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后我们醒来
到底这个故事有没有发生?
3. 一个国家的温差可以大得令人害怕。哈尔发信息告诉他,他那边现在零上20度,春天的温度。“你甚至可以穿短裤。”他把衣物提醒那一栏用虚拟的马克笔标了出来。他抬头看了看洞穴里的温度计,20华氏度*,等到日出之前会更冷。哈尔问,这个天气还要出去夜巡吗?和你比起来血汗工厂的孩子们都不算勤劳了。
所以是我的职责去拯救他们。打字的语气和说出这句话一样平静,让对面的人摸不太着头脑,输入的符号闪动后停下来,没有新的文字出现。
他想起看到过的天气预报,明天会下雪。布鲁斯把看到过的那条天气预报如实复述。你要过来吗?
什么?对面问,你是当我没见过雪吗?
他知道哈尔不可能没见过这种特殊的降水形态,他只是以为常年(能这么说吗?)生活在平均气温25摄氏度以上地区的人会对这种白色结晶状态物有偏爱。信息一条条跳出来。最好担心自己不会踩着积雪滑倒,老头子,你知道在高空20000米处一切液态水都是结晶状态吗?
可那也不是雪。布鲁斯没把这句话变成文字。只是因为大三岁的话,被称老头子太不公平,他更在意这个一些。
然后哈尔接下来说:所以在哪见?
他记住第一场雪落下的时间,计算可以被人类接到的第一朵雪花落下的地方。足够高,也足够冷,远离城市的热岛效应,足够僻静,最后一点是约会的需要。没有符合三者条件的地方,他自作主张决定集团的大厦顶楼就是第一朵雪花落下的地方。时间在傍晚,开完最后一场会,他站在楼顶空旷的平台,穿着虚假的西装和刚刚披上毫不保暖的大衣,等乔丹和雪花一起到达。电梯的提示音,他听见哈尔和助理的谈话声,没有回头,那双手放上他肩膀,哈尔对他说,非得在这里吗,真的很冷。
可是他的手比他暖多了。这家伙,又在用灯戒作弊了。哈尔笑得露出上排牙齿,头发在城市上空的狂风里被吹出造型。看得出来,他一点都不冷。他说来之前去接了侄女。海伦现在上高中,那姑娘简直变了样,你知道吗?把自己搞得蓝蓝绿绿的,全身上下都是颜色,头发、眼睛、衣服、指甲……
布鲁斯安静地听他说,他顿了一会。克莱因蓝的指甲,让我想起你了。
是吗?为什么?布鲁斯偏头问他,离他们的第一片雪花掉落还有三十秒。一只狡猾温热的手探入他的大衣口袋,捏住他冰凉的手掌,强迫着把暖意注入到他身体里。很难说,那种颜色,和带来的感受就像你……
布鲁斯僭越落到哈尔发梢的手指打断他的话。下雪了。布鲁斯说,带着推理成功的得意,把捕捉到的雪花呈现给他,微小完美的六边形在布鲁斯的掌心甚至来不及融化。
……像你的眼睛。哈尔盯着那片雪花,把话说完,视线瞥见布鲁斯胸前的蓝色领带,最后落到被他认为是那种浓烈色彩的眼睛上。领带真不错,给我也买一条吧。
更多雪花落到哈尔头上,布鲁斯却无力一朵朵摘。哈尔把他手掌覆盖上布鲁斯的,第一朵雪花在他们手掌间轻易融化,指节交错,裹紧到几乎疼痛。所以,你想见见海伦吗?哈尔问。目及远方,阳光在城市的边界一点点消失。
当然。布鲁斯低着头回答。他们谁都没有看谁,说话的语气和打字一样平静。他的手指被身边的人放到眼前细细端详。真想看看这双手涂上蓝色指甲油的样子。他没来得及反驳,哈尔已经抓着他的手笑到地上去。
2. 当雪覆盖整座城市的时候,布鲁斯发现哈尔还是偷偷留下影像,对着庄园即将被白色重量压断的枝丫,和粉末状的雪下露出的黄绿色草坪。他们穿越整个国家,到不需要制热的城市,见到了海伦,女孩的指甲油剥落得不成样子。当主人家的门在他们身后彻底关上之后,哈尔从口袋里掏出了克莱因蓝色的指甲油,他发誓那是他亲爱的侄女自愿送给他的。
被按住手掌说只涂一个时,布鲁斯没有拒绝,条件是追问他这种颜色让他想起他的原因。哈尔低着头,作为美甲师认真工作。像你的眼睛……他断断续续说。布鲁斯要反驳,他的眼睛根本不是那种颜色,你是不是爱上别人了?哈尔对着他的手指吹气。而且那种颜色,你不觉得吗,像是要随时攻击你似的,看一眼就让人头痛,就像你。
哈尔抬头,骄傲地展示涂好的中指。一些涂到了指甲边缘的皮肤上,湿润的甲油灯光下闪光。现在你拥有一个让人头疼的中指了。他把指甲油丢到一边,揉了揉眼睛。蓝色在他的视网膜上顽强成像,他说,该死,现在我的整个世界都是克莱因蓝了。
1. 每个冬天哈尔都送他一只一样的熊,企图用毛绒玩具替代失踪的时间。他的说辞是新熊新气象,每只熊穿着被他不知道用什么时间涂鸦成不同颜色的主题T恤。第一个冬天是克莱因蓝。第二个冬天是鱼骨松绿,他在太空发现整团绿色的星云*,圣诞前一天传给他当做礼物。“全宇宙第一个看见圣诞树星云的人类,你是。”第三个冬天是沙滩阳伞和鸡尾酒小伞颜色的集合,在阳光充足的地方冬天没有必要变得苍白。
第四个冬天是闭着眼尝试入睡时失去时间概念在黑暗里穿梭的茧,被子抽丝把呼吸都缠绕,吸入氧气像代步工具被强迫加上在未来漫游的劣质汽油。对方面孔的可爱之处那么显眼,见上一面就该把怨气一笔勾销,但始终没有,始终没有。缘由变成推诿,解释变成狡辩。长时间失去联络之后也失去忍耐无理的能力,终于发觉对方面目可憎、毫无道理的真相。
让我们停止漫不经心,停止慢性自杀,停止不负责任。哈尔最后睁着眼睛如此对他说,像已经看到一个聚精会神、长生不死、恪尽职守的未来。
他其实明白哈尔的意思为何,在意的时刻像随时随地行走离地一米没有终点的钢索,不失败很难,放弃却很简单。只要痛一下,立刻就和大地重归于好,四肢着地重回中生代,再怎么走也无妨跌倒。在他的例子里,痛因像飞行留下的尾迹云,在大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离开时没有扰动一粒灰尘,几乎让人怀疑冬天的故事是否发生过。
0. 醒来之后,布鲁斯才意识到他在电脑前撑着手臂睡着了。电脑旁的绿灯小熊靠着显示器看他,提醒他刚刚做了一场真正的梦。
*20华氏度:约零下6摄氏度 *鱼骨松绿星云:NASA在12月22号发现的Christmas Tree Clu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