什么啊?哪吒懒洋洋地说,就算不结拜,你我也是生死兄弟啊。再说结拜还要燃香,我人人喊打的,上哪儿给你弄这个去啊?

敖丙从衣襟里摸出三根挺立的须须,得意地说:我自备了!

哪吒见到那须须上有小灯一闪一闪,好奇地用手去摸:这又是深海里什么宝贝?

这是我和鮟鱇鱼借来的,可以当做香火。别乱摸,摸坏了我怎么还人家。

敖丙拖着哪吒,哪吒不情不愿地和他一起跪在沙地上。敖丙将三根鮟鱇须须捻作一处,充为香火,拜了三拜,念起誓词:

我,敖丙,与哪吒结为异性兄弟,虽非血亲,胜似血亲。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有背弃,若有背弃……

说到这里,敖丙再也说不下去了。哪吒问道:怎么忽然不说了?哦,我忘了,你连骂人都不会,怎么想得出毒誓呢?

敖丙苦着脸求道:快教教我!

骂人的话我倒会得很多,不文雅的有生个儿子没屁眼儿,老公夜夜做乌龟,文雅的有七窍流血,短折而死……你怎么听得脸都发白了?真是没用。

哪吒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要发这个毒誓干什么呢?就算有一天,你背弃了我,我也不想你短折而死。你背弃一事,已经让人很伤心,要是再短折而死,岂不是加倍伤心?

敖丙愁眉不展地说,但要是不发这个毒誓,又怎么算是结拜了呢?再者,就算发了毒誓,只要你不背弃我,我也不背弃你,我们谁也不会应验的。

人间有个说法,说是一句话说出口,迟早灵验。我娘就见不得我说个死字,我在家里连气死我了、笑死我了这样的话都不能说。但又怎么样,人迟早要死的嘛。

敖丙眼睛一亮,竖起一根手指,说道:我有办法了!那我们就悄悄地对着这个小海螺发誓,天也不会听见,地也不会听见。你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你说了什么。只有这个小海螺见证,毒誓又怎么去应验呢?

火尖枪停在他面前,只差一毫就要穿脑而过。敖丙问道:你为什么不杀我?哪吒反问:你为什么要哭?

哭?敖丙伸手去摸自己的脸,低头去看手指。手指上有血,但没有眼泪。他茫然地望向哪吒:我没有哭啊。

哪吒伸手指向天空。一瞬间电闪雷鸣,冰雨如同匕首一样落了下来,在他周身的火焰中化作了水雾。

敖丙苦笑了起来。你怎么能笨得像个海潮虫一样?你还不明白吗,这是我要活埋陈塘关的冰雨啊。

龙族偷取灵珠事败,敖丙活埋陈塘关未遂。天帝震怒。为平息天的怒火,敖丙前往天庭请罪,自行抽筋剥鳞而死,请求天帝只治一人之罪,饶恕龙族。天帝感其心意,不予追究,命人将其鳞片制成万鳞甲,龙筋制成捆仙索,赐还龙王。龙王领全族出海迎接,叩谢天帝大恩。

敖丙死后,陈塘七日暴雨,海水激涨。李靖站在城头,眼看海水就要越过自己苦心筑造的堤坝,龙王使者申公豹此时来见。

龙王所求不……不多,只求两、两件事。

使者请讲。

第一件事,我那个傻……傻徒儿曾经给过你儿一样东西,虽然不是什么名……名贵的法器,但这东西如今不该……不该……不该在你儿的身上。

李靖看向哪吒,说道:还给他吧。

哪吒攥着拳头,低头站在原地。

李靖叹了一口气:还给他吧。糊涂孩子,你既然保护陈塘关百姓免于活埋,今日便不能让他们死于水祸。

哪吒一步步挪过来,将海螺放在申公豹手上。

李靖说道:第一件事已了,还请使者言明第二件事。

申公豹说:敖丙自行抽、抽筋、剥、剥鳞,死于天庭。天帝命人将其鳞片制成万、万鳞甲,龙筋制成捆仙索,赐……赐还龙王。这第二件事,便是血、血债血偿!你若能削骨割肉以还父母,便一笔勾销。否则今天龙王便要屠……屠……屠尽陈塘关。

李靖霍然起身,对着申公豹深揖:子不教,父之过也。让我来替他还吧。

申公豹冷笑:李靖,关……关你什么事!

殷夫人随之也上前一步,怒目而视:你今日水淹陈塘关,就不怕他日天帝降罪于龙族吗?

夫人说错了。陈塘关倘若被淹,天帝降罪,也只怪、怪罪你们一家不肯将儿子献出,平息龙族之怒,以至于陈塘关尽毁。龙族已是罪……罪孽深厚,天帝恐怕不能再、再降罪了。

况且我只要哪吒来还。龙宫只要哪吒来还。哪怕我的徒儿侥幸未……未死,身在此处,也只要……只要哪吒来还。哪吒,龙三太子能够做到,你做得到吗!

李靖与殷夫人齐齐望着哪吒,哪吒只低声答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损伤,若有损伤,是为不孝。

申公豹望着他,又缓缓问道:龙三太子能够做到,你做得到吗!

哪吒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地答道:父亲为我跪在天庭前求取解除天雷咒之法,又试图以移花接木之术代我身受天雷。我不能恨父亲。削骨还父,是对父亲不孝。母亲怀胎三年,受尽苦楚。生下我这个妖怪,却从未离弃。我不能恨母亲。割肉还母,是对母亲不敬。

申公豹不管不顾,只是贴着他的脸,用血红的眼睛瞪着他:龙三太子做得到,你能做得到吗!

话音未落,火尖枪迎面飞来。申公豹仓促间闪避,饶是枪尖轻轻擦过,都将他的胡须燎尽了。长枪去势未尽,往城下飞去,轰然一声,将李靖带着军民日夜修筑抵御海潮的堤坝击穿三里有余。海水高及城墙。堤坝虽毁,惊涛却悬在空中,不肯落下。

申公豹向城下望去,胸口起伏,惊悸不已。刚缓过神来,正要转身发难,只听到背后哪吒喊道:他龙三太子能做到的事,凭什么说我做不到!

申公豹背对着他,将海螺捏在手心,深深地合上眼睛。

陈塘关躲过一劫,爱踢毽子的小女孩也十四岁了,情窦初开,在海边和恋人玩耍。恋人的脚底心被夹了一下,抬起脚却发现沙滩上什么也没有,不禁啧啧称奇起来。小女孩说,你一定是踩到螃蟹了。恋人问道:哪里有螃蟹,怎么没有看到?小女孩笑盈盈地说,你一定没有来过海边。说着蹲下去,在浅滩里伸手一捞,捉出来一只张牙舞爪的寄居蟹。她指着寄居蟹身上背着的小房子,忽然惊叫出声:这是哪吒哥哥最心爱的小海螺啊。

*茶布,茶里苏,普罗里苏

镜头抖动了几下。在颤抖的画面中,阿帕基披散着头发,形容枯槁:刚被逮捕时他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不作任何招供。上周五凌晨两点,看守发现他在房间中用剃刀自杀,流了致死量的血,但幸而未死。苏醒后一周他仍然不肯吐露只字。三小时前,他的恩师兼伯乐,如今已在警察厅担任要职的布加拉提要求将阿帕基押入一个无法从外面看到内部的密闭房间内,无第三人见证,与他单独进行了未作记录的秘密谈话。此举不合程序。但针对阿帕基同党的调查已陷入僵局,唯有相信审问经验丰富的布加拉提了。

特里休还是大学生,懒得找暑期实习,便叫担任警察厅长的父亲迪亚波罗给她找个差事。普通实习生能做的事情有限,不过打打杂而已。特里休贵为大小姐,无人敢使唤她打杂。坐在办公室里吹了半个月的空调,特里休大喊无聊,便软磨硬泡,令迪亚波罗将她塞进调查阿帕基的专案组,在组内做记录员。阿帕基高大英俊,又很有办案的才能,出事前是个大有可为的青年才俊,特里休常常见布加拉提带着他到爸爸家里拜访。她本以为有些刺激故事可听,谁知道阿帕基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一句话也没有。那个和他勾结的同党,黑道上赫赫有名的亡命之徒,里苏特,也密不透风,无可奉告。特里休在这里磨了两个星期,不见一点动静,几乎要活活闷死。

一小时前,布加拉提推门而出,从门内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叫与嘶吼声,但这声音很快被布加拉提关在门内。特里休与审讯员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恐惧和敬畏:虽然说警察审犯人,无论多硬的骨头,都有一万种办法让他松嘴,更不用提布加拉提本是此中老手了。但阿帕基出事前风头正劲,前途无量,毕竟是布加拉提最得意和亲厚的嫡系,此事整个警察系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看现在的情形,布加拉提未曾看在旧日情分手下留情。

布加拉提示意审讯人员一小时后再将阿帕基押入审讯室内,继续审问。特里休小声问:阿帕基上周五尝试过自杀,这样放着他没事吗?要不要找个人盯着?

布加拉提答:如果你们想要他招供,这一个小时便谁都不要进去。不必担心他会自杀,他一旦招供就必死无疑,在死刑执行之前,他不会再自杀了。

说完便毫不犹豫地大步抽身离去。

这算什么啊……特里休惊讶于他的冷酷,不满地嘟囔道。她回想起布加拉提和阿帕基在爸爸客厅里一起喝茶的情景:布加拉提总是喜欢将手搭在那年轻人肩上,何等亲切。如今人走茶凉,阿帕基一失势,布加拉提便如此无情地要撇清关系,特里休不禁为阿帕基愤愤不平起来,头脑一热,大步追了上去。

审讯员正为阿帕基的现状忧心:毕竟阿帕基上周五刚刚自杀过,精神上十分不安定,要是一个人呆着,出了事如何是好,自己岂不是要担上责任?但布加拉提离开前说的话始终盘亘在他的心上,布加拉提仿佛十分笃定,只要把阿帕基单独一人放在那个房间里一个小时,便能够得到自己始终都未能问出的供词。布加拉提经验丰富,能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可见有十足把握,如果真的能让阿帕基招供,这可是梦寐以求的功劳……

他陷入了犹豫之中,未能发现并阻止特里休的失态。

特里休冲上来,一巴掌狠狠地拍在布加拉提的背上,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布加拉提毫无防备,硬生生被她扯住肩膀,拽得转身过来。

你怎么能……!

在看到布加拉提表情的一瞬间,特里休任何指责的话语都无法说出口了。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混合着冷酷、悲伤和自厌的奇异表情,嘴角因为极度的忍耐而紧紧地抿住。特里休感到自己像是冒失的房客,未经主人许可,便撞门进入了那个最隐秘的房间。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布加拉提重新恢复了固若金汤公事公办的表情。

怎么了?他问。我怎么了?

特里休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犹豫不决的审讯员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不打算进去,但有必要确认一下阿帕基现状如何。他悄悄地将门打开一条缝。

于是在空旷的走廊上,特里休与面无表情站立着的布加拉提之间,响起了持续不断的、像要将灵魂都撕裂的哭嚎。

镜头终于固定下来,对准了阿帕基。

好了吗?

嗯,弄好了,你可以开始问了。

姓名?

雷奧·阿帕基。阿帕基嘶声说,因为喊叫过度,他很勉强才能发出气声。

生日?

