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thynomusbGiganteus

*53 *2015.11.20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把手放在金鱼缸里面。放学之后,教室里的人全走光了。我们都很喜欢那条鱼,谁都喂给它一小粒鱼食。我们班有三十个人,我们拿爱把它撑死了。我们班养的金鱼死过很多条。它没能熬到所有人都对它失去热情的阶段,但是饿死也未必比撑死好。他的手指好看,苍白,那条大红的金鱼躺在他手心里的一汪水里,像朵枯萎的火焰。生物班长经常只和班主任通报一声,就把鱼尸连水泼到花圃里了。他因为这个和生活委员吵过架。他的手掌显然是个更为隆重的棺椁。我第一次觉得死是件庄重的事。

他发现我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他,对我笑一笑,说真嗣君,你好啊。教室里没有其他人。在每个人挥过手告过别回了家的时候,他和我说你好啊,甚至能记得我的名字。那个任课老师凭着花名册才能念出来的名字。我没有高兴,反而惶恐。被记住名字对我来说意味着开始认识,开始接近,开始一起上学放学上厕所,开始对一个人的本质失望,开始向着一段关系的结束进发,兴高采烈。我小声说,你好啊,礼节性地。

他说,要和我一起把它埋在花盆里吗?我答应了,只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拒绝。

我们拨开泥土,把它埋在太阳花的根下。好了,他满意地笑笑,为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事业。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每年开花,它都会活过来一次。

第二天早会,生活委员告状了,说他放学没有走,杀了金鱼,把尸体丢掉了。他不屑置辩。我可能被看不见的闪电劈过,邪魔入体。我站起来说,昨天晚上他和我一起,他没有碰金鱼,我作证。

下了会,他走过来说,你这个人真好玩。我没有理他,往教室外面走。我也不知道我上哪儿去,但我不想和他呆在一起。我可能凭着本能,认出他是个威胁。他让前路变得不可见,不透明,沉没在大雾的早上,动荡不安的事情即将发生。我走过长廊。我的同学们跳皮筋,跳绳,踢毽子沙包,大喊大叫。

我要跟你做朋友。你要喜欢我。他站在长廊的另一头对我喊。像个巫师一样深信不疑,但我不知道他说出来的是诅咒还是祝福。

声音像箭一样从人群里横贯过来,插在我的心头上。

那一年是1999年。诺查丹玛斯说,我们都要在这一年完蛋。大人们说,楼要塌,洪水要来,大火要来,人要死去,救世的方舟却不会再来了。在这个没有指望的年头里,门忽然开了。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吹过来。

他说得很对——至少比诺查丹马斯那个神棍要对。我们变成了朋友。没头没脑地,无缘无故地,和世间大多数关系一样,是个事故。四月踏青。我们走在队伍尾巴上,是这个班上的怪胎,包里没装零食,水壶里也没有灌橘子汽水儿。什么也没有带,没有拿,手里只拿着对方的手,就仓促上路了。

他说我们逃吧,我带你去看一个好地方。

我为这句话跟他走了很远。走到柏油马路,车,和穿西装的人不能到的地方去。田边停着一辆三轮车。骑车的人消失了。但电波信号没有。收音机里面一个男的说,各位听众朋友,下午好。今天是1999年4月1日,多云转阵雨,请您出门带好雨具。宜出游,宜会亲友,宜订盟,宜自死。诸事不忌。

我对他说,这里没有听众朋友。

他的好处是,总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而且不会迷路。他可能是大洪水那一天,从方舟上飞出去的白鸽子,懂得太阳,磁场,风和洋流,懂得方向,知道哪儿有一片可以落脚的土地。我们走了太久了,我几乎疑心我们要走到创世纪的洪荒里去。我说我走不动了,我脚疼。他把背包挂到胸前,蹲下来说,你到我背上来吧。我摇摇头,不是不信任他的脊背,是不信任我的重量。

我们最后走到了一个土坡上。我知道他要给我看什么了。铁路。我喜欢铁路,它和他一样,总要走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我只要跟着好了。周围都是墓地和桃花。死人化土,四月花开了,露水滴在你我眼睛上。在这个地方生和死都带点轻佻的香气。我们把耳朵贴在泥土上,听见地底轰隆隆的雷声。那个不得了的怪物要来了,我们走了那么多路,看见了那么多无聊的人,就是为了见它。

火车是从哪儿来的,要往哪儿去呢。

他说,这不是我们能够明白的事情。

我说它会不会是一辆幽灵火车?它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但是非去一个地方不可……它的乘客认为,它非去一个地方不可。

他流下了眼泪。

你怎么了?

他说,睫毛掉在眼睛里了。

我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撑开他的眼睑,去寻找那一根不存在的睫毛……他的眼睑粉红,微微颤抖,像是一个宇宙呼吸着的内壁……眼睛是红色的,又湿又冷。 火车在这样一个时刻来了。年老的绿皮火车,拖着稀疏的烟尾巴。我张开嘴,想要和他说看啊,煤油味的风冲进了我的身体里,像装满一只疲惫的口袋。但是他消失了。他去哪里了?

血肉和花香砸在我脸上。

我不知道火车经过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那一段时间不见了,记忆是一个残疾的婴儿,它的基因里丢失了某个至关重要的序列。他的头发躺在枕木上……在一个时间真空之地,我坐在一个房间里。房间里没有窗户,没有灯,没有家具。只有一台电视,一个频道。电视里放着一档野生动物的节目,讲一头刚出生的斑羚在夜晚夭折了。非洲的夜晚覆盖在我脸上。他的头发躺在铁轨上……野兽死去了,皮毛还是新鲜的。

我坐了一个晚上。墓地里走满磷火,全是堕落到地上的星星。

他死后一个月,窗台上的花开了。全班都涌过去闻它不明不白的香气。有人说,真嗣君,你怎么不去呢。我在心里想,闻什么呢。闻金鱼血肉的腥气吗。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他为什么非死不可呢。秋天了,法桐的叶子落在人行道上。我踩着他们清脆的尸体,一路势如破竹地走过去了。有个声音贴在我耳边说,他为什么非死不可呢。后来我上高中了,补完课坐在末班地铁上。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戴眼镜的女高中生,穿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校服,念一本西绪福斯神话。这个城市里许许多多的末班地铁,空着肚子摸黑走夜路。像那个几乎所有人都玩过的贪吃蛇游戏:写这个游戏的人说,去吧,黑暗里会有食物的。你总能在黑暗里找到点指望的。但实际上,黑暗里什么都没有。他们始终是饥饿的。在黑暗里,没有谁走一条预定之外的歧路。谁都不敢和谁相遇。谁都不敢和自己相遇。

她从书页上抬起头来,对我说:他为什么非死不可呢。

那天我脚底走出的水泡,一个星期后都消失了。留在我鼻子里面的血腥气,味道都冲淡了。那个班上,接近过他的死的人,都消失在人海里了。证据全部消失了。更可能是抛弃我出走了,走到没有人没有山没有海和天空的地方去。

但那个问题为什么老是缠着我?

我根本不知道它的答案。曾经被答案击中过天灵盖的人,也许已经不肯开口说话。

在一个同学聚会上,我问他们记不记得有一个八岁的小男孩,我们班上的,跳进铁轨里,死了。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揭陈年痂痕,看看它有没有忘记流血。他们说有吗?我们班出过这种大事吗?真的,没有一个人记得,十年前的四月,我们踏青的那个春天,有个小男孩死了,变成了泥,喂活了枕木边上的野草花。每年春天,每年四月开花六月花谢,他都活过来又死过去一遍,就这样了十年。他们说,不可能,如果是真的,我们都会记得的。时间让过去变成了一个虚数,变成了雪总是会化会脏的冬天。变成了口说无凭,一切都可以抵赖和勾销的春梦。一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男孩,它的尸体可以喂饱无休无止的饿鬼岁月吗? 我的痛苦,他们在这一个瞬间失去了重力,成为了悬浮在天空里的,寸草不生的孤岛。我以为我会很难过,因为他第二回死去了。但我没有。我预期里的一记重拳,没有来。风和疼痛都没有来。击倒我的是空无一物。我不再提起他了,默默喝我的柠檬水。他们说,真嗣君,你到城里上最好的高中去了。你怎么样?我说很好啊。我没有提那些和尊严等重的习题,没有提考试和排名,没有提冷眼和欺凌。我的高中三年,在五分钟里全部讲完了。我的世界怎么这么小?像个仓鼠笼子。我整天拿着木屑磨牙,跑仓鼠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它对人生有什么意义。我在八岁火烧天空的晚上,死亡对我致以问候,拿血肉扑了我一头一脸的时候,就已经不再追问意义了。我做这些事,因为有人因此对我有所期待。

我没说,我差一点谈过一个女朋友。她约我出去看电影,黑暗里她的手一直手心向上摊着,“像一只捕兽夹”。我自投罗网了。我们的脸缓缓靠近,像舞池里试探着互相邀请的男女。我碰到了她的嘴唇,那个瞬间一颗陨石撞进另一块陨石电光石火。这个时候屏幕忽然黑了,一切都结束了。她的嘴唇湿湿冷冷的。黑暗扑头盖脸打过来了。我想起我碰过他糖果一样的眼球,也想起来一头一脸的血肉。我推开她,逃跑了。她在后面气坏了,骂我恶心,懦夫,我却回不了头了。我跑出电影院,蹲在路边吐了。蛾子扑街灯的冷光,冬天的晚上,他们会不会感到受到了欺骗,会不会难过自己没被烧死,反而被冻死了。它们的影子投在地上,被灯光扭曲成巨大的怪物翅膀。

我遇到他太早了,他死得也太早了。他给我的人生开了一个坏头。 他垄断了我人生里那个种子一样的可能性。说到死,想到他。说到爱,还是想到他。

我初中读了洛丽塔。我想如果亨伯特没有遇到安娜贝尔呢,如果安娜贝尔没有害伤寒死了呢。这个故事,会不会变成一个除了演员之外,一切徒然就序的舞台。但是不会是安娜贝尔,也会是别人的,她没有死,也会老会长妊娠纹。如果有一个高于一切的意志,他不会善罢甘休,只是他的剧本里没有故事,只有随机,混沌,和被误解的善意恶意。

我认识到,只要你渴望一样东西,足够强烈,它迟早会来的。但可能不以你期待的那个方式。潘多拉带着盒子来的时候,没人知道里面是礼物还是祸害。但礼物有时候和祸害是一回事儿。我迟早会遇到这么一个人。迟早会被他修好。迟早抛却在这个世界上。

我被酒气熏得有点儿晕,走到洗手池,拿凉水泼脸。洗手池的灯光昏黄,灰扑扑的。那个人的存在,在今天变成了一件不确定的事儿。但今天,今天在很多很多年后,会不会变成同样的一个梦呢。我们在酒桌上喝酒。我说你们记不记得上一次聚会。我一直记得,我们二年级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小男孩跳轨了。你们统统都不记得他了。然后他们大声反对我说,我们都记得啊,那个人,在四月里死了,在踏青的时候死了。我们到今天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跳轨。他们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回忆死者的事迹,死亡把所有平淡无奇的事变成了冒险。我坐在他们里面,成为了那个最无话可说的在场者。

有个人从厕所里走出来,一边拉着裤链,一边问,我们上二年级的时候,班上真的死过人吗?

我说是的。

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儿?

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也不记得他的脸。死者在肉身在记忆都要经历九相。

但我记得他的眼睛。我颤抖着嘴唇说,好像能够说点什么,关于他印象的残骸,他会在这句话的时间里,短暂地活过来一次。

他的眼睛是红色的,很湿很凉。我说。

然后我听见他笑了,他在我耳朵边上说:真嗣君。

这一刻,我原谅了他,和他重归于好了。

*53 *2014.12.18
真嗣,人是社会动物,人对社会必须有责任。你今年长高了多少?

五厘米。

光靠呼吸你不能长到五厘米,这五厘米是蔬菜,鱼肉和米饭的恩情,是社会的恩情,你要感恩。你要上进,你要有所成就,你要有崇高的理想,你要成为社会有机体里一枚积极的细胞。首先,你要从端正写作业的态度做起。你为什么要在作文里写得过且过?真嗣,真嗣?你在想什么?

我被她的声音抓回办公室里来了。办公室里只有我们,桌椅和盆栽。夜色正在充满房间,水流正在涌进封闭的玻璃箱子。这是一个我必须说点什么的时刻,我时不时会有这种必须开口的使命感,但沉默不会是世界末日,世界末日里充满了临终时刻非说不可的噪声。我必须说点什么,就好像试卷上约定俗成的不准留白。

我在想,今年冬天什么时候会下雨。

她叹了一口气,直勾勾地望着我,把作文递过来,说你走吧。我听过太多相同的语气,它躲在不同的句子里,但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结束。我害怕它。我在卷子上蒙的答案,从来没正确过,甚至不可原谅,我经常想,会不会我这个人,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呢?

我道过别,掩上门,恍恍惚惚听见她说:冬天下雨有什么用呢。地里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冬天真的再也没有下雨。第一年,我顶着低水位的天空,把冬天走完了,云朵浑浊得像一块不清不楚的鱼冻。第二年,天空彻底失去了水分,云都成了干枯破碎的河床。这一年人们不再相信天气预报。它们说会有雨水会有雨水,但这位客人终究没有来。天气预报总把大概率事件说得像一口钉好的棺材。而雨水和大概率分手了,再不肯撞进他的胸膛。喜鹊失足成了乌鸦。冬雨和我一样无用,他听完壁脚,伤心得不敢再来了。

寒假里我只写了一篇周记,日期从放假开始到报到结束。我写,今年冬天没有下雨,不曾有什么事情。去年冬天没有下雨,不曾有什么事情。明年冬天不会下雨,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老师没有找我谈话,也没有给我打等第。秋天的时候他们要收割我,我没往镰刀口上撞我的胸膛。我被落下在冬天的野地里,爱怎么长就怎么长吧。但是我为这自由哭了。

第三年还是没有雨水。但我只蒙对了一半,往空卷子上填答案,我从没彻底对过。第三年没有雨水,但第三年有一只猫。我们是在这个世界巨大而肮脏的腹腔里相遇的。

这只猫是一个都市传说。经常会有这样的事:神在人类的子宫里成形了。他降生于世的那天,人类对着一个婴儿跪下,他们对他说:父亲。传说和这个婴儿共用同一个子宫。

这只猫红眼睛,白色皮毛。只要你满足他的精神生活,给他带本书(不要写真集和教辅书),带一盒录影带(不要粉片儿),带一张唱片儿(贝多芬为佳),他就会实现你所有的愿望,给你写好一年份数学作业,让你一整年年段第一,或者提前拿到写真偶像的新书。他住在小卖部前面的下水井里。

我一直以为他真的只是一个传说。后来有一天,也许是我最聪明的一天,我忽然意识到:谁会舍得让一个传说住在下水道里呢?

