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thynomusbGiganteus

*明石X萤丸

萤丸喜欢海吗?他问。萤丸点点头。如果这个夏天我能长到一米六,我就跟你去海边玩吧。

他和萤丸在海边度过了如梦似幻的时间。因为缀满细小的汗珠,萤丸的脸发着光。十四岁的萤丸正处在发育期,有种不合人体比例的纤细。新买的沙滩裤对他来说过分宽大了,蓝紫色的阴影在他发红的膝盖上哆哆嗦嗦移动。萤丸拖着他的手,小腿绷得紧紧的,像一把快要发射的弓。明石也来一起玩水吧。来吧来吧。明石仰躺在遮阳伞下面,观赏着萤丸生机勃勃的脸,一动不动,仿佛长在沙土上的苔藓。萤丸最终还是放弃了。明石如果没有我的话,得成什么样子啊。他嘟着嘴说,把花花公子杂志盖到明石脸上。四周忽然暗下来。没有萤丸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呢?这个问题从明石脑子扑棱棱飞过去了,宛如海鸟。明石又回到安逸的空白里。萤丸踢着沙子走开了。

这是在梦中吗?萤丸的脸如此清晰而剧烈,在阳光下微微发红,连细微的白色绒毛都可以看见。明石感到装载自己心脏的铁皮盒子被强烈地撼动着。不,这绝不可能在梦中发生。

在假期的末尾,萤丸被海水冲走了。萤丸是会水的。明石想。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做过的梦:萤丸抱着小黄鸭形状的游泳圈,站在乳白色的月光下,像个玉石做的小男孩儿。他蹲下来,捡起一只鹦鹉螺,说了一句什么。在梦中,明石看不清他的口型。海轮开过来了,鸣起了悠长的笛声。他看着萤丸向海水中间走去。他想:啊,幸亏这是一个梦。幸亏一切都影影绰绰,不能看清。

搜救队的营救在明天就要结束了。第七天了,他们说。你不可能在海上找到还活着的失踪者。也许尸体已经被冲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比如太平洋上。那也不是不可能。

你们要把萤丸留在海上吗。他问。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了责任…….还是请您冷静一下,节哀吧。

明石连愤怒也没有想起。他只是坐在那里,像块与生俱来的苔藓。你们要把他一个人留在海上吗?他仰起青白色的脸,哀伤而固执地询问每一个人。

萤丸失踪的第三十天,明石终于决心离开海边。前一夜,他徘徊在海滩上,寻找那只被萤丸拿起过的鹦鹉螺。他终于在太阳升起之前找到了:螺壳上绑着漂亮又神气的红绳。萤丸到底对它说了什么呢。他把耳朵凑近。鹦鹉螺里传来梦中的海浪声。他竖起耳朵,等待着萤丸清亮的声音。此时此刻,海轮的鸣笛声再次响了起来。萤丸的话被笛声永远地掩埋了。那笛声如此粗糙而强烈,像是水怪失偶的哭喊。

假如大海深处真的存在山一样的水怪。

明石逐渐成为了可笑的中年人。他一生中的好时间来得太早,在他的少年时代,萤丸永远的十四岁,夏天,海边的夜晚。以至于在他以后的人生里,都在寻找一个回到那个夏天的契机。这令他显得格外哀伤和可笑。他曾经反复回到那个夏天炎热的黑暗里,萤丸问他:没有我的话,明石得成什么样子啊?直到现在,他仍然不能得知。萤丸丧失在海上后,他逐渐感到自己失去形状。但在那之前,他真的有一个形状吗?他不明白。

他胆怯地接近过很多小男孩子,给他们吃珍贵的糖果,注视着他们年幼的指尖和不安的小腿,从上面得到一点萤丸稀薄的影子。有一次,他遇到了一个和萤丸长得很像的小孩儿。他忍不住碰了碰小男孩儿柔软的脸颊。他的手指冰冷,颤抖,像是空虚的捕兽夹子。小男孩儿害怕地哭着逃跑了。不久后,明石接到猥亵儿童的控告。在审问室里,警察连珠炮一样讯问他。你是否直接接触了受害人的乳房?生殖器呢?明石摘下了眼镜。在他模糊的视线里,黑衣高大的警察渐渐幻化成了神明的样子。他不由得哭了起来。我怎么会对萤丸做这种事呢,我怎么会对萤丸做这种事呢。他一遍又一遍地说。

*堀兼

世界只有四平方米大。至于四平方米是什么概念,堀川国广其实并不明白,只知道那是手脚伸展开都有点儿危险的尺寸。堀川国广最初并不知自己有姓名。他从有记忆起从未离开过这里,以至于他一直以为世界上只有一个活着的生物,那就是他自己。房间是漆黑的,只有一个小时例外:下午两点到三点的时候,太阳会照进来一个小时。堀川国广害怕光,认为它是异常的。一天三次,食物会定时从门缝下面跑进来,分量虽然不够喂饱他,但足够他活下来。

这是堀川国广对于世界的全部印象。

直到有一天,他听到隔壁穿来轻轻的敲墙声。你好呀,堀酱。那个人说,声音是温柔的。他不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缩到离那个声音最远的房间角落。除了他以外,世界上还有其它有意识的生物存在,他同时感到了高兴和害怕,不由得微微发起抖来。堀酱?你好?堀酱?不要不理睬我……那个人又试探着和他打招呼。堀川国广固执地蜷在角落里,一声不出。那个人终于不说话了,一切回归了平静。莫名地,堀川国广焦急起来,于是“啊啊”地叫了。你不会说话吗?这可有点儿伤脑筋啊。那个声音说。堀川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一味哀伤地“啊啊”叫着。

墙壁另一边的人开始教堀川国广说话。教的第一个词是他的名字。你还不知道你自己有一个名字吧。堀川国广,这就是你的名字。我的名字叫和泉守兼定。嗯......果然还是我的名字更好听一点。堀川国广跟在他后面,磕磕绊绊地念着:堀-川-国-广,和-泉-守-兼-定。墙的那边叹了一口气。你能分清吗?虽然一起教给了你,但堀川国广,和泉守兼定,这是两个人的名字,并不是同一个人哦。堀川国广懵懂地点点头,但他起初并不能分清。

教堀川国广说话这项工程是艰难的。堀川国广不曾亲眼见过外面的世界,因此对许多名词都没有概念,更不用提抽象词了。但和泉守兼定表现出了莫大的耐心。堀川国广慢慢能够理解墙壁另一边的人了,隐隐约约对一些基本的名词有了概念,甚至能够用简单的单词和他交流。和泉守兼定告诉他,可以叫自己兼桑。告诉他现在是公元一九九三年。阳光是好的,不必害怕。阳光在一九九三年是好的,开天辟地以来是好的,以后也必然是好的。告诉他这里只是一个四平方米的屋子。外面十分明亮,比这里大上许多许多倍。

有一天你会走出去,一定有这一天,到时候你也许会很害怕,但无论如何,不要逃回到这里来。

你会和我一起逃走吗?堀川国广问。如果你和我一起,我就不会害怕了。

和泉守兼定答,好呀,那我们约定好了。

为了逃走,和泉守兼定叫堀川国广每天沿着屋子移动。能走的话就走。走,知道吗?两条腿在地上是走。不能走就四肢着地爬。一定要动起来。把你关在这里的人以为你这些年一无所知,长期不动,丧失了活动能力,对你已经放弃了警惕。他现在已经不锁门啦。千万不要屈服呀!只要每天锻炼自己的力量,每天变强壮一点点,日积月累,总有一天,你能趁机逃出去的。还记得我教给你的话吗?

从堀川国广勉强学会说话起,和泉守兼定每天都要求他背一遍这套说辞。堀川国广如今已烂熟于心。

你说如果能逃出去的话,要我直走,第一个路口就是警察局。里面的人穿着黑色制服,那些人就是警察。我要和他们说,我被人非法监禁了很多年,监禁的地址是这个区的 xx路xx号xxx,距离这里一千米。我的隔壁还关着一个人,叫和泉守兼定。对吗?

嗯......严格来说也不是隔壁。不过算了,你说的也差不多。如果走进去发现里面不是穿黑色制服的人呢?

把刚刚的话和他们说一遍,请他们帮我报警。

还有呢。

警察来之前不要跟任何人走,呆在人多的地方。我都背下来了,背在这里。堀川国广有点儿笨拙地戳戳自己的左胸口。

仿佛能够看见他似的,和泉守兼定含笑说,知道啦,你都已经记在心里了。

和泉守兼定也会和他聊一些自己的事情:堀酱不知道吧,我其实特别的帅气和可爱。如果我们能够见面,堀酱一定会在见我第一眼的时候就变成我的fan!他吧啦吧啦比划着告诉堀酱自己有多好看:fan说自己的眼睛像宝石一样明亮呀,头发看起来和真丝一样柔顺......堀川国广把这些也背熟了,即使没有亲眼见过宝石和真丝,也在心里知道宝石和真丝是外面那个世界里的好东西。

他还给堀川国广唱过歌。

真好听啊,堀川国广说。

当然啦!我当年红得不行,差一点就上了红白歌会诶!

红白歌会是什么?

和泉守兼定想了想,觉得很难解释,就说:是一个很厉害的房间,只有最厉害的歌手才可以进去唱歌。

哇,那兼桑好厉害。堀川国广说。仿佛脑袋里有那么一个雷达似的,他能感受到隔壁的兼桑高兴了起来。想着兼桑高兴了起来,堀川国广也变得高兴了一点。

兼桑为什么会知道我的事情呢?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堀川国广心头长久横亘着这样一个疑问,不知不觉的,他说出了口。

你的事情我全部都知道。和泉守兼定说。

逃跑的时机慢慢成熟了。准备逃走的前夜,堀川国广把要说的话要做的事背了好几遍给和泉守兼定听,每遍都没有出错,好叫他放心。第二天早晨,他们听见那个人上班关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和泉守兼定说:可以了。待会儿你找到警察,带他们回来找我。不要一个人回来,千万千万不要一个人回来,否则我会很生气,一辈子不和你讲话。明白吗?

堀川国广说,嗯,我明白的。我们一起逃走吧。我帮你打开门。

不行,你一个人是没有办法的,找到警察,再回来找到我。他停了一下,说:好,可以撞门了。今天吃饱了吗?

