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游世界那几年 2023年2月初,我读到了来自“正面连接”公众号一篇文章(《世界分裂了,我为什么留在中国?》)。当时农历新年刚过,大多数人都处于新冠后期康复状态,我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滑动手机阅读文章,回想起人们在互联网建立之初抱有对“地球村”成真的憧憬。这篇文章让我想起千禧年初对“未来已经到来”这个想法强烈的喜悦。我来自大洋彼岸的朋友,米奇琼斯,他是否也感受到了曾经的憧憬和如今的落差。 在采访过程中、整理录音材料和开始撰写文章的每个进行时,我都在想,这样的交流是否有意义,是否符合我们要的“新闻价值”,一个来自美国的个体是否提供足够“深度”的材料,他能否作为三年间留在广州甚至整个中国外籍人士的缩影? 那些疑问在我脑子里回荡,最后我决定不再想。在这个想法萌生的最初,我只是好奇,他在读完这篇文章之后,是否和我有同样的感受?
依据大一开学时的英语测试,华南理工大学的英语公共课被分为三个等级,A班由外籍教师任教,B班和C班由中国籍老师任教。米奇琼斯是我大学遇到的第一个外教,也是最后一个,他负责新闻与传播学院、土木工管双学位和软件学院被划分至A班同学大一一整年的英语教学。和我之前上过的外教课类似,他的课堂充满了开放式问题和尴尬的沉默。不一样的是,他似乎表露了更多个人经历、保留了更多对于大学生的尊重,以及传达了更多问题意识。他在万圣节时扮演隐藏身份的超人(服装是在衬衫里露出一点超人制服的蓝色领子),把性别问题打在ppt上等待同学回答,在最后一节课上弹奏尤克里因为他之前答应过。2023年5月,我计划约他采访,6月份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告知我即将离开学校,前往泰国任教;12月,他通过微信告诉我,24年1月份他会在佛山举行一场中式婚礼,邀请我去参加。 对我来说,比起老师,他更像一个愿意听我用磕磕巴巴的英语说话的朋友。作为他课堂上最活跃的学生之一,和他用英语开展一段对话,像是发现身处另一个语言环境下心智状态完全不同的自己。他身上透露出世界主义气质,让我对他的经历产生好奇。接受采访的那个下午,他正急着做博士作业,在嘈杂的水吧里,我听到的经历如下:
长成“世界公民” 米奇琼斯,中间名未知,美国人,头发棕色里带着红色、黄色,说不清楚。极瘦,瘦得简直像根电线杆子,他自嘲自己的身材不像美国人。身高181cm,因为瘦所以显得高,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像瘦弱的巨人,因为如此我还专门确认过,他用中文回答我。问及他的中文水平时,他的中文好得吓人,几乎立即对答如流。“听说都很不错,但读和写有困难。”他自己说。他和中国女友相恋,或许也有帮助,“但我听不懂广东话(Cantonese),一点也听不懂。她爸爸很不喜欢我。” 米奇琼斯在美国俄勒冈州波特兰长大,这座城市是美国西北太平洋地区仅次于西雅图的第二大城市。但据他在课堂上讲述过的经历,他是被居住在波特兰的父母领养的,他原本的家乡身处美国南方腹地,他曾经回到过自己出生的那个小镇,是处于沙漠之中的一座监狱。他说自己高中时不擅长运动,但爱说笑话,因此结交了很多朋友。我在课堂上问过一个问题:美国的高中真的都像影视作品里描述的刻薄吗?他回答说不是,并向我们讲述了第一次约女孩去舞会跳舞时候的尴尬场景,“碰到她的肩膀都紧张得想晕过去。”大部分美国青少年其实也都像他一样局促。 对于中国和美国大学的区别,他认为主要在楼栋的命名,和运动的受欢迎程度。“美国的大学在布局上要开放得多。我不知道我的大学在哪里结束,因为那里没有围栏。你就这样走出去了,不像中国的大学那样有围墙。有点奇怪,你一开始要弄清楚大学的范围究竟是什么,周围有什么,因为有一家星巴克不是学校的一部分。” 他也时常在大学里迷路。