我和他说起灵光一闪的那天。他把爪子按在我的手背上说:缘会指引你。

我带着一本海森堡的《物理学和哲学——现代科学中的革命》,去拜访了他。他有一个带玻璃橱窗的书柜,一柜子书,一台老唱片机,一盏矿工头灯和一个老爷沙发。他就着灯光在念霍金的《大设计》,四条腿揣在肚皮下面。书打开在有金鱼插图的一页。他欲盖弥彰解释说:童书的插图真好看。

我把书递过去,他瞄了一眼,就把书拨拉到肚皮下面。

我想让爸爸回来看我。

他心疼地把肚皮让开了,把书一厘一厘推回去。

我家有三角钢琴。有一面墙的书柜,里面的每一本都不比这本坏。我家有很多很多老电影。你可以随便弹随便读随便看,弄坏了也没关系,我就是想让爸爸看看我……

对不起,我也想帮你。他斟酌着说。我办不到。不是报酬的问题。一旦愿望牵扯到人和人的关系,一切都不纯粹了。我还在观摩,我还在学习……

那你什么时候能学明白呢。

说不好。可能要很久,久到你都老死了。也可能很快,也许明天,明天我就开悟了。



第二天,我又去找他。他还在念有金鱼插图的一页,看见我,默不作声地拿尾巴把那页盖住了。我已经说过了,你怎么不明白呢……我打断他说,你到我家来看电影吧。地下几乎没有活着的声音,回声在这个巨大的洞穴里反复滚动,说,你到我家来看电影吧。我没有勇气说第二遍,我太没有用了,比声音的影子都要懦弱。他没有回答。于是回声像一个偏离轨道的卫星,一遍遍播放着这个星球五亿多平方千米上唯一的官方语言,自说自话到尽头,成为漂浮在真空里的金属垃圾。

他终于说话了,他说好啊,要很漂亮很漂亮的电影。

他让卫星流下了哗啦哗啦的电波眼泪。

后来真是个好词儿,一切可能性,好的坏的,百分之百和万分之一,都活在这两个字里边。后来他住到我家的地毯上了。后来我开始弹钢琴了。我学得不多,只学了一点汤普森,就随手撂下了。我是个破口袋,一路走一路稀稀拉拉掉东西,我知道,我听得见那些响声。但我从没回头捡过。捡什么呢,我是一个不完整的口袋,捡回来再丢一次吗?但我开始弹钢琴了。我踉踉跄跄弹玛丽有只小羊羔,他迈着四条短腿在琴键上飞过来飞过去,和弦比我弹得还好。我渐渐也好起来了。像个小婴儿怕疼,不肯站起来走路,有人伸出手说,来吧,我扶着你,你不会摔下来的。我慢慢站起来,跌跌撞撞走路,越走越快,终于跑进了风里。他气喘吁吁地和我说:看!两个人在一起,肯定会好起来的。我居然发自内心地相信了,尽管去年冬天,我还在周记里写: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句话的意思是,好事不会来,坏事也不会来。这个冬天会是一个空口袋。

我们后来开始互相交换生平了。我有什么好讲呢,我才活了十四年,十四年里没有什么值得讲的事情发生。我的意思是,我正在经历的事,全地球几乎所有的十四岁青少年都在经历。这可能是一个巨大群体的痛苦,但是没有人愿意说,或者有人愿意严肃地说了,然后大家都笑了,说你们这一代人真会讲笑话。或者大家都生气了,说你们真的是白眼狼的一代,你们明明过的比任何一代人都好。而且,我能代表十四岁青少年讲话吗?所有的十四岁青少年都跟我一样觉得人生得过且过吗,像一门八九十年长的烂课,挂不挂科无所谓,反正迟早毕业。而我自己的事情又是无关紧要的。说出来是种耻辱,就好像一种太轻佻的挟以自重。但我和他说了。我甚至和他讲我爸爸的事。我妈妈生我的时候死了。他养我到六岁(那种养殖业的养法),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他对我只有每个月三千块的义务。我怨恨他,像怨恨大风里逃走的风筝。我梦见过他在大雪里面走。我在后面追。我喊他,我说爸爸爸爸。但是大雪吸进声音呼出光。我们在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因为太安静了,所以连交流的可能都没有。我哭了,我喊爸爸爸爸,我不知道是自己喊哑了还是声音走不出来。在这个地方只有安静才能振聋发聩。他走得真快啊。我才六岁,跟不上。我眼看他就要走到我不能到达的地方去了。我把肺里的空气全部挤尽了,我喊爸——爸——他回头了,看着我。太阳照在我们身上,出生以来,我从来没有感到这么暖和。我们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对望,像陌生人一样,爱,恨,还有无数邪魔外道都从我们中间撤走了。我们像两张白纸一样轻,站在太阳的第一束光线里。真暖和啊。我和他一起融化成了雪水。

他把爪子贴在我手掌里,说,我多么想让你的梦变成真的。

我说你呢。

他说我今年二百九十五岁。他看看我,有点生气,批评我: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惊讶!

我赶紧说,哇哦!

他说算了算了,你听起来就像情景喜剧那个背景笑声。真的要听吗?很长的!你想想天方夜谭。二百六十四个故事,讲了一千零一个晚上。

讲吧。

我从一颗没有鱼的星球来……旅行了一百多年,按那个星球的时间是一百多年。我知道我最后要到哪儿去,不是地球。是死。他说。我想死。我活着是为了实现别人的愿望,但不能满足自己。我从出生那刻起就是个不自由的人。但请你让我以一个自由者的身份赴死吧。

故事讲完之前,山鲁佐德不会死,他不会走,不会到更大更奇诡的星球去。我在梦里看见有人闯进我家里了。听见有人说,这就是那只猫啊,那只下水道里为人实现愿望的猫。听见有人说,真的有这种事情吗。世界上真的有奇迹吗。他们揪起他的后颈,把他放进笼子里。他们说,不管怎么样,这个城市需要这只猫。我对我自己说醒过来啊醒过来啊。我在雪地里面拼命奔跑。我才六岁,我才六岁,我真的好累啊,但是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跑起来了。我想,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和我的父亲不一样,我和父亲从没开始过,但我和他之间终于有了第一个可能,求求你不要带走他。求求你不要带走这枚宝贵的种子。我想,我已经过了十四年了,十四年了。十四年里我没遇到过什么好事,现在是时候了,总该有好事儿的,两个人在一起,总该有好事儿的。他活了二百九十五年,见过了大半个银河系,不会说错的。前年冬天没有下雨。去年冬天没有下雨。但今年,今年冬天,求求你们留给我一点雨水。我跑到了雪地的尽头,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堵和天一样高的墙壁。我拼命拍打它,我的心脏被拍得轰隆隆作响。这堵墙把我和一个残忍无情的世界隔开了,它保护我不被伤害十四年,保护我远离勇气和爱。但我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过它。他们把他带走了。我跪下来,脸贴在墙壁上哭了,心室里满是濡湿的眼泪。它像被洪水袭击的堤坝,终于轰然一声坍塌。

我终于醒过来了,在一间空房子里。

我走到大街上。两辆轻轨交错开过来。在正截面里,车厢和车厢之间,距离消失了,相遇终于有了可能,也终于成了灾难。我看着他们撞进彼此的身体,迎着冬天灰色的天空,合成一朵上升的蘑菇云。桥梁迎面砸下来,陌生的星星砸在我心脏上。人群忽然向同一个方向聚拢,像被月亮的引力迷惑。我跟在人群里,我要到哪儿去?我要找的人在哪里?我终于看见他了。他在市中心广场的演讲台上。在人群漩涡的眼睛里。他伸出一只爪子,请求一只话筒。他对着话筒咳嗽了一声,咳嗽像明矾落到水里,人声沉降下来了。我隔着攒动的人头望着他。他说话了。

今天,我只能祝福你们。祝除我之外的所有人美梦成真。祝你们所有的美梦都成真。祝你们无关爱,恨,人与人之间希望绝望的美梦都成真。

我撕开人群向他走过去。今天没有雨水,只有纸币和黄金从天而降。我走过白骨复生瞎子睁眼,走过永不发生在我身上的奇迹。我走到笼子前面,隔着缝隙碰碰他雪白的额头。他对我说。我二百九十五岁了,真嗣。二百九十五岁自有二百九十五岁的傲慢。我一直在想,怎么会是你呢……你那么小只,只有十三岁。你没有走出过这个城市,你没有走出过这个仓鼠轮子。你没有到过银河。你心里甚至没有更大更远的东西。怎么会是你呢?我猜想过无数次,我到底会被什么打败,绝症,核爆,飓风……我本以为打败我的会是更大更有力的东西。但我没想过是你。

我终于明白人和人之间是什么一回事儿了。也同时明白我永远不能满足你。抱歉。他舔舔我的手心。

我说不,不,你已经实现我的愿望了。我看着他,看着来得比比别人都早的奇迹。这个冬天里什么都发生了,十四年里缺席的一切几乎忽然到来了。这是我第一次为自己的错误而高兴。这不是一个徒然的冬天。好事和坏事一同发生了。我看着他很久,我说,我希望你的愿望实现……

他笑笑说,谢谢你,真嗣君。我看见他的头颅炸开一朵小小的红花。我抱着笼子,在及膝的人间财富上跪下来。瞎子睁眼聋子复聪死人从骨灰盒里走出来。有人忙哭有人忙笑有人忙着活有人忙着死。

我听见天空之上水流跑过河床,迟到的终于还是到了。大洪水的第一滴水珠从天上落下来,滴在我眼睛里。

1

我有一个案子,得找彭德华要材料

彭德华不在,他去琴珊港治安最差的一条街,找一个当妓女的线人

那条街臭名昭著,我本来不想去,但材料催得急,我只能硬着头皮去找老彭

路上我看到一个背影,是一个男人甩着弹簧刀,往灯光昏暗的小巷子里走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像着了魔一样,跟在他后面走,完全忘记我是来找老彭的

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过。那个时候我还小,不记事。李国富带我去游乐园里玩。他中途尿急,要上厕所,就把我放在男厕所门口,嘱咐我不要乱走,自己进去解手

我在外面等他,看到里面出来了一个年轻男人,穿着棕色的皮夹克

我只看见他的背影,以为他是李国富,我跟在他后面走,我喊爸爸爸爸,我说爸爸你走慢点我跟不上了

他像听不见似的,闷头往前面走,我哭了,我说爸爸,爸爸你不要我吗

幸好这个时候李国富听见我的声音,赶紧提起裤子冲出来,把我拉住了,要不然我就走丢了彭德华把我拉住了

大小姐,你有没有轻重,这种地方是你一个人能来的吗?还专门往没人没监控的地方走,怕自己死得晚啊?

我看看他,又回头看看,那个男人警惕地看着我们,看样子不过二十出头,一闪身不见了我说不好意思啊,一时糊涂了

彭德华叹口气,说你就不怕吗?我想,对啊,我为什么不怕呢?

再后来李国富怀疑我是野种,天天和章红霞吵架。我一个人躺在房间里哭,哭累了睡着了,半夜里又被他们在客厅里吵架的声音弄醒。我想上厕所,又怕要经过客厅,只是默默地在床上憋着

我听见李国富说我小时候的事情,说我是个野东西,怪不得不认爹。他带我去游乐园玩,上个厕所的功夫,我就跟着一个和他外表差了十万八千里的男的走。那男的穿个破夹克,跟抹布似的,一副穷相,我还颠儿颠儿地叫人爸爸我就不该把这野种拦下来,让她丢了算了!

我听见章红霞打了李国富一个耳光,李国富不说话了

我那个时候好恨,我想我不要当李国富的女儿了,我就是野种,李国富那天没有拦住我,我小时候在游乐园走丢了,被人卖到这条街上做鸡

又或者像都市传说里一样,被人贩子把腿截肢了,扔在街上爬着要饭

又或者走在路上的时候被大卡车碾死了无论怎样都好,只要不当李国富的女儿

我跟在彭德华身后,走到了明亮有光的地方。我们站在一个电线杆子下面,彭德华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里,他问我,大小姐,什么急事跑来找我

我看着电线杆,上面贴着寻人启事,找自己走丢了的老婆。那女的脑子有点问题,现在五十岁,走丢是十年前,穿着灰布鞋,的确良的花衬衣,涤纶的黑运动裤。事主承诺若能找到,一定重金酬谢

彭德华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笑了,说这人搞笑吧,十年了,鬼知道你老婆现在长什么样啊爸爸,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如果那天李国富没有拦住我如果那天是我真的认出了你

爸爸,我们会像童话里的国王和小公主一样,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吗

2

李美源做了情人节巧克力,犹豫着要不要给乔其飞

结果扭扭捏捏之间,韩彤先给了,还故意问李美源,该不会做了情人节巧克力要送给喜欢的男生吧

李美源自尊心太高了,说没有,谁看得上这些破男的

李美源放学了,踢着石头往家里走,路上遇到一个乞丐,朝她把碗伸过去

李美源家破人亡,都没有钱吃饭了,哪里有钱行善,只假装没看见

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回头把巧克力送给了乞丐

乞丐只要钱,不要这些虚的,看到李美源走远了,把巧克力扔进垃圾桶里

忽然来了一个穿条纹 polo 衫的男的,嘴里叼着根烟,吊儿郎当从桑塔纳上下来了,翻垃圾桶,把巧克力翻出来拿走了

乞丐觉得这个人好奇怪,但能开桑塔纳,说明也不是什么一穷二白的人,就把碗向他伸过去开桑塔纳那男的把点着的烟扔进碗里

乞丐吓得赶紧去捞,但是烟头已经把里面的钞票烫出洞来

乞丐气得破口大骂,桑塔纳很贱地鸣了两声喇叭,开走了

杜明超看到夏梧的时候夏梧在高级餐厅里面吃一坨一坨黑乎乎的东西,杜明超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巧克力

杜明超说我们学校里流行情人节情侣送巧克力,没想到你们叔叔阿姨的,也爱来这套啊

3

我是小狗,章红霞的小狗

章红霞和李国富结婚了,李国富狗毛过敏,让章红霞把我扔了

章红霞弄了个小包给我背上,里面放着小饭盆,还有一封信,说我很乖,家里不得不把我扔了,求好心人领养

章红霞带我出去遛,我可高兴了,她带我去了公园,天热说给我买点棒棒冰,让我坐在喷泉前面等她

我就坐在那儿等

结果章红霞再也不回来了

我好生气啊,我想章红霞那个臭女人!让我在这儿坐得腿都疼了,等她回来我要好好吓唬她,假装咬她

章红霞还不回来,我心想算了吧,只要她来找我,我不咬她了,我也不拆家里沙发了

章红霞还不回来

我都想,如果回去,我发誓我不对李国富瞎叫唤了,我和李国富好好的,虽然一想就挺恶心的

这个时候有个男的过来了,看到我,啧啧啧地逗我

我心想你是什么东西,我是首富李国富老婆的狗,你以为你长得帅就配逗我吗

我眼皮也不抬一下

男的开我身上的包,里面有张纸,他看了半天,说,希望好心人领养,可我不是好心人,我是坏人,把你骗去做狗肉火锅

我翻了个白眼

他自讨没趣,又从包里掏出来一个狗饭盆,咚咚咚地敲

我心想哼,谁理你

但是太饿了,太饿了,三天没吃饭了,狗食盆声音一响,我就管不住我腿了

我跟在狗食盆后面走,走到了一个桥洞下面他掏了一个盒饭出来,弄了点小排放在食盆里,给我吃

他自己也扒起饭来

我闻了闻小排,香得我口水都流出来啦,但是我一想:他吃的东西肯定比我吃得好!我要抢他的饭吃

我忽然蹿到他身上,伸头去拱了一口他的盒饭,他吃的是肉汤泡饭

我得意地把他泡饭吃掉了,小排剩给他吃桥洞里还有一个人,看到我吃饭,说:程大龙,上哪儿捡的狗啊,还是个品种狗

他说:公园里捡的。我吃肉汤泡饭,给它吃小排。它觉得我吃得肯定比它好,硬是把我的肉汤泡饭抢去吃了

说着他用手搓我的头:公主,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聪明?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狗?