3月25日。

几几年?

1975年。

你什么时候认识了里苏特?

阿帕基的眼神游离开来。

画面外传来用力叩击桌面的声音,阿帕基,回答我,你什么时候认识里苏特的?

他猛然回过神:我在2007年的夏天第一次见到里苏特,但当时我们互相之间并不知道 彼此的姓名和身份。

阿帕基第一次见到里苏特是在2007年的夏天,但此时尚不知他姓甚名谁。布加拉提在此前不久高升至警察厅,留出一个警察局长的空位。当时局里议论纷纷,说是迪亚波罗另有考量,布加拉提虽然素来倚重阿帕基,但恐怕这次阿帕基的野心要落空了。阿帕基自己却不怎么担心,他对布加拉提有种师出无名的信赖。事实证明布加拉提不曾让他希望落空:他将阿帕基引荐给迪亚波罗,令其最终改变了主意。

送别宴上布加拉提被灌得烂醉,阿帕基义不容辞地为他挡酒,吸引了一半的火力。喝到一半,布加拉提要去卫生间,没走两步就要往地上跪。阿帕基又放下酒杯,义不容辞地护送他。

阿帕基高估了自己:他俨然也是半个酒鬼。他艰难地用半个身子扛起布加拉提,扶着墙,一路踉踉跄跄,失手将布加拉提掉到地上两次。布加拉提酒品很好,喝大了并不发疯,也不失智,只是格外安静。阿帕基的失手令他额头撞墙两次,每磕一次,他都仿佛幼儿从梦中惊醒一样,茫然地四周望望,对阿帕基说:你捞捞我,我喝多了,动不了。

阿帕基费尽力气把他拖进卫生间,但为时已晚:布加拉提本就想吐,再加上阿帕基一路摇晃,实在坚持不住,哇地一声,吐在了地上。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弯腰,呕吐物溅射开来,甚至沾了一些在他的警服裤子上。布加拉提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不安地看着阿帕基的眼睛。阿帕基叹了一口气,嘱咐他往边上站站,离呕吐物远点,掏出手帕,蹲下身来,想要擦去他身上的秽物。

但布加拉提根本不听话,他拉着阿帕基的手臂,和他一起蹲下来,用湿润的眼睛直视阿帕基。猝不及防地,阿帕基的心被他充满信任的眼神刺中了,甚至痛得微微哆嗦起来。他不自然地移开眼睛。

你又想干什么?

布加拉提忽然扑过来,给他一个男人之间的熊抱,阿帕基没有任何准备,双手垂在身侧,脊背僵硬地被他抱在怀里。

阿帕基,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十足正直的人,一个天生的警察。我要去警察厅了,你多保重。总有一天,我们会在更高的地方再见的。

阿帕基的手松开了,雪白的手帕飘落在地上。他沉默地抬起手来,有些不知所措地放在布加拉提的背上。他蹲在呕吐物旁,和尊敬的上司拥抱告别,并且热泪盈眶。

布加拉提忽然松开了他,严肃地问:阿帕基,你是不是有点臭?

阿帕基深吸一口气,和颜悦色地说:布加拉提,我想并不是我,而是你的呕吐物。

送别宴结束时布加拉提已不省人事。阿帕基喝得比他还多,虽然身体感到迟钝,但头脑却异常清醒。他的意识过于强韧了,千杯不醉,因此酒不能让他忘记痛苦。

结束时已经是深夜,他在路上站了好久才拦到一辆出租。他把布加拉提放进去,并且努力把自己也挤进后排。司机快开车时,从酒店里走出另外一伙人来,同样喝得烂醉如泥。当中只有一个金发男人,勉强算得上清醒,手上拖着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趴到车边,用力敲着车窗。

司机不得不把车窗降下。

金发男人报出一个地址。带我们一程,行吗?

司机想回答,但金发男人的眼神实在凶神恶煞,让他说不出一个不字。

阿帕基在后排冷冷地回答:我们不顺路。

金发男人仍不放弃,指了指身旁的男人:拜托了,让我们搭下车吧……你看他醉得这么厉害……

阿帕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对于普通人来说,那个男人的身材过于高大结实了,胸口像坐落着一座小山似的,把白色衬衣撑得鼓鼓胀胀。比起他的身材,更令阿帕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神。他隔着车窗和阿帕基对视,眼神冰冷而锐利,仿佛野兽凝视着猎物一般。那一瞬间,阿帕基的身体几乎凝固住了,无法动弹。

布加拉提听见声音,在旁边说起醉话:什么?还来敬酒,我真的不能喝了,喝不动了喝不动了……

阿帕基回过神来,霍然起身,按住前车窗的按钮,将金发男人挡在窗外。

开车。他说。

司机有些迟疑,但阿帕基从车内后视镜里冷冷地看着他:我说开车,你聋了吗?

出租终于发动了,在后视镜中,阿帕基看到金发男人对着自己比起了中指。那个大个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望着车渐渐远去。阿帕基打开后车窗。午夜新鲜的空气流淌进来。他把胳膊支在车窗上,忽然自嘲地一笑:车窗上贴着单向透视膜,车内人看得见车外,但车外人看不到车内。酒喝多了,自己不免也有点犯傻。

嘲笑很快从阿帕基的嘴角消退下去:当时他的眼神,仿佛真的能够看见一般……他到底是什么人?

身边传来细小的鼾声。阿帕基转过头去,发现布加拉提已经自顾自地睡着了,仰着脸倒在车座上,修长的脖子完全暴露在外,喉结在梦中不安地蠕动着……

布加拉提在睡眠中发出微弱的哼哼声,仿佛在抗议什么似的。阿帕基猛然醒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指尖竟然已经落在了那枚喉结上,暧昧地揉动着。布加拉提的皮肤一直很凉,但他的指尖宛如伸进了火焰一样灼痛。

他受到惊吓般突然抽回了手,逃跑似地重新望向窗外。他想起自己的外套口袋里还揣着一副皮手套,于是将手套掏出来,盖在布加拉提危险的喉结上。

布加拉提在第二天恢复了威严,完全看不出昨夜喝醉了酒,竟然和学生撒起娇的情态。他将打包纸箱放进后座,和昔日下属一一郑重握手告别,说了很多假意真心的套话。轮到阿帕基时,他并不多说,只是短促有力地一握。阿帕基的耳边响起了那天晚上的话语:你是十足正直的人,是天生的警察……我们会在更高的地方再见的

在冗长的握手告别后,布加拉提坐进后座,关上了车门。车子发动了。此时光在阿帕基的脸上晃了一下,他不由得闭了一下眼睛。光晃了他第二下,第三下。阿帕基看向汽车,后座的车窗打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他知道布加拉提就在那扇窗后,拿着一枚警校校徽,将金属面对着自己,慢慢地转动,让光斑打在自己的脸上……

拜拜。阿帕基对着车窗做了口型,就好像他能透过车窗上贴着的单向透光膜看到布加拉提一样。

布加拉提走后,阿帕基时常感到被扼住喉咙一般的艰难。布加拉提在时,常带着他出入各种社交场合,为他铺路。但他实在不擅长应对,因此布加拉提在人群中觥筹交错时,他只是沉默地举着酒杯,跟在他的身后。

布加拉提离开后,很多事都需要阿帕基亲历亲为。他试着进行一些社交,往往都铩羽而归。他不明白症结所在。有次在酒桌上,一个前辈喝得有点高了,指着阿帕基的鼻子揶揄道:我们这个桌子上的人,都是脏的,臭的,背地里都有点见不得人的东西,所以我们各位都是朋友,感情真的很。唯一干净的就是阿帕基,什么脏的臭的一点都不沾,但你们看,他这个人一个朋友都没有。他转脸对自己带来应酬的一个新人说:你可千万别沾上他那股臭清高劲儿。

阿帕基勉强笑笑说:前辈指教得是,我还是太嫩了。来,我敬您一杯。两个人碰了一杯,酒桌上的话题又转到别处去了。阿帕基见气氛缓和,便不留痕迹地起身去卫生间。他开着水龙头,水哗哗地留着,在水声中,他撑在水池上的双手慢慢握紧。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背上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阿帕基如梦初醒,回过头去。是酒桌上揶揄他的前辈。前辈自顾自地走到小便池前开始放水。

阿帕基,我是真不明白,你这个人是真无欲无求,还是假清高啊?在你这位置,能捞的油水可不少啊。

阿帕基咬着后槽牙笑笑:世上哪有真清高呢?只不过我愚钝,找不着门路罢了。

前辈当成笑话,一笑置之。他走到洗手池边,一边洗手一边说:你要真的有心,我这边有一桩现成的生意。人家正苦于你大局长太过清高,见不上你的面呢。你要是有意,今晚散了场,坐我的车回去。

当夜阿帕基坐上了那辆车,谈妥了这桩生意。他回到家中,坐在沙发上饮酒。他已经很久没有借酒消愁,有布加拉提时他不需要酒,任何苦恼都能在他和布加拉提诉说后烟消云散。但这一件事,他将死死咬在心中,绝不能对布加拉提吐露半句。

他喝得很多,但直到月上中天,仍然头脑清醒。稍有醉意的时候,他一想起布加拉提,便觉得冰水从头顶直直浇下去。他异常清楚地感受到,堕落在自己身上第一次发生了,像爱惜自己年华的女人发现了自己的第一根白发。但这堕落是必要的牺牲。他和布加拉提曾经拥抱着约定,总有一天,要在更高的地方再见。为了在更高的地方,再次自豪地和布加拉提相见,他必须在官场上结交更多的盟友。

他在沙发上僵坐到天明。

仿佛一种献祭,阿帕基放弃了为布加拉提所称赞的那种正直后,一切都变得顺利起来。那只是一夜之间的事,他忽然明白了该如何笼络人心,左右逢源,成为交际场上炽手可热的人物,讨得不少大人物的赞誉,人人都赞他既聪明又可靠。在见不得人的那一个世界中,他的名字也日益响亮。

他发现自己做脏事意外地顺手,简直如鱼得水,他甚至怀疑自己生来就擅长料理这些脏事。也许很久以前,在内心深处,他早就明白自己是为堕落而生的了,一旦踏入那边的世界,就会从天空之中坠落,一直坠落……再也无法停止,直到粉身碎骨地落地。正因如此,他曾经才会那样固执地不愿踏入那个世界:为了保护布加拉提眼中正直的自己。

他再次见到布加拉提是在一个酒会上。布加拉提对他的活跃有所耳闻,拍着他的肩膀,夸奖他做得很好:我原本还担心我离开后你会有些应付不来,看来是我太过低估你了。干得不错嘛,不亏是我的得意门生。

布加拉提的赞扬几乎要将阿帕基杀死。但阿帕基只是若无其事地笑笑,与布加拉提碰杯,饮下一整杯的烈酒。

后来我和里苏特打过几通电话,谈妥了一些生意,我答应为他的走私活动提供便利。一切谈判都在一次性手机上进行。我们都很谨慎,彼此都不愿意见面。我真正和他见面,是在2007年9月的一个晚上。见到他当晚,我刚刚杀了一个人。

那天白天我接到一个匿名电话,打电话的人声称知道我暗中的生意,并且说出今晚有一桩走私行动将在我的庇护下秘密进行。他说的都是真的。我问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他威胁我今晚带五十万现金去指定地点交易,否则就把这些事情写成举报信。