“美国的大学都是以捐款人的名字来命名大楼的,要弄清楚这些建筑在哪里真的很让人困惑,因为它们是以人的名字命名的,比如德怀特·霍华德纪念馆在哪里? 有人就会问那是什么,在哪里,这个人是教什么的?中国大学的大楼名字非常字面化。一,二,三。太方便了,但也失去了一点人情味。” 他认为,中美学校之间差别最大的一点是,二者对于体育运动之间的感情。“我在这里没有发现中国大学有集体的体育运动。美国有体育假期,运动队伍是大事,还有体育吉祥物,我们学校有一辆很特别的巴士,上面有一只鹰的图案,那就是我们的吉祥物。我们学校不擅长运动,但他们想成为运动强队,那种事情就是学校里的大事。” 米奇获得了本科和硕士的传播学学位,现在正在远程攻读历史的博士学位。当问及为什么会选择传播作为专业时,他说这并不是自己的第一选择。“我第一个学期学的是宗教,但我发觉我以后不想在教堂布道,所以我又选了教育,读了一段时间。” 至于传播学,是第三次选择的结果。“我当时去上了一门传播学的课程,觉得很有趣,我学到了很多关于心理学和如何喜欢与人交谈的知识。”至于在本科和硕士阶段都选择了传播学,而博士学位选择了历史,那是因为他喜欢这门“关于死人的政治”。“本来你是不被允许在博士阶段更换学科的,但我坚持给他们发邮件,他们终于同意了。” 读大学期间,米奇在欧洲游学了一段时间。当他说游学时,我以为他是去欧洲的某个国家交换,顺带游历各国。当我问他美国和欧洲学校之间的区别时,他说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没有在欧洲上过学”,事实上他只是“游”历了欧洲。从英国开始,“伦敦和波特兰非常相似。”然后是奥地利,语言不通、食物不同、测量系统也不同,对他来说更加陌生;然后是意大利、梵蒂冈、荷兰、比利时、法国、瑞士,但没去成德国,“我在火车上经过了德国。” “欧盟好在这里,你去了一个国家之后,你就可以去其他任何一个国家,我很喜欢这种方式。我希望有一个亚洲联盟,这样我就可以在亚洲各地旅行了。” 大学毕业之后,米奇在美国找了几份工作。他干过导游、快递员和校巴司机。干导游的那个季节,他回忆道,当地突然开始下雨,然后人们就不来参观那些景点,然后公司倒闭,他也把工作丢了。“可能还是我干的不好。”而做校巴司机是因为他想在学校里工作,但他那时候还没明白怎么拿到美国的教师资格证,所以“就做了校巴司机”。 看起来,米奇的人生毫无轨迹可言,大学毕业后工作全凭巧合。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他回忆来到中国的原因,是有人告诉他你可以去中国教书。“在美国我可以在高中教书,而在中国我可以在大学里教书。那么为什么不呢?” 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他来到中国是因为如此现实和简单的原因。更体面的社会地位和异国的魅力催生了他来到这片大陆的愿望。 2021年,他收到了杭州一所大学的面试,在那里任教了两年。中国的春节让他很不习惯,因为到那个时候他才发觉他“实际上无处可去”,只能坐在公寓里打电子游戏。于是他开始了在亚洲的新一轮旅行。“后来我去了日本,那里很好,去了韩国,那里很冷,我去了越南,那里很热。”这样的人生,却从来不是他计划好的。“我去了很多地方,但我得到了更多。并不是说我有意识地做了一个选择,事情就这么发生在我身上,命运让我来到这里。这有点像,你生活中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是随机的,一件非常小的事情会影响你的整个生命周期。” 这种随机性似乎作为米奇生活的一种线索,贯穿了他接下来生命历程的始终。他似乎对生活的种种可能性都持开放态度,对于种种态度和观点也都开放讨论。他在全世界旅居,不论是在课堂上还是在采访中,和我们的交流都流露出浓烈的自由主义色彩。我好奇他身上的这种气质从何而来,是什么让他成为如此一个“世界公民”的?