我呼哧呼哧地摇着尾巴想:那当然了,我是世界上最聪明最漂亮的小狗,还用说吗,算你识相

4

可能别人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自己是个魔女,可以诅咒别人

我诅咒韩彤的时候韩彤就被车撞了,我觉得石磊很烦的时候我一瞬间想他消失就好了,结果他真的消失了

然后我还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鱼在天花板上飞,鬼在街上飘

后来我送进医院一测,发现我不是真正的魔女,我只是抑郁症有幻觉

再后来我吃上药了,病好了,回学校学习了,再也没有看到乱七八糟的幻象,心中也充满和平不瞎诅咒人了

我觉得我可能真的不是魔女吧,社会主义国家怎么会有真灵媒

完了过了好多年,我当上检察官了,负责跟百衣百的案子

庭审结束了,我给冯检开车,彭德华和冯检聊电话,说他妈的,牛强个狗日的,还当场翻供,没爹的女孩子过得多苦啊,我要是陈倩我不当场杀了他算我宽宏大量了

冯检说你一个人民警察,怎么讲这些屁话那个时候我的幻觉又出现了,我摸着方向盘,感觉自己坐在一辆破车里,看样子是桑塔纳我感觉自己变成了陈倩,那个没有爸爸的女孩子,我好恨,我好像看到了别人的人生

我看到一个小女孩,穿得漂漂亮亮的,像一个公主一样,走在上学的路上,我开车跟在她后面

有一种恨要我开车碾死这个小东西,但是我好像感到了别的什么,像是别人的心,我居然感到爱,那种爱黏糊糊的,让我觉得恶心,也让我踩不动油门

有人在摇晃我的肩膀,喊我名字,说章芳语,章芳语,快停车,你怎么了

我醒过来,发现我已经把车停在了路边,我身上全是血,像是凶杀案现场

我想怎么会有血,只看到冯检拿了一个手帕把我鼻子捂上了

靠,我怎么会流鼻血啊

我捂着鼻子把头仰起来,但是没有用,血像小喷泉一样往外涌,一阵一阵的

我想,我是不是又犯病了啊,我甚至不确定我真的在流鼻血,我以为那是幻觉

冯检吓死了,打了120,来了个救护车把我接走了

到了医院,我反而不流鼻血了

冯检说你这鼻血还蛮灵性的,一到医院就不流了

我流太多血了,医院说我要输血,我心想明天同事知道了肯定要笑我,怎么流个鼻血要流出生命危险了

冯检打电话给我师娘,喊她来送我衣服,要不然护士看见我这一身血,要吓一跳

说着护士进来了,说,吓什么一跳,你又不是今天第一个了

今天有个男的,坐面馆里吃面,忽然鼻血就喷了一碗,止不住了,和你前后脚送进来

5

李美源小时候嘴馋

给她吃点糖啊冰淇淋啊果冻啊,就可以骗她喊妈妈爸爸

李国富很不高兴,给她狠狠治了一顿

李美源放学了,遇到一个男的,拿着陈皮糖,说你要是叫我爸爸糖就给你吃

李美源说,什么破便宜糖,要我喊你爸爸,起码意大利巧克力吧

那个男的也不纠缠,走了

过了大半个月,李美源放学,又看见那个男的贼头贼脑地在张望

看到李美源,居然真的从身上摸出来一个巧克力,进口的

李美源想吃,但是想到家里人教育自己,说外面坏人很多,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

李美源又真的很想吃糖,她可聪明了,她说: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坏人,这样吧,你先吃半颗,我再吃半颗

男的乐呵呵地撅了半块巧克力吃了

李美源警惕地看了他半天,见他没有什么中毒或者晕倒的迹象,接过剩下一半巧克力,正要吃的时候

忽然听到乔其飞一嗓子喊起来:

老师!这儿有个奇怪的陌生人,要给李美源吃巧克力!他是不是人贩子啊

话音刚落那个男的像兔子一样跑没了

李美源的巧克力掉在地上,李美源低头看着它乔其飞过来牵她的手说,别看了,来我们家,我们家巧克力还是酒心的,可香了

李美源说:那个男的真的是人贩子啊

乔其飞说:肯定是吧,不然他非亲非故的,为什么给你巧克力啊,听见我喊,为什么要跑啊

6

我知道自己不是李国富亲生的那天,半夜离家出走了

我在路上走了好久,走不动了,就坐在路边台阶上,把头埋在膝盖里哭,哭得昏天黑地的李国富以前对我还是挺好的,虽然最近对我不好,那也没有办法,谁叫我不是亲生的呢我为什么偏偏不是李国富亲生的呢

就在我哭得头昏脑涨的时候,我听到有个声音问我,说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哭呢,你不回家吗

我说我是野种,我回不了家了,我回不了家了,说着哭得更厉害了

我哭得嘟嘟囔囔的,想什么我就说什么,跟生病的人呕吐似的

我说小时候李国富和章红霞都喜欢我,弄得我无法无天上房揭瓦的,李国富觉得孩子再不管就废了

后来有一天,李国富真的把我打了

我人生第一次挨打了,我觉得可委屈了,越想越委屈

以前小时候李国富老跟我开玩笑,说我是从家门口垃圾堆捡来的,放在一个破盆里,说得活灵活现的

我就想,李国富居然敢打我,看来我真的是捡回来的。我可委屈了,我想我不要李国富了,我去找我亲生的爸爸,我亲生的爸爸一定比李国富这个坏蛋还疼我一百倍

我说,现在我真的不是李国富的女儿了,李国富再也不会打我了,这是我不懂事的报应吗那个声音不说话,我以为他走了,结果他在我旁边轻轻地拍我的背

他说,那你觉得你爸爸是什么样人

我说,那肯定不能比李国富这个臭老头差,挎上走到李国富面前不能太丢人

比如说是个厅级的大官,又比如说是个大科学家,年纪轻轻就进中科院那种,又或者搞艺术的,一幅画能卖个几百万。最不济是黑社会,那也得是琴珊港地头蛇......

操,我吓得一抬头 他问我,突然怎么了

我说说到地头蛇,我想到邵喜忠了,我亲爸可千万不能像邵喜忠那么丑啊

我听到他噗嗤一声笑了,说你还挺外貌协会我转过头去看他,我哭太多了,眼睛压在膝盖上好久,又困,看东西都模模糊糊的

我也看不清他什么样子,但我感觉他应该挺帅的

我说,我要求也不高,有你这么帅就行啦

7

我小的时候,我妈的教育方式总是吓唬我

我挑食,她说我要是不好好吃饭,怪物就会趁晚上我睡觉,从床底下爬出来把我吃掉

我贪吃甜食,我妈说你要是多吃了甜食,晚上怪物就会从床底下钻出来拔你的牙

我怕得要死,只能乖乖听她的话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好害怕,床底下的怪物会趁我睡着,用尖尖的牙齿把我给吃了

后来我上了小学,经历了一次有惊无险的绑架,一个陌生叔叔把我送回家去,妈妈把他狗血淋头骂了一顿

我不明白,我觉得他是好人

妈妈对我说,那都是骗人的。怪物有时候会变成人的样子,出来骗小孩子。她要我发誓,再一次见到那个叔叔,千万不要跟着他走,因为他是怪物变的,会把我吃的一根毛也不剩

再后来爸爸去英国,给我带了一些儿童绘本回来,有一本叫床底下的怪物

丹尼斯害怕床底下有恐怖的东西,越想越怕,不敢睡觉

他怕的不是怪物,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小怪物。他怕人类会在他睡着的时候,偷偷把他抓走!

在那之后又过了很多年,妈妈叫我如果再见到那个陌生叔叔,不要跟着他走。可是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也记不得他身为人类的样子,我太小了,不记事,只觉得他是那种怪物,长着尖尖的牙齿,血盆大口

但我不觉得他很可怕,我想他晚上睡觉的时候会不会也感到害怕,就像丹尼斯一样,害怕床底下会有一个人类的小女孩,趁着他睡觉,把他抓走吃掉

爸爸和妈妈会在夜里吵架,声音很大,弄得我睡不着。我躺在床上,觉得好害怕,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离婚

然后我想起来我的床底下,或许有一个怪物,我忽然不害怕了

我摸摸睡衣兜,里面有一个橘子,我晚饭剩下来没吃

我把橘子拿在手上,颤抖着伸到床下面

我说,你不要害怕,我不会吃你的,我是人类,能够和你做朋友吗

怪物没有说话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我趴在床边,垂下头去。我凝望着黑暗。但谁也没有回答我

8

邵喜忠要我爹去杀李国富

那个时候李国富还不知道我是个野种,对我不错,有空会来接我放学

爹就在小学对面的居民楼上,躲在窗帘后面,准备狙李国富

李国富牵着我的手出来了,爹从瞄准镜里盯着他

李国富和老师在校门口寒暄起来,我看到附近有卖糖人的摊子,趁李国富不注意,溜去看手艺人做糖人了

爹从瞄准镜里看着我,看我眼睛,鼻子,嘴巴我忽然发现地上有个奇怪的光斑,我不知道那是爹的瞄准镜把光线折射在地上,蹲在地上抠了起来

爹故意动了动枪托,我像小猫追激光笔一样跟在光斑后面追

吴小军迟迟不见我爹开枪,走过来一看:

畜生,弄来条枪,让你杀李国富,你不干正事,瞄小女孩玩儿?

9

爹给邵喜忠贩毒,回来见邵喜忠

邵的车上还载着小儿子邵华正,邵华正也不怕生,对爹说:你是我爸爸的手下,你得听我的爹问:听你什么

邵华正说:趴在地上,当大马给我骑

邵笑嘻嘻地用力拍了儿子后脑勺,说没大没小无法无天的,快滚

爹回了越南,刚交易完,背着一整包人民币回来的路上遇到个越南小孩,看起来也就六七岁,瘦不拉几,营养不良

不知道哪里弄来的枪,指着爹,嘴里哇里哇啦的

爹不会越南语,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爹知道他肯定是打劫来了

爹本来想直接弄死他,这么小孩子,弄死也不费劲

可是爹想了一会儿,满面笑容地用中文对他说:你想骑大马吗,骑一会儿,就有钱拿

小孩听不懂,警惕地看着爹,拿枪那手直哆嗦爹会点洋泾浜英文:horse,horse,骑大horse 爹把两个手举起来,轻轻地在头顶上比划:你想,骑大horse吗,骑一会儿,就能拿,这么—多money

小孩只会越南语,还是听不懂,看爹还比划上了,很激动地喊起来

爹很失望,从包里摸出一叠人民币洒在地上小孩手忙脚乱地去地上捡

爹一枪打在他的头上

*罗严塔尔X米达麦亚
罗严塔尔养了一条狗,人前十分高大威风,私底下和罗严塔尔却十分亲狎。罗严塔尔本人未必餐餐吃牛肉,但这狗是顿顿要喂谷饲牛排的。底下人说:罗严塔尔对这狗比对女人还好。假如这里多一点伊谢尔伦的空气,也许会有人说:罗严塔尔元帅哪是养狗,这是养亲儿子。后来有个消息说:这狗是米达麦亚元帅送罗严塔尔元帅的。听者“噢——”一声:这是米达麦亚元帅的使者。每天下午三点,罗严塔尔身边的一个年轻随从都要把它拉出去遛遛。罗严塔尔端坐总督府,隔着玻璃,望着这狗一路遛着年轻人,颇有疾风之狼的作风,像个小孩儿在好天气里拉着枚风筝疯跑。

狗是米达麦亚很久以前送的,聊以慰藉罗严塔尔的单身生涯。早年在军中,罗严塔尔发着高烧,夜里还当值。他硬是咬着牙没请假,捱到深夜,终于可以躺在床上歇一口气,却有人敲门。他怀着杀人放火的心开门一看,看见是米达麦亚,什么脾气都没有了。米达麦亚知道他好强,不说是来探病的,只说:我梦见我送你的狗睡得不好。但狗不吃他提着的阿司匹林和粥,也用不着敷他带来的冰袋。

这狗跟着罗严塔尔许多年,也有那么一些传奇经历,比如说亲口咬过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叫他缝了十二针。罗严塔尔去医院看了人,赔了罪,回头就叫人买了好牛排赏它。顿顿谷饲牛排的传统是打这儿开始的。狗虽然讨厌奥贝斯坦,但十分喜爱罗严塔尔,时常一见主人就将他扑倒在地,在他身上舔舔蹭蹭。某次罗严塔尔紧接着有场觐见,未来得及换衣服。觐见后,莱茵哈特促狭地问米达麦亚,是否记得罗严塔尔最近一个情人的发色。米达麦亚答:黑色。皇帝漏出一点得意的神色:错了,罗严塔尔元帅的军服上刚刚落下一根棕发来。米达麦亚忍笑忍得快疯了,才未御前失仪。皇帝的自尊心像年轻的处女一样纤细,因此他没有说明那只是一根飘逸的狗毛。莱茵哈特也有不曾说的事情:他看见罗严塔尔耳后有块红斑,大概是哪位情人的手笔。那也是莫须有的事情,红斑是狗舔出来的。长久以来,那条狗在皇帝心里,都以罗严塔尔棕发小情人的形象出现。

一段日子以后,莱因哈特对米达麦亚私下说:罗严塔尔元帅的新情人是金色短发。米达麦亚的血色从脸上飞快地散去了,仿佛受惊在空中散开的鸽群。

米达麦亚做过一个梦。在梦里他对罗严塔尔做尽一切,明白天堂是什么样子。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了解罗严塔尔的一切,但罗严塔尔在床上的表现仿佛他身体里关着一个未经开启的宇宙,一个蛮荒之地。风在他的身体里回旋不去:只有米达麦亚知道。他理直气壮。米达麦亚值得了解罗严塔尔的全部。他曾经和罗严塔尔面对过死亡,在战场上。死亡就像一层白粉敷在他鼻尖上,只消挥一挥斧头就能收割。那时候他感到害怕,但不是因为死亡本身。长久以来,他一直不明白在那时,他害怕的到底是什么。他也曾和罗严塔尔谈过,但两人都没得出一个答案:什么能比死更可怕?但此时此刻答案径直来到他面前:他在害怕未曾发生的爱情。