吃饱了!堀川国广精神地回答。

去吧堀酱!堀酱加油!堀酱加油!堀酱我是你的fan!

堀川国广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身力气,撞开一道门,又打开窗子翻出去。他走了三百米,便觉得双腿疼痛,摔倒了。兼桑叮嘱过:站不起来就爬。街上的人都看着他。所有的眼睛看着他。每个行人都比四肢着地的他高上许多,甚至别人牵着的金毛大狗都比他来得高大。他感到害怕,一阵眩晕。但兼桑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再次响起来了:堀酱加油!堀酱加油!堀酱我是你的fan!他忽然一口气梗在喉咙里,爬到了路口。那里真的有一个警察局,兼桑说得没错。有人走过来,扶起他,关心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他背起了兼桑教过他的话,与其说是背,不如说它像从心里流淌出来一样。另一个人走过来,问了他一些问题,但他已经无法做出反应了。非救出兼桑不可。非救出兼桑不可。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番自他学会说话以来每天都要不停温习的话。

警察突袭了那个地址,找到了堀川国广被监禁的证据。但隔壁的房间空无一人。警察告诉了堀川国广这个消息。怎么会呢......兼桑明明就在隔壁,不断地和自己说话啊。堀川国广迟钝的头脑忽然清澈透亮。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聪明又最不幸的时刻。

他说:你们为什么不看看墙里面呢。

他们最终在墙里找到了和泉守兼定的尸骨。和泉守兼定的失踪时间是一九九三年,死亡时间是一九九四年,很可能是逃跑未遂激怒犯人,因而惨遭杀害。尸体被浇筑在墙里。失踪当年,他是正当红的歌手,已经确定要上第二年的红白。他的失踪引起了很大的社会影响,但案件查到最后,失去线索,不了了之。在他死后三年,犯人诱拐了一岁的堀川国广,监禁在墙壁浇筑有和泉守兼定尸骨的房间里。堀川国广父母的寻人启事曾在电视上循环播放了一年,最终不了了之。

兼桑曾经说过:你的事情我全部都知道。

堀川国广逃出生天时,正是十五岁的年纪,时值二零一四年。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见不得阳光,他苍白得像一个鬼魂。二十一世纪刚开始的十年对堀川国广来说是缺失的。与此替代的是,在黑暗里,他和兼桑共同度过了二十世纪末。那真是如梦似幻的时光啊!他到现在还能够唱兼桑教给他的,那时候流行的歌曲。兼桑第一次教他说话时,告诉他现在是一九九三年。那是兼桑生命里的最后一年,堀川国广当时还没有出生。然而就在那个不见天日的房间里,两个人的生命微妙地重叠在了一起。

堀川国广坚强地活下来了。因为长得好看又乖巧,他去做了咖啡厅的服务生。遇到过温柔的客人,也遇到过刻薄的客人。虽然目前他很难对别人真正地打开心扉,但简单的人际交往还是没有问题的。他的日常生活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堀川国广每个月都会攒下钱来,攒够了就去买和泉守兼定的绝版唱片和写真。兼桑真是非常美丽的人。大家都说他是日本千年才出一个的瑰宝艺人。在已经过去的那段日子里,兼桑对自己说过的话并不是自夸:他真的和他所夸耀的一样好看和迷人。堀川国广搜索到他图片的那一秒,就立刻变成了他的fan。不,也许更早,在还没有见面以前,自己已经是兼桑的fan了。

某一天,堀川国广端着咖啡,被一位客人说话时的手势打了一下,咖啡全部泼在客人的衣服上。客人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看起来非常名贵。堀川国广急得要命,一边连声说对不起,一边掏出手绢给客人擦起裙子。客人非常通达,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是我的责任,我打到了你,你不用道歉的。

堀川国广忧愁地说:这条裙子摸起来非常柔软,一定是很好的料子吧。泼脏了这么好的一条裙子,真的非常对不起您。

客人说,你真的不用在意,这件事完全是我的过错。不过小伙子真识货啊。这条裙子是真丝的,上好的真丝。

堀川国广手里握着客人的裙子,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时何处。啊,兼桑的头发摸起来原来是这样的啊。仿佛真的摸到了兼桑的头发,他幸福而满足地呜咽了起来。

*中岛敦X芥川龙之介

我明白这个世界并非真实。我今年十五岁,在孤儿院长大。十五岁之前,我不曾去过任何地方。孤儿院里有一千个孩子,却大多不是真实意义上的人。我和他们每一个都打过招呼。“你好,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他们只会反复重复一句话。“你好,这里是横滨孤儿院。”“这是我的白虎小布偶,你愿意和他玩吗?”“你好,这里是横滨孤儿院。”“你能说句别的话吗?我可是真心想要交朋友的,你不理睬我,我会很伤心。”“你好,这里是横滨孤儿院。”直到我遇到R君。他反复端详我,问:“你真奇怪。你为什么不说:‘你好,这里是横滨孤儿院’?”

从我发现R君的那一刻起,我决心把我的一切分为两半,一半归我,另一半归R君。鉴于我是个十五岁的孤儿,我的一切听起来仍然微不足道,更不用提一分为二。我愿意把我的全部都给他,这样也许能增加一点点份量。

对不起,R君。我本想叫你高兴的。孤儿院多么无聊啊。我们每天上一模一样的课程:分析《麦琪的礼物》的最后一小节,研究三角函数的算法,练习三步上篮。日复一日。周围的人和事都是停滞的。所以在R君生日那天,我提议来这间老房子里试胆。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度过一个晚上,快快乐乐的,暂时从不正常的、无聊的事情里逃开。我准备了一书包的零食,把杯子里灌满果珍橙汁,神气地挂在脖子上。R君带上了火柴,瑞士小刀和纸牌。房间里很暗。R君擦亮了第一根火柴。火焰亮起的时刻,我们回忆起了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我们在此经历过的,九百九十九次的死。

死去,忘记一切,转生到孤儿院里,出于无聊,两人再度来到这间房子里探险,想起一切,又在探险中再次死去。忘记一切,回到那个孤儿院……

一旦走进这栋房子,我们就再也不能原路返回了。门从里面打不开。窗户是钉死的。在前方,始终幽幽飘浮着一个发光的选项:“退出游戏”。我们曾以为这是一条可行的路,但这之后,更残忍的事情发生了。选择退出游戏后,我短暂地失去了意识。醒来后,我置身一个陌生的房间。R君不在。我的手背下压着一封平整的信件,上面写着:

“恭喜你!你获得一次可以离开这里的机会。以下为两个选项:a. 杀死自己;b. 杀死R。选择过后,幸存的人能够到另一个自由的世界里去。”

R君终于能够获救了!我兴高采烈地选择了a。毒气逐渐充满密闭的房间。临终前,我模模糊糊地想:再也不能和R君见面了。想到这里,心里十分悲伤。再加上R君并不在,索性痛痛快快地哭了鼻子。假如我知道即将永别,刚才应该好好儿和他告个别哪。在另外的世界里,务必也要记得我啊,R君!

但我还是和R君再次回到这栋房子里来了。R君恢复记忆后脸色很不好看,骂了我一句笨蛋。R君在另一个房间里,大概也怀着“要是他能够获救就好了”的心情,选择了杀死自己吧。没有人幸存下来。新的循环又开始了。话说回来,这样的R君不也是超级大笨蛋吗!

这一遭过后,我和R君达成了一个约定:即使情况再糟,我们也不会选择“退出游戏”。再重来三百次,结局仍然不会改变。我们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杀死自己,不断回到这间地狱里来。我们是货真价实的朋友。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将永远被困在这里。孤独地躺在地板上,流着眼泪死去的感觉实在太不好受了。我可不想再来一次。

死过接近一千次的好处是,我们再也不像第一次那样害怕它了。我们转生后仍然带着之前的全部记忆,这意味着我们能够在新一次的探险中避开已知的危险。在已经死过一次的地方,我们不会再次死去。只要死去足够多次,我和R君一定能够找到两人一起幸存下来的办法。在此之前,不好好努力是不行的。

第一千次,我们的运气仍然不太好。我误打误撞打开了一间密室。借着火柴的光,我们看见里面装满了黄金,一直堆到天花板那么高。正当我和R君瞠目之时,门轰然关上了,怎么推也推不开。起先火柴还没用完,我们在微弱的火光里搬动每一块黄金,寻找出去的机关。第二天,火柴只剩下一根。我跟R君商量后,打算留下它,有最后的用场。我们摸黑扒遍了每一条墙缝和地板缝,也没有找到什么出去的机关。第三天,正当万念俱灰的时候,我的外衣兜儿里忽然滚出一枚小方块儿。这是我用零食骗过守门大狗后掉落的奖励。提示说,这个方块儿能够带我找到真相。也许里头有脱身的启示呢?

方块上有一个小小的揿钮。我按下去。它向墙壁投出一束光,自顾自地播放起影像来。这就是那个自由的世界吗?外边的世界可真了不起啊!我看着看着,逐渐出了神,全然忘记自己正身处险境。影像播放到最后,竟然开始介绍起一款游戏:“孤宅大逃杀!两个十五岁男孩关于爱、命运、自我牺牲的冒险!“随后光暗下来,墙上出现了一行字:”这就是我所承诺的自由的世界。是否再次尝试退出游戏?“

我气得浑身发抖。有人创造了这样一个世界。又苍白,又狭小,又冷酷。我们被抛弃其中,宛如孤儿。他在这个世界之外观察着我们,正如我小学时对着蚂蚁别墅发呆,写一篇观察日记。他对我和R君之间的命运有所察觉吗?两个十五岁男孩儿的命运,纤细的,透明的命运。这样渺小的东西循环过一千次之后,能够累积起来吗?能够让他稍微地赞叹一下吗?能够积攒成壮绝到足够令他落泪的故事吗?我们所经历的苦难,是否出自他的精心设计?爱,牺牲,悲剧性,我们就是为这样的审美而饱受折磨吗?这些东西真的要高过我们的喜悦?如果一个人真的崇尚这些,那为什么要在一个游戏的脚本里,通过如此卑劣近乎折磨的手段来得到它。

即使他向我们展示了另外一个无限宽广自由的世界,我和R君分别在两个房间里再次作出的,仍然会是同样的选择。

我们是自愿被这个异常的世界所困的。

第十天。我们的食物全部吃光了。水还有小半瓶。R君很少说话。我害怕他会在我之前死去,于是不断呼唤他的名字。

不要说话。R君说,你已经很累了。

可是我害怕。害怕你在我之前死去。我在这里守着你的尸体,孤零零的......我伏在他的耳朵上,小声地说。

我也很害怕,他说。

R君......我不喜欢这种死法。这里又黑,又湿,又冷。上次我们打开了错误的房间,被关在里面的精神病人追杀,从三楼落下,摔在房子外面的草地上,双双摔断了脊柱。那次可真疼啊,我们手拉着手等死。可是那次我们还有星星可看。

R君,你知道我这会儿在想什么吗?