当晚我带着五十万的现金,驱车去跨海大桥下,见到了那个人。我不认识他。我给了他封口费,然后掏出枪来……当然,不是我的配枪,否则你们早就查到我了,是我自己私底下搞到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提前准备这把枪,也许我早就预见到有一天我会需要用它犯罪。

当然,我当时并不想杀他,只是想吓唬吓唬他,让他知道我不是善茬,免得日后他再来敲诈我。他吓得尿了裤子。一切都很顺利,像我预期一样进行……但我接到警察厅朋友打来的电话,他说布加拉提接到匿名举报电话,电话中透露今晚会有一起走私活动。布加拉提带队稽私,遭遇押送走私货的黑帮,发生枪战。布加拉提击毙一名犯罪分子,但他腹部中弹,进了ICU,生死未卜,很可能挺不过去。

随后几秒的事我完全不记得。只记得我醒过神来时,电话已经挂断,敲诈我的那个男人头部中弹,倒在地上。我的脸上湿漉漉的。我以为下雨了,拿手去擦脸上的雨水。但擦完手套上都是红色。这时候一辆车开过来,打着远光灯,照得我睁不开眼睛。

正是里苏特独自开车前来。

里苏特停车,打开车门,向阿帕基走来。他的体型高大,不疾不徐走来,仿佛狮子狩猎一个志在必得的猎物。这种气氛压迫了阿帕基原本就高度紧张的神经。阿帕基开枪了。子弹打在里苏特的脚边,射进潮湿的泥土,飞溅的泥浆沾污了里苏特的皮鞋。里苏特没有停留哪怕一瞬,他继续走来。阿帕基开了第二枪,第三枪,都打偏了。里苏特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从他颤抖不已的手中取下手枪。

我没有恶意,你不必紧张。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里苏特。我们通过电话,我想你应该记得我的声音。

阿帕基的神经松弛下来,立刻踉跄了一下,里苏特赶忙伸出手扶了他一把。阿帕基推开他,但双腿发软,站立不住,眼看又要倒下。里苏叹了一口气,扶住他的肩膀。

现在我扶住你,你坐到我的车里,冷静一下。这里是手帕……啊,你自己有手帕?好的,你坐在车里,把脸擦一擦,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好吗?

阿帕基不说话,只是拿着手帕,用警觉的眼睛防备着里苏特。

里苏特说:别这样看着我。我今夜本来是来处理叛徒的,没想到你先动手了。我不会出卖你的。在任的警察局长有致命的把柄在我手里,总比下台入狱的警察局长有致命的把柄在我手里,要有利一些,对不对?

阿帕基被说服了,收回目光,坐到副驾驶位上。里苏特依靠着车门,打了几个电话,坐进了车里。阿帕基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他试着打火,但手指抖个不停,总是打不着火。阿帕基用一只古董黄铜煤油打火机。车里满是煤油烧不着的味道。他愤怒地叫骂了一句,将打火机狠狠摔在驾驶台上。

里苏特捡起打火机,给他点上了火。

谢谢。阿帕基虚弱地说。

不一会儿开来一辆车。车上下来几个里苏特的手下,遥遥地对着这辆车行礼。几个男人从后备箱拿出水泥和汽油桶,娴熟地将尸体折叠,塞进汽油桶中,灌上水泥。

冷静下来了吗?里苏特问阿帕基。

他点点头。

你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家。不想回家的话,我也可以送你暂时去宾馆安置一下。

阿帕基说出一个地址。里苏特的手下将藏尸的水泥桶丢入海中,发出巨大的入水声响。里苏特发动了汽车。阿帕基望着后视镜。水泥桶迅速沉没了下去,海面上冒着气泡,仿佛刚刚吞没了一个溺水的人。里苏特打开了窗户,新鲜而湿润的海风吹进来。

你想听什么歌?一边说着,他一边打开了汽车电台。

你几点和那个敲诈你的男人见面?

我们约在晚上九点。

里苏特几点到达现场?

我们交易的过程很快,不到五分钟。然后我接到了那个电话,杀了人。很快他就到了现场,我觉得不会超过九点半。

你们沉尸后去了哪里?

我让他送我回了家。他去了哪里,我不清楚。

里苏特将车停在医院门口,放下阿帕基后离开了。阿帕基站在大门前,却双腿发软,一步也走不动,像一个将要接受审判结果的罪犯一样。他坐在门口的花圃边上,抬头望着ICU通明的灯火。他摸摸口袋,从里面摸出一个金属校徽。他十指交叉,将校徽用力握在双手之中。校徽的别针没有别上,深深地刺入掌心,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潺潺流淌下来。他的神经经历了一晚上的折磨,早已衰弱不堪,唯有这尖锐的疼痛能够帮他勉强凝聚起精神。在疼痛之中,他的心终于难得地得到一些安宁。他仿佛一个苦修士一样,相信鞭挞自己就能去除不洁和罪孽。

他将下巴抵在合起的手指关节上,为布加拉提祈祷。

他帮助我毁尸灭迹,这之后我们困在了一条船上。他叫我做任何事,我都无法拒绝,因为他知道我杀了人。

他胁迫你做了什么?

很多。我们仍然在走私生意上有合作。后来我为他的卖淫生意充作保护伞。2010年迪亚波罗遇刺,我帮助他派出的杀手通过安保检查。他私下里接触过迪亚波罗,后来迪亚波罗发现他调查自己的底细,于是和他决裂。他决心要铲除迪亚波罗,于是打算在政府大楼剪彩仪式上进行刺杀。

你们如何联系?

我们……我们很谨慎。我们只在一次性手机上谈话,不想留下任何证据。

布加拉提打来电话时里苏特正在洗澡。阿帕基犹豫了很久,才接起电话。

阿帕基,我是布加拉提。我现在终于恢复到可以打电话的地步,所以立刻给你报个平安。你最近怎么样?听说你都没有来看我……当然,我不是想要责怪你的意思,我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才会没法抽身过来。

布拉加提,我……

你要是遇上什么麻烦,千万要告诉我。虽然我暂时还没法动弹,但总认识几个能帮得上忙的朋友……

阿帕基听着电话,喉咙有点哽咽。

布加拉提。

嗯?

我有点想念你。

电话另一头传来布加拉提爽朗的笑声。我也一样。

阿帕基听着他一如既往的笑声,不堪忍受般地闭上了双眼。

但我现在手头有点忙,有些必须立刻去做的事情。改天我会去看你的。

嗯嗯,你先去忙吧,大局长。我是个病人,有大把时间可以等你。

阿帕基挂断了电话。里苏特围着浴巾走出来。是谁?

布加拉提。

也许是酒店灯光的原因,阿帕基看到里苏特的眼睛忽然变得幽深。

你不去看看他吗?

阿帕基摇了摇头,脸上现出被刺痛的神色。自暴自弃地,他解开了衬衣的纽扣。

但你们最终在一家汽车旅馆的双人房间被抓获。你确定你只用一次性手机和他联系?如果你和他之间还有其他联系方式,请告诉我们,当然,如果你能提供更多证据,我们会考虑减刑。

阿帕基嘲讽地笑笑:别拿这套来骗我。我比你清楚得多,我一旦开口招供,必死无疑。

审讯员局促一笑。

我和里苏特除了一次性手机联系以外,还见过几次面。我们之间……有肉体关系。

你们是否是恋人关系?

恋人?陌生人也可以做爱。我们不是恋人,只是普通的肉体关系罢了。当恋情给人带来痛苦时,人会沉浸在和陌生人的性爱之中,为了忘掉真正的恋人。在这一点上,我预感里苏特和我是一致的。但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那个人的事情。说到底,我们只是普通的肉体关系罢了。抱歉,我是否说了和案情无关的话?

2010年4月,一名观光客潜水时,在海底发现了盛有尸体的水泥桶。警方很快确认尸体的身份是2007年那起走私案的重要线人。迪亚波罗十分重视,派遣专案组前来调查。落网前夜,里苏特联系阿帕基,计划一起潜逃。在接头的那间汽车旅馆中,两人最后一次做爱。事后阿帕基点燃一支烟,抽到一半时禁不住精神上连日高压的疲惫,沉沉睡去。燃烧着的烟头落在里苏特的左胸。里苏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一动不动,仍由火光在自己心口烙下深深的烫伤。他闻到自己肉体烧伤的焦味,静静地仰卧,望着天花板。出于情趣,双人房的天花板上安着镜子。在镜中,倒映出里苏特熊熊燃烧着的极力忍耐的表情。

阿帕基睡得不好,时不时在噩梦中惊厥醒来。他的左手紧握,每醒来一次,他都要将这只手牢牢按在胸口,才能再次沉沉睡去。里苏特想掰开他的手指,看看他到底握着什么。但一触碰到阿帕基那只紧握着的手,阿帕基的反应便剧烈得像要立刻醒来。里苏特不得不放弃,他想,那只手里握着的大概是不知从哪里得到的重要的护身符吧。

2010年9月5日凌晨2点15分,里苏特与阿帕基在郊外的汽车旅馆双双落网。

阿帕基与里苏特落网后拒不招供。不久后,迪亚波罗将布加拉提派往专案组,这一举动有双层的考量:考虑到布加拉提与阿帕基有师生之谊,这层关系或许能令阿帕基松口。同时,身为布加拉提学生的阿帕基已经成为罪犯,布加拉提若想继续升职,必须与旧日学生划清界限。

布加拉提甫一到达,便要与阿帕基见面:我要和阿帕基谈话,立刻,马上。给我一个房间,隔音,密闭,从外面看不到里面,无第三人见证,无任何摄像头,把阿帕基带进去。

但这不合程序……专案组交接人员犹豫着说。

我想你们应该已经对阿帕基做过很多不合程序的事,对不对?

对方悻悻地闭嘴了,不一会儿,悄悄地说:您打算刑讯吗?我们之前秘密进行过几次,但毫无效果……

布加拉提骤然咬牙,紧紧地绷住脸。你以为我和你们一样无能吗?

对方哑口无言。布加拉提随即意识到自己说话太过强硬了,缓和语气说道:去按照我所说的准备场地。记住,不要告诉阿帕基我来了。这很重要,能让我在审讯中处于有利的位置。

布加拉提走进那间封闭的房间。房间空荡荡的,四面都是隔音墙,安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房间的正中央放着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阿帕基佝偻着脊背,背对着他坐着。他望着墙壁顶端的换气窗,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的脚边。他听到开门声,开口说道:布加拉提,好久不见。他转过身来。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当然知道是你。我早上听说专案组要新来一个专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是你。但他们把我带到这个房间里,没有单向透视镜,没有摄像机,四面都是隔音墙。进来的一瞬间,我就立刻知道了:原来是布加拉提要来看我了。

布加拉提在他的对面坐下。我听说他们对你刑讯,你怎么样,有哪里受伤了吗,给我看看。

你傻了吗?这些花样你和我都很清楚,我们如果用刑,一定用的都是柔刑,绝不会给犯人留下伤口作为把柄。

布加拉提抓住他的手,阿帕基的身体一瞬间僵直了。在他的手心里,有一个细小的,仿佛被针刺过的伤口。

这是怎么回事?布加拉提质问道。

阿帕基强硬地推开他的手,将伤口藏了起来。没什么大碍,之前不小心伤到的,和刑讯没有关系。一种猜测陡然袭上他的心头,他的血液一下子结冰了:布加拉提,难道你要对我进行刑讯?