他竭力想看清罗严塔尔的脸,但罗亚塔尔将脸藏在手背后,仿佛不堪承受他的脸一样,只任由宽厚的脊背像河一样流向米达麦亚,压抑而暗流湍急。黑暗里他听见那条大狗沉重的脚步停在门前。一切都沉默而忠诚地倒映在它眼睛里。它的呼吸山一样倒下来。

梦在最快乐的时候醒了。他发现自己躺在罗严塔尔家的客房里,带着宿醉的头痛。一切都干干净净,至清无鱼。罗严塔尔穿好军装,叫他起床。他有些失重,说:罗严塔尔,我昨晚......他看见罗严塔尔的嘴唇绷紧了,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知道自己的舌头再动一动,那么多年搭起的高楼就要坍塌了。真奇怪。他想。我认识罗严塔尔十多年,按理说关系应该越来越牢固,可是我越来越害怕他了。仿佛那么多年,我们费尽心力,终于盖起一座鹤唳风声的危楼。

他终于没有再说话,因此他们能够继续做朋友了。他换好衣服,和罗严塔尔一道下楼吃早饭。那条狗趴在楼梯下等着他们。罗严塔尔叫它走开了:动物的眼睛总是过于诚实。

米达麦亚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梦。但当他和罗严塔尔独处时,那个梦时常在场。当他们同时意识到这一点时,就忽然无话可说。

新帝国历2年6月,罗严塔尔赴海尼森上任帝国新领土总督。临走前和米达麦亚最后一次握手。那个夜晚再次降临在他们中间,最后一次刺痛米达麦亚:对于罗严塔尔的离开,米达麦亚同时感到不舍和如释重负。

在海尼森,对罗严塔尔来说,女人和胜利仍然一样不召即来。传闻说:罗严塔尔从不拒绝漂亮女人——除了金发的那些。在寻欢作乐里,罗严塔尔企图忘记金发。所有的床都是相似的,波涛汹涌。而所有的女人都是一艘将沉的船,带着罗严塔尔逆流而上,又一遍遍被冲回海岛,搁浅在沙滩上。在一次次失败的逃跑后,那头金发反而更加清晰。罗严塔尔甚至能记得它如何照拂在自己的后背上,如此疼痛,仿佛躺在麦芒上。长久以来,不幸,诬陷,冷淡都无法伤害罗严塔尔,他唯一害怕的只是米达麦亚的温柔。

喘息里,他听见大狗经过他的门前。他停下来,往门边看去。周围一片漆黑。但他知道那条狗在黑暗中望着他,用湿润而诚实的眼睛。女人笑着挽住他的脖子,问他发生了什么。他挥开她的手,套上衬衣,说:你走吧。我得看看我的狗,它睡得似乎不好。

罗严塔尔元帅对狗比对女人更富柔情的笑话就这么传开了。

新帝国历2年11月,乌瓦鲁希事件后,罗严塔尔被迫叛乱。于兰提马利欧星域与米达麦亚会战,距他们分别还不到半年。在撤退中,他遭到部下格利鲁帕尔玆叛变,胸口受重伤。他意识到自己必死无疑。我快要死了,米达麦亚会难过的。他想。米达麦亚会有多难过?他想象着米达麦亚在自己眼前死去的景象,胸口渐渐收紧,得到了答案。假使米达麦亚感受到的是同样的悲痛,这悲痛他能忍受过去的。

真疼啊。人在将死的时候渐渐变得软弱。他回忆起记忆里第一次清晰而暴烈的疼痛。他十岁,学骑马,从马上栽下来,摔断了一条腿。天空旋转着逼近,像个没有面孔的人拷问他。他以为自己快死了,流了几滴眼泪。他很不情愿想起年轻时那一点软弱来。那真疼,可也不算什么。他年轻,好得很快。他生过比那严重很多的病:细菌性脑膜炎。阑尾穿孔。还经历过一次剧烈的过敏。它们来势汹汹,后来都好了,了无痕迹。只有下雨天,他的那条腿还铭记那疼痛。

小说家形容一种有害的激情,常常说它像一种绝症。很久以前他们说那像结核病,后来结核病变得能够治愈了。再后来他们说它是种癌症,但如今,癌症也不算什么了。不治之症都不像它那样永恒。他们都说错了。那种激情说不定更接近骨折一点。米达麦亚正当壮年,心灵上也非常健康,他会好得很快的。但罗严塔尔怀着一种可耻的私心,希望它能在寒冷和潮湿里时时复发。

那条狗伏在他的膝盖上。他正在接近死,因而感到它无比温暖沉重。它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罗严塔尔,仿佛真的知道这悲痛一样。它光亮的皮毛在罗严塔尔眼睛里模糊起来:他在那皮毛上看见了似是而非的金发。不要哭啊,米达麦亚。这本可能是他最后一句话,但他没能说出口。假使他说出口,这句话也未免太不罗严塔尔。但那条狗的的确确听到了这句话,它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清澈浑圆,像是当晚的月亮,流落在死者的嘴唇上。

米达麦亚到达时,罗严塔尔已经冷却了。他用元帅披风盖住了死者的脸,一半出于尊重,一半出于难以承受。归程里他大哭一场,没有声音。那条狗忠诚地立起来,用温暖濡湿的舌头舔他的脸。米达麦亚明白它叫自己不要哭。

他和罗严塔尔之间曾经有过许许多多的除了朋友以外的可能。那些可能性微乎其微,即使费沙的新首都陨落,它们也难以成真。但罗严塔尔活着的时候,那些彩色的幻梦至少能够寄生在他刻薄的嘴唇上,纽扣缝里,指尖上,每当米达麦亚触碰到,它们都能噼啪作响,发出刺痛他的光亮。而今它们都沉寂下来,燃烧完,变成苍白的灰烬。米达麦亚从未拥有过这一切,如今却要为失去未曾拥有的事物而恸哭。

*年龄操作。十四岁的杨作为战争孤儿被还是少校的先寇布领养。

无论怎么看,杨威利都像是先寇布人生中防不胜防的自然灾害。先寇布周一出勤时得到噩耗:本周五将有一个十四岁的战争孤儿送到他的家中,从此他将成为另一个人的监护人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本人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事,托尔巴斯法里也没有任何一条强制我去给别人当爸爸!

我猜这是防止蔷薇连队长叛变的措施。林兹同情地看着上司。您不结婚,没有孩子,还是不吉利的第十三任队长。在同盟看来,您是个随时会叛变的危险人物。您打算怎么办?

看情况吧。如果送过来的小孩长得一般般,那就是我先寇布的儿子。如果长得太英俊了,我就把他扔到大街上去。我可不想到了五六十岁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全同盟的美女往我儿子的身上扑啊。

周五的早上先寇布去门口取牛奶,看到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走来,是一个长相乖巧,有点像女孩子的小男孩,十分瘦弱,双手提着比他自己还高的大皮箱,没走两步就扑通一下摔倒了,被巨大的皮箱压在下面,动弹不得。先寇布走过去。他的影子笼罩着小男孩。你就是杨威利吗?小男孩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先寇布看看这个从天而降的麻烦,叹了一口气,一只手拎起皮箱,一只手拎起小男孩,跨过草地,把人和箱子放在门口。

你好,我是你的监护人先寇布。在进家门之前,有一件事情我要和你说清楚。不要叫我爸爸,也不要叫我叔叔,我今年才二十岁,只比你大六岁,还没到比你长一辈的年纪……

先寇布哥哥,小男孩乖乖地叫了一声。

先寇布的眉头跳了两下:也不要叫我哥哥,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是普通的互惠互利关系。我会负责你的生活费和学费,我呢,有你这么个挡箭牌,也好和军部的老油条们交代。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你叫我的军衔就可以了。

好的,少校,杨应道。

杨到先寇布家里,很有一些寄人篱下的自觉。放下箱子后,他挽起袖子,努力地打扫家里的卫生。五分钟后,卧室里的先寇布听到客厅传来一声巨响。他连忙赶过去,一只手扶起柜子,另一只手抱起小孩。你在干什么?他严厉地问。小男孩尴尬地笑笑,挠挠头发说:我想打扫一下……

先寇布叹了一口气,把他放在书桌上。这是他脏乱的客厅里唯一可以坐下人的地方。你乖乖坐在这里不要乱动。嗯……他怀顾四周,发现地上有一个脏兮兮的狗铃铛,是林兹上次带狗过来落下的。他捡起铃铛,放在杨的脚下。有事就摇这个铃铛喊我,当然尽量不要烦我。

半个小时后,先寇布听到客厅里传来清脆的铃铛声。他走过去,很凶地问:干嘛?

杨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少校,家里有红茶吗?

虽然家里有了小小的被监护人,先寇布的作风没有丝毫收敛,仍然把同盟的漂亮女性带回家里。有一次,他带回一位漂亮的单亲妈妈。正当二人情热之时,杨忽然打开房门,可怜巴巴地问他:少校,我真的很饿,家里有没有饭吃啊?

女性尖叫一声。先寇布骂了一句粗口,扯住手边一条毯子,把两个人勉强盖住,以凶恶的表情问道:你为什么不敲门?

我敲了好几次,没有人应,我看门没锁,就……我真的好饿,家里冰箱是空的,我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杨揉着衣角小声说。

先寇布顿时有些无地自容。女人早已经穿好了衣服,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骂道:人渣!说着牵起杨的小手说:乖仔,我们不理你爸爸,姐姐去给你做好吃的。

杨偷偷看了先寇布一眼,怯生生地点点头,和她一起下了楼。

先寇布摸摸自己被打过的半边脸颊,火热热的,心想:骂得倒是没错。

先寇布下楼时,杨已经坐在餐桌上,满足地捧着大碗,喝着女人给他做的肉粥了。女人看到先寇布坐到杨的身边,狠狠地瞪了先寇布一眼,刚准备继续骂人,却被杨拽住了衣角:好啦姐姐,少校他一直是一个人生活,家里突然出现一个小孩,难免不适应的,姐姐我们不说他了好不好?女人揉揉他毛茸茸的脑袋,说,哎,真是可怜的好孩子。

先寇布望着他喝完了一大碗肉粥,也许出于愧疚和怜爱,他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摸摸这个小孩的脑袋。他的手伸出去一半,忽然意识到这个柔情的动作有多么背离自己的性格,于是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不知道应该伸出去还是收回来。就在这个时候,杨喝完了粥,像只满足的小猫一样,把脑袋伸到他的手下面,轻轻地蹭了两下。我吃完了,少校晚安。说着,他伸了个懒腰,往楼上走去。

在他的背后,先寇布冷酷的表情破碎了。

此后先寇布继续做着无功无过的监护人,没有再让杨饿过肚子,但也没有进一步的温情表现。杨高中毕业后志愿进入军校战史研究系学习。以杨的成绩和性格,完全可以进入别的名校学习历史。但他选择了军校,唯一的原因是军校不用交学费。先寇布忽然意识到,就好像自己一直以来都在疏离这个孩子一样,这个孩子在内心深处也未必想接近自己这位监护人。

杨上了大学,后来成为了军人,这期间,他很少和先寇布联系。先寇布忽然恢复了无妻无子的自由生活,一开始有点手足无措,后来渐渐习惯了。杨几乎不给他写信,也不给他打电话,就好像他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一样,杨也可以算得上是个不合格的儿子。他吃早餐的时候开着电视听新闻,新闻里极其偶尔地会有杨的消息,比如艾尔法西尔的那次。他正在往面包上涂黄油,忽然听到了杨的名字,心里空了一下。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他自顾自无法无天地活着,偶尔想起那个年轻的男孩子在银河的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心就会忽然地空一下。

就好像小学时上科学课,他使用标记再捕法测试家附近树林里麻雀的密度,在捉到的麻雀脚上系上红绳又放回树林。这很久以后的一个夏天,他已经忘记了这回事,但早上他打开卧室的窗户,看到有一只小小的麻雀站在窗台上,脚上系着褪色的红绳,用豆大的眼睛望着他:它是来自投罗网的。

他看向电视。杨手里抓着扁帽,用害羞的眼睛望着电视镜头。仿佛错觉一般,他们对视了。

他们再次见面是在宇宙历796年,十三舰队筹建中。先寇布望着年轻人走来。他长高了好些,脸也长开了许多,不再是那个像小猫一样乖巧地在自己身边喝着麦片粥的小男孩了。他已经是一个漂亮的年轻人了。意识到这一点,先寇布伸出手和年轻的提督相握。就在这一瞬间,他听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静静地崩溃了。

这之后他们仿佛忘记了彼此曾经是监护人和被监护人的关系,奇怪的是,两个人的关系也因此融洽了许多。他们一起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再也没有分开,直到宇宙历800年。

宇宙历799年的冬天,先寇布和杨一起流亡到艾尔法西尔行星。当地民众情绪高涨,甚至特意安排了一场人造大雪来欢迎这位英雄。媒体会见结束后已经很晚。杨不想回去。先寇布陪他走在深夜没有人的街道上。雪很深,没过杨的脚踝。杨在雪中哆哆嗦嗦地走着,时刻小心,害怕摔倒。先寇布走在他的前面,双手插兜,含笑看着他。杨有点生气,嘟嘟囔囔地抱怨说:看着我出丑真的这么好笑吗!先寇布摸摸自己的脸。我笑了吗,他说。杨没有说话,别过脸去,像一只气鼓鼓的河豚。

好啦,他说。阁下跟着我,踩着我的脚印走,就不会摔倒了。

先寇布把杨安置在公园的长椅上,转头去便利店买了酒。杨眯着眼睛,很快乐地小口喝着。你知道吗,他说,我的父亲是个商人。我小时候和他去过很多很多的星球。有一个星球,我不记得具体叫什么名字了。这个星球上流传着一句俗语:一个人一生中将落下的雪的总量早已被决定了。

听起来很深奥啊。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杨凝视着手中的酒瓶说。只是下雪,忽然想起来罢了。

先寇布望向他。杨虽然从军很久了,可是长相十分年轻,像个刚进社会的小男孩。雪落满他的头发和眉毛。在他的眼睛里,先寇布的头顶和眉梢也满是白雪。白头偕老这个词刹那从先寇布的脑际划过。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为这个念头感到羞耻,不自觉地露出了冷笑。

真是的!你怎么又在嘲笑我,有什么好笑的。喝得迷迷糊糊的杨伸出手去拍他的脸,还没碰到,人已经醉倒在他的肩膀上。

又得把这个人搬回去了,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个麻烦。望着年轻人像婴儿一样熟睡的脸,先寇布的脸上流露出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像白痴一样的笑容。