茶泡饭?

嗯......有一点。其实我在想的是那篇课文,《麦琪的礼物》。为了给丈夫买一条表链,搭配他神气的金表,妻子忍痛卖掉了她一头美丽的金发。而为了给妻子买一整套的玳瑁梳子,丈夫卖掉了金表。他们最后得到的礼物都失去了用途。我念书的时候一直弄不明白。明明是两个笨蛋,怎么会变成圣人呢。可现在想起来好想哭。这就是我们的故事啊。这就是在那个毒气室里面发生过的事情。圣人的礼物是无用的。一直都是无用的。因为无用,所以才说是圣人的礼物。虽然大家失去了宝贵的东西,得到了完全派不上用场的礼物,可最后还是非常快乐。

R君,我好困......我可不可以稍微睡一会儿?

不可以,睡着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醒醒!醒醒!

怎么啦?我好像睡过去一会儿。

三四秒。

这么短?我可是梦见了一生那么长的事情。还流了眼泪。我可是死了九百九十九次的人噢!现在只有快乐的事情可以让我流泪了。我梦见我们在另一个世界出生了......我们在同一栋楼里面长大,进同一间学校,背一样的书包去上学,放学后去街上玩那种叫电玩的东西,就是刚刚那个方块里出现过的,有很多小人跳来跳去的游戏。我们一起毕业,去别的国家旅行。从普普通通的小孩,变成普普通通的高中生,再变成普普通通的大人,最后普普通通地在同一个晚上去世了。只要能够那样,就是幸福的一生了。我好满足。

我怨恨设计这个世界的人......但偶尔也会对他抱有感谢之情。我孤独一人在世上,忽然发现了你。你也在孤独之中发现了我。这正是这个无缘无故的世界上最后一点道理,最后一点可爱。

另外一个世界太大太自由了,令人害怕。在那个世界里,我们本有机会成为最好的朋友。但假如一辈子没有相遇。于是我梦里的事情统统没有发生。但在这里,我们总是能够相遇的。因为我们是这里唯独自由的两个人。即使死短暂地将我们分开,还会再相见的。

R君,你听说过狗地图吗?向田邦子的书里提到过。“狗的心中有份地图......这和人类认为的地图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哪里的电线杆和墙根处沾上我的味道。哪里有淘气包。哪里有人家给好吃的。哪里有钟情的母狗。全在脑海里绘成一副地图。”

我打开R君的手掌,画了一个方框,在他耳边轻轻说:这是孤儿院。手指点一下:这里是你的房间。再点一下:这里是我的房间。最后合上他的手掌:R君,这就是我的狗地图。狗心里的东西是很少的。就算在更广阔的世界里出生了,狗心里的东西仍然是很少的。

即使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不能遇见。R君,不要长大呀,要永远十五岁。不要去东京。不要喝酒。不要交女朋友。不要结婚。要记得我。

好的。R君说。但我们总会遇见。在哪一个世界都是。我会去找你的。

我们安静了好一会儿。我渐渐预感到不久后,我将要死去。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非做不可。

这里多么黑呀......光,声音,你我,人类,仿佛谁也逃不出去似的。R君,我们再也不能活着从这里出去了。唯一的好消息是,我身上还有最后一根火柴。在我们死去之前,让我再看看你的脸吧。

我擦亮火柴,捧着R君深凹下去的脸颊,凝视着他。火光把我的影子温柔地覆盖在他脸上。火光暗下去,火光消失了。

第一千次的R君,我也已经好好记在心里了。再见面时,就是第一千零一次的R君了。到时候也要麻烦你多多关照呀。

(两个人抱在一起,感到共同的寒冷。一个人呼唤 R君的名字。另一个答应他。声音慢慢小下去。最后谁都不能再出声了。房间里很黑暗。很安静。)

*月山习X金木研
月山今天穿着西服,对于同学聚会来说,这太庄重了。这庄重并不为了聚会,只为了金木一进门就能看见他。但金木没有来。大家热热闹闹吃着火锅。所有人的脸都隐在白雾里。他高中和金木研并不相熟,只是在走廊上撞见,互相点一点头的交情,也不好贸然问起金木的近况。幸好这个聚会上,大家早晚得把每个人都咀嚼一遍。终于有人问了:金木研呢?金木研怎么没来?

董香说:他前几年心脏一直不好,危险得很,当然不会来。

月山的漏勺哐当一声落在锅里,溅了身汤。

我出去清理一下,他说着,逃到洗手间去了。

水龙头空淌着水。

高中时,月山的座位排在金木左边。他上课的时候老偷看金木的左半张脸,看着看着,就记熟了。很好笑,到今天,一提起金木,他也只想得起那左半张脸来。因为害怕,他甚至没有和金木单独说上十句话。

要是那时候说点什么就好了。哪怕走过去问他几道题,今天的光景也许都会不一样。

他从洗手间回来。一推门,金木研端端正正坐在他座位旁边,还是高中生样子。这是不是白日梦呢?众人的脸依然被雾气笼罩着,只有金木一张脸,清楚得叫人心痛。他想,没错了,这是做梦,这次终于能看见他的正脸。

董香叫他,问:你怎么看金木看傻了?他才回过神来,着魔傻笑。

董香说:你见了金木怎么这么高兴,上学的时候倒不知道你们关系这么好。

他高兴过头,竟然说了谎:私底下我们是好朋友。高二暑假我们一起去过烟火大会的。说完才后知后觉心惊,拿几乎乞怜的眼光去看金木。

董香带点疑心,问金木:真的吗?你们居然骗过我们的眼睛了?

金木捧着水杯,垂着眼,点点头。

月山想,要来了。果不其然,金木的眼睛飞快地眨了三下。

金木撒谎的时候,眼睛会眨三下。这秘密只有月山知道。

高中时,金木递过一次病假条,说是发了高烧。班主任叫班长月山把作业和笔记带给他。月山怀里揣着只兔子,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应。那兔子慢慢死了。他写了张字条,把作业留在门口。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放心不下:金木没来开门,是睡下了,还是烧坏了呢?他忍不住折回去看看。走到路口,他看见金木抱着两三本书走过去,气色红润,能蹦能跳。他仔细一想,明白了:今天当红作家高槻泉来签售。金木喜欢高槻泉,全班都知道。他的作文里总是引高槻泉的话。

第二天,月山关怀金木:昨天我去你家送书和笔记了,你没应门,我以为你睡下了。你今天好些了吗?

金木谢了他:今天没问题了,出门前量了体温,36度。

说这句话时,他急促地眨了三下眼睛。

月山捉到了这动作。

散场后月山本有车接,他和司机说了一声,叫司机把车开走,自己和金木一同等公交车。冬天,刚下过一场雨,地上积出了一个水坑,月亮就弯弯地倒映在里头,虽然不那么圆满,但毕竟是月亮。月山几乎有种冲动,想弯腰把它抓在手里。

你心脏怎么样了?他问。

金木答:做了移植,吃着药,好多了。

他说:那就好。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金木说了一个很有名的广告公司。

有女朋友了吗?

有一个未婚妻。金木眨了三下眼睛,不自觉出卖了自己。

叫什么,什么样子?

叫利世,紫头发,戴眼镜,很好看。他一边说,一边无意识地把手放在左胸上。

能看看她的照片吗?

有是有的,可是我手机没电了……这次金木的眼睛没来得及眨三次。月山的脸飞快地凑近,像枚猝不及防的陨石落下来,亲吻了他。公交车缓缓驶过来,车灯的光从月山背上踱过去。他放开金木,说:你不像是有未婚妻的人。你吻得不好,舌头很笨,最关键一点,你手上没有戒指。

金木比月山早三站下车。他起身时,月山问他可不可以留一个号码。金木问他要笔,月山一摸口袋:大事不好,钢笔还插在被换掉的西装里。正当他慌神的时候,金木灵机一动,把号码写在布满雾气的窗户上。月山一边背诵,一边拿手指描着字迹,几乎像和金木手指纠缠一样快乐。车里很暖和,因而雾气很大,把外面那个冰冷的世界掩盖住了。从金木手指揩去的字迹里,月山望着他背对着自己,走过了一条街。月山看了很久,金木没有回头。

当天晚上月山做了个梦。梦见发生过的事:小小的自己和小小的金木,穿着一样的制服外套和小短裤,脚上穿着白色过膝袜子。

幼儿园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不那么练达,不懂得讨大人的喜欢和讨孩子的喜欢是两码事。自我介绍的时候,他学舌,讲了个在大人酒席上听来的笑话。假如在场的是大人,也许会为他奶声奶气地装大人而哄笑。但讲台下坐着的小朋友没有一个人笑。几十双眼睛直直地望着他,没有人懂得这是个笑话。月山等着笑声,一直等着,但那笑声迟迟不来。他慌了,两只小手不停地揉着裤角……安静像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

这时候,前排一个小男孩忽然噗嗤笑了出来。这一笑像是在面粉厂里打着了火。全班哄然。月山感激地去看他的脸。可那时小男孩已经不笑了。

事后月山对小男孩道谢,小男孩说: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个笑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这句话时露出一种慈悲的表情,这种表情在金木研脸上曾无数次出现,包括他在聚会上为自己圆谎的时候。高中时,月山凭这个表情指认出了金木。但他们已经长大。金木早就忘记月山。女生搬不动大桶矿泉水找他,男生假期没做作业抄他的,他救过许多人的场,月山不是唯一一个。


第二天傍晚,月山散着步,不知不觉走到那间广告公司的写字楼下面,下了很久决心,拨出了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月山的心也跟着它跳一下停一下。他渐渐以为这通电话要落空,此时金木居然接起来了。月山压抑着高兴问他:我在你写字楼附近办完了事,你愿不愿意赏光一起吃顿饭?