布加拉提叹了一口气:阿帕基,我不是为了这个才和你独处。我不认为你会因为刑讯招供,那也太低估你了。我不想谈案子的事,只是以权谋私,想要和你单独相处一会儿。

阿帕基小心翼翼地审视着他的脸,随即放松了下来。他委屈地说,布加拉提,我告诉你一件事:他们把我的校徽拿走了。

布加拉提严厉地说:为什么拿走你的校徽?我想你自己也很清楚理由。

阿帕基嗫嚅道:因为上周五我试图自杀,所以他们把我身上一切有危险的东西都拿走了。校徽后面有着尖尖的别针,因此被他们当成危险品没收了。对不起……

布加拉提掏了掏口袋,摸出一个校徽,和阿帕基被没收走的那个一模一样。你还记得我给你这个校徽的情景吗?

我记得……那时候我可真够惨的。我的父亲是个瘾君子,母亲不堪虐待,跟着别的男人跑了,把我扔在这个地狱里。那时候我才七岁。父亲出去鬼混,把我反锁在家里,不闻不问。家里没有可以吃的东西,我饿肚子的时候就去喝自来水。第三天时,我意识到,我可能被我亲爱的爸爸关在家里活活饿死。于是我爬出窗户,顺着三楼的水管一路滑下来。我命不该绝,竟然没有摔死。我没有钱,只能去偷。但我毕竟是个笨拙的小孩,在面包店里刚拿了一个牛角包,就被逮住了。店主要我叫家长来,我说——

你说你的爸爸和妈妈都死在臭水沟里了。

对。店主觉得我顽劣不堪,用脏话骂我,说我是贱种,下流胚子,不知道哪个妓女肚子里面爬出来的狗杂种,长大了以后一定会变成人渣。当时我倒也不觉得难过,为了有口东西吃,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然后你忽然出现了,就像听见了祈祷声的神明一样,从天而降。你替我付了钱,还对老板说教,让他不要对小孩子说这么重的脏话。我还记得老板如何回答你。他说:布加拉提,你人太好了,对什么渣滓都大发善心。依我看,这些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你给我买了很多面包,让我带回家吃。随后牵着我的手,带我去吃了一顿饱饭……

我记得,你一口气吃了十张披萨。你是我见过的最能吃的小孩子。直到今天,我都没有见过吃得比你还多的小孩。

然后你发现我的衣服统统不合身,袖子遮不住手腕,裤子吊在脚脖子上。于是你又领我去买新衣服。这新衣服我舍不得穿,一直收在枕头下面。我的个头窜得很快,新衣服一次没穿,很快也不合身了。

你看我脏兮兮的,还带着我去洗澡,和臭烘烘的我泡在一个澡池子里面。太阳落山的时候你送我回家。你从身上拿出一个校徽递给我,告诉我你叫布加拉提 ,是警校的一名老师。如果遇到困难,就拿着这个校徽问路,去找你帮忙。

你对我说:不要再去偷东西了。虽然你迫不得已,出生在这样一个垃圾家庭里,但你仍然有自由,有选择,能够过上堂堂正正的生活……布加拉提,这一切都是你教给我的。

但你从来没有找过我。我甚至有一段时间以为,我没能挽救你……

我憋着一口气。你知道,我是很高傲的,我想,总有一天,我要堂堂正正地和你见面。我不再是那个又饿又脏,需要你帮助才能活下来的小屁孩了。我考上了警校。开学的第一天,学校给我们发了制服和校徽。我终于有了一枚我自己的校徽。

我记得。那一天我刚刚下课,准备去吃午饭。你在教室门口等着我,对我说:老师,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阿帕基,那个在面包店里偷东西被抓的小孩。我们终于又见面了。我现在拥有了自己的校徽,终于可以把老师的校徽还给你了。

有一件事你直到今天都不知道。

你竟然有事瞒着我!太卑鄙了!阿帕基,快说,不然我要生气了。

我还给你的,并不是你那天递给我的校徽,而是我开学那天领到的校徽。你手里的校徽是我的,我手里的校徽其实是你的。

布加拉提……阿帕基的脸上流露出凄婉的微笑,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在卫生间里拥抱时,你对我说的话吗?你说我是你最喜欢的学生,因为我是个正直的人,是天生的警察……后来我做了很多坏事,每次回想起你说的话,心里都会刺痛不已。我有时候做梦,梦到我还是那个又饿又臭的小孩,在面包店里偷东西,被老板抓个正着。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说我是贱种,下流胚,从妓女肚子里爬出来的狗杂种。我从梦中惊醒:万一他说的话是正确的呢?

布加拉提痛心地说:阿帕基,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请不要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你自己……

面包店老板说你人太好了,总是对一些不值得同情的渣滓施以怜悯。我想他是对的。我做了那么多的脏事,每一样都得心应手,处理得十分漂亮。我想我身上天生有种堕落的秉性。我的爸爸是个瘾君子,我的妈妈是个荡妇,我的血管里天生流着肮脏的血……阿帕基带着自虐的快意说道。布加拉提,是你看错我……

他没能说下去,布加拉提猛然站起身来,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将他的头打得偏过去。他的耳朵被打得嗡嗡作响,嘴里尝到血的味道。

阿帕基,如果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就割掉你的舌头。布加拉提以前所未有的冷酷口吻对他说。我再说一遍,直到现在,我仍然相信你是正直的人,是天生的警察。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

为什么?阿帕基苦笑着问。为什么事到如今,你仍然能够毫不犹豫地说出这种话来?

我见过很多悲惨的小孩。他们的父母是毒贩,是瘾君子,是酒鬼,是赌徒……我对很多萍水相逢的人伸出过援手,其中的大多数人没有和我再见过面。有一些人和我再见过一两面,在戒毒所,在少年管教所,在监狱……阿帕基,在那么多人之中,你是唯一一个考进警校再次和我重逢的人。所以我坚信你的那份正直……

阿帕基,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堕落?

阿帕基迷茫地摇了摇头。

因为你不知道你是正直的,是善的,好的,所以你堕落了。一旦你知道了,你就会是那个我最喜欢的学生,血液里流淌着正直和诚实的人,天生的警察,我的希望……阿帕基,只要一个人下定决心,他随时都能过上一种全新的人生。

阿帕基的眼睛蒙上泪水。我曾是警察,我知道我的罪行有多重。只要说出来,我难逃一死……即使如此,我还有机会吗?

人永远有机会。人怎么可能会没有机会呢?

布加拉提站起身来。换气窗在他的右手边上,他一踮脚就能够到窗台边缘。他抓起桌上那枚小小的金属校徽,将它放在窗边。阳光通过金属校徽光滑的背面反射过来,在阿帕基的脸上留下颤抖的光斑。阿帕基睁着濡湿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他的身体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猛然醒了过来。

他身在毕业旅行的大巴上。布加拉提坐在他右边,座位和他隔着两个人和一条窄窄的过道。那时布加拉提还在警校教书。大巴里充满欢声,有人打牌,有人聚在一起聊天,分东西吃。只有阿帕基独自将头靠在车窗上,望着两侧的景色不断被抛在身后。

他是全校最聪明的学生之一。福葛考全校第一,他考第二。但论射击和搏击,不仅福葛没有赢过他,没有人能够赢过他。教官布加拉提也仅仅和他屡次平手而已。

他为人过于正直,以至于显得不近人情,又恃才傲物。因此除了布加拉提以外的老师和同学都不太喜欢他。但他不在乎。他知道自己面前有一条阳关大道,笔直而平坦,通往正确的方向。永不落下的太阳照耀在他的路上。一旦知道了这一点,他就能够忍受一切。

光晃了他的眼睛一下,他挣扎着躲过去。但光追着他,晃了他第二下,第三下,他开始生气,决心不顾周围快活的空气,意图狠狠修理一下元凶,叫他不敢再来骚扰自己。他向身旁怒视过去——布加拉提正等在那里。他探出半个身子,越过身边正和后座调情的女生,对着自己挥了挥手里的金属校徽。光斑又将阿帕基狠狠晃了两下,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挡,随即又放下。在光中,布加拉提对他露出腼腆的微笑。

猝不及防地,他感到悲痛欲绝。在深处,他知道一场永生永世的告别正在发生。巨大的悲恸宛如初生的小鸟,不停地顶着他的喉咙,想要冲出。他竭力想把这悲恸压抑在胸中,喉咙因此剧烈地蠕动起来,并且发出咔咔的响动,像在台风中颤抖的窗户。

布加拉提听到声响,回头望去。阿帕基倚靠在钢铁的椅背上,仰着头,眼睛似乎望着谁都不能企及的地方。即使是布加拉提,也不知道此刻他的眼中到底倒映出了怎样绝望的幻觉。在他的喉咙里,无法抑止地发出咔咔的声音,仿佛那里关着垂死的野兽。

阿帕基最终被战胜了。他的喉咙松动了,整个房间里响彻着困兽临死前的恸哭。

布加拉提在这哀鸣中转过身去,伸手握住了门的把手。他努力了很多次,但始终无法拧开。他搭在门把手上的手指失控地抖动起来。布加拉提扼住自己的手腕,令它稳定下来。他将额头无力地顶在门上。在谁也无法看见表情的地方,他的脸面目全非地扭曲了。

非人的惨叫久久地在房间中回荡。尽管没有一点气力,布加拉提仍然没有放弃,用手指一刻不停拨动着门把手。他感到脸颊撕裂般的疼痛,于是抬起手摸了摸,猛然发觉自己竟然一直极力张着嘴。混乱不堪的脑海之中,仍然有一个小小的角落里,他出奇清醒地想:奇怪,这难道是我会发出的声音吗?

他捂住双耳,听见自己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响。

布加拉提宛如弦上之箭,毫无松懈,永远蓄势待发。当他关上那扇门时,他内心中软弱的部分,已永远地埋葬在那个秘密的房间之中。

我要见里苏特,走正规程序。

专案组交接人员小心翼翼地问:现在?

布加拉提挑起一边的眉毛:当然,你想等到什么良辰吉日?

布加拉提,我很喜欢你现在的表情。里苏特说。布加拉提以近乎苛烈的表情凝视着他。其他人见到你,或许会觉得你冷漠无情:昔日心爱的学生沦为阶下囚,你却能若无其地来审问他。布加拉提,即使切除一半的心脏,你也能若无其事地生活下去,像一个健康的人一样。

但我知道你此刻心中所想。我望着你,就好像在镜子里照出自己的倒影一样。

听你这么说,你拖阿帕基下水的理由是要报复我。我哪里得罪你?

2007年9月,你破获一起走私案,因此获得晋升。枪战中你杀死一个名叫普罗修特的男人。这就是我复仇的全部理由。

拖阿帕基下水是很简单的事情。他正直过头了。正因为他太过正直,所以一旦堕落起来,就无法回头了。我没有想过我会这么容易地得手,说起来还要感谢你,布加拉提。

感谢我?