在千禧年发生前,地球缩窄成一整个村落的期盼在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的今天看起来如此遥远,成为世界公民的梦想在现在看来如此遥不可及,但他仍然呈现出的前金融危机时代对于世界美好繁荣的信心。他是如何做到的,这让我费解。 他的回答同样充满了随机性。“我的意思是,你的生活就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以及你对它们的反应。所以我并不是说,我要成为世界公民。而是说,哦,我得找一份工作,我想成为一名教师。 在美国,我可以成为一名高中老师。或者在中国,我可以在大学教书,所以我去了中国的大学教书,这就是我的一生,因为那个很小的选择发生了改变。但实际上我感觉不到冒险精神。” 生活就是随机波动的,他的生活把这一点诠释得淋漓尽致,他旅居的经历把他的世界塑造成为如此。而持有这样的世界观,面对的近二十年来世界堪比从前五十年,甚至一百年的变化,作为千禧一代的米奇,在时代走向开放的环境下长大,面对这种巨变,是否从中嚼取到了割裂感。“最近几年,世界有点分崩离析,战争和流血事件更加频繁的发生。尤其是近年来的中国,我们应该让自己与世界有更多的联系。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你也有同样的感觉吗?”我问。 米奇谈起他在YouTube上看到过的视频,乌克兰士兵对着记者的摄像设备质询,“为什么是你们活下来了,而不是我们?”那个场景给他留下了无限深刻的印象。“那太糟糕了,这很伤人。我对这一切都感觉不好。我想让这些人长寿,自己做出关于自己人生的愚蠢的选择。”他面露苦色,回想起非常不愉快的经历。“我有俄罗斯家庭和中国家庭。我对生活的现状还不满意,但我们只能忍受它,我们必须熬过去,等待更好的东西。这就是生活的垃圾现实。” 和许多美国人的共同记忆一样,他同样想起了举世震惊的911事件。“那是我第一次经历真正的战争,911事件之后,我看到那些国家被美国士兵入侵。过了一段时间,也还是这样。但没有人是对的,这就是战争,很愚蠢,就是一群老家伙叫年轻人去死。也大概就是那时,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意识到,我有一些独特的经历让我变得非常反战。” 小时候对于战争的独特记忆,让米奇变得极端抗拒战争,但他坦言,他也不是一开始就对于世界持有如此相当开放的态度。“我曾经很害怕穆斯林,所有虔诚的穆斯林。我曾经真诚地害怕他们,因为我以为他们是对我的国家做出这种事的人,他们会杀了我。但事实并非如此。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开始接触那些只是普通人的穆斯林,然后我意识到问题不在于他们的信仰,而在于那些人。可能是因为他们的成长过程,有可能是他们天生就更暴力,但只是碰巧是一些人。这只是发生在一些穆斯林身上。这不是穆斯林的责任,而是那些碰巧有这种宗教信仰的人。老实说,认识到这一点花了我很长时间,但重新把人当做人来看待真好。” 就是在这样的世界观中,米奇修正了自己的认知,反复确认了他对世界和平与繁荣的美好向往,把自己塑造成为一个超越国家与国籍,把人类的真诚放在首位的“世界公民”。
在中国 在亚洲旅行一周之后,他回到了中国,这次在台湾。说起台湾和大陆的不同,他简直停不下来。“首先,同性婚姻是合法的。”他眼睛大睁,并不觉得好笑,“那里太多同性恋了。我一半的同事都是同性恋,街道上到处都是彩虹旗。” “还有他们的火车,又便宜又快,是除了日本之外最好的地铁,我猜。”他说,“不过严格来说,这就是日本建的。” 除此之外,他谈到台湾的医疗是免费的,去看病时他只拿了药就离开,没有交任何钱;还有台湾的食物。“台湾有很多外国食物,我觉得台湾当地的食物有点像外国食物。如果你想吃好吃的日本菜,但不想去日本的话,那就去台湾,那里有很棒的日本菜。” 他提到了台湾地区之间的差异性,东部和西部像景致完全不同,方言也完全不同。