金木迟疑了一会儿,说:我不在写字楼,在外面……月山心里的小兔子垂下脑袋去。但金木研报出了自己所在的地点,问:方便来这边吗?那兔子死而复生,开心地点着脑袋:要要要。

一切都顺利得令人恐惧,完全按照月山梦中所见进行:两个人吃了一顿饭,喝了一点酒,在路灯下面接了吻,牵着手上了楼,邀请彼此参观身体。月山伸手去抓金木的手时,心里还有点没底。但他轻易就抓住了。金木的手像头认命的野兽跳进他手掌中央的陷阱里。

睡着之前,他用头蹭着金木赤裸的脊背说:我好快乐。我今天晚上可以死了。

金木说:千万别,早上我醒来看见旁边有具尸体,你要我怎么想?

月山睡了。不再做那个梦。梦里他打好了许许多多的腹稿,要对金木开口,和他成为朋友。他经过金木的课桌许多遍,还是一个字不敢说。醒来后一句话记不得。后来再也没有金木的课桌可经过:他去了另一个地方,上了大学,找到了工作。梦照做。一张桌子像个迷魂阵,走不出去。小时候他怕黑,父亲把他关在洗手间里面,关着灯,后来居然渐渐治好了。这方法治不好他对金木的恐惧:无论走过去多少次,他都同样胆怯。

从那以后,每个星期五晚上,金木都跑到月山家里去。有时候睡觉。有时候吃饭,看书或者电视。有时候回想高中的事。金木问:我们去过烟火大会吗?时隔太久,我记不清了。月山回答:去过,一定去过。我们还买了一条金鱼,叫梅诗金。金木说:我还是没有印象。但假如我真养过一条金鱼,我很可能叫他梅诗金。房间里没开灯。一辆卡车轰隆隆从窗外开过去,远光灯的光斑投在天花板上,像朵乌云慢慢移过去,投下均匀的阴影。

月山亲吻了金木。但金木没有望着他,眼珠随着光斑缓缓地移过去。月山没有进一步的动作。金木穿着一件T恤,缩在被子里,问:不做吗?月山摇摇头。狂喜已经过去了,他逐渐意识到,在那些交媾里,金木并不在场:他的眼睛永远不安,永远不会因为极乐而忘记焦点。他在看着一样东西,但月山是看不到的:在房间里,有一个巨大的,透明的,沉默的怪物。金木到这里来,不是出于爱情,只是为了逃跑。在防空洞里,在黑暗里,在性的快乐里,金木能够短暂忘记外面的轰炸,死亡和废墟。但防空洞里,灰尘仍然会因为外面正在发生的一切扑簌簌落下。

他把下巴搁在金木柔软的头发上,环抱着他,不敢用太大力气。七岁那年,他和弟弟叶一起堆了一个雪人。但父亲告诉他,太阳出来的时候,雪人迟早要化的。因为害怕,他紧紧抱着那个雪人。

它化得更快。

新年,月山到金木家里帮忙收拾杂物。金木的旧书和杂志摞成山高,堵在一个小小的杂物间里。月山一开门,它们就像泥石流一样哗啦垮下来。月山扒拉开书堆,正要站起来,发现手边一张旧报纸的头条有个熟名。

利世。在金木的谎言里蹦蹦跳跳的利世。即使金木在说出她名字的时候,压抑着声带,他仍然能感到,那名字像一根鱼骨头,长年累月地梗在金木喉咙里。

头条报道的是一桩陈年诈骗案。利世是个再厉害不过的骗子,做护士时骗过不少绝症患者的钱。事发逃跑时被一辆卡车撞死。由于她生前申请过遗体捐赠,她的上一个受害者,金木研,戏剧性地,得到了她的心脏。

这在当年是桩大案。但月山做着梦,并未意识到外界发生的大事。金木和他受到的伤害,都不在月山的梦之内。

金木听到一声巨响,从门口探出头来,问:月山先生你没事吗?月山想把那张报纸藏起来,可是晚了。金木的脸逐渐暗下来。他走过去,和月山一起收拾地上的书刊。

月山先生,十分对不起,能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吗?

月山走出门去。在他背后,透明的怪物冉冉抬起身来。金木笼罩在它的阴影里。

这次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不必用眼睛,用后脑勺也能看见它的真面目。

新年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过。月山不敢拨那个号码。他想:也许这段就这么结束了,如此草率,像被海浪冲上岸的无法辨认的残尸。金木打过来约他见面,他一点儿也不意外,明白这是回光返照时刻。

金木和他在公园的长椅上碰头,带来两杯热拿铁。月山接过来,并没有喝。他说了很多。人决心结束一切时什么都招供。

他说:你的确没有和我一起看过烟火大会,但那并不完全是说谎……我曾经梦到过。我给你捞了金鱼,带你吃了小吃,两个人穿得漂漂亮亮的,站在人群里看烟花。我快乐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但在梦里,我看不见你的脸,你的脸始终藏在雾气里面,像画里的山……一切都好像真的发生过……那种叫人兴奋得浑身发抖的快乐,不可能在梦中发生,因为它对梦来说,太过强烈了……

第二天我去上学。课上我仍然偷偷看你的左半边脸。你对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你对我的快乐一无所知。你明明在梦中拉过我的手……在梦中……一切都比白天发生的事深刻真实。

在白天,我们依然只是点头之交。

你记得小时候我们见过吗?你帮过我的忙。

金木望着他,茫然地摇摇头:五岁之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搞得好像那只是我的一个梦而已……我做过很多一厢情愿的梦……但真正发生过的事情,不过也是那些梦里的一个。

那天见你,也好像做梦一样。同学聚会后那通电话,我站在广告公司对面,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打。我看着一个个亮着的格子间,心想,你在哪一间里边儿呢?我知道那些格子不过是仓鼠笼子,但至少那个晚上,它们都是闪闪发亮的。可你没有从任何一间里走出来,跑向我。

我曾经为年轻时候的胆怯而后悔,想着要是鼓起勇气和你成为朋友,后来的事情会不会不同。但现在我不再后悔了:无论当时是否开口,是否和你成为朋友,爱情不该发生时,在任何一个时间节点上都不会发生。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

金木说:我才是该说对不起的人。

他捏着纸杯,慢慢坦白道:同学聚会那一天,我其实过得很糟糕。我被裁员了。在那之前,我好不容易从那件事里脱身,自以为正慢慢爬回正轨。忽然之间,那些力气全白费了。

但我一点儿也不难过,我早对广告这一行厌倦了,或者说,在那件事之后,我对什么都失去了热情。很奇怪,我心脏不好时,卯着一口气要活下去。后来病好了,却时时觉得活着没有意思。

我有几百万円的存款,不用担心几个月里的吃住。我抱着纸箱子,走到家门口,又不想回去,就坐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这个时候,我看见一个戴着帽子的高中女生,背对我,走过马路。上中学的时候,我特别讨厌这一身制服。我对学校有诸多不满,可是永远不说。这时候,我居然怀念起高中时代了。于是我临时改变了主意,跳上最近一班车,去参加该死的同学聚会了。也许聚会上会有很多可恨的人,但也许会有一直没变过的笨蛋。

然后你遇见了我。

对。那天晚上你吻我,我心里想:原来埋伏在这儿。第二天你打电话给我,我正坐在昨天那个站台上,犹豫着是接还是不接。那个戴帽子的女高中生又出现了,慢慢走过斑马线。一刹那,我决定接你的电话,你无论说什么,我都答应你。我想逃到高中时候的旧梦里去……那时候我没和任何一个人谈过恋爱,却比后来任何一个年纪都愿意爱人……

新年和你分开以后,我什么也不做,只坐在家门口的公交站台上发呆。每天下午五点,那个女高中生都会按时经过路口。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想和她说一句话。说句什么都好。我走到她面前去……发现她满脸皱纹。

我和她道歉,解释说,我只是看见母校的校服,感到亲切,所以想和她搭一句话。她没生气,告诉我这是她孙女以前的校服。现在的女高中生,裙边比膝盖还高上三寸,哪里有校服还是这种古董运动服样式呢。

和她道别以后,我哭了很久。我很对不起月山先生,一心只想从月山先生这里得救……但一切都不是我想的那回事……我多么幼稚啊,像一个美梦做到一半醒过来的小孩子,为了找到这个梦的下半部分,又睡了过去,但毎次做的梦都不是我失去的那个……哭完一场以后,我似乎真正康复了,去最近的店里吃了一大碗拉面,打算明天就去找一个工作,好好儿地,好好儿地过日子。

我知道世界上会有灾难一样的恋爱……我知道。他说着,下意识地把手按在左胸上,月山明白他此刻想起了利世。但可以拯救人的恋爱,也许并不存在。

不,那是存在的。只是不能在你我身上降临。月山想着,说出口的却是另外一句话。

你有没有爱过我?金木研?哪怕一点点?他问道,像所有可笑的痴男怨女一样。

金木研沉默着点点头。月山捕捉到他的睫毛飞快地眨动了三次,像一只屡屡从他跟前逃跑的蝴蝶,终于落网了。但他没有说破,只是任由自己颤抖的鼻息落在金木的头顶上。这个人仍然是他见过的人里,最诚实,最笨拙,最不会说谎的一个,尽管如此,他却比谁都明白如何伤害月山的心。

金木陪他坐了一会儿,走了。月山独自在长椅上坐到太阳落山。椅子前有一个小小的水坑,由于天冷,水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月亮在冰上升起来,今晚是圆的。他站起身。只要轻轻踩一下,月亮就碎了。但他抬起脚,小心地跨过水坑的边缘。

*吉良忍
忍从商店里出来。回宿舍有两条路。一条袒露在路灯下,显然是安全的。另一条掩在男生宿舍楼后面。上星期有人跳楼死在这路上。那时候是秋天。路边柿子树的果实熟了,没人摘它,它就摔烂在这路上。忍没亲眼看见那个人。她站在安全线外边,隔着人头,看见一块塑料布盖在一个凸起的人形上面。人死了,她应当兔死狐悲,但她不全然难过。空气里全是柿子腐烂之初的甜香。她站在人群里,尝到一点点过节的甜美。