正是你的正直和温柔宛如暴力一样,凌虐着阿帕基的心灵,令他痛苦不堪,他才会逃进我这种人的怀抱之中,令我轻易得手。让我猜一猜,你在见我之前,已经见过阿帕基了?

布加拉提沉默不语。

看来我猜对了。你又去迷惑他了,对不对?当然,我知道你是真诚的。这是你的天赋:用真心话去迷惑他人,叫他们万劫不复……

我只是不忍心阿帕基感到痛苦,想要帮助他找到正确的道路。

你劝他招供了。但我想他未必有这个勇气。他总是优柔寡断,这让他连个坏人都当得不称职。我帮助他毁尸灭迹,事后他几度想对我杀人灭口……我从线人处得到消息,一直等着,他却从来没有一次能够真正下手。

我相信阿帕基的勇气。我和阿帕基的相遇正是他的勇气和正直的结果。我很清楚,他的罪行严重,一旦招供,除了死刑之外,不会有其他可能。但我相信他会有勇气选择正确的道路:在死刑之前,他不会再自杀了。他会直面自己真正的死。

但假如他的心灵无法承受这种苛烈的正确,我给他留下了另外一条逃跑的道路。临走前,我在窗台上留下了能够帮助他自杀的凶器:一枚背后有着尖锐别针的校徽。

布加拉提,你太狡猾了。你很清楚吧?你将校徽放在窗台上的那一瞬间,便夺走了他最后的退路。正因为你留下了能够帮助他自杀的凶器,他再也不能够自杀了,只能走上你心中那条正确的道路:他会乖乖地招供,然后迎接死刑……

被这样的你爱着,阿帕基真是太可怜了。

我不认为你有批判我的立场。里苏特,有一件事我感到疑惑。你有很多机会报复我。在海边,你目击阿帕基杀人。你完全可以在那里杀死他,或者向警察检举他的杀人罪行。甚至现在,你仍然可以招供出阿帕基。但你一样都没有实施。为什么,里苏特?你真心想要通过伤害阿帕基来报复我吗?

一瞬间,里苏特的瞳孔收缩了起来。这不关你的事,布加拉提。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会招供出阿帕基一个字来,哪怕他把我倒得干干净净。请你离开,接下来我不会再开口说话了。

深夜时分,审讯结束,阿帕基回到囚室之中。长久以来,他的心一直浸泡在饱含愧疚和痛苦的盐水之中。当他吐露完一切,天使将他的心从苦水之中打捞出来,他终于得到了解脱。他几乎怀着一种欢悦的心情等待着将来的死。他重新变成了那个纯洁的大学生,什么都不恐惧。因为他知道自己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之上,永不落下的太阳照耀着他。

囚室中的床对于身高接近一米九的他来说,过于狭小了。他不得不以一个僵硬的姿势蜷缩在床上。从这里他刚好能够看到窗外的星空,只有小小的一块,像永远不能吃饱的披萨。但他知道,在囚室之外,夜空像穹顶一样倒扣下来。永恒的星星挂在天幕上,像不灭的钻石,所有人都能公平地享用:穷人,富人,一生没有作过恶的善人,满手罪恶却在死前悔改了的罪人……

门外传来轰然巨响。有人在拼命地敲打他囚室的铁栅栏。他的心灵从宁静之中猛然惊醒。他坐起,转过身来,看到一个戴着手铐的年轻人扑在栅栏上。年轻人长着自然卷的银色短发。阿帕基感到疑惑:他并不认识这个人。

警察反扭着年轻人的肩膀,竭力要把他拉离栅栏。但年轻人毫不退缩,眼中充满杀意,对着阿帕基几乎要呕出鲜血一般地叫道:阿帕基!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队长从来没有招供出你一个字,你却把他卖了个干干净净!我瞧不起你,阿帕基,你连黑帮都不如,你这个没有义气的老鼠!只要我一天不死,我就要找机会杀了你,你给我……

他没能说完。警察打开了电棍,捅在了他的腰上。他抽搐了几下,无力而不甘地倒在了地上。警察抓住他的双腿将他拖走,他的眼睛仍然怒气冲冲地注视着阿帕基……

阿帕基重新躺回小床上。他听见漫天的星星,宛如暴雨一般落下,骤然倾倒在他的心上。

*国木田独步X太宰治

太宰今年十七岁,长得女孩子气十足,没上过高中,寄住在朋友乱步家里。和同龄的男孩子不太一样,他的生长似乎更加迟钝一些,正处于一个性别真空的时期。他还没有长出喉结,也没有胡须,说话的声音清亮亮的。太宰有二十多个婚恋网站的注册账号,性别女,其中一个使用朋友“与谢野晶子”的名字作为假名。在资料里,他是眼球又黑又亮的二十四岁女性,东大毕业的大和抚子,擅长家政,会吹口琴,有一份空姐的工作,想要找年长可靠的男性结婚。

国木田一眼就爱上了她。

在社畜国木田前三十八年的人生里,除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能被计划外,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第三十九年,与谢野晶子出现了。国木田遇见了仿佛命运的完美女性。与谢野晶子的情况和他的理想之间有二十八项不合。但那又怎么样呢?她的眼睛真好看呀,湿漉漉的,像下雨的夜晚。国木田和她约会,把她在婚恋网站上的照片打印下来,剪成小小的一块,放在他寸土寸金的钱包里面。与谢野像一枚小小的珍珠,沉默地在他肚子发亮。在两个人交往三个月的一个晚上,国木田笨拙地从西装口袋里面摸出一张卡。太宰伸手去接,国木田没有放手:等等......我这里还有东西要一起给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雪白的真丝手绢,层层打开。手绢里面躺着一枚硕大的祖母绿戒指。这是我家里的祖传戒指和工资卡,工资卡的密码是88225,现在都交给你了......他禁不住用手背擦了擦汗,与谢野小姐......太宰听见他响亮的咽口水声: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太宰知道自己应该把卡和戒指拿走,然后人间蒸发。他伤害起别人来轻车熟路,他觉得那是别人罪有应得。但国木田呢?和第一次见面就想上本垒的男人们相比,除了蠢了一点,他还有什么错吗。他咬住鲜艳的下嘴唇,转过脸去。国木田的脸像向日葵一样殷切地朝向他。我考虑一下,一周以后告诉你,可以吗?

今天就是见面的日子了。反常地,太宰怀着虔诚的心情洗了头发。在镜子前涂抹杏色的口红时,乱步走过,问:你又要去行骗了吗。太宰没有回答。兴许这一次不是。

约好见面的地方是两个人经常碰头的一家小酒馆。太宰熟练地灌醉了国木田,把他安上了副驾。我们......我们要去哪里?太宰用猩红的指甲整理他额头上的散发。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在那里,我要杀了国木田君,抢走你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把你埋在土里。埋下一个国木田君,第二年的春天,会有另一个国木田君复活吗?

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啊。

谁也不会到那里去。谁都找不到国木田君的尸体,除非你去托梦。国木田君有可以托梦的朋友吗?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太宰把钥匙拧下去,汽车引擎轰隆隆地吼叫起来。算了,还是不要杀掉国木田君好了。

外面是下着雨的湿润的夜晚。与谢野眼睛里的夜晚。车窗半开着,清凉的风吹在国木田滚烫的脸颊上。真舒畅啊,他昏昏沉沉地想。

国木田君被欺骗过吗?太宰问。

有过很多次啊。大三的时候本来准备去英国念书的,结果找的中介虽然很有名,但意外地连营业资质都没有。最后泡汤了。后来就去考公务员了。找房子的时候被中介阴过几次,但后来慢慢好啦。人被骗多了,多多少少会精明起来的。

如果是我,国木田君会被骗到吗?

与谢野小姐怎么会骗人嘛。他嘟嘟囔囔地说,看一看眼睛就全都知道了。

太宰咯咯笑了起来。我可是很糟糕的女人哪!你还是小心为妙。

怎么会呢......与谢野小姐可是很好的人。说话也好,做事也好,都很温柔。做的手工饼干也好吃。(那是我从西饼屋买的,傻子。太宰想。)长得也很漂亮。当然,就算不那么漂亮我也会喜欢的。在婚恋网站上第一眼看到的是你的眼睛。从那个时候我就开始喜欢你了。

国木田君最初是因为眼睛喜欢我的吗?

嗯。

可我真的很坏。接下来我要偷走你的一件东西,一旦偷走,你永远都不能够拿回来了。

我有这样的东西吗......国木田闭着眼睛说。

太宰忽然踩了刹车。车尾狠狠地甩出去。车停在泥泞的小路中央。四处都是一人高的野草,再也没有地方可去。一瞬间,有什么落在国木田的嘴唇上,冷冰冰的。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是风带来的雨水吗?它随即蒸发了。拜拜咯。太宰说。国木田被推下车去。太宰开着车走了。

拜拜咯国木田君。余生再也不要遇见我这样的人渣了。去和真正温柔的女性结婚吧。去和她生下可爱的孩子吧,许许多多的。去度过幸福的一生吧。

我喜欢的其实是带蓝色亮片的指甲油,他知道吗?那不是大和抚子应该喜欢的颜色。杏色的唇膏是假的。高跟鞋是假的。擅长家政是假的。东大毕业也是假的。

但他说喜欢我的眼睛。

在雨里,国木田的酒慢慢醒了。他打开手机里的网络地图,走了很长一段路回去。睡一觉就好了。他想。这是他的人生信条,百试百灵。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恍恍惚惚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完美得好像命运的女性曾经来过他的门前,没有敲下去,就离开了。这是梦吧。前三十八年不曾降临过的奇迹,会在第三十九年忽然出现吗?他穿好衣服,吃完自己煎的培根和鸡蛋,乘电梯到地下车库去。他的车乖巧地停在那里,干净得发亮,好像从来没有在大雨和泥地里行驶。命运大概没有发生吧。一切又回到计划里去。四十岁之前,一定要好好地结婚啊。

国木田是太宰的最后一个受害者。那个下雨的夜晚之后,有什么好像和以往不同了。仿佛被生命的雨水浇灌过,太宰开始在十七岁长高。喉结发芽了,却还没有长大,握在手里好像一个小小的肿瘤。一夜之间,少年太宰忽然失去了为所欲为的特权。

一年后,国木田通过婚介所找到了一位理想的女性,和他的要求完全吻合。国木田和她稳定地约会了半年。他觉得自己的恋爱像是火锅里面翻滚的面条,味道说不上好,但也无功无过。一个深夜里他载喝多了的同事回家。同事醉醺醺的,安全带也没有系,滑落到座椅下面。忽然他问国木田:国木田君,有一手啊,没有想到除了公开的女朋友,你还在和其他的女性约会哪。国木田有些上火:你不要血口喷人。一样东西从后座递过来。证据我都找到了,国木田君,你就不要抵赖了。我在驾驶座下面找到的。这个口红的颜色太亮了,你女朋友不会用的。那是一张灰扑扑的纸巾,上面留着杏色的唇膏印。车一下开歪了,跌跌撞撞像个醉酒的人一样,险些撞到周围的车辆,最终停在路边上。

一个女交警走过来,敲他的车窗。这位先生,你怎么回事?车窗降下来。隐隐约约地,国木田看清了她出示的证件。名字是与谢野晶子。与谢野晶子原来是别人的名字啊。真正的与谢野晶子原来是这样的。他紧紧地攥着纸巾。灰尘缓缓地浮了起来。他终于趴在方向盘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西团

西索请库洛洛吃饭,迟到一小时,因为席巴老师拖堂。他事先已经发短信打好招呼,说会晚来,叫库洛洛吃点东西先垫一垫。因此他来的时候库洛洛正在吃第三张披萨。

西索坐下来。库洛洛问他,伊尔迷那边怎样。

西索解开校服扣子,猛灌柠檬水:没戏。

不懂你为什么非搞伊尔迷不可。和以前一样,随便搞搞别人不行吗?你从来没谈过超过一个月的恋爱,随便找个人玩一玩就可以了。为什么麻烦不找你,你非要去找麻烦呢?