很奇怪,那个冬天艾尔法西尔的大雪一点也不冷,也许因为是人造天气,又或许因为他还十足年轻。先寇布三十六岁了,即将三十七岁,过分健康,体格健壮,足够他挺过一次大恸。他没有龃齿,擅长饮酒。假如不在战场上身亡,他大概可以活到九十岁。在余生里,伊谢尔伦的女性们将络绎不绝地登上这艘大船。没有妻子,也没有儿子,他还有漫长而自由的人生可以度过。有时候他做梦,梦中常年下着大雪,他在雪中回头望去,有一个年轻人在雪里走着,认真踩着自己的脚印,向自己走来。最后一步他没有踩稳,跌跌撞撞地扑倒在自己的胸口上。

在梦中,年轻人的脸庞隐藏在大雪里,影影绰绰,不能看清。他的双手环绕过年轻人的脊背。年轻人趴在他的怀里,轻巧而温热,像一只小小的白兔,他曾经不知所措地捧在手心。他还是儿童的时候曾经养过一只白兔,他很爱那只兔子,精心照料它,可它还是无可挽回地死去了。

从此以后他谁都没有爱过。

莫名其妙地,他感到既幸福又害怕。他知道自己的幸福是什么,是居无定所,是女人的膝盖,是烈酒和鲜血。他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是不得好死,但这对于他来说,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幸福。这个黑头发的年轻人所代表的是另外一种幸福,对于其他人来说平淡无比,是结婚生子,是百年好合,是满大街都能够遇见的人间喜剧。但对于他来说,是森林深处静静等待他自投罗网的陷阱。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他曾经激烈反抗过这个陷阱。而如今,他望向陷阱的幽深处,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对他说:到这里来吧。

我可以吗?他颤抖着问。

年轻人点点头,柔软的头发在他的咽喉上蹭来蹭去。一瞬间,他觉得电流流淌过自己的四肢百骸,酥酥麻麻,令自己失去知觉,这一瞬间足够他在战场上被敌人砍一百次头。有水滴落在他的脸上,他麻木地用手背擦去了。那是什么?是艾尔法西尔的雪吗?艾尔法西尔的雪是热的吗,他怔怔地想。

在床上,无数次男欢女爱的顶点,那一瞬间,他总是想起年轻人在雪地里和他说过的话:一个人一生中将落下的雪的总量早已被决定了。虽然有点后知后觉,但是他想,毫无疑问,这是对的。

*鳏夫先寇布x AI杨
我们尝试过。他说。太晚了。假如我们在杨提督生理死亡前二十分钟赶到,我们能够把他的意识作为代码保存下来。某种意义上,他能够存活下来,像缸中大脑一样活着——这么说有点残忍,但毕竟是活着。可太晚了。我们能够捕捉到的仅仅是一个微弱的信号。在科学蒙昧的年代,人们将一个人濒死时残留下来的意识信号称为鬼魂。这个信号在五分钟之内就消散了。但我们保存了录音,您可以听一下。请您节哀,尤里安代理司令官。但假如您愿意的话,我们能够制造出一个合乎杨提督生前形象的AI,当然,这需要相关者的大力配合。

除了先寇布以外,杨生前的相关者几乎都参与了这项工作。AI杨最终得以完成,并被放置在伊谢尔伦要塞图书馆中,以全息投影的形象出现,承担图书馆管理员的职责。

全息投影对于先寇布来说太过真实了。他走进要塞图书馆。黑头发的男人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忽然出现,像是夏夜的妖精一样。您好,他礼仪端正地说。先寇布有一刹那的晃神。你不认识我了吗,他恍惚地问。AI杨仔细观察着他的脸,说:我不认识您。虽然和我的角色不太相符,但我的记性很好,只要见过一面的人,我都会记得。

先寇布忽然想起来,他没有参与制造AI杨的工作。对于AI杨来说,世界上有需要感情慰藉的妻子,养子和许许多多的朋友,但这些朋友当中没有人叫先寇布。他忽然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他望着全息投影的脸。AI杨无疑是一个优秀的成品。他脸部的轮廓以及阴影,和烙印在自己心中的样子丝毫不差。世界上不会有第二朵玫瑰,先寇布感到被冒犯了,他的脸上逐渐浮现出冷酷的笑容。假货。他说。

AI杨苦笑着挠挠头发,几乎和真人如出一辙地说:哎呀哎呀,我也不是自己高兴在这里做吉祥物的嘛。

先寇布冰冷的心在这一瞬间稍稍融化了。我怎么可以欺负他呢,他想。那仅仅是无限短暂的一瞬。他的心很快变得又冷又硬。这只是一个仿真品而已,我没有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也没有必要感到抱歉。他转身正准备离开的时候,AI杨出声叫住了他。您是先寇布中将吗?我听说过您。他轻轻地说。

先寇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先寇布再也没有想起图书馆里的AI,直到宇宙历801年5月30日。他喝了一些酒,变得有些软弱。AI杨坐在图书馆的阶梯上静静凝视着他,月光从透明天窗照进去,全息投影是没有影子的。先寇布在他身边坐下来。

您带了酒过来,AI杨望着他手里的酒瓶说。

我知道,这不符合图书馆的规矩,你会举报我吗?

AI杨挤挤眼睛说:我会包庇您的,只有今晚。作为交换,尤里安就拜托您了。

什么嘛,搞得你真的像是他的老父亲一样。

这也许冒犯到您了,但没办法,代码就是这样写的。

先寇布喝得有一点点高。恍惚中,他置身在伊谢尔伦公园的长椅上。今夜的月亮是圆满的,又大又亮,照在心上人的脸上。初夏来了,草地散发着带一点腥气的香味。晚风和酒精令人脆弱。仿佛被迷惑了一般,他说了很多话,包括他曾以为永远不会说的那些:

我曾经抱过他一次,在伊谢尔伦。我们单独出去喝酒,他喝得很多,很快不省人事。我喝得也不少,有点儿晕乎乎的,但勉强是清醒的。我抱着他走过好几条街。夜很深,街上没有人。只有我和他,再没别人在场见证了。他真的好轻啊,不像人类,像一只小猫。我把他送回他的房间。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在我自己的床上。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那个夜晚是不是真的。那天晚上,我抱着他,我很害怕,我故意把脚步放得很轻,因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自己的梦中。梦里也能够有这么强烈的快乐吗?

我的心快要从喉咙里面跳出来。

第二天他什么也没说,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我做梦,又或者他以为送他回来的是尤里安。

这一切是真的吗?先寇布已经喝得有三分醉了,他问AI杨:那个夜晚,或者这个夜晚……你真像啊,你是真的吗?

AI杨摸摸自己的鼻子,流露出一点怜悯的神情,像是不详的预告。他摇了摇头,先寇布的脸暗下去。他说:这里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真的,月亮,草地,长椅,风,还有你和我,都不是真的。

先寇布继续发问,像一个得不到理想回答绝不善罢甘休的小孩一样:既然一切只是全息投影,那今晚到底能算什么呢?

AI杨犹豫了一下,他向四周看了看。夜深了,图书馆里谁都不在。只有他和先寇布,再没有别人在场见证了。于是他伸出一只根本不存在的手,轻轻地按在先寇布的胸口上。

他低着头,不敢去看先寇布,但他能感受到先寇布的视线,像一块颤抖而滚烫的烙铁烙在他的手背上。

你为什么这样做?我没有参与制造你,你的代码里没有任何关于我的信息。你是AI,你做一切事都是有原因的,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喃喃地说。我不知道。

有什么在他的心中悄悄升起了。和数据流相比,那是更幽微的东西,飘飘忽忽哆哆嗦嗦的东西。AI杨很难说清它是什么,是哪一种或者哪几种感情……甚至微弱得连感情都称不上。爱有各种各样的形式。他问心中无机质的怪物,假如此刻他真的能够拥有一颗心:你是爱吗?你竟然能够是爱吗?怪物凝视着他不说话。就好像花和眼泪没有意识,但一瞬间花和眼泪忽然得到了意识,那一瞬间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眼泪也不知道为何而流。

*先寇布X杨威利
宇宙历800年的一个早上,我正在刷牙,亚典波罗摁响了我家的门铃,腋下夹着厚厚一叠书稿。亚典波罗回忆录,这是初稿。他说。已经给一些上班摸鱼的薪水小偷看过了,拿过来给你提提意见。我翻了一翻,隐约看到一些字迹和批复:“建议作者特意提下波布兰是银河第一美男子”,“不可能,我死也不改”。

不用在意波布兰的疯话,有什么意见你可以用红笔写在上面。上班快迟到了,我得赶紧走了,周末我会来拿东西,那,拜拜!

我咬着牙刷和他挥挥手,坐下来随手翻看。其他人的话倒不是很多,波布兰的批红倒是不少,都是些无聊的意见。亚典波罗写了不少双击坠的事迹,波布兰恰有其事在上面批注:“是真的”,“确有其事”,“总体上没错,但是细节上有些出入,其一:在此役中波布兰击毁的敌机比哥尼夫要多六架;其二:……”

我嗤笑一声,直接把手稿翻到了波布兰批注的最后一页。他用醒目的字体写:“建议作者写明,哥尼夫是花花公子银河唐璜波布兰的男朋友,并且,没错,就是那种意义上真心相爱的男朋友。”

亚典波罗在下面回道:“烦死了,收到。”

午饭时间我在餐厅逮到亚典波罗,亚典波罗一只手抓着汉堡,一只手抓着可乐,警惕地看着我。我把那一页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展平在他面前。就是写着哥尼夫是波布兰真心相爱的男朋友的那一页。怎么,他说,你有什么异议吗?我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不说话。他在沉默中渐渐领会了我的意思。

你疯了,他环顾四周,用确保没有人听到的声音说,这不可能,你想也别想。

怎么不可能?既然波布兰和哥尼夫……

这不一样,你这个疯子,他抓住我的领口,咬着牙说,他们俩和你们俩是不一样的。你们是不伦。先寇布,你知道不伦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吧?不正常,不健康,永远不能见光。你应该知道的吧?从你踏出第一步的开始,你就要有永远不能大白于天下的自觉。

但那个时候他还活着。他如果还活着,我就能够忍受这一切……

你脑袋放清醒一点,他说,你不在乎好名声,但是他怎么办?死后还要被指指点点吗?菲列特利加怎么办?我的愤怒忽然走空了一下。他看着我的脸,渐渐松开我的领口,捂住自己的额头:哦,我的天啊,我当时就应该阻止你们俩的。

我们坐在一起,没有说话,也没有进食,就好像被魔法冻结住了。餐厅里人声沸腾。尤里安途中经过一次,从亚典波罗盘子里取走一块培根。时间重新开始流动了。你们两个的事情,我很抱歉。他用力地搓了搓鼻子,端起没怎么动的餐盘。但那件事绝对不行,你想都别想。

他走了,我一个人坐在原地。过了一会儿,他拿着餐盘又折返回来,眼睛红红的:保险起见,我和你确认一下,你不会因为我说的那几句话在这里哭出来吧?

我看着他狼狈的脸,忽然变得能够嘲笑他了:让我们看看到底是哪个小废物要哭了……

亚典波罗回敬给我一个巨大的白眼。

他死后,毫无疑问,我的心浸泡在巨大的悲痛之中,直到今天。就好像在它还能跳动的时候,有谁将它摘下来,活生生地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制造成了标本一样。做这件事的人是个高手,那颗心鲜艳而饱满,和活着时一样。

在他死之前,我经历过许许多多次的死,那些死都像流水一样过去了,并且永不回来。但他的死不一样,像是一种未被发现的绝症,反复发作。我第一次意识到人的死并非一个短暂而不可逆的瞬间,它能够反复发生。当伊谢尔伦的春天来了,我拿着啤酒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当第一场人造雪落在深夜的街道上;当我躺在床上,和美丽的女性肉体纠缠……当我稍微体验到一点活着的乐趣,同时又意识到我本可以比现在更加幸福的时刻,枪声总是不早不晚地响了起来。

人之所以可以安然无恙地活着,是因为人是健忘的生物,是趋利避害的生物。我见过许许多多的未亡人。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能够一直沉溺在从不间断的悲痛之中,哪怕是最痛苦的那些未亡人。人的悲痛是有中场休息的。在某些时候,人能够短暂地忘记痛苦,养精蓄锐,好好生活,为的是给下一场大恸作好准备,就像松鼠收集坚果过冬一样。但我好像是个意外,有点造物的残疾,悲痛在我身上没日没夜地加班。但我有一个好处是意志坚定,所以倒还挺得住,可能上帝为人打开一扇窗就要焊死一扇门,因此我要遭受这种无止境的悲痛。

我之前和波布兰聊天。我很中意波布兰,因为我们是同道中人。我们的宗旨是只管交配不管恋爱。爱情是很痛苦的事情,我年轻的时候经历过一次,和一个比我大八岁的有夫之妇,当时我以为我一生的痛苦都在这里尝尽了(当然那是遇到他之前的事情,后来我意识到那只是年轻时候的高烧不退,我那个时候见得太少,误以为是真正的绝症。)。我和波布兰的讨论结果是,爱情就像是高利贷,一旦沾上,一辈子都还不清。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这一理论是正确的。

遇到他以后,我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初体验。波布兰认为人生的种种经验,无论好坏,都乃是必要的,第一次的体验尤其珍贵。但我反对。假如有选择,谁想体验人生第一次爱而不得,第一次机关算尽,第一次丧偶,第一次痛不欲生?我三十多年的人生都在发疯一样地奔跑,试图躲开它们。但它们最终从我的背后赶了上来,击中我,像是一颗迟到的彗星。

那天亚典波罗特意折返关照我不要哭,那一刻我甚至想要笑出来。他死后,生前的相关者多多少少都流过眼泪,当众哭泣,或者独自一人的时候哭过。蔷薇连队成员几乎都哭过一次,那可真是铁汉柔情啊。可我从来没有哭过。这是实话。我的确被不可名状的悲痛包围,可我也没有忘记我的心又冷又硬,像颗石头。

圣诞节的时候,蔷薇连队一起喝酒,玩过一次游戏。林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测谎仪,人把手放在上面,只要说谎就会被狠狠电击一次。蔷薇连队是近身肉搏部队,被俘虏的可能性很高。为了防止情报泄露,我们接受过审讯拷打的模拟训练,寻常的电击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有精通机械的队员动手改造了测谎仪,调大了电流量。我们轮流把手放在上面,诉说自己一生里做过的最无耻的事情。吹牛的人会被电击,有所隐瞒的人也会被电击。电流真的够劲,就连蔷薇连队这样的铁汉都被电得惨叫连连。轮到我的时候全场起哄,都想看我的笑话。

我把手放上去,说:杨威利元帅死后,我一次都没有哭过。

那一瞬间我的心忽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仿佛遭受了真正的电击一般,我以为我真的会死。

但实际上物理意义上的电击根本没有发生。

他们说我不愧是连队长,忍耐力太过可怕了一点,能够若无其事地承受这样的电击。我身为杨威利的密友,显然绝不可能一次都没有哭过。他们又说我竟然这样避重就轻,身为不良中年,一定有更多能够拿出来吹嘘的无耻事迹,竟然只说了这件,未免也太过纯情了一点。