这条路还有别的故事。远的要追溯到一九八七年。年轻女孩儿被抛尸在这路上。近的在去年期末,深夜两点,两个女生从这儿经过。忽然跑出来一个戴口罩的男人,抓住了一个女生的胳膊。另一个女生用力抓住她胳膊,大声喊人。男人怕有人来,跑了,才幸亏没出大事。忍是这件事积极的传播者。她讲这件事的时候脸上带点苍白的神情。但幸亏两个字的异味轻易把她出卖了。只有她知道自己是个叛徒。

忍总是走那条不吉利的路。大道上什么也没有,路灯下面垂着影子。她一个月要从这里走十多次夜路。黑暗是个噱头,总叫她以为里面有点儿什么。但路上没有恶人也没有鬼魂。每次她从黑暗里安全地上浮,回到灯火通明的大道上,她总有一点点遗憾。那遗憾很不合情理。但忍之所以能够轻快地活着,是因为她像大部分少女一样,拒绝思考她不能理解的事情。那一点不合情理被晚上的风一吹,很快就消散了。

她重新回到安全的浅海里。

忍在商店里结账。值夜班的是个年轻的男孩子。并不十分英俊。但身高刚刚好,长相也刚刚好,总而言之,这个人刚刚好。刚刚好就足够了。忍在商店关门之前又来了一次,买了一点无关紧要的零食。结账的时候她问:可以给我你的手机号码吗?这是紧要的。男孩没有拒绝她。于是这一切刚刚好,足以成为一个开始。她后来知道他叫吉良吉影,法学生,在这里打零工。再后来他们开始牵手接吻。再后来忍躺在床上,听着吉良吉影洗澡的水声,想:这才不过三个月。再后来吉良吉影考取了公务员。他们要结婚了。这一切在一年里发生了。忍遇见吉良吉影的时候是秋天。柿子摔烂在地上。今年秋天,柿子依然摔烂在地上。但她不再停下来看它了。

结婚前一个月,她和朋友开单身派对。十三岁的时候,她们穿着睡衣聊天。她问:假如你是一部影视作品的女主角,你觉得那会是什么类型的作品?朋友回答:犯罪题材的作品。因为女主角常常爱上犯人。

出于一种说不出口的不安,她说:我想成为韩剧的女主角。那种一二百集的,家长里短的韩剧。

就像所宣告的那样,她的朋友永远爱上恶人。朋友交的第一个男朋友是大麻贩子。后来又和杀人犯,黑帮打手,暴走族恋爱过。她刚交的男友是个无业的混混,一个相对温和的坏人。她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

恭喜你。朋友说。你终于要过上你想要的生活了。

谢谢。她接受了。她羞于承认的是,她也常常和朋友一起爱上那些迷人的坏人。但她说想成为韩剧的女主角,也并不是说谎。中国的故事里,有喜爱龙又害怕龙的人。

她醒过来的时候是早上四点。宿醉头疼。她到厨房里接一杯热水。我见过你未婚夫。朋友的男朋友站在门框边上说。她吓了一跳,她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那儿的。她说:是的。

我猜他一定是个恶棍,杀人放火的那种。

她感到被冒犯了,也许出于爱情,也许因为做梦的人被粗暴地摇晃。她说:至少他工作纳税。

纳税的恶棍也不少。女人总是被恶棍迷惑,但我能看得出来。

只有人渣才知道谁是真正的人渣,是吗?

是的。他懒洋洋地说。就好像只有女人才知道谁是真正的婊子。

她愤怒了。这愤怒不单单是因为他一个人,而是因为朋友那些该死的男人。他们上厕所从来不掀起马桶圈,把精液糊在毯上,有时候吸毒过量。其中一个总是想揩她的油。假使他有勇气睡她,她大概会更加尊敬他一点。

你为什么不去爱那些穿着三件套,为女人开车门的坏蛋?她想质问她。这才是犯罪题材作品里女主角的责任。但她看见朋友站在隧道出口,和那些垃圾一起抽着香烟,憔悴而满意,像是犯罪题材作品里的那些贫民窟少女,就问不出口了。她下定决心要照顾她,永远得替她清洗马桶,地毯,把那些垃圾塞到车里,送到医院去。假使她故意开得慢一些,也许那些人就死了。但她从来没有这样做。她连暗中使坏也不敢。

她想把这杯热水泼到这个下流胚子脸上。但朋友在楼上睡觉。她冷静下来,明白自己不能打碎这个晚上,像打碎一面不吉利的镜子。

他说:相信我,你的未婚夫是一个危险的坏人。正因为我是个不可信的人,至少这个判断是可信的。

她从那个人渣身边挤过去,没有看他一眼。

结婚前的一个晚上。她提议说:我们回大学里走走吧。故地重游。她牵着未婚夫的手,从商店通往宿舍的那条路上经过。她第一次感受到,除了黑暗,这里什么也没有。她要结婚了,和一个公务员。在夜风里,她异常清醒,明白在这条路上,残忍的事情再也不会在她身上发生了。她幸存下来。但这也许是种遗弃。她在绝望的幸福里参悟了这件事。黑暗里再也不会藏着什么了。与此同时,她不知道川尻浩作心里正想着与她相反的事:他愿意为这种平静奋不顾身。

一年后,朋友也结婚了。对象是个警察。年轻的时候,一切都好像是个幻梦,梦醒了,所有人都回到悲伤的价值观里来。年轻的革命者在同一种价值观面前都失败了,好像世界上没有它无法消化的浪子。

中国的故事里,有那种喜爱龙又极度害怕它的人。

婚礼结束的时候,她留下来收拾残局。朋友的丈夫和她闲聊了一会儿,问她丈夫是否还在做公务员。她说是的。他说:你的丈夫看起来不像普通的公务员。她明白他在暗示什么。混混和警察都在暗示同一件事情。她感到好笑:她终于有惊无险地和一个正经人结婚了,合乎一切社会规范的期望。这时候,却频频有人暗示她说:你嫁给了一个错误的人。

三年后,这个警察接受调查:据说是作为一桩谋杀案的嫌犯。她在厨房里切菜,唏嘘说:我们一周年纪念日的时候,他还送过我一只很好的手表。没有想到他是一个杀人疑犯。吉良吉影嗯嗯地敷衍着她。他坐在客厅里,看一份报纸。忍看向他的时候,他正从茶几上的水果盒里拿樱桃吃。樱桃汁染在他嘴唇上,让他那一对嘴唇看起来像双染血的薄刀刃。客厅的电视机里放着一支非洲草原的纪录片。狮子伏在羚羊颈上吃晚餐,鬃毛上结着血瘢。这场景让她心虚,切破了手指。她走进客厅里,把频道调到一档美食节目上。吉良吉影注意到她的手指破了,走过来替她吮掉流出来的血。他的嘴唇冰冷而颤抖。忍稳住手腕的战栗,这战栗并非完全出于爱情,想:他为什么要颤抖呢?没理由的。

时隔多年,她仍然能够想起那个无业游民带着轻蔑的表情说:我猜他一定是个恶棍,杀人放火的那种。她早该忘掉的,既然她从来不信。

电水壶响了。她抬头看向厨房。砧板上搁着码得整整齐齐的菜。火红的晚霞里,水蒸气升起来。她刚刚还站在那里,讨论一桩遥远的谋杀。

预报说要下雨。天气阴湿,看样子非下不可,然而好几天了,雨迟迟未下。一个名叫承太郎的刑警找上门来,向她细细询问她丈夫和几桩谋杀案的干系。她一律说不知。事实上,她也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的的确确明白,杀死几个少女的,就是自己的丈夫。她早该明白的。她对这一事实毫无惊讶。

承太郎走了不久,天降大雨,把她犹豫着没收的衣服淋个精湿。她给吉良吉影打了个电话,约他在公园见。吉良吉影在这个电话里听出了她不吉利的喜悦:就像那个傍晚,她在厨房里惊叹朋友的丈夫是杀人疑犯一样。他明白自己又将杀死一个女人。他愿意为一种平静的生活奋不顾身。

他走的时候带走了窗台上的盆栽。这是他养了十一年的盆栽,即使逃亡时他仍然带着它。不知为什么,他抱起盆栽的手颤抖了一下。他明明是杀人灭口的一方。这颤抖没理由的。

吉良吉影向她走过来。夜晚正在降临。她听得见。那条路上从未出现的恶人与鬼魂,在他脸上显形了。她所期待和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尽管晚了。从少女时代起,她总是悄悄逃跑,以免爱上恶人。但这次她向着反方向跑过去。

她踮起脚,与吉良在公园的林荫下接吻。也许这个人是从地狱里来的,带着硫磺与火。但她仍然能从他冰冷的嘴唇上,得到一个暂时的,迟到的天堂。杀手皇后的手悬在她头顶上。吉良吉影熟悉的头顶。他大可在此时此刻杀死她。这是他可施舍的最后一点慈悲:叫一个女人在她最幸福的时候死去。但那只手不曾落下来,和公园广播里那些谎报军情的大雨预报一样。

在那个吻里,温暖而静止的空气渐渐离吉良远去了。他在忍的嘴唇里尝到了苦涩的真空。他忽然呼吸困难,完全忘记如何使用每天锻炼训练有素的肺部。他的脸沉没在她背后的夜色里。在她无法看见的夜色里,在恶人和鬼魂中,一个婴儿渐渐在他脸上出生了,带着无辜的神情。吉良意识到一件悲伤的事情,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一切都哀婉而不可挽回了:他终于作为一个人类降生在世界上,如此迟来,在他出生的第三十三年的一个夜晚。他开始体味到初次来到世界,无法呼吸自如的知觉。吉良活了三十三年,谋杀过许多少女,逃过几次追捕,灭口过几个目击者:他的一生如此危险,然而在一个女人的嘴唇上,他第一次感到生死攸关。

我完了。

他站在大雨里想。暴雨打在盆栽上。

我曾经以为我是被选中,被赦免的。可以独处免于孤独,杀人免于审判,涉险免于绝望。我终于明白了:那只是患有铁心石肠这种残疾的人的特权。我正在失去它。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惧。我正在失去它。