一个月太长了。事实上,我连一天真正的恋爱都没有谈足过。但我并非是玩,我是认真的。的确有一个时刻,我是真心爱人。但只有这个时刻而已。之后的恋爱,都是为这一刻负责受苦。

啊,你这个人渣!库洛洛嘻嘻笑了起来。不懂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愿意和你恋爱。男生女生,你想要什么人没有。说真的,伊尔迷很难搞。他表白一个男生被拒,居然把人打晕,拖在摩托车后面兜风,用纹身枪在对方背后纹满“爱死天流”……你我都知道他的汉字写得有多丑……全程还拍了视频,放在学校的秘密论坛里。真的,他就是麻烦本人。

西索心想:没有你难搞。

伊尔迷那边本来就没戏,西索根本没想有戏过。他真正想搞的人正坐在对面,舔手上的千岛酱。库洛洛虽然没有恋爱经验,但七窍玲珑,警惕性高,安全躲过不少恋爱陷阱。西索心知难以得手,就曲线救国,假装要追库洛洛的酒肉朋友伊尔迷。其间假模假样地请教了一次,之后几乎很少主动再提。为了感谢库洛洛的建议,西索经常请他出来吃饭逛街,兼送东西。库洛洛对他的险恶用心毫无察觉,坦然居功,大吃大喝,一个月长胖十磅。库洛洛虽然长胖,但是因为先天太足,具备老天爷赏饭碗一般的美貌,所以尽管长胖,仍是银河艳星。只是西索背地里被伊尔迷笑得很惨。这哪里是恋爱。伊尔迷说。是进了西索妈妈养猪场。

伊尔迷以为库洛洛天线很灵,但遇到天敌西索,自然变钝。他偷偷问库洛洛:西索是在追你,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库洛洛说:知道啊。这出乎伊尔迷预料,他原本准备了一缸卤水来点库洛洛这块豆腐,现在全派不上用场。你知道啊?什么时候的事?库洛洛无耻一笑:最开始,他来找我说要追你的时候。

伊尔迷无话可说。

临走前库洛洛再三叮嘱,请伊尔迷保密,否则自己将不能一边享受免费款待一边享受来去自由。伊尔迷对天发誓:如果走漏一个字,我就是小狗。库洛洛放心地走了。伊尔迷目送他走出校门,立刻拨电话给西索:我刚刚和库洛洛聊过,凑巧录了音,你要听吗?

要——

OK,那你先打给我一千块。

下午两人还要回学校上课。天公太爱作美,在这个时间点下起雷阵雨。谁都没有带伞。西索脱下校服外套,罩在自己和库洛洛的头上。就在这时,库洛洛忽然问:

伊尔迷都告诉你了吗?

嗯。

我是故意的。他说。因为知道伊尔迷会告诉你,我才说的。

嗯。

但其实你都知道吧。你知道所有的事情。就算我没有告诉伊尔迷……伊尔迷也没有告诉你。

嗯。

西索和库洛洛很久没有说话。外面很凉,下着暴雨,闪电落下,惊雷炸起来。但校服下面又黑暗又温暖,宛如在秘密的房间中。你想吻我吗?库洛洛说。黑暗里,西索什么也看不见,但的的确确,他知道库洛洛张开了嘴唇,等在那里——像是毫无掩饰的陷阱,像是太公望钓鱼。他靠近过去,将嘴唇贴上去,纵身一跃——在下落的漫长空白里,他想:谁能拒绝呢?这是谁也不曾得到过的,库洛洛初次的心啊。

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在同一瞬间里,他恍惚觉得库洛洛无与伦比地可爱,应当被爱,他可以永远爱这个人,比谁都久,永远永远。但永远是不存在的,在人世间。人世间有的是一年的恋情,一个月的恋情,一天的恋情。但对于西索来说,这些都不成立,他只有一个瞬间,一出生就死的柔情。但在这个瞬间里,永生永世是能够触摸到的东西。这令他感到危险和要命。他因此冷静下来,冷酷重新占领了他的心。他一刹那心里透亮——在陷阱的下面,是同样冷酷的空虚。可以说,那里什么也没有。也可以说,那就是库洛洛之心的真正面目。

他们吻了很久,带着同样冰冷的心情。

*弁袭君X祸风行

弁袭君……你在荒野之中,偶然得到神的馈赠,不得不说是天大的运气。但与其说是运气,不如说是命运将它送到了你手上。自古以来,持有神之馈赠者据说能以自身血肉献祭换取掌握世界的力量,尽管代价高昂,但仍有许多人求而不得。因为一个人并非因持有神之馈赠而获得献祭的资格,乃是因为拥有献祭的资格而获得馈赠。

弁袭君,毫无疑问,你是我们重要的同志。自从你受教祖一剑风徽传说激励,加入逆海崇帆以来,逆海崇帆从几乎衰亡走到今天,你功不可没。一剑风徽看到逆海崇帆今日景象,想必也会十分快慰。神之馈赠无疑是能令逆海崇帆更进一步的重要力量。如果可以,我情愿我代替你以身献祭。但可惜的是,我并非命运选中的人。

天谕不必多说了。能为逆海崇帆奉献,我百死莫辞。为了令逆海崇帆走到这一步,我们叫万人死去,但这是必要牺牲。如有必要,我也毫不例外。但有一人,是我一生不可得之愿想。我知道天谕你有一通灵之物,看似是普通的万花镜,实则能顺人心意沟通阴阳,不知当日能否接我一用,了却心愿。

天谕冷笑一声。是一剑风徽吗?我知道你在茫茫无依之时,偶然听说教祖一剑风徽事迹,于是立志加入逆海崇帆,走上复兴之路,迄今已十余载,仍志向不改。身为同志,也许有些话会令你感到不快,但为了你好的缘故,我还是要说。一剑风徽已是距今一千多年的人物了,许多事情已是飞鸿雪泥,无迹可寻。这话当着信众的面也许说不得——或许他根本是杜撰人物。

天谕望着他的脸,似乎想观察他是否动摇。而弁袭君始终低着脸,神色不辨,天谕只能望见他坚定的睫毛,叹了一口气。

既然这是你最后的心愿,我自然会尽力帮你促成。万华镜我自会借你,但能不能实现心愿,完全看你个人造化了。

谢天谕。

弁袭君退下。天谕捂着眉心想:这祭祀倒是麻烦得很……需得祭品奉上全部身心,毫无回头之意地说出“我奉献”三字,神才能够接纳祭品,交换力量。幸亏孔雀的心思单纯得很……杜舞雩啊杜舞雩,你今次可算帮了我的大忙。

祭祀当日,弁袭君由信众簇拥,来到海中央。天上和人间的门打开,神降临了,尽管面目狰狞,宛如魔鬼。信众惨遭屠戮,海中翻红一片。轮到弁袭君时,神停了下来。

你是不一样的…….如果你不开口,我就无法接受你。看你的神色,似乎是心意已决。说出来吧……那三个字。只要你说了,以你自己为代价,世间没有无法实现的愿望。

我既已来到这里,请神相信,您必不落空。但我还有一桩心事,请您稍稍等待一下。

不必那么麻烦,既然是心事,你大可说出“我奉献”三字,世上没有我无能为力之事,我自当为你了却……

但那是不一样的。弁袭君在心里想。他握住天谕所赐的万华镜,颤抖着从里面看过去……镜中下着雷雨。他望见一个人的身影。那个人短头发,穿着白色的衣服,并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服制,宛如雪山。好像从自有天地起就存在在那里,等了弁袭君很久。

弁袭君望着他,觉得如有人扼住他咽喉,胸中有鸟儿拍打着翅膀飞起,一生都在风中淅沥沥落下。啊…….是了。弁袭君想。这个人在世间流传的画像有千万种面孔,每一张他都曾见过……但此时此刻,毫无疑问,这就是杜舞雩了。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别人。

他以为这里就是梦的尽头,再也不能前进一步。但血色翻腾的地狱之中,那个人转过身来,对他笑了一笑。闪电在此时落下,照得他的脸透亮,宛如在火光之中。

鸟儿从弁袭君的胸口飞了出去。

我奉献。

他说。

顷刻之间,神取下了他的头颅。

杜舞雩本抱着催稿的打算赶到鸠神练家里,没想到她早已经完稿。杜舞雩读完故事,合上了稿子,揶揄鸠神练道: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作者居然拿自己的真名作书里反派的名字,这种事我还是头次见。你还连带着把我这个编辑拖下水去,怎么,记恨我平时催稿太急?黑罪孔雀的人气可是不低,这一章的内容刊出来,我估计你得被读者骂个半死。”

鸠神练微笑着没有说话。杜舞雩知道她的恶劣趣味,也就宽和地笑笑:

“不过这一章的构思奇妙得很,你到底是从哪里想出来的?”

杜舞雩从鸠神练家里出来时,已经将近下午四点。外面天已全黑,电闪雷鸣,大雨下得天崩地裂,像是鸠神练书中写的末日景象。天气闷热,他把西装挽在手臂上,只穿一件白色衬衣。不知道为什么,杜舞雩总觉得黑暗里有谁在凝视着他,他背脊滚烫。他回过头去——

背后什么也没有。走廊上放着一个衣饰华丽的小人偶。他觉得眼熟,仔细想了想——是了,这就是他刚刚和鸠神练聊过的人气角色,黑罪孔雀弁袭君。大概是哪个粉丝精心制作了礼物,悄悄摆在鸠神练的门口。

等会儿发条短信叫她记得收进去,杜舞雩想。就在此时,鸠神练和他的对话,不知为什么,奇妙地浮上他的心头:

“世界上也许真的有这样离奇的事情。这是我高中时候的传说了。那个时候正是日本漫画流行的时候。我们学校有一个女生,非常喜欢新世纪福音战士里的渚薰,在几大本数学笔记的空白处写满了他的名字。夏天的一个晚上,她上完自习,匆匆走过走廊。外面下着雷雨,闪电落下来的一刻,她看见对面的天桥上站着一个人影——一个陌生男孩儿,银色头发,红眼睛,白衬衣。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向她挥动。就是那一瞬间的事情。她说,毫无疑问,她知道那个人是渚薰。”

不可思议的柔情向他袭来,并且压倒了他。他望着那个小小的人偶,微笑了起来。闪电在此时落了下来,把他的脸照得透亮,宛如在火光中。

我写同人大概已经两年半了吧……非常短的一个时间,但是考虑了很多事情。真的很搞笑,按照同人的性质来说,同人作者本身的思考其实是无足轻重的。同人作者自己的思考越多,同人的纯度越低。甚至不能称之为同人,不如说是“假装写同人其实在写原创”吧。