要从东部穿越到西部非常困难,这也解释了他们为什么拥有非常好的火车系统。“如果你在台北的话,出行和旅游就会非常简单,但如果在别的地方的话,旅游就会变成苦差事。” 台湾人似乎对外国人更冷漠,但这并不是说他们不友善。米奇说,如果他在广州的大街上走路,别人会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台湾的路人不会多给一个眼神,“因为他们已经见得太多了。” 米奇在台湾的时候,在当地一所中学教书,他的台湾学生,一半是台湾人,一半是别的人种,“他们的爸妈要不然是黑人,要不然是白人。”学生们说汉语、英语或者其他语言,那是一个多元文化的汇集地。这和他所感受到的中国大陆非常不一样。 重新回到中国后,他从杭州来到广州,开始在大学任教,做他现在的工作。大学食堂人多的吓人,我的同学Pia常在午饭时间看到他独自一人在柜台前长时间地等候餐品,以至于有时候想让人帮助他。Pia觉得这或许反映了米奇在中国生活的一个侧面,并不适应这里的文化环境和生活设施,毕竟手机上就可以提前点餐直接带走。米奇对此做出的解释是,他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需要和别人同步或是一致。他的确不会使用小程序,但等待餐点的期间他也很享受,因为他可以在手机上浏览更新的漫画。“那段等待其实是我人生的一个小乐趣,就像你寻找快乐的小时刻一样。” 不会使用小程序的原因是因为小程序写满了中文,而米奇真的不想“再那么努力”去读懂它们了。或许这的确代表着,米奇在中国的生活并非畅通无阻,语言制造的障碍仍然显著,但他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一点,并且继续和别人高兴地交谈。当Pia因为这一点惊叹时,他笑着说:“喜欢做一个外向的人,并不意味着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只是一个外向的人,我喜欢和人聊天,这并不意味着我擅长我所做的事情,这只意味着我和很多人交谈。” 语言与肤色造就的差异,即使在广州这座对外开放程度如此之高的城市,仍然引人注目。不像在台湾,米奇说,在广州的大街上行走的时候仍然会被好奇的目光注视着。“我可能不适应中国人的生活,我不会成为中国人,但我已经用我自己的方式弄明白了。” 作为一名外籍教师,在中国的一所理工类院校内教授英语,显然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在米奇的课堂上,即使我努力地回答问题,我也很难让整个课堂的气氛活跃起来,每一次举手之余,我也会产生难以自抑的尴尬。米奇在课堂上表现得很从容,即使没有人回答问题也从来不显得恼火或者挫败,他最大的本事是自问自答,尤其是在线上的教学之中,他在这方面显得尤为突出。任教两年之后,他对中国学生的教学摸出了一些套路。“中国学生不那么活跃。在美国的时候我上过一节课,老师问了我们一个问题,我们争论了45 分钟。中国和美国学生不一样。 美国学生通过做来学习,而中国学生被教导通过听来学习。让中国学生学会美国式的课堂参与方式是非常困难的。但我学会了一些技巧。” 米奇的课堂主要由问答组成,每个星期开设一个主题,比如“科技进步”、“性别平等”,或者“自然生态”,围绕这个主题,米奇会围绕这个主题制作ppt,ppt由各种开放性的问题组成,充满了奇思妙想,有可能是假设情景,也有可能是对某个事件或者情景的看法,参与课堂的方式就是回答ppt上的问题。 即使我很想回答他的每个问题,但对我来说,有些问题还是无厘头到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比如说在谈到体育运动话题时,他的一个问题是“你如何说服一位瑞士运动员拿到铜牌比金牌好,并且让他输给中国运动员”。或许不仅仅是中国学生生性谨慎作祟,米奇的思路对于我们来说也的确过于天马行空了一些。 