菲茨杰拉德在港口和武装侦探社的合围下失败了,腿受了伤,变成了瘸子。他和太宰的关系反而因为这残疾倒向了平衡。太宰治不再害怕他,像害怕烈火,害怕永生花,害怕又大又圆的月亮。这平衡在菲茨杰拉德预料中:他本无残疾的必要。但是太宰治的爱太昂贵了,他不得不付出一个同等昂贵的价钱。

芥川在太宰治这所坏学校念了多年书,如今终于毕业,与樋口劫后余生。

他再也没见过太宰,除了一年冬天。那天下雪了,樋口偏偏要买冰淇淋吃。她原本在芥川面前很小心拘谨,如今却有一点女孩子撒娇的样子了。他们走了几家便利店都没有。好不容易在一家公园对面的小商店里买着了。樋口很开心,尽管被凉得眉毛直皱,还是大口吃着。出来的时候芥川望见一个中年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抽一根烟。不知道为什么,他留心多看了一眼,居然是太宰。太宰留长了头发,扎了一个小揪揪在脑后。他现在在抽女士烟,似乎终于学会一点爱惜生命。烟灰掉下来,把他的裤子烫一个洞,露出雪白的膝盖。他没有以前摄人心魄,仿佛终有报应:旷日持久的魔力在他身上消失了,他成为了一个普通的中年人。芥川望着他,想,我少年时为什么那样迷恋他呢?然而爱恨都模糊了。如入魔障的少年时代过去了。光鲜亮丽的时刻过去了。不再有一个供人饮宴狂欢的晚会,不再有人能够喝酒,唱歌,彻夜跳舞。美人倒下,回复稻草人的真身。闪闪发亮的马车,也全都变成老鼠拉着的玩具。

一个金发男人拿着报纸走过来,被他拿脚勾一勾,停下了。他指指脸颊,于是那个男人顺从他,亲了亲他的脸。他还是和第一次见面那么轻佻得叫人没法拒绝。

此时此刻,芥川忽然意识到一个残忍的事实。太宰是永远不老的。只是他的少年时代过去了,他不再有资格领受这个人的魔力。他被排除在那个时刻之外:太宰仍然在那个场所里纵情游戏。仍然有一些人持有入场券(那个幸运而可怜的金发男人)。然而他再也不能进入那个时刻了,不得入场,只能参观这个时刻之外残忍的真相:宴会的残羹剩饭,稻草人,冒牌马车......无论他如何回溯,都始终只能到达一切都已结束的时刻。

太宰站起身来。仿佛有一种遥远的感应,他掉过头,望见了芥川。他笑一笑,点了点头,芥川也这样回了他。旁人都不知道。雪太大了,在一个对视里落满芥川眉毛,叫他有了那么一点壮年猝老的意思。芥川和樋口走过了街角,把太宰抛在身后。樋口的嘴唇冻得红通通的。她挖了一勺冰淇淋,递到芥川嘴边,芥川乖乖吃了。我终于摆脱那个人了,我应当高兴一点的。他心里想,然而眼泪落下来了。一个曾经困扰他许久的世界终于远离他了,虽然他在这世界里吃过许多苦头,但是望着那个世界逐渐地,永远地对着他关闭,他还是哭了。无论一样人一样事有多么糟,只要不再能回头了,仿佛都变得珍贵而可以原谅。樋口问他,怎么无缘无故哭了?他把脸捂住了,说,冰淇淋太凉。

“我曾经非常非常年轻过……年轻得几乎不被任何事物伤害。但年轻是一支短期的疫苗,比卡介苗还短效。我不会永远对痛苦免疫的,它迟早会回来,带着巨大的利息,在一个晚上跋山涉水而来……如此迟到,像是令人不能承受的星光,从亿万年前慢慢走过来了:它们出生的时候,地球上也许什么也没有……没有人,渡渡鸟,恐龙,两栖动物,第一颗细胞……没有痛苦。它们出发时我们还是古海洋里一个随时会死的可能,它们到达时我们却要偿还这笔利息。每一笔债务终要归还……每一笔。包括我们未曾意识到的那些借款。”

请认真看着这张照片——不,请不要说,它没什么可看的。我相信您不是一个迟钝的人,您能够发现这张照片里的鬼魂,无论它怎样费尽心机隐藏自己,我相信您能够抓到它。

这是我四岁时,在春节的大街上拍的一张照。那个时候我们还用胶卷,数码相机还是未来一个不太清楚的影子。但后来时代变了,当时还是鬼魂的东西,在今天都变成了活物。比如说数码相机。比如说照片里的那个鬼魂。愚笨的人不会发现这张照片有什么不妥。一个四岁的孩子,还是一团没被捏好的陶土,甚至说不出来他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当然,再过十年,或者更短,他会逐渐成形,到时候就明白他到底是不是个美男子了。但现在还看不出来,这枚种子长的是麦子还是稗子,要是麦子,以后会不会害白病。但这些都用不着操心,因为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人应该把自己交给命运,而不是抑郁症。

现在他仍然在父母的怀抱里,穿得很厚,像一个节日的花气球,被各种卡通形象的氢气球环绕着。可能因为彩印的问题,卡通形象的笑容被扭曲了,显得比高兴更为过激,像一群得见天国的宗教狂热分子。他,不,我,我拿着冰糖葫芦,拿着棉花糖,拿着草编的蚂蚱,拿着糖人,端坐在母亲的怀里。过年时大街上卖给小孩儿的东西我都有一份,我满不在乎地把我的财产兜在怀里。但我还是个孩子,拿不下这么多东西。一个面人儿从我怀里漏下来,我的父亲眼疾手快,弯腰接住了它。然后,咔嚓——不知道是谁按下了快门,我,家人和鬼魂停留在了同一张照片里。

这幅照片到底有什么令人毛骨悚然之处呢?孩子,父母,节日战利品,人群,高兴的人群……但有一些聪明的来客打开我们家的相册,看到这一张图,会问:他在看什么?

没错。一个孩子,我,被我的战利品包围了。整条街道上,所有被孩子垂涎的玩意儿我都拥有了一份。但我只是把它们抱在怀里,没有对其中任何一件产生非凡的兴趣。那我在望着的是什么?是什么吸引了我,是什么的引力能够超过我已有的战利品,让我露出了和周围卡通气球一样过分夸张的笑容?我望着那个东西的眼神不属于四岁。我本不应该有那种邪教信徒的眼睛。

我的父母面对这种问题会说,啊,我也不记得,然后转向我,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你记得吗?你小时候在望什么?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我当然会说不记得了。然后相册会翻到下一页,所有人都会忘记那个照片里的鬼魂。

但我明白我父母知道些什么,只是不说。已经知道答案的人是不会再向他人去寻求答案的。但我能感觉到他们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恐惧,恐惧语言的力量,恐惧一旦说了实话,有什么就要成真了。神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那是神,人没有这种力量。人只能一语成谶。

我始终没有忘记鬼魂的事儿。我努力回想了很多遍,我到底见到什么呢?但我已经忘记了。我四岁的记忆,在新陈代谢里死去了,但鬼魂没殉葬,还活得好好儿的。我猛然领悟的时候,命运已经发生了。当我摸着礁石逆流抵达那个瞬间的时候,为时已晚了。四岁的我并没有意识到,那一天,我看见了鬼魂,因而我根本不会记得它的样子。鬼魂不会站在一个人面前,堂堂正正,说:我是来杀你的。更何况,我被它吸引的时候,完全是不自觉的。

因而想要揪出这个鬼魂,我必须舍弃第一人称。不能称那个四岁的孩子为我,而必须说:他。我必须成为旁观者,在那个孩子的眼睛里寻找一点鬼魂的倒影。一个人看见的东西,都会在他眼睛里留下影子的。但那个影子在他移开眼睛的时候就逃走了,不会长住。但那个拍照的人帮了我大忙,他把鬼魂关在了孩子的眼睛里,从而让我有蛛丝马迹可循。

看着那个孩子的眼睛。看见摄影师背后的东西。看见相机不能大声说出来的东西。那天是春节,正月初一。地上全是鞭炮和烟花的碎尸。街上全是人。人。人。这应该是一年最高兴的时候。高兴之后邪魔外道可都要来了。所以这一天里禁止谈论死,谈论病,谈论那些在路上的恶鬼,好像不说,他们就不会来。我看见卖烧烤的人。卖巴西龟和兔子的人。看见氢气球。看见套圈的摊子。看见一个俗世的天国。在这个天国里,小孩儿都堕落了,拉着衣角乞求父母买东买西。在这个天国里,只有一个人唾弃天国。只有一个四岁的小孩,穿过鞭炮造的云雾,直视着地狱——

我望见的是一个乞丐。失去了双腿。毁过容。一个只有上半截的,面相很难称之为一个人的人坐在蒲包上。我被这样的景象吸引了。仿佛感受到我死死纠缠的视线,他转过,和我对视了。然后,咔嚓——他被关押在照片里,成为了一个不能被看见的鬼魂。

这是命运。我的命运在我四岁的时候,对我显现了自身,诉说我在余生里将不断被地狱吸引——哪怕这个世界对我展示出它乐园的一面,让我看见那些再好不过的东西,我仍然直勾勾凝视着它的瘢痕,凝视着地狱黑气环绕的入口。

我对地狱抱有狂热。我对地狱抱有世人所不能及的狂热。这一点在我四岁的时候就注定了。

在我明白这些之后,我开始信任命运了。当我找到这一个答案之后,越来愈多的提示开始苏醒。雪化之后仍然有更多的雪要化。

我有一个舅爷爷,在六十八岁的时候跟团旅游。中途大巴停下休息。他忽然想小便,非常,非常,非常想小便,好像不小便就会当场死去一样。他下了车,在路边开始撒尿。然后他听见轰隆一声,回过头,看到燃烧的大巴,气流,破碎的尸块和在烈火里大声哭嚎的人。一块滚烫的皮肤,啪,一声,随爆炸气流拍在他脸上。他提着裤子,仍然淅淅沥沥地尿着。

他频繁把这个故事在重大场合提起。好像幸存本身就是一个伟大冒险故事。但不断听一个死人的故事对我们实在太残忍了。而且在这个故事里,尸体都是碎的。

他七十二岁过马路的时候被渣土车碾死了。也是没有整尸的死法——至少没有整肠子和整头颅。我们再也不必听那个死人的故事了,我们听了四年,实在受够了。真好。

但后来我明白了:整件事都是针对我的,是一个大型的警告。我不能逃离我的命运,也不能背叛它。这一点是真的,命运用一个老头子的生死警告了我。

这一点是真的,否则我不会在此刻讲这个故事给你听。在明白一切以前,命运已经在我身上应验了。鬼魂成为了我。我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死过一次,并且活过来,成为一个重症精神病人。