如果老老实实讲出来我搞同人的心情,大概会被骂到死。我搞同人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原作已经完成了,丝毫没有同人可以插进去的缝隙。但有人在无人的山谷里敲响了钟声,我被钟声所感动,不由得也拼命敲起了我自己的那口破钟。另一种是未完成的作品,缺陷重重的作品,我写这一类作品的时候怀着一种说出来就会被骂的野心:官方因为懒惰,因为迎合粉丝而没有完成的部分,我要去完成。同人不应该是官方的一个仆人,而应该是官方的补完,应该去挖掘官方没有穷尽的可能性,可以让人回头去更深地思考原作里的人物关系。我是这么认为的。即使这种野心到最后没有实现也没关系,但必须要有这种野心。

我不喜欢大多数同人,大概因为那是被驯养的同人。被驯养一方面是思路上没有野心,另一方面是表达上有惰性。最重要的其实是不要有惰性,不要放弃你的创造性,不要用所有人都在用的口吻,不要用你第一个想到的句子或者词,不要想我已经写出来了,或者我反正已经传达到了。不行。如果你写完这个表达三秒之内觉得:我写出这个了。我现在就算死了也开心。那可以了。你至少在现阶段合格了。不过同样的,也会有很多人觉得我的同人狂妄自大,用力过猛,充满了OOC吧。judge人者人恒judge之,这样也算是另一种平等。

我曾经看过一些写作教程,感觉并没有什么用。教程都在教大家怎么描写。但是我觉得对于初学者来说,第一件事情就是学会怎么不去描写。节制自己的表达欲望是非常重要的。你想要在哪里打人,就在哪里用力。只打一拳。只要想着那一拳头。如果学会了怎么不去描写,也算学会了描写中重要的一部分吧。

一开始我觉得,对于初学者来说,不存在怎么努力才能写得更好的教程,只存在教你写得不那么糟的教程。但渐渐的我觉得后者也不存在。斯蒂芬金可以告诉你这些原则,“通往地狱的道路是由副词构成的。”你知道这些原则。的的确确存在一条可以让人写得不那么糟的道路,你走过去,你回头看,它无比清晰,但在此之前,它是梦中小路。

同人写作者大部分都是业余的。我也是业余的。业余者的通病就是过于依赖本能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完全听从本能去创作的人,在创作者中是最卑贱的。我曾经因为这个长期处于自卑当中,但是卑贱者也有卑贱者的道路。

即使依赖本能和冲动,你写出了不错的东西,但这只会令你更加焦虑,因为你不知道这种冲动什么时候会消失。那一段时间宛如梦幻……就好像夜晚到来,美丽的狐仙来和你私会,夜夜如此,但你知道狐仙总有一天会离开你的。总有一个晚上,他不会再来了。一旦这种恐惧产生,冲动会因此消失得更快。很快你发现你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了。这个阶段一定会到来,有时候会过去,有时候不会。

这只是焦虑的百分之一。

一个我非常喜爱的朋友问我有没有写不出来的时候。当然有啊。第一次都是最焦虑的。第二次,第三次也许会好一些。也许这种本能真的被收回了,那就收回了吧。它来的时候无缘无故,走的时候不也应当无缘无故吗?并没有损失什么。无计可施的时候,只有信心了,相信自己会再度被恩宠吧。

事实上,我觉得业余写作是一种运动。体育运动充满了肉体上的对抗,业余写作是精神上的对抗。不要指望业余者写出什么好东西来。就好像运动番里面的高中生体育运动一样,你知道每个人都在努力,都在和自我怀疑斗争,但走到竞技顶点的人,比例很小。但你仍然可以打一辈子篮球或者小排球。每一分钟都有大量的人在写东西,天才,普通人,接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业余者。但成品里只有万分之一是值得被留下来的,甚至比例更低。我每次开始写东西的时候,都明白:我是在生产垃圾。不要对结果有所期待。真正珍贵的是动笔之前发生的事情。和焦虑作斗争,和孤独作斗争,和各种各样痛苦的事情作斗争。写点什么可以出于轻松愉快。但也可以出于痛苦。

大部分业余者过分依赖共情,我就是其中之一。共情的传递是一个减弱的过程,写作者在写作时所沉浸的情绪,传达到读者的部分,也许只有十分之一,我说不好也许更低。这种转换率是可以随着技巧的提高而提高的。但还是会有一个上限。读者如果想知道这一类写作者的感受的话,把自己的阅读感受放大十倍,或者更大,就是写作者当时感到的喜悦或者痛苦。为了能够传达给读者足够强度的情绪,要让读者感到能够持续一天悲伤,这一类写作者必须背负着快要杀死自己的悲伤来写。为了最大限度地传达出去,写作者不得不持续给自己的精神加上砝码,无限逼近到崩溃的边缘。也许第一次的时候掌握不好,真的崩溃了。但第二次,第三次……就能看清那个边界在哪里。这种危险的尝试我很喜欢,就像精神上的极限运动一样!

一些写作者是没有办法写自己完全没有体验过的事情。如果经历了痛苦的事情,正常人会有一个防御机制。但为了尽可能获得经验和养分,必须无防备地进入危机中,在崩溃之前,追问到尽可能深的地步。所有的伤害对于这一类写作者来说都是珍贵的。

如果还没有被痛苦打败,就写下去,直到被打败的那一天。总有一天会被打败的。但在此之前,不想输给任何人。要比任何人都要深入核心,不要想着能不能回来,有没有后路,要下潜到谁也不敢下潜的深处去。这是我的心情。

以前有人问我怎么写,我真的很没有办法回答,因为我是这么写。没什么可学的。非常无效,非常不正确和伤害自己。写同人真的很痛苦。我投入了必要以上的精力。也许有人称赞我,我也会因此有点高兴,但这种快乐没有办法和伤害互相消解的,而且非常虚弱,不足以弥补。啊酱说过一句话,我非常喜欢,也许可以用在这里。她说:即使受到那么多人的喜爱……可还是有一边和孤独作斗争,一边生活的时候。尽管痛苦,但还是想写。人并不总是因为快乐而去追逐某些事情的。一个业余者决心开始写作,不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比别人优秀,而是出于自己比任何人都卑贱的痛苦。我记不清曾经在哪里看到过:敏感,如果能达到一个极高的强度,是对创作者的恩赐。如果达不到,它对创作没有任何帮助,就是残疾,就是令人感到卑贱。至少我是这么感受到的。

也许有人注视,和没有人注视,一个人的写作可能因此产生微妙的变化。但核心仍然是孤独的,和任何人无关。即使在无人的山谷里,钟声该响起的时候,就立刻响起,谁也无法阻止。

我随手写的,没有想教大家怎么做,也没想和谁讨论这样一个事情。只要坚持写下去,无论写成什么样子,总有一天,会理解一些东西的。这些理解有限而且无用,但开始写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明白这些事是有限和无用的了。

公主被王国最西边的恶龙绑走了。

七岁的勇者一直认为自己是天选之子。他听见这个消息,感到命运降临在自己身上。我要去救公主!他立刻打起了小背包,背包里装上了薯片橙汁果冻海苔和游戏机。 还有百发百中的史诗级武器:一个弹弓和一个小水枪。

勇者出门了。他在门口捡到一个睡觉的年轻人。

他用力地把年轻人摇醒了:你是谁呀!怎么会在我家门口?

年轻人说:你也是勇者吗?我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勇者,听说这里是勇者住的村子,打算找一个有力的同伴一起去营救公主。我们结伴吧!

勇者是一个害怕寂寞又有些胆怯的小孩子,有人结伴自然是高兴的,于是快活地说:好呀!他急切地想要款待这位新朋友,便从包里摸出一包薯片来:你喜欢吃薯片吗?我叫勇者。你呢?

年轻人看着还是个小孩子的勇者,笑了起来。勇者不能理解那笑容是什么意思。

我叫勇者二号。

在路上,两个人遇到了各种各样的怪物,和天空一样高的食人花啊,个子有五个勇者那么大的石巨人啊,还有三个头的大蛇。这些都被年轻人帅气地打败了。

勇者的年纪还小,经常走不动路。年轻人用魔法把自己变成鬃毛飘逸的大白马,载着勇者走了很多路。勇者帮不上年轻人什么忙,只能在战斗结束以后把包包里的零食掏给他吃。

我真的是天选之子吗?望着帅气地挥舞着大剑的年轻人,勇者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怀疑。

勇者和年轻人经过了一个史前遗迹。打败怪兽之后,他们来到石中剑的面前。石台上的铭文写着:凡能从石台中拔出此剑者,便是天选之子,注定要成为大陆全境的国王。

勇者试着去拔那把剑。直到天黑,剑仍然纹丝不动。原来我并不是天选之子啊。他大哭了起来。渐渐地他哭累了。他听见耳边有咔嚓咔嚓的声音,抬起头,发现年轻人在偷吃薯片。年轻人见被发现了,讪笑一下,把包装袋递过来:吃薯片吗?

天选之子偶尔拔不出石中剑,这种事也是会发生的呢。年轻人说。

你骗人。

真的。不要看我现在好像很厉害,以前其实很傻。

年轻人讲了很多以前的糗事来哄勇者。勇者还是个小孩子,不一会儿就忘了眼泪,大声喊饿。年轻人的包里装着前两天在森林里采的小白蘑菇,还有之前在集市买来的腌肉。我们来煮蘑菇汤吧。勇者提议。来的路上不是有一口泉水吗,我去打水回来。

勇者打了水回来。年轻人正在努力地料理腌肉。腌肉太硬了,普通的小刀很难切开。他反手去摸自己倚靠在石台上的大剑。不对,怎么轻了。他凝视了手中的剑一会儿,回头看去。石中剑不见了:剑在他的手上。

年轻人呆滞了两秒钟,四下张望:勇者不在。于是他手忙脚乱地把剑插了回去。刚刚把石中剑恢复原状,勇者就走了进来:我打好水啦!你好慢啊,肉怎么还没有切好。

好险好险。年轻人想。差一点就被发现了。

吃饭以后两个人很快沉沉睡去。勇者忽然偷偷爬起来,去拔那柄剑。剑仍然纹丝不动。

原来是这样啊。知道天选之子是年轻人的勇者,忽然再次轻快了起来。

到达王国最西边,已经是十年之后的事情了。勇者在十年里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斗,拿到湖中仙女送给他的剑和盾,已经不再是出发时那个什么忙也帮不上的小孩,而是了不起的勇者啦。

他们来到了恶龙居住的山下。

听好了勇者。恶龙是很厉害的,飞得比云彩还要高,喷出来的火焰能融化世上任何一把剑。但我们有一个可趁之机:这条龙午睡。所以我们得趁他午睡杀死他。明白吗?

勇者点点头:听说他还会变成漂亮的女孩子来蛊惑勇者,是真的吗?

年轻人好像很为难地回答:……漂亮的女孩子有点困难,变成年轻男孩还是可以的。

中午时分,年轻人和勇者冲进了恶龙的巢穴。巢穴里没有龙,只有一个美丽的少女坐在一座宫殿那么高的黄金和宝石上。

这这这这……是龙变的吗?勇者看见漂亮的女孩子,不由得激动了起来。

不是吧,这应该是恶龙掳掠来的公主。嗯……你赶快打我一下,就趁现在。

什么?