圣诞节是个快乐的节日,我们喝了很多。我不喜欢喝酒,却意外地很能喝。他很喜欢喝酒,却喝一点点酒就神智不清。一直以来,和他一起单独出去喝酒,我都是那个善后的人。如果我不管他,把喝醉了的他扔在大街上,要不了五分钟,他就会被流浪汉拖走强奸,一直一直强奸,然后很悲惨地光着屁股死掉。这种奇怪的想象不是无缘无故。因为我如果不是蔷薇骑士的连队长,不是他的左膀右臂,得力下属,而是街上的一个流浪汉,我一定会去强奸他。不过我不会让他光着屁股在大街上很悲惨地死掉,我会很温柔地对待他,让他知道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做那种事情也是很快乐的。我会努力工作,去工地上做苦工,下班以后去垃圾箱捡空瓶子,赚钱来养活他,让他可以什么也不干地呆在我们住的小窝棚里面,什么也不干,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等我回来,然后我们快乐地做一些猪狗不如的事情。只要想着他一整天都在等着我回来,我愿意变成流浪汉,去工地上卖苦工,所有的休息时间都去垃圾箱捡空瓶,甚至变成狗都可以。

这个愿望后来多多少少得到了一些实现,我指的不是变成流浪汉的部分,也不是变狗的部分,而是我们一起做一些禽兽不如的事情的那个部分。而且这件事情并不是由我主动发起的,所以错不在我。事情的起源是在某个初春,我们打了一场几天几夜的硬仗。大家都累坏了,站在工位上直接睡着了。舰队返航的时候开启了自动模式,否则敌人没有消灭我们,我们却会因为驾驶员疲劳驾驶而舰艇相撞,机毁人亡,变成银河里节日的焰火。返航回到海尼森的时候正是深夜。我们没有叫醒任何人,就让他们睡在舰艇上。我们在街道上兜风,呼吸新鲜的空气。天上忽然飘下雪来。我把我的外套披在他肩膀上,避免他感冒着凉。返航时的天气播报并没有说今天会有人工降雪,因此这场雪是真正的开春第一场雪。首都的街道有温控设施,雪一落地就化了,干干爽爽,就像根本没有下过。他虽然没有睡,但显然已经很困,乖乖地趴在我的肩膀上,黏着我到处走。他总想睡觉,我偏不让他睡,隔三差五就逗弄他一下。我说你亲我一下,我就让你睡觉,不仅让你睡觉,还让你睡到中午十二点。他眯着眼睛点点头,轻轻地啾了我一下。说实话,挺没意思的,一吻就知道是没有恋爱经验的处男。我也挺没出息的,竟然像第一次接吻的毛头小伙子一样,浑身滚烫。

我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傻乎乎地一笑,说:我知道!你是……

我训练有素地含住了他的嘴,没有让他说出那个名字。

然后我们到汽车旅馆开了房,大操一场,做尽禽兽之事。他好像没有搞清状况,中途喊了几次副官的名字。我有点生气,更用力地搞他,告诫他菲列特利加是如假包换的女性,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鸡巴。并且劝告他以后不要把鸡巴很大的人当成菲列特利加,不然菲列特利加知道了会生气,鸡巴很大的男人也会生气。

第二天早上酒醒以后,他有点蒙圈。他和我说,这一切都是搞错了,劝我忘掉。我说,不可以,你要对你搞过的男人负责。我威胁说,如果你不答应,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你的副官。他屈服了。杨威利尝试过各种方式和我断绝关系,包括告诉我他要结婚,但都没有成功,每次都以被我搞一顿收场。

他是个道德感比较强烈的人,保持这样的不伦关系对于他来说无疑是痛苦的。但我根本不是一个好人,我的人生词典里没有为爱放手这个说法。民间有一个故事,讲两个女人争抢一个小孩,都说这个小孩是自己亲生的。法官让两个母亲争抢这个小孩,谁能抢到手就是谁的。小孩被撕扯得非常痛苦,哇哇大哭。其中一个女人放手了。法官把这个小孩判给了放手的女人,因为她会心疼这个小孩,所以法官认定她就是九月怀胎的亲生母亲。如果是我,我会是一个把小孩撕扯成血淋淋的两半都决不放手的亲生母亲。我是个非常冷酷,并且很有手腕的人,一旦咬住一个人的脖子,直到他断气都不会松口。我不知道杨威利有没有一点点爱我,有没有从这种关系里获得哪怕一点点快乐——每次他在床上转过头茫然地找我的嘴唇,就像小羊羔找自己的牧羊人一样,和我接吻,我都有这样一种错觉。但假如他有一点点爱过我,获得过一点点快乐,道德感一定会把这一点点的爱和快乐上万倍地报复回来。想到这里我很难过。

最好的结果是,我希望他一点也不爱我,但是没有关系,我爱他就可以了。

我有点太过能喝了。整个连队的人都已经趴在了桌子上,但我还能笔直地坐着,给自己倒酒。我一直觉得做那个酒局过后唯一清醒的人没什么不好,虽然善后是挺麻烦的,但我因此得到了杨威利。但现在我开始痛恨这个身份了。杨威利这个王八蛋,不仅扔下一桌子酒鬼给我善后,还他妈的逃单。

我一只手拿着酒杯,一只手抚摸测谎仪,像是摸着爱人毛茸茸的脑袋。我说我根本不爱杨威利。它狠狠给我来了一下,劲儿大得能够电死一头牛。我在心里辱骂了一下改造测谎仪的队员。

我轻轻地说,虽然很残忍,但我一次都没有后悔过。

这次它没有反驳我。

我有时候对菲列特利加感到一种恶毒的嫉妒,这个悲痛的女人根本意识不到她拥有的是怎样的幸福。她是官方的遗孀,并且将作为唯一的遗孀被千万本史书记录和见证。

历史在某种意义上是忠诚的,不曾放过任何一个弄臣或是奸妃。你为什么偏偏要放过我,让我作为一个忠诚的下属千秋万代?

我再次读了亚典波罗的文稿,里面描述了我和杨威利的伟大友谊,写得和纯金一样真。先寇布中将是杨威利元帅生前的信友。先寇布中将是杨威利元帅生前的信友。先寇布中将是杨威利元帅生前的信友。我读了很多很多遍。每读一遍,都有一个笨拙的吻落在我的嘴唇上,像那年开春海尼森的雪一样,落下来很快就融化和蒸发。那一年我们在汽车旅馆脏兮兮的床上交欢,窗外下着死无对证的大雪,落地就没有痕迹地融化,第二天早上,海尼森将若无其事,看起来仿佛不曾下过雪一般。只有我们知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因此我要戒烟戒酒,我要记忆力旺盛,我要身体健康,我要长命百岁,我还要痛不欲生。

*奥罗米大三角
艾芳生了病,好男人米达麦亚为了照顾她早退。平时罗严塔尔和我幽会,总是和我分开走,以免米达麦亚察觉我们之间的奸情。我说你和米达麦亚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你怕什么。罗严塔尔不说话,用看蛆虫的眼神看着我。因为米达麦亚早退,所以我能够和罗严塔尔一起下班。我在路边喂狗。罗严塔尔抱着手臂在旁边看着。

这位爱狗的大人,最近首都要整肃市容,所有流浪在街上的野狗都会被灭杀,您不打算管管吗。

我说,不打算,这不在我的职权范围内。

您真是公私分明啊。不考虑领养两条?

世上的野狗是救不完的。

尚书大人真是菩萨心肠啊。他嘲笑我。我没有理他。野狗呼哧呼哧地吃着我手上的狗狗脆。有一条脏兮兮的狗远远地看着我们。罗严塔尔也注意到了这条狗。

你不打算喂它吗?

我拍拍手上的狗狗脆碎屑,站起来。我说,你还不了解狗。有的狗一出生就是野狗,没吃过好东西,总是被欺负。你爱它,它不会领情。在它眼里,爱它的人比欺负它的人还可怕。我走过去,抓出一把狗狗脆,递到它的嘴边,摸着它臭烘烘的脑袋。吃吧,你一定饿坏了。

它一口咬在我手上。我立刻血流不止。

罗严塔尔笑了。我一倒霉他就会笑得很开心。他把手伸过去,我想阻止他,可是已经迟了。他蹲下身,去挠那条狗的下巴,表扬它:好小狗!咬得不错!他一触碰到那条狗的下巴,狗立刻皱起了鼻头,高高竖起尾巴,喉咙发出低低的吠声。我以为它会咬伤罗严塔尔。但它忽然偏过脑袋,嗅了嗅罗严塔尔的手,仿佛确认了他是自己的朋友一样,渐渐松弛了下来,甚至用舌头去舔罗严塔尔的脸,动作笨拙,很明显,它几乎没对谁示好过。

你的理论是错误的。狗只是不喜欢你而已。他得意地说。

当晚我们做爱。在我的工作时间,罗严塔尔是个很讨厌的同事。但是在床上,他是我最喜欢的好小狗。我想吻一下他的嘴唇,被他仓皇地躲开了。我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我捏着他的后颈,像搓揉一条大狗一样。我问他:你是不是不会接吻?他难堪地把头扭开了。我咬着他的耳朵,穷追不舍地嘲笑他:帝国名花终结者居然连接吻都不会,说出去恐怕要让人笑掉大牙。是不是因为从来没有人吻过你,即使是在床上?你真可怜啊。

说着我去吻他。我不爱罗严塔尔,不仅不爱罗严塔尔,我谁都不爱。但我擅长模仿和学习,因此我能够极尽缱绻地吻他,仿佛我真的爱上了他一般。他厌恶这种虚假的柔情,狠狠咬伤了我的舌头。真是条养不熟的野狗。

我对罗严塔尔说,你是通奸的产物。你痛恨通奸,强暴和一夜情。但你摆脱不了这些。你表达爱情的方式仍然是你最痛恨的东西:通奸,强暴和一夜情。因为你没有被人用除此之外的方式爱过,你也不知道怎么样去爱。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我听到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我对罗严塔尔有一种手到擒来的自信。我不怕任何人把他夺走,连米达麦亚都不怕。因为我理解罗严塔尔。米达麦亚爱罗严塔尔,就像他爱其他任何一个人一样,但他无法像我一样理解他的朋友。罗严塔尔也爱米达麦亚。他怎么可能不爱呢?一个一出生就穴居在地下的人,只要知道世界上还有太阳,就会毫不犹豫地去爱这个太阳。但他不会为了太阳去地上生活,因为他知道,只要一见到光,他就会立刻变成瞎子,并且那种强烈的光将在他的整个余生里刺痛他。

罗严塔尔此刻仍然在我的床上,这就是他绝不可能从我手里逃跑的证明。我经常喜欢说一些很刻薄的话来刺痛他,作为一种低俗的床上情趣。我根本不害怕说得太过分了,会让我们之间情意断绝。他固然是一个很高傲的人,身份如今也不同往日,十分尊贵。但在他的心里,他仍然是过去那条野狗。像米达麦亚那样温柔地爱他,是会把他吓跑的。米达麦亚一旦表现出他所不能承受的善意,他就会立刻逃走,躲到我这里来。而我就会像他所渴望的那样,侮辱他的人格,踢他,对着他吐痰,拿混着玻璃渣的狗粮喂给他吃,吃得他喉咙鲜血淋漓。这样他才会获得心灵上的平静。

这也是我们臭味相投,恋奸情热的原因。

我一点也不怕米达麦亚。哪怕某一天他精神失常,拿着鲜花,承认自己爱罗严塔尔,并且当场和罗严塔尔求婚,我也不担心我的小狗会屁颠颠地跟着他走。宇宙历800年了,人类仍然在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梅诗金公爵无条件地向娜斯塔霞求婚,但娜斯塔霞最终还是会逃到罗果仁的手里。米达麦亚是个圣人,假如他知道罗严塔尔的心情,绝不会无动于衷,甚至百分之百会牺牲自己真正的幸福来拯救罗严塔尔。

但罗严塔尔绝不会允许他这样做。

说起来也好笑,米达麦亚就是我拴住罗严塔尔的狗链。

凌晨四点,我起身去洗澡。回到卧室时我发现他光着屁股,抻着两条长腿,坐在满是精斑的床单上,抱着一袋鸡肉味的狗狗脆,吃得很香。

我昨天晚上六点以后一点儿东西都没吃,太饿了,就在你家找了一个饼干吃。你家这个饼干真好吃啊,什么牌子的?

我去费沙出差带回来的,现在好像停产了。

狗狗脆是费沙进口的,上面印的不是帝国语,以至于罗严塔尔误认为是小饼干。我没打算提醒他,所以他到死都以为自己爱吃的是费沙特产小饼干。

我把脏兮兮的他赶去洗澡。他做军人太久了,养成了做什么都速战速决的习惯。三分钟后,他就从浴室里面走出来,浑身湿淋淋的,头发滴着水,在我家里走来走去,存心要把我昂贵的地毯毁掉。我不得不找到一张巨大的浴巾把他包起来,试图给他吹头发。罗严塔尔一心捣乱,很不配合,时不时甩甩自己的头发,甩得我一脸都是水。在给罗严塔尔吹头发的时候,我洞悉到我的心中产生了一丝微弱的柔情。这种气若游丝的柔情,在我喂狗的时候也常常忽然出现。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喂狗。不是因为我爱狗如命,而是因为那一刹那,我忽然多多少少像个可以爱也可以恨的健全人类。但这种柔情算个狗屁。狗依然会在整肃市容的行动里被打死,尸体拉到垃圾场里焚烧。罗严塔尔还是要被我害死。

罗严塔尔死后不到一年,我在下班的路上喂狗。我的口袋里总是装着要喂给野狗的狗狗脆,都是最好最贵的牌子,香脆可口,就是罗严塔尔很爱吃的那个牌子。野狗从没吃过好东西。没有一条野狗能够抵抗狗狗脆的诱惑。我蹲在路边,让他们吃我手心上的狗狗脆。狗的舌头反复舔着我的手心,又热又湿。我知道我爱这些狗,又爱又轻蔑。

远处走来一条大大的狼狗,血统不纯,是一个很丑的串串。我从来没有见过它。附近的野狗看到我,纷纷摇着尾巴,很亲热地围过来。我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狗狗脆给它们吃,对着那条大狗招了招手。大狗没有过来,独自站在路灯下,冷冷地望着我。我把一整包狗狗脆倒在地上,野狗聚拢过去。我站起身,空着手走到它的面前。我很清楚它是什么样的狗。有些狗一生下来就是野狗,从来没有人爱过它,没有人给它香香脆脆营养丰富的狗狗脆吃,没有人给它洗过澡,也没有人很温柔地摸过它毛茸茸的肚子。它一辈子都在垃圾箱里翻东西吃,又脏又臭,路上的人只会拿脚踢他,对着它吐痰。假如有好心人领养了它,很温柔地爱它,它反而会害怕得不得了,偷偷地从家里逃走,逃到大街上去,宁可去找那些恨它的人,让那些人踢断它的腿。我看到这条大狗的眼睛,就明白它是那种从来都没有被爱过的狗,甚至都没机会被遗弃过。它的状况很糟,只有一只耳朵,浑身斑秃。有一条腿被打断了,雪上加霜的是,这条腿还生了蜱虫。它又脏又臭,看起来还很恶心。但我忽然很爱它,像爱另外一个人一样地爱它,像遭了报应一样地爱它。我从来都不知道我可以这样爱,也从来都没有这样爱过。这种莫名其妙的爱太剧烈了,像第一次发作的癫痫,简直要了我的命。又像一个陈年债主来和我讨债,本金虽然不多,但这么多年利滚利,足够我倾家荡产。我浑身颤抖地抱住了这条狗,我听到我自己神智不清地对它说了很多话。我对着一条狗说,你好可怜啊,我很爱你,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谁,但是我爱你。这种爱让我觉得自己很恶心,但我无法控制住它。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我无比理智地意识到,我疯了,而且还疯得很严重。