一切在我二十岁之前都是正常的。或者说,不那么奇怪。我在一个不错的大学念商科,第二年我就因为缺课太多被劝退了。我仍然呆在北京。我的父母并不知道我已经退学的事情,仍然给我打生活费。我早上起来就喝酒,和朋友一起玩女人,做爱,睡觉,醒过来,喝酒,再做爱。女人和朋友都好像是露水一般。我一天里最清醒的时刻是在深夜。我坐起身来,听见身边女人沉重的呼吸声,望着窗外没熄灭的街灯,忽然就流下了泪水。我是一个废物。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我欺骗我的父母,但对素不相识的女人坦诚——这也是恶行,对陌生人坦诚是罪恶的。我拿着我父母的钱挥霍,我自己是不能赚钱的——我是一条虫子,不寄生在别人身上是不行的。我是多么笨拙啊!除了寄生以外,我不懂得怎样和人相处。每次要见一个陌生人,而且不是最后一次见这个陌生人,我都会紧张得口吃,眼含泪水,恨不得在见面之前暴毙。人为什么非要有社会性不可呢?一个人难道不能全然孤独地活下来吗?我感到自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绿水坑里,水坑是死的,漂浮着小伞一样的霉菌。每天都有孑孓出生和死去。可是,天哪!我这种人怎么有资格去轻视水坑呢?

每次一想到我要遭报应,我将来要在地狱里受苦,我的心里都会感到很轻快,灵魂快活得都要飞起来了。天亮了,天又一次亮了!多么值得庆祝的事实啊,我必须喝一点小酒庆祝一下。

说到底,地狱只是我一个人自己造的。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乐园,我偏不去看,非要无事生非,创造一个地狱出来。一个人,为无可厚非的事所苦,又要为无可厚非的事死去了。

在一个晚上,我的一个朋友说,我们创了一个自杀俱乐部,你要加入吗。一起喝酒的人纷纷点头。在这样热烈的气氛里,我不能表现出冷淡。长久以来,纵情声色并不能使我消瘦,但我注定一事无成这件事,让我憔悴了不少。我是注定一事无成的。要做成点什么,非得坚强,非得和人相处,互相帮助,甚至有的时候,非得没有良心,铁石心肠。我是不行的。我想过逃跑,但是逃到哪儿去呢?哪儿都有人。人。人。人是世界上数量最多最不值钱的动物。但那个朋友的提议点亮了我头上的灯泡。对啊!死。死是万能钥匙。要是害怕什么事情,死了不就可以不做了吗?我不也常常这么想吗?我喝了很多很多酒,只觉得自己漂浮在水面上,是具一了百了的浮尸。我忽然一点都不怕死了。我喝干了一扎啤酒,把瓶子拍在地上,喊:来吧!算我一个!

我们那天晚上筹划了很多。我们很兴奋,像陈胜吴广一样,要干一件大事。我们商量好了:一个月以后,我们要在聚会上喝带砒霜的饮料,集体自杀。

之后我们仍然见面。吃喝玩乐赌,仍然享乐无度。没一个提起要集体自杀的事情。但不提不代表这件事被忘却了。我们的享乐开始带有一种不一样的空气。好像一个暴君已经明白了他注定要被砍下头颅的日子,于是日日夜夜酒池肉林。这是最后的享乐,带有秋天最后一只橘子绝望的甘辛。死是一个被我们孤立的朋友,依旧在场,看我们打牌,输输赢赢。每一张牌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日子终于来了。我喝了很多很多酒,那天的事情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最后的疼痛。天花板逐渐模糊了,我很疼,浑身抽搐,但想到疼痛之后就什么都结束了,反而感到轻松愉快。我慢慢陷入了黑暗里。

我醒过来了,浑身疼痛。房间里满是鸳鸯火锅的香气。

你终于醒啦?

我缓缓转过头去。一群人围着炉子吃火锅,他们都是俱乐部里的人。他们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对我,对他们还活着这件事。房间里还有其他人睡着,面色红润,并不像死了。

我问道:我们都没有死?

不,一个人含着燕饺嘶嘶吸气。死啦,死得透透的。

我回头看看窗外,看见雾气里的新中关和欧美汇。我说:我们.......在海淀???

嗯,算是。不跟你说啦,我吃完这口豆腐要去换夜班啦。说着他站起来,穿上大衣,戴上口罩,出了门。

我说,在海淀不就说明我们没死吗?

不,不是同一个海淀啊。怎么说?这里是地狱......不,不能说地狱吧。反正我没见过刀山火海。这么说吧,这里是死后的世界。

我站起来,穿好大衣。他问:你要干什么?

我说,我要出门走一走。

这么大雾霾你不戴口罩?

我说,反正我都已经死了,难不成还能再被毒死一遍?

关门的时候,我听见他喊,诶!你既然醒了就要摊房租啊!

我心里说,摊个屁。我他妈都死了!

我走在大街上。我是在是十二月份死去的。这里的海淀也是十二月的海淀。人行天桥上全是人。人。人。我每次从人行天桥上走过,都会想,求求你塌掉了吧,求求你轰隆一声塌掉,让我从天上摔下来死掉吧。前面有一个男人走过来,把一张传单塞到我手里。一路走过来,我已经收了厚厚一叠传单了。我蠕动了两下嘴唇,还是说不出拒绝的话。也不能假装没有看见一个活人,走过来,塞给我一样东西,不由分说。为什么世界上有这么多不由分说的事情啊?

每个月生活费花光了,我都只能借住在认识的女人家里。她说,你怎么就不能自己去挣钱呢?在北京,有出车祸死的人,有跳楼死的人,有被杀害的人,但绝没有不能挣钱自己饿死的人。你为什么不肯去工作呢,哪怕发个传单都是好的。我伏在她的膝盖上,哆嗦着嘴唇哭了。她的膝盖小小的硬硬的,像是一个小小的岛屿。我乘坐的飞机在空中爆炸了,我幸存下来了,这个小小岛屿的植被接住了我。但我感觉到就连这块海洋上的小小土地都在崩塌。我说不行的,我不行。至于为什么不行,我自己都不清楚。我为什么害怕人群呢?对我来说,需要和人打交道的地方都是地狱。哪怕不用那么情意绵绵,人就是地狱。上帝造人的时候造出了我这个次品,多出了一个零件,日日夜夜这个零件都在疼痛。

我站在马路中间,大声笑了起来。没错啊!地狱就是这个样子啊!这就是为我准备的地狱啊!只为我准备的地狱。别人都不会在这个地狱里感到痛苦。我的报应来了!来了。我还能怎么办呢?死去的人还能再死一次吗?下一级的地狱还会是一个人间吗?死不再是钥匙了。我手上一把钥匙都没有了。没有一扇门是为我准备的。我只有一个地狱。

我一边大笑一边淌下眼泪来。一辆敞篷车迎面驶过来,狠狠给了我一下子。我被撞得飞了出去。地狱的天真蓝啊。远处的小吃店正在拆一块鲜红鲜红的招牌,咚的一声落了地。一个小姑娘穿着粉裙子从马路对面走过去,听见响动,手一松,Hello Kitty的气球飞上天。我摔在地上,脊椎大概碎成了粉末。车没停。司机扯着嗓门喊,想死别站马路中间啊,去找公安局办投胎!

投胎之前会给我消除记忆吗?

会,而且会把你的智力降低到新生儿标准。

投胎。如果不能再死去一回,那就把什么都忘得干干净净,再活一遍,再把希望寄托在后来上,这不是我一直在做的事吗?

好吧,那就投呗。我说。好像这个决定是一个骰子上一个轻佻的数字,一个不可靠的随机性……我不正是依赖着随机性而活下来的吗?

交成长金吗?办业务的女士说。投到上流家庭交一百万,中产五十万,工薪十万,对父母亲戚身份有要求额外加钱。对智商外貌有要求额外加钱。这是我们的价格表。

不用了。

不交是对的。她咬着水笔头说。上次有个人,交了五千万,想投到王建林家里做儿子。没成功。王思聪都多大人啦,他们家不打算再要小孩儿的。

那你们能想想办法吗?

想什么办法。人是有自由意志的。我们死后世界管不了。把魂拖回来重投了一遍胎呗。我们这里虽然有消协,但是你想啊,投胎之前都要喝药的,记忆啊知识啊,全洗没了,智力水平也洗成新生儿标准了,怎么打12305?就这么糊弄过去啦。人是有自由意志的。人类的胜利是自由意志的胜利。胜利归于自由意志,失败则归于命运。

真的吗?

假的。没有命运。我们老板哪儿有闲心一个一个都编个命运啊。Higher plan全是扯鸡巴蛋。这是一个无神论的死后世界。我们早上还抽背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但这么说让人安慰。也有希望。安慰可以让很多产业挣钱的。你没交成长金,只能投最穷的家庭了。要买个福袋吗?福袋都是从条件差的家庭里挑出来的好一点儿的家庭,一千块一个,但不会告诉你家庭的具体情况。

我没有钱。

她对我笑笑,说,命运。

最后一个收费项目,是我私人提供的。可以查询你的前世,十五块一次。

那查吧。我觉得耽误了她那么久,竟然没办任何一个附加业务,这是一种辜负。所以我答应了。

我看着她查数据库,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我仍然会投胎到我生前那个时代吗?

她打印一张单子递给我,一边说,难说,灵魂的数量是固定的,不会老,不会死。出生人口太多啦,有时候投胎的人数不够,我们可能会让一个人回到他前世所在的时代里。或者更往前的时代。

我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看到了太宰治。然后她把针头扎进了我脖子里。

不要害怕,她说,只是例行程序,消除记忆。

我还没有准备好啊!

行动力!你要有行动力。准备是种安慰,即使准备得再好,你也没办法保证自己成功的。走吧!

等等?假如针剂对我无效呢?

我们在人间有善后机构,精神病院。别担心噢,拜!