但更多时候,他的问题还是更容易回答的,并且相比那些在虚构的情境中提出假设的问题,我发觉我更善于回答对于实际生活中的行为和情况提出观点的问题。课堂上除了我之外,Pia和其他固定的几个同学也不时会举手回答问题,但在课堂上一言不发沉默的仍然占据大多数。米奇在最初几堂课的沉默后改变了提问的方式,在回答问题前他给我们一小段时间思考,“我给你们一些时间,让你们准备好,因为这感觉就像一个小测验,时间过去之后你们自然就会准备好。”这个动作或许让思考似乎变得更加必要了一些。“或者我让麦克风在教室里传阅,拿到麦克风之后你们就必须回答,因为这会感觉像是一种义务。”米奇会让麦克风在教室里自由流动,在一个问题之后麦克风会被强制性地传给另一个人,这样一节课上大家都有机会开口说话。 我提出,中国学生在课堂上如此安静,或许是迫于社交压力。“别人安静的时候,你好像也得跟别人一样被迫保持安静。我在其他的中文课上也发现了这个情况。只有一个爱说话的人出现,全班才能变得像我们一样。你们(我与Pia)就是那个爱说话的人,鼓励了其他同学也大声说话,这太棒了。” 面对这种差距,他更多认为是文化上的不同。“如果我在美国学校教书,我们就会聊 45 分钟。虽然两个国家情况不一样,但这不代表其中一种不好,只是学习方式不一样。我们想要更多的交流,在交流的氛围中学到知识。” 到后来,米奇的课堂不再安静了,一节课上至少会有一次,每个人会拿到麦克风,自愿或者被迫地回答问题。“总会有办法的,我必须更仔细地考虑我该怎么做。”这是他在中国课堂上的小小成功。 在中国的几年里,米奇从头开始经历了新冠疫情。他被困在这里一年半,疫情期间几乎所有的国际航班都被取消了。“想回美国的日子很难熬。”他说,疫情期间他无法回国,几乎是一直待在广州。因为想家,他在steam上买了一款电子游戏,只因为那里面的背景看起来很像美国。“这不是一款很好的电子游戏,不过对我的心理健康有好处,因为我觉得我可以稍微逃避一下,回去再给家人打电话。”他笑着说。他用游戏软件里的视讯通话给家人打电话,用虚拟的方式留存住实际的联系。 我问他在疫情期间,作为一个外国人,有没有遇到生活上的困难和挑战,就比如每一次进出地铁站时都必须厨师健康码,诸如此类对他来说会不会是个问题。他很仔细地回答。“地铁还好,因为我可以在7-11便利店买到交通卡,但问题在于,我没办法用微信支付。” 微信支付需要绑定身份证,并且必须始终保持号码一致,其中也有护照的选项。但当他更换了护照之后,他的微信支付就不能再使用了。“这时候我意识到,我在中国大陆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能从账户里取钱,所以我在寒假回国之前把所有账户里的钱都转给了我妻子。” 我想起那篇引起我采访米奇想法的报道里,学电影的主人公Ale作为外国人,没有办法在电影院买票,因为淘票票并不提供护照的认证,我问他有没有碰上类似的问题,他说没有。“我通常都不是一个人去电影院的。” 除了隔离、紧闭与压抑的氛围之外,还是有好事发生在疫情期间的生活里的。他和他现在的妻子,刚刚在23年上半年办了手续结婚的妻子,就是在疫情的隔离期间认识的。“我现在结婚是因为我有哮喘,我那天病了,所以我取消了约会。然后我又和另一个人约会了。这就是事实。我糟糕的肺让我有 了一个妻子。我们有几次因为隔离被困在一起,这些经历让我们的头脑保持了一致,现在我们已经结婚了。”几乎就像是他之前所说的,“生活就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以及你对它们做出的反应”,同样的巧合也以爱情的形式降临到了他身上。 22年12月的广州让人印象深刻,那是正式解除封控的一个月,整座城市万人空巷。从12月1号开始,我知道的大部分同学都回家了,我因为四级考试仍然滞留在校园里,校园空无一人,只剩下一个食堂开放。我打算在10号的考试过后再回家,一天傍晚外出吃饭时在路上碰到了米奇,我跟他简短打过招呼,我惊讶于他怎么还没离开校园,他说所有老师都要等到14号才能踏出通往校外的那道铁门,并祝我考试顺利。