你打我一下,轻轻地。

勇者有些迷惑,但还是轻轻地把拳头抵到年轻人的胸上。年轻人忽然大叫一声。勇者惊恐地望着他:嘘!我们还不知道龙在哪里。你这样会惊动龙的。

龙就在这里呀。年轻人笑眯眯地说。他的身体忽然膨胀了起来,像气球一样。地面剧烈地摇晃起来,发出了轰隆隆的震动声。年轻人变成了小山一样的巨龙,眼睛圆圆的,滴溜溜地和勇者惊恐的圆眼睛对望了一会儿。

公主,这个勇者你还满意吗。

公主仔细观察了勇者一会儿:龙叔叔,你真够可以的!他好帅啊!

你满意就行。

巨龙轰隆一声就地躺下,用力滚动起来:哎呀我不行了!要死了要死了,我被勇者一拳打死了!嗷儿!

一声惨叫后,巨龙摊开四肢,一动不动。

公主打开了魔法飞行道具——一张飞毯,招呼勇者坐上来。快上来,巨龙已经被你打倒了。现在我们回到王国结婚吧!

可是龙……

巨龙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哑声说:嘘,我已经死啦,死得透透的。两个小祖宗你们赶紧走吧。

谢谢叔叔!再见啦!公主一边和他挥手告别,一边驱使飞毯飞了起来。

再见!结婚快乐噢。

飞毯飞得很快,一会儿便连影子都看不见了。龙坐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胸口那个被抵了一拳的地方热乎乎的。龙回想起一万年前性命攸关的一刻:他曾差一点被一个勇者用火焰的箭射中心脏。

好险!差一点被干掉了。他捂着胸口怅然若失地说。

国王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公主。公主在六岁生日时许愿要嫁给世界上最英俊的勇者。为了满足女儿的心愿,国王苦苦思索,想到了自己的老朋友,一头龙。世界上认识最多勇者的应该就是龙了吧!

六岁那年夏天,公主被飞毯送到了龙叔叔的洞穴,带着老父亲的一封信:我的女儿想嫁给世界上最英俊的勇者,请帮帮忙吧!

龙的确认识很多英俊的勇者,但是由于他活得太长,这些英俊的勇者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年纪已经可以做公主的爷爷了。怎样才能找到英俊的勇者呢?聪明的龙放出了风声,说自己绑架了公主。

勇者前赴后继地来了。然而能够到达这里的勇者都不太英俊,公主并不喜欢。苦恼之中,龙决心踏上寻找英俊勇者的旅途。

这就是故事的开始。

勇者真的过上了他梦想中波澜壮阔的一生。他和公主结了婚,后来又成为了国王。在他的一生里,打败过喷火的巨龙,蛇发的女巫,以及大陆上许许多多凶险的魔物。在民间的传言里,他曾在遗迹中拔出过石中剑,是天选之子。在他的统治下,大陆度过了和平的七十年。

很多年后,公主去世了。儿子们也长成了出色的大人。勇者变成了老人,经常忘记重要的事情。渐渐地,连不重要的事情也忘记了。

一天晚上,勇者忽然醒来。他梦见自己七岁,公主被王国最西边的龙绑架了。他打起了背包,准备到王国的最西边去。他站在皇宫的台阶上。外面下着大雪。一切都被掩盖了。一眼望去,世界白茫茫又空荡荡。他一个人站在台阶上,忽然忘记了自己是谁,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他蹲了下来,忍不住害怕地颤抖了起来。就在此时,他发现雪下面掩埋着什么。他扒开雪堆,发现里面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年轻人。

你是谁呀,怎么会在我家门口。

年轻人说:我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勇者,听说这里是勇者住的村子,我想找一个有力的同伴。你也是勇者吗?我们一起去营救公主吧!

勇者望着他的黑眼珠,忽然隐隐约约想起什么。是了,是了,我是要去救梦中的公主啊。但是旅途漫长又恐怖,他是个害怕寂寞又有些胆怯的七岁小鬼,有人结伴自然是高兴的。勇者想要从包里摸出零食款待新朋友。但他似乎忘记收拾零食了。他讪讪地收回手。你……你好!我是勇者。你叫什么?

我是勇者二号。年轻人对他笑了起来。勇者隐隐约约感觉到那笑容里有些什么。可他并不能明白。

一起出发吧!勇者热烈地说。可他很快又发现,他的关节已经很老了,无法轻快地走动起来。

你走不动吗?年轻人关切地问。勇者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我有办法的。说着,年轻人忽然变成了一匹白马。上来吧!我载你走。

勇者趴在白马的脊背上。雪落在他的眉毛上,也落在白马的鬃毛上。

白马长嘶了一声。守夜的侍卫从瞌睡里醒来,半梦半醒地望向窗外。夜色里,一匹白马远去了。他揉了揉眼睛。白马像闪电一样疾驰,一眨眼便消失在雪地之中。这一定是梦,白马也是梦中的白马吧。他想。

*明石X萤丸

普通的人类男子明石找到了合意的工作。付丧神可以不上厕所远征十个小时。可以不吃任何东西,也可以吃任何东西。付丧神的食管是一个传送通道。咚。食物落下去。咚。食物保持着原来的姿态落出来。但人类不行。人类需要水,食物,睡眠和起码六叠大小的房间。三叠的房间也可以居住,但不那么具备人类的尊严。为了支撑人类的肉体,明石不得不找一份工作。阴差阳错地,他得到一份报酬丰厚又不用和人交往的工作:为黑社会处理尸体。

中间人会在约定的早上到来。八点钟,面包车停在明石的公寓门口,按响喇叭。尸体装在行李箱里运送进来。明石打开当地的广播电台。AKB48的大声钻石准时响起来。他在房间里贴好塑胶布。首先是脸。明石把死者的脸划得无法辨认。整个过程需要六分钟。大声钻石和River正好播放完毕。早间主播和泉守兼定爽朗地说,早上好。早上好,明石说。明石做过刀,明白怎样才能有效地切开人类的身体。他的习惯是把尸体切成八块,用塑胶布仔细地包裹起来,装进火腿罐头的纸箱里。下午三点,中间人开着面包车来,按响喇叭。明石抱着箱子,把他们整整齐齐地码在车厢里。

明石和死者没有联系,不知道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每当他切开死者的脸庞,那些看不见的名字就在血肉里面沉下去,沉下去。明石是流水线的工人。即使如此,他总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具有意义。他是死者眼睛里看见的最后一个人。他的脸留在浑浊的眼球上,像是永远不会曝光和冲洗的底片。也许他们会把尸体沉到东京湾里面喂鱼。鱼吃掉自己的形象,派出粪便。粪便滋养海带。明石食用昆布饭团。那又能怎么样呢?

明石工作时穿着薄背心。背心下面藏着纹身。萤丸用茶水侵湿他的后背,念道:明石国行,2014年生人。请直送火葬,把我的骨灰撒在东京湾里。

这是萤丸还没有到来时的事情。明石做了三年处理尸体的工作,逐渐观察到死亡的样子。付丧神时期,死亡是陶瓷摆件,装饰在明石的桌子上。明石是珍贵的刀,带着御守,很少出征。成为人类以后,死亡成为明石所居住的房间。他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孤独一人住在象征人类尊严底线的六叠房间里。假如我横死,至少请告诉发现我的人我叫什么名字吧。他走进店里做了纹身。走出来时冷风吹来,他变得清醒:假如我在公寓里死去,开着电视和空调,啤酒打开在桌上,没有人找我处理尸体。两个月之后,还有人认得出我吗?他忽然意识到死亡是何等轻浮的事情,在东京,任何一个人都有机会以那种形式造访他的房间,他自己也不例外。脊背上的皮肉难道会比脸腐烂得更慢吗?

在秋天,他拜访了废弃的本丸。孤独的话就生起火来吧。在锻刀室里,仍然有没有用尽的材料。这是萤丸的出生。不知道为什么,萤丸仍然是付丧神的形态,永远lv.1,永远的儿童。

萤丸在六叠的房间里长大,没有闻过新鲜生命的味道。房间里常年充满淡淡的尸臭和血味,明石浸泡在这种气味里,气味渐渐变得一样。明石不再听半导体收音机。他给萤丸买了一台电视机,很小,摆在鞋柜上面。萤丸一天看十个小时的电视。看电视是自由。萤丸的触角乘着电视信号电波飞到外面的世界去。电视购物频道是他的朋友。如果他想要什么,只要拨打电话号码,外面的世界会把东西送到房间里的。明石给他买所有他想要的东西。在这个房间里,如果小小的神明全部的欲望都得到满足,就不会去外面普渡众生了吧。

萤丸站在卫生间门口喊:明石明石!明石在拆解了一地的尸体里回过头去。我要死了噢。萤丸说,绷着小腿直挺挺地倒在地板上。这是死去十个小时的我。他把肌肉绷紧了一些。这是死去二十四小时的我。他把肌肉上所有的力量都卸下来,变回柔软而年幼的本来面目。这是死去三天的我。正是肢解的时候噢,明石。明石走过去,摘下手套,轻轻地拧了一下他的胳膊。萤丸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小孩子的胳膊真柔软啊,像新发的花枝一样让人害怕。

萤丸收留了一只受伤的麻雀。它像明石心头的忧虑,凭空砸在窗台上。它从外面来,带着热烘烘的臭味。电视购物不出售生命,这是萤丸从来没有见过的事物。萤丸精心喂养它,连电视也不再看了。麻雀飞走的那一天,萤丸收拾起了背包。明石,我想到外面去。你能别走吗。明石哀求他。萤丸沉默抱着他的头,像抱着一只大玩偶。

没有什么是正确的。假如你害怕死,就去爱人。假如你害怕孤独的疼痛,在世为人的疼痛,就去生一个孩子,从他身上获得新的疼痛来忘记老朋友。也许他带给你慰藉。因为你想和这个世界产生一点点联系,这个孩子含冤降生在世上。为了忘记痛苦,我们创造出新的痛苦的循环,像雨落在湖泽里,又蒸发到天上。像剧烈摇晃汽水然后打开它。嘭!泡沫充满了六叠大小的房间,融化我们,又从窗口溢出来,融化一切活着的东西,向着空荡荡的天空膨胀过去。

但现在萤丸还不知道这些事。去吧!外面是更大的游乐场。去玩温和的旋转木马吧。去玩碰碰车和跳楼机吧。在明白孤独的滋味之前,在明白死亡不再是一种游戏之前。当你知道这一切之后,你会回到六叠罐头里,和我一起痛哭吗?

萤丸放下了明石,打开门。仿佛在几万英里的高空之上,明石周围的事物哗啦啦向着门外飞去了。外面散发着亲热的臭气。萤丸站在这股气息里,背着小熊背包。背包是明石电视购物买给他的,小小的,也许管用的东西一样也装不下。背着这个包是不能到远处去的。但是没关系。外面的世界会替萤丸保管重要的东西。萤丸像从干冰里刚刚拿出来的芒果,甜腻腻的,仍然保持着生前栩栩如生的姿态。额头光滑,闪闪发亮,正等待着陌生人的嘴唇把他亲吻得粗砺。

拜拜咯。他说。纵身跳进接近透明的蓝色天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