大狗剧烈地挣扎起来,我能感受到它的害怕,它在我怀里一直发着抖。它发疯一样地咬我,好疼啊,我的胸口都快被它咬烂了。但我是不会放手的。我也不会去打疫苗。过一段日子我可能会染上狂犬病,药石无医,痉挛,害怕水,呼吸困难,最后死掉。死之前我要把这条狗乱棍打死,然后把它抱在我血肉模糊的胸口上,和它一起下葬,这样谁都不能把我从它身边赶走了,米达麦亚也不能。我恨死米达麦亚了。从公理上说,我知道我不该恨,也不该想着要他去死。可是那天我想去看罗严塔尔的灵柩,他把我像野狗一样地赶走了。我知道我活该,是我把罗严塔尔害死了。可我还是恨。他把我像野狗一样地赶走了。

我今天晚上是个疯子。但我心里很清楚,我明天就会康复,变回那个铁心石肠的人,谁也不爱。明天罗严塔尔将仅仅是一个死人,我将在心里和米达麦亚和解,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明天会去医院处理伤口,注射狂犬病疫苗,健康地度过余生。那条狗也将和我毫不相干地活下去。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它会死在首都最近的整肃市容行动里。

*杜琪峰神探paro *奥贝斯坦X罗严塔尔X米达麦亚
奥贝斯坦在一场车祸中幸存,义眼遭到严重损坏,不得不进行更换。罗严塔尔来看望他,带着一个不新鲜的果篮。奥贝斯坦因为长期失明,五感异于常人,很容易就闻到了水果行将腐败的酒精气味。在这种淡淡的酒精气味之中,罗严塔尔称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奥贝斯坦心知,倘若大难不死,只会有更大的灾难正在赶来的路上。

更换义眼后,奥贝斯坦发现自己陷入了谵妄之中。他能看到虚妄的人物。莱因哈特被杨威利一挫再挫后,他很清晰地在莱因哈特的背后看到了一个死去之人的鬼魂,红发,面容年轻,和他死去当年一样。他很确定那是只有自己能够看到的人物:在场的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都无动于衷。有一些时候,他在走廊上和罗严塔尔擦肩而过,看到他的身后跟着莱因哈特,一言不发,怒气冲冲。他下意识地想停下行礼,但皇帝怎么可能跟随在臣子的身后呢。他意识到那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像,就如同那天他所见到的红色头发的鬼魂一样。此后他不断见到这种虚幻的人影,并且逐渐意识到这是人心中阴暗面的具象,是人生中无法忘怀的巨大遗憾的缩影,他称之为人的心魔。

幻觉是精神疾病的前兆,但奥贝斯坦认为,天才是谵妄的一种,通灵表现也是一种反常的天才。他没有前去看诊,也无意恢复健康,反而试图想利用这种天才来掌控朝臣。帝国的重臣多多少少有一两个心魔。唯一没有心魔的重臣是米达麦亚。奥贝斯坦自己也没有。罗严塔尔有二十多个心魔,宛如参加联谊一样轮番在奥贝斯坦面前出现。其中一个是莱因哈特。奥贝斯坦正是通过他精确地洞悉了罗严塔尔的反心。奥贝斯坦对他的二十个心魔很无奈,他被迫比任何人都理解罗严塔尔,罗严塔尔的心像一个一丝不挂的妓女一样袒露在他面前。有时候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会在走廊里说话,当他路过时,米达麦亚总是停下来,用警戒的眼光望着他,生怕他把自己和罗严塔尔的对话听了去。奥贝斯坦宛如示威一般,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经过。苛烈的火焰在他心里烧得发烫。他想,米达麦亚永远不能够像自己一样理解罗严塔尔。罗严塔尔是一座森严的城堡,米达麦亚几乎去过里面所有的一间,只有一间,里面满是鲜血和尸体:米达麦亚因此永不能进入。而自己正握着这间房的钥匙。甚至连罗严塔尔本人都不知道这一点。

罗严塔尔的心魔,大多是奥贝斯坦的熟人。其中有一个女人,奥贝斯坦从未见过,但他知道那是谁:因为她长得太像罗严塔尔了。或者应当说,罗严塔尔长得像她的母亲。她做娼妓的打扮,喜欢抽烟,烟视媚行,长相带点神经质的脆弱。奥贝斯坦深夜下班,有时会撞见罗严塔尔从侍女的房内走出,眉眼之中仍然带有没来得及退去的余韵。在这样的时刻,那个女人永远像蛇一样缠绕在他的背上,愤恨地用手指去抠那些爱欲纠缠时留下的痕迹,直到它们流出不存在的鲜血来。她又会无比爱怜地去亲吻那些伤口,仿佛她真的是一位称职的母亲。

这个心魔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米达麦亚的婚礼上。罗严塔尔来迟了,他声称迟到是因为自己路上买花,耽误了些时间。他把鲜红的玫瑰递给米达麦亚,米达麦亚转交给了夫人。他说了一些祝福的话,分别和米达麦亚还有艾芳拥抱。奥贝斯坦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无懈可击地笑过。人群之中喝彩一般地鼓起掌来。米达麦亚用力握了握好友的肩膀。只有奥贝斯坦看见了她:那个娼妓徒然地睁着眼睛,从眼中不断地流下泪来,仿佛被猎人的子弹击中脖子,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的小鹿,不断不断地流泪。她伏倒在米达麦亚的面前,无限依恋地把脸贴在他的脚背上。像是有所预感一般,她忽然转过头来,和奥贝斯坦对视了。那一瞬间,奥贝斯坦心神动摇,难以自持。他离开人群,去盥洗室洗脸。他把脸放在水流下面冲了很久,想起古书里的一个故事来,说的是一个人既卖盾又卖矛。他推销自己的盾,说他的盾很坚硬,不能被刺穿。又推销自己的矛,说他的矛很锐利,没有它刺不穿的东西。他在水流里轻轻地说: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

他的余光隐隐约约瞥见身后有一个人影。他关掉水龙头,让后面排队的人先来。他身后的人没有动作。他回头看去,竟然是罗严塔尔。奥贝斯坦打算无视他,走过去。他背过身,忽然意识到不对劲,猛然回过头去。

洗手台的镜中,罗严塔尔和他一同保持着回头的姿势。绝望如同春江潮水般涌上他的心头。他一拳打在镜中罗严塔尔的脸上,顿时鲜血淋漓。他明白了:这并非罗严塔尔本人,而是他自己的第一个心魔。

婚礼结束后,罗严塔尔独自喝了很多酒,神智不清时,奥贝斯坦在他身边坐下,要了一杯白兰地。他喝得不少,有些醺醺然,对罗严塔尔讲起了一件隐秘往事。罗严塔尔的心像是传说故事中绝不可打开的房间,奥贝斯坦既然已经持有了钥匙,就忍不住想要献出自己的钥匙来交换。他说,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三四岁,养过一只小羊。小羊很乖,皮毛像雪一样洁白,眼睛像红宝石,风大的时候它会流泪,简直是天使一般的小动物。我很爱它,每天和它一起玩,甚至晚上还要把它抱到床上一起睡觉,才能睡着。它也很爱我。新年的时候,我的父亲屠宰了它,把它端上了餐桌。后来我再也不爱小羊了。

我知道你也许会嘲笑我。奥贝斯坦说。但毫无疑问,我相信你的确能理解我,因为你和我一样。有时我们会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死去的小羊,不告而别从笼中飞走的宠物小鸟,从来没得到过的玩具……成年人的理智告诉我们,这不是什么严重的大事,但有时候我们想起来就会感到悲痛,不合理智地过度悲痛。我们已经成长为成人了,按理说,我们已经能够抵抗这些微不足道的不幸,就像身强体壮的人抵抗一场感冒。但它在我们缺乏抵抗力的童年种得太深,以至于成为了一种无法控制的膝跳反应……

奥贝斯坦没有能够说下去。罗严塔尔凑过去亲吻了他。你知道我是谁吗?他问道。

罗严塔尔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无法聚焦。他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

奥贝斯坦反吻了他。

当晚他们做爱。这种扭曲关系宛如不可控制的膝跳反应,一路走了下去。奥贝斯坦想,假如三年之前有人告诉自己:你未来会和罗严塔尔保持肉体关系。他一定会觉得未来的自己疯了。现在他能够接受这种关系,并且理解这仅仅是一时谵妄,就如同他能够看到心魔一般。一切都没有真正改变过。在冷静的时刻他仍然能够谋划如何杀死罗严塔尔,为了帝国的安全和稳定。

在一个欲海弄潮的晚上,他看到了罗严塔尔新的心魔,站在床边,冷冷地用义眼看向沉没在肉欲之中的自己。他不可置信地望向了罗严塔尔。那一刻他明白罗严塔尔必死无疑,为了帝国,也为了奥贝斯坦。

罗严塔尔死讯到达奥丁的那晚,他站在窗口,吹了很久的晚风。吉尔菲艾斯的死摧毁了莱因哈特的完整性,但恰恰相反,罗严塔尔的死正是对自己的完璧归赵。在圣经之中,有一个声音蛊惑神子,说:假如你的确是神子,你应该从悬崖之上跳下去,神一定不会叫你粉身碎骨。后来那个声音不再说话,他也终于经受住了考验,没有真的从悬崖上一跃而下。他想: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心魔了。仿佛神明听到了他心中所想,发出了嘲笑,他听到脚下传来咩咩的叫声。他低下头,看到了那只幽灵小羊……那只被他爱过,杀死,吃掉,但在心里的某个地方,仍然无限依恋着他的幽灵小羊……宛如告死天使一般到来的小羊。

他想到一个古老的故事,说的是在巴格达,一个仆人在早市看到了死神,死神对他做出了威胁的手势。他急匆匆地赶回主人家中,为了躲避死神,他要逃往萨马拉城。主人在人群之中见到了死神,问他早上为什么要做出威胁自己仆人的手势。

死神说:那不是威胁的手势,我只是很惊讶早上在巴格达看到了他。因为按照约定,我们今晚将在萨马拉城见面。

*六一贺文 *先寇布X杨威利
杨威利二十二岁,刚刚从学校毕业半年。他本来想学历史,杨泰隆说学历史出来只能喝风,把他的第一志愿改成了财管,说毕业以后实在找不到工作,可以到他厂里做会计。谁知道杨威利大二那年,杨泰隆在高速上出了事故,和一辆货车追尾。货车上载着钢筋,一下子全倾泻下来。杨泰隆的死相很惨,钢筋穿脑而死。

当晚杨威利梦见和杨泰隆坐在肯德基里吃饭。杨威利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梦见和爸爸去吃肯德基,可能因为他小时候想吃肯德基,杨泰隆总说垃圾食品对健康不好,不肯带他去吃。杨泰隆要了一个全家桶,递了一个鸡腿给杨威利。杨威利不敢接,害怕是个陷阱。小时候杨威利和杨泰隆散步经过肯德基,杨泰隆总问他你想不想吃肯德基。杨威利想吃,但总觉得自己爸爸不可能这么好心,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杨泰隆不耐烦了,说,想吃就是想吃,不想吃就是不想吃,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做事干脆一点。杨威利于是很响亮地说:我想吃!

杨泰隆答:想吃个头。我就是考验一下你经不经得起诱惑。

杨泰隆见杨威利不接这个鸡腿,只好收回手,自己啃了起来。杨威利说,爸,你有什么事啊。杨泰隆说,没什么,来看看你有没有好好学习。说着又说了很多说教的话。杨威利一如既往地左耳进右耳出,再加上正是在梦中,醒来后自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杨泰隆一反常态,叫他想念历史系就去念吧,爸爸也不是没钱养米虫。两个人很快把全家桶吃空了。杨泰隆说,你饿不饿?我再去买点东西。杨威利说,爸,别去了,我都吃撑了。杨泰隆没有理他,我行我素地去了。杨威利在梦中等了很久,杨泰隆一直没有回来。他去收银台找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店里走了很久,到处是人,说话谈笑,像是热热闹闹的迷宫,可就是看不到收银台在哪里。他有点尴尬地问一个客人:收银台在哪里啊?客人说:就在你背后啊。他说了声谢谢,转过身去。在他身后,一切都骤然消失了:人,房子,窗外的车流。他站在浓重的白雾之中,茫茫人生好像荒野。

他醒过来,一看手机,才凌晨两点。他再也睡不着,在手机上搜周公解梦:梦到和父亲一起吃饭是什么征兆。网上说法很多:有的说这是最近运气不好的兆头。有的说这是暗示身体不好,女性要多关注卵巢子宫健康。有的说这是要升职加薪了。但他的心里一直有个不好的念头转圜不去。他从小通灵,能够见鬼,那方面的感觉一直很准。他打电话给先寇布。先寇布正在和室友在大排档吃饭。电话接起来的时候,先寇布的室友促狭地说:哟,先寇布,你女朋友半夜查岗啊。先寇布骂了一句,操,别瞎说。先寇布从大排档抽身离开,沿着马路牙子一路走下去。半夜两点多,夏天的晚上,安静得要命,只有蝉不停地在叫。杨威利在电话另一头不说话,先寇布只听见他浅浅的呼吸声。他知道杨威利要问什么。他说,你节哀吧,你爸走了。杨威利说,哦,什么时候?先寇布说,我算了一下,大概半夜两点。杨威利没有说话,把电话挂了。先寇布回拨,没有人接。他沿着马路牙子,在一路的蝉鸣里走回去,坐回人群之中。室友问他,女朋友打发走了吗?他嗯了一声,坐下来一口气闷了半瓶啤酒。我操,你牛逼,还没开始猜拳就干半瓶啊。先寇布说,我乐意,你管得着啊?