我在睫毛缝里看见她挥手和我告别。

我在大街上醒过来。恍恍惚惚想起曾经去过地狱。想起曾经活过无数次,又无数次一事无成地死去了,大奸大恶大慈大悲都和我无关。想起在无数次的失败里,那个小小的安慰。我曾经是太宰治。在无数次的失败里,我终于以失败者的身份获得了一回声名。我在大街上大声笑了起来。我是太宰治啊!在无数个轮回里,只被人浅浅赏识过一回的太宰治。只被人承认过一世的价值,在其他转世里,太宰治仍然无声无息地死去了。时值冬天的末尾,人间和地狱分享了同一个季节。行人从我身边走过去,和以往一样,没有人对癫狂的我投以视线。春天快来了,我依然穿着厚呢子大衣,出了薄薄一层汗: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光景,我很少因为开心而出汗。

接下来的日子并不好过。我醒来的时候一身邋遢,大概是个街头的乞丐,面部毁容,失去了双脚。身上没有任何证件,街上的乞丐也并不认识我,反而称呼我为新来的。我只能继续以乞讨谋生。但这并不要紧。我躺在地上,捉着三月的虱子,感到轻松愉快。

但有一天,我的疑虑忽然产生了:太宰治即使身为太宰治,会为这一事实感到高兴吗?太宰治应当厌弃万物,万物里包括他自身,别人,以及别人对他价值的肯定。如果,我是真的太宰治,我应当极度厌世。为什么知道这一事实后,我反而更加轻松了呢?我是否在扮演太宰治呢?

想到这一点,我如坠冰窟。在人间生活了一个月,死后世界的印象渐渐模糊了。我甚至不能确定我和那位办公的女士真的有那么一场谈话。

又一个月之后,一件大事发生了。我被送到了收容所。收容所的人员询问我的姓名。我该如何回答呢。我真正的名字已经死去了,我此刻应该是一个被消去的户口。关于此生此世,我的确一无所知,也漠不关心。没有名字,没有身份证明,人仍然能够活下去,甚至更为轻松惬意。实在没有办法,那位女士带我到警察局验了指纹,得知我的真实身份后,警察惊讶得摔了一个杯子。(大概因为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我第一反应就是逃。但我没有双脚,毕竟慢了一步,被抓住了,脸被按在冰冷的地面上。那个人一直重复着我上一世的真名,我对这个名字后面沉重而无价值的一生感到害怕。我哭了,脸在冰冷的地砖上滑动了。我哭喊着说,不,我不是这个人。我是从地狱里回来的太宰治,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叫我那个名字。

他们大概对我的言辞感到极度震惊,我身上的力道松了一松。但当我试图挣脱的时候,我又被死死按在了地上。

她说得一点儿没错,如果死后世界那套消除记忆的方法出了差错,精神病院就是一个天然方便的善后机构。我坐在病房里,一个护士正在试图对“我是太宰治”这一事实进行证伪。

(“你所陈述的生平是人人皆知的,这不能证明你就是太宰治啊。”

“但如果我回忆起为人所不知的往事,你也同样无法证明这些事的确在太宰治身上发生过。“

”那你总该记得一点和三岛和川端的事吧。“

”说实话,因为年代久远,以及死后世界使用药物消除记忆的缘故,我记不太清了。“

”那你确认死后世界的事情真的发生过吗?”

“肯定发生过,细节或许值得推敲,但一个精神正常的人是不会无端揣测死后世界并信以为真的。“

“你精神的确不太正常啊,不过很奇怪,你几乎非常清醒,逻辑也说得过去。但你不会是太宰治本人的,无论你如何坚信,你只是太宰治的消费者和误解者里的一员。”

“你凭自身感受判断一个人是否可能是太宰治,这种行为本身不也是一种妄加推断吗?”)

她的努力无疑是徒劳的。她看着我吃了药,告诉我,我的父母在早年因为一桩车祸身亡了。我伤心地哭了一场,但同时又有点欣慰,毕竟他们死后不必再被一个人形寄生瘤拖累了。我很久没有看过报纸,对日期和年份也完全没有概念。我拿过她递给我的印有新闻的报纸,发现日期赫然是我死后的两个多月。我难道投胎到了我生前的年代吗?这一点不是没可能的。那位办理投胎的女士和我交代过。

她留下一份当天的报纸离开了。

我瞥见了一幅可怕的图,在报纸头版。照片里是我的朋友们,办理投胎的那位小姐,以及那天在死后世界撞到我的司机。我颤抖着手拿到报纸。新闻里说他们承认自己的罪行,以朋友的身份诱拐了一个男子,并且对他毁容,切除两腿,借此控制他,并且拿该男子的护身符作为信物向其父母敲诈。在得到赎金后开车将其父母撞死,逃离现场。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几乎不能思考。我重新看了一遍那份旧日的报纸,途中的车祸现场极其惨烈,图片经过处理,根本无法辨认那是否是我的父母。很微妙的是,两则新闻里都打错了我母亲的姓:我母亲姓张,报道里写得却是章姓。我再次看了一遍当天的报纸,发现他们招认已经杀死了那名男子,并且抛尸在五道口一带。那正是我醒来的地方。世界像万花筒一样在我脑子里急剧旋转。我大喊一声,踹开门,跑了出去。一切都在旋转,人,天花板,长椅,担架。我踉踉跄跄从人群里跑过去,跑过去,跑到了走廊的尽头。那里什么也没有。旋转和声音终于在此地停止了。我转过身,看见一扇门。一扇紧闭的门,也是一个命中注定的邀请。门里有什么在等待着我。我屏住呼吸,推开了它。

一个小男孩坐在办公室椅子上,闻声看向我。他的长相有种令人惶恐的熟悉。他对着我,打开了书包,倒出了一大滩玩物。泥人,巴西龟,草蚱蜢,棉花糖,变形金刚,小汽车……玩具像潮水一样铺满房间,溢过了我的脚背。但他仍然没有停止,书包里是一个未知的令人恐惧的黑洞空间。我站在原地,看进他磁铁的眼睛,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一个两腿尽失的毁容乞丐,在那个乞丐的眼睛里再度看见新年景象,看见喜气里那个被地狱吸引的孩子,再从那个孩子的眼睛里看见我,看见那个地狱里死而复生的人……门轰然打开了,他把眼睛移开,我切断了和他之间的联系。我随着他的视线回过头去,看见了那个穿着白色外套的女人。

妈妈。

我颤抖着嘴唇,和那个孩子同时说。

*吉良我 *未完成
我:肤白貌美十四岁少女 吉良:世界史老师,连环杀手
故事的梗概:我爱吉良老师。在吉良先生的家里补课时,我偷走了一张瓦格纳的唱片,洗掉了一部分,刻上了一段牙刷广告歌。在他发现这件事前,我首先发现了他是一个连环杀手。我提出我想成为他的共犯。试用期内,我和爸爸妈妈撒谎说要去参加一个奥数集训营,和他去了一趟海边玩儿(五月份)。海滩上,一个女孩子和我说话。吉良先生中意她,要我带她回宾馆。我们一起谋杀了这个女孩子。以下为我的杀人感想。
我坐在宾馆床上看电影。四个小时的美国南方爱情故事。我抱着一袋薯片吃,拿小腿勾着她的小腿晃荡。多么奇妙啊。在她活着的时候,我并未感到亲切,也不觉得我们能够成为朋友。然后在她死后,同一个男人把我们联系起来了。人和人之间的好感那么轻率,像个失恋轻生的女孩儿。 我想到另一件事情。我六年级喜欢一个男孩儿,告诉了我的朋友B。B说,另外一个女孩儿C也喜欢他。出于一种奇妙的际遇,我和C后来成为了朋友。逛街约饭看电影。再后来我们睡一个床,对天花板讲悄悄话。一个从未出场的男孩子,是连接我们的一座危桥。像一个地下接头的暗号,也像一种被加密过的语言。此后他也一直没有出场,直到我们绝交。但在我们仍然同时暗恋着那个男孩子的时候,我的确有过一点点幸福,恍惚以为和她大屋同住大锅同吃过一辈子。 我望着死者年轻的脸,想,我这辈子一定不得好死。但至少我现在是快乐的。报应要来就来吧,明天来,今天我依然嘻嘻哈哈。牛鬼蛇神在赶来的路上,但今天不会到达。今天我仍然和吉良先生一起,挥舞锤子。电视里郝思嘉抹着眼泪说,Tomorrow is another day。 我想过怎么死去。我和吉良先生坐在他的甲壳虫里。警察在掩体后开枪。一百枪,甚至更多,把我们打成两只筛子。车里放着那张被洗过重刻的瓦格纳的唱片,枪响的时候,女孩儿唱起了全力歯ギシリLet’s go! ギリギリ歯ギシリ Let's fly!牙齿健康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啊!带着一口四环素牙死去是羞耻的,法医验尸时,即使我死去了,也务必紧咬牙关。 在我们死后,新闻报道会说我们是一对作案的情侣。生前不能如愿,就在死后在别人的口舌里沽名钓誉。吉良先生不会老,我也不会被抛弃,我们是悬崖下两具拥抱的尸骨,想知道真相的人拉一拉我们的脊梁,于是我们都成为了尘土。但其实我们不是相爱的。我们是天然的敌人。第一次爱人的少女,和不能被火焰点亮的男人,我们是天然的敌人。

*2014.12.29
少女气球不是少女的气球。是一个少女常年在大风里走,脖子风化侵蚀,断了。少女的脑子里有非常非常轻的空想,比空气还轻,所以它飞起来了,像一个节日的氢气球。有空想的脑袋会去寻找另一个有空想的脑袋,收割它,让它成为另一个气球。最后城市里飘满了少女气球,不能够空想的脑袋都沉在地上。

少女气球们很高兴,终于能摆脱身体啦,我们梦想过的飞翔终于实现了。她们开了一个巨大的趴庆祝,没日没夜地讲故事,比十日谈里的男男女女还疯狂。但空想从这些故事里逃走了,像氢气从气球里偷偷跑掉。她们在狂欢里慢慢下沉,终于摔落在街道上,变得和那些不能空想的脑袋一样。后来下了一场大雨,所有的脑袋都散发出了一股苹果渐渐烂掉的香气。而空想重新获得了自由,变成了会下雨的云朵,再也没想起被关在颅骨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