杨泰隆不仅人死如灯灭,钱也如同北风里的雪花说被卷走就被卷走了。公司破产清算,一文钱都没给杨威利留下。杨威利知道这个消息,第一个念头是:这回真的不能去念历史系了。晚上他做梦,变回了小孩,杨泰隆牵着他的手,站在肯德基门口,问他:你想不想吃肯德基啊。杨威利握着那只干燥而温暖的手,小小声地说:我不吃了,垃圾食品对身体不好的。杨泰隆听了很高兴,把他一把扛到肩上,用力撸了撸他的头毛,说:真是好孩子,我的杨威利懂事了。杨威利伏在他背上,咬着后槽牙,从闭着的眼中不停地流下泪来。

杨泰隆死后三个月,先寇布每天坐两个小时地铁,来监督杨威利吃饭。系里传言,先寇布完了,说是片叶不沾身,结果还是成了情种,栽在一名外校女性的手里,每天坐两小时地铁去看女朋友,回来又是两个小时的地铁。杨威利每天十一点半下课,都看到先寇布风雨无阻地在他教室门口站桩,像一棵长在教学楼里的猪笼草,对着杨威利的女同学们请君入瓮。杨威利说,你能不能别每天来了,我是丧父,又不是车祸高位截瘫生活不能自理。先寇布说,哦,那你觉得你自己现在生活可以自理,是吗?杨威利想一想,觉得很心虚:之前先寇布每个星期都来看自己一次,给自己洗衣服袜子内裤,整理房间。一开始杨威利的室友亚典波罗还大惊小怪,说,杨威利什么福气,这是哪里来的田螺姑娘。后来田螺姑娘跟着他一起去健身房举过一次铁,他回来就什么都不说了。后来亚典波罗又神秘兮兮地问杨威利:你们俩是gay吗?杨威利说,我不是,随后对着卫生间大喊:先寇布,你是gay吗?先寇布失手摔了一个盆。他把门打开,对亚典波罗说:两个选项,一,你室友的朋友是gay;二,你室友个人卫生一塌糊涂,没有人给他每星期收拾,你选吧。亚典波罗说:gay很好,gay很好,我支持LGBT人群。先寇布门一关,继续回卫生间给杨洗毛巾。亚典波罗偷偷和杨咬耳朵,说:我看他是。杨正在翻着军事杂志,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杨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先寇布,那个时候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力气大的小男孩。杨很小的时候生过很多次怪病,杨泰隆把他抱到医院里去查,都说查不出来什么。他一个懂行的道士朋友说,你儿子的八字太轻,能见到鬼,也能招鬼,恐怕是中了邪。这个懂行的道士朋友,就是先寇布的爸爸。先寇布比杨威利大三岁,是很邪门的命格,邪到厉鬼见了都要念着三清尊号绕路走,是天生捉鬼的材料。杨泰隆听了这个朋友的意见,让他们两个结拜了兄弟,拿先寇布的命格来镇杨威利的八字。

杨威利那个时候还是屁都不懂,无知无识的小豆丁。等长大一些以后,他对这桩包办的结拜非常不满。先寇布是有名的孩子王,骁勇善战,擅长打架斗殴。杨威利这个弟弟和先寇布见过的泥猴不一样,白白净净,长得像个小瓷娃娃,还识字,读过一些书,见识不小,因此很招先寇布的喜欢。但是在杨威利的心中,先寇布就是一个经常招惹麻烦的野人,他见着先寇布就绕路走。先寇布在别的小孩子面前傲气得很,在他面前却很能伏低做小,小意殷勤。为了讨好杨威利,他捉了一个巨大的独角仙献给这个可爱弟弟。他揣着独角仙,雀跃地跑到杨威利面前说,我有个好东西要送给你。杨威利警惕地问,是什么啊?先寇布神神秘秘地说,你把手伸出来。杨威利照做了。先寇布把独角仙轻轻放在他手里,得意地等着他的嘉奖。

杨威利哇一声哭了。

先寇布把自己非常珍重的宝物献给杨威利,结果被这个小屁孩哭着扔了,还踩了几脚。这让做惯大哥的先寇布很没有面子,于是气呼呼地回家了。当晚杨泰隆焦急地找上门来,说杨威利没有回家。先寇布随大人一起分头去找,在自己丢下杨威利的地方找到了他。杨威利抱着一条脏脏的小流浪狗,站在原地,瑟瑟发抖,一动也不敢动,嘴唇咬得发白,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一个白衣的厉鬼贴在杨威利的背后,用又细又长的舌头去舔他的小脸。先寇布的命格太凶,看不到鬼。只能看到小狗努力想保护杨威利,很凶地冲着杨威利的背后汪汪汪地大叫。

他走过去,牵起杨威利的手,说:别哭了,没事了。杨威利哆哆嗦嗦地睁开眼,发现女鬼不见了。他看了看四周,女鬼没有离开,躲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面,不敢靠近,用怨毒的红眼睛看着自己。他吓得抓紧了先寇布的衣袖。先寇布摸摸他的脑袋,说,不怕了不怕了,一起回家吧。

女鬼跟着两人跟了一路。杨威利把先寇布的手抓得很紧,生怕先寇布甩开。先寇布察觉到了这一点,心里立刻得意了起来。他看杨威利的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糊作一团,想给擦擦。但他身上从来不带纸巾,他觉得带纸巾太丢人了,跟小姑娘似的。他身上是过年刚买的新衣服,穿着非常威风神气。他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来。杨威利很警惕地抓紧了他的手,往他面前蹭了蹭。他哭笑不得:你别怕,不会丢下你的,你把手松一松。杨威利松开手,先寇布拿新衣服的袖子把他小花猫似的脸仔细擦干净了,一路牵着他回了家。

杨泰隆见了杨威利,对先寇布是千谢万谢。正当他要领走杨威利的时候,杨威利一抬眼,看到那个记仇的女鬼还在窗外看着他,哇一声哭了:我想和哥哥一起睡……

当晚杨威利留下过夜。先寇布给自己洗了头搓了澡,还给白白嫩嫩的弟弟洗了头搓了澡。不仅给弟弟洗头搓澡,还把弟弟带回来的小流浪狗洗得干干净净。小流浪狗皮毛很脏,黏在一起,灰扑扑的,洗干净以后一瞧,原来是条小白狗。杨威利抱着小狗,和先寇布睡在同一张小床上。先寇布,先寇布,杨威利细声细气地说。先寇布回答:什么事啊?杨威利问,你是不是没有妈妈啊?先寇布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杨威利说:好巧啊,我也没有妈妈。

先寇布和杨威利在被子里面说了好多的悄悄话。杨威利从怀里掏出睡眼惺忪的小白狗,说,这是我捡的小狗。我准备带它回来,不巧被鬼拦住了。你救了我,你也有一半功劳。我们一起给他取个名字吧。先寇布除了几本漫画以外基本没有读过书,挖空心思想取一个好听的名字。谁知杨威利飞快地说:那就叫你先狗布吧!先寇布瞪起了眼睛:你在玩儿我吗!杨威利看他有点生气,吓得缩了缩脑袋:我是想让他和救命恩人叫一个名字……先寇布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由得放软语气说,那好吧,不过这个名字不准当着我的部下叫,也不可以让我爸知道。

知道啦知道啦,杨威利强行把犯困的小狗揉醒,捏着它的一只小爪子递到先寇布的手心里:来,握个手,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先寇布捏捏小狗的爪子,眼睛却看着杨威利:我们以后就是好朋友了,那你以后可要和我好好相处,不要有事有人,无事无人。

杨威利一只小手撑着下巴:嘿嘿嘿,怎么会呢。

先寇布十二岁那年,父亲暴毙,死于斗法,死的时候双目圆睁,表情狰狞,七窍流血。大人们都在忙着料理丧事,没有人能分出心管先寇布。杨泰隆一反常态,给了杨威利一百块钱,让他带先寇布去肯德基坐坐。杨威利点了两个全家桶,放在先寇布面前。先寇布面无表情,往嘴里塞着鸡腿,光塞不嚼。塞到第三个的时候,他终于吃不下了,剧烈地呕吐了起来,不仅吐光了鸡腿,还吐光了早上的早饭。他还想吐,假如还有东西可吐的话。他一边发出干呕的声音,一边嚎啕大哭起来。整个餐厅的人都朝他们看来。杨威利抱住了他毛茸茸的脑袋,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脊背。先寇布,你不要哭了。嘘,乖,我们不哭了。先寇布感到有什么落在头顶上,是温热的雨水吗,他想。他在杨威利小小的怀抱里面哭了很久,疲惫到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微弱地在他怀里抽动。杨威利抱着先寇布,和他一起流着悲痛欲绝的眼泪,流泪流到意识恍惚。先寇布像一条流浪的小狗一样,窝在他的胸口,时不时抽动一下。每抽动一下,杨威利就对他发出嘘的声音,把他的脑袋抱得更紧,用脸温柔地蹭着他的头顶。他恍然觉得怀里抱着的是一只可怜的小狗。他暗暗在心里发誓,绝对不会丢下这条小狗,哪怕有一百个可怕的女鬼挡在他的面前,把他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他也绝对不会丢下这条小狗逃跑。

先寇布端着餐盘在杨威利的对面坐下。杨威利说:我真的没事,你就别瞎操心了。跑这么远过来你不累吗?先寇布说:这是猫的报恩,怎么着,你还不准吗?杨威利小声反驳道:别搞错了,当年我只是想吃肯德基才陪着你的。先寇布说:好好好,但我还是要自作多情。

杨泰隆死去那年的最后一晚,他们一起跨年。来的人很多,大家像在沙丁鱼罐头里一样紧紧挨着。放烟花的时候,人群互相推搡,发生了踩踏。先寇布抱着杨威利,杨威利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像个豆芽菜,瘦瘦的薄薄的,仿佛被先寇布抱紧一点就会破碎。先寇布护着杨威利,一路被挤到了墙角,再也没有地方可去。人群还在涌来。先寇布心里绝望地想,不会吧,难道真的要在这里挤死。他有一种悲哀的直觉:假如他在这里活生生地被挤死,那杨威利,仿佛他抱紧一点就要破碎的杨威利,也绝对不能够独自在人潮中活下来。想到这里,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了。他知道这种平静是卑劣的。他对着杨威利的耳朵说:对不起,那天晚上,我知道你父亲去世的时候,有一刹那我高兴得快疯了。从此你没有父亲,我也没有父亲,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我除了你什么也没有,你也一样。我终于可以和你相依为命了。我知道这个想法是很卑鄙的,但是那一刹那它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脑子里,我没有办法控制它。这之后的三个月,我每天都去看你,不是因为我担心你,我知道你精神上比谁都要坚强,你会挺过去的,我一点也不担心。我之所以每天都去看你,是因为良心不安,是要为那一瞬间的邪念赎罪。

他小心翼翼看向杨威利的眼睛,杨威利的眼睛里面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只有漫天的烟花落了下来。

那天晚上他们最终没有被挤死。特勤和警察及时赶到,疏散了人群。杨威利半条腿被挤麻了,只好被先寇布架着一跳一跳地走。杨威利从劫后余生的人群里穿过,想起先寇布刚刚说过的话。在人群之中,他忽然比任何时刻,比父亲死去的那晚,都要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失去了父亲。从此他在这世上只有先寇布了。他们像两尾沙丁鱼,被渔网从海中打捞上来,做成了沙丁鱼罐头。在沙丁鱼罐头之中,死去的鱼儿如此之多,紧紧依靠。但只有他和先寇布是相依为命的。

他终于能够抱着先寇布的肩膀失声痛哭。

2017年杨威利大学毕业,去做了审计员。亚典波罗去当兵。先寇布子承父业,做了道士。他们都有光明的未来。先寇布忙着捉鬼,偶尔请杨威利去现场掌两回眼。后来杨威利的项目开始年审,每天忙得昏天黑地,先寇布渐渐被他抛诸脑后。

一天深夜,杨威利终于加完班,打到一辆车回家。在楼下,他发现司机竟然是先寇布。他坐到副驾驶位上,绑上安全带,问道:你怎么出来开滴滴了。先寇布说,刚注册的,算准了要接你今天晚上这一单。先寇布和白天的样子有所不同,没有绑那个被杨威利和亚典波罗疯狂嘲讽的道士头,而是散着长发,显得有些温柔缱绻。杨威利伸手去摸他的头发,摸到一层淡淡的血色,不由得心里一惊:你和人斗法受伤啦?先寇布说:不是我的血,对方死了。

先寇布把车开到了江边。当晚是满月,照在波光潋滟的江水之上。先寇布从后备箱里掏出一个贴满黄符的坛子。杨威利问:这是什么,很厉害的法器吗?先寇布说:这是你叔叔,我爸爸。说着揭开了坛子盖,从里面游出一条翠绿的小蛇来。杨威利和它大眼对小眼了一会儿。这是你爸?他问先寇布。小蛇嘶嘶地吐着信子,点了点头。杨威利吃惊地看了看先寇布,他表情复杂地解释:我爸当年斗法斗输了,被人把魂收走了,去炼一种很阴毒的蛊。他拎起小蛇往草丛里放去:走吧。你自由了。

小蛇没游走,而是回过头来,向着杨威利游去。杨威利伸出手,小蛇把脑袋放在他的手心,哀求地用眼睛望着他。杨威利叹了一口气,说:叔叔放心吧,我早知道了,我九岁那年就知道了。小蛇用脑袋蹭蹭他的手心,向着草丛之中滑去,不久就不见了踪影。

先寇布从车载冰箱里掏出两罐啤酒来,给了杨威利一罐。两个人坐在车前盖上,凉爽的晚风吹拂着他们的脸。先寇布望着江中潋滟的月亮,说: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里流行哈利波特。我每天扒着窗台,盼着猫头鹰给我送霍格沃茨的录取通知书。我从十岁等到十二岁。在我十三岁生日那天,我知道猫头鹰再也不会来了。后来大学我们一起看康熙来了,徐若瑄在节目上讲鬼故事。她的鬼故事讲得很好,我听了都有点发毛。不过现在我已经不记得她到底讲了什么故事,只记得她说,人如果到了十九岁那一年都没有见过鬼,那他一辈子都不会见到鬼了。

杨威利问他:所以呢?

他说:没有所以了。你刚刚和我爸说话,你说你知道了,你到底知道什么了?

杨威利仿佛和他猜哑谜似的,答:什么也不知道。

先寇布苦笑了一声:我的爸爸死了,你的爸爸也死了,我们的小狗,先狗布,早在我们上高中的时候,也老死了。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永恒不灭的东西呢?

有的,杨威利在心里想,但他是不会说的。杨威利在肯德基里抱着十二岁的先寇布,和他一起失声痛哭时,就已明白一件事:他和先寇布已经被命运锁在了一起。做恋人可以分手,做夫妻可以离婚,做朋友可以绝交,世界上的一切情分都可以像头发落在利刃上一样轻易断绝。但他和先寇布之间的联系是无法切断的。也许他们以后会分别遇到真正爱着的女人,结婚,生子,逐渐疏远。又或者世事无常,有一天他们会割袍断义,再不往来。但那种联系仍然在那里,在这个孤立的世界上,把他们紧紧拷在一起。杨威利绝不会把先寇布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却在这世上,先寇布也绝不会把杨威利抛却在这茫茫的世上。

我有一种奇特的预感,杨威利喃喃地说,无论我们今后怎样,亲近还是疏远,我们最终都会在同一天死去。

先寇布一脸怀疑地看着他。他笑了,问道:我的预感是很准的,你不相信?要不要赌一下?

先寇布回答:算了吧。就算你赌输了,到那个时候,不是你死了,就是我死了,我到底和谁去收赌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