他后来在采访时,在六月份已经恢复成往常模样的广州,回忆起刚刚解除封控的那段时间。“解除封控的那天我几乎马上就感染了 covid,那天我去看望了我的妻子,那天是她的生日,也差不多是我的生日,我们的生日只相隔三天,我生日那天得了covid。” 谈及在中国期间,他是否体验到过对于外国人的歧视与偏见。在新冠爆发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互联网充满了对于外国的负面新闻报道,他是否因为自己不同的外表与国籍在中国受到过冷遇?即使是我70后父母,在看到抖音上类似的消息之后,仍然会在我们的餐桌上对于国际情况发表负面的评论。或许米奇说,他的岳父不太喜欢他,也是基于这个理由。但他发觉,“在中国更多是对某些肤色的偏见。我是白皮肤,所以我不会遇到很多问题,但如果我是黑人,我就会遇到更多问题。我发现,就你在中国被接受的程度而言,肤色比国籍更重要,人们已经有了一种潜意识的偏见。所以我对学校很满意,我为学校根据资历而不是肤色来录用人感到骄傲。这里有两位老师的肤色比较深,我相信其中一个是西班牙裔,另一个绝对像黑人。所以但我发现有很多地方会根据肤色来招聘,而这里不会。” 那个寒假,米奇顺利回到了美国波特兰,在此之前在曼谷、首尔和拉斯维加斯转了机,我在他的朋友圈看见他在拉斯维加斯机场拍摄的氧气吧(oxygen bar)的照片。回到中国的新学期,他在课上跟我们说这是他在这个大学任教的最后一个学期,之后他会去曼谷的一个大学教历史,他在寒假的时候去了那里面试。 我问他为什么决定去曼谷,其实也是在问他问什么决定离开中国。毕竟他才刚刚结了婚,那个广东家庭对于他这个外国男友本就难以接受,他居然能下定决心离开。“我以为她要和家人在一起,直到她说要嫁给我。我以为她会选择和家人在一起,我也做好了准备,但后来她告诉我她想和我一起去环游世界。然后我想,我要结婚了。” 去泰国似乎早就在他的计划之内,不仅仅因为那里食物好吃。“另一件大事是我想吃泰国菜,我想在泰国变胖。所以我在泰国待了几天,在曼谷附近吃东西,我想念那里的食物。”而且泰国有很多华人,他提到他的妻子知道能在那里说广东话,她会很高兴。 另一点不得不提到的是,在中国,他发觉越来越难以继续完成自己的博士学业。“一部分原因是互联网。现在攻读博士学位真的很难,因为防火墙,我很难找到西方的历史资料。” 一段旅行接着一段旅行,米奇似乎从来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旅居生活已经成为了他的常态。很不一样的是,脱离原本的家庭对于仍在上学的我来说,显得如此困难,就像我选择了离家更近而不是更好的一所大学。他却完全相反,对他而言,离开家人如此轻易。他和他的中国家人们在一起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差别。 “他们真的想永远住在他们的房子里,我奶奶也是这样,她非常满足于我有一个低收入的工作,在她的眼里你永远是个孩子。我做了和你相反的事,我选了一所更远的好学校。对我来说,这很重要,因为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谁。我在高中的时候有一个老师,她让我坐下,让我说一件喜欢自己的事,我一件也说不出来。当时我还不知道该喜欢自己什么,我旅行了很多次,学了很多东西才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天生就不是一个很自信的人。所以对我来说,旅行很重要,因为它让我接受自己。” 他举了一个例子。“我不喜欢自己的姓。我妈妈是一个单身母亲,她嫁给了一个男人,跟了他的姓,所以我也得跟她一样,那是他的姓而不是我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喜欢我的姓,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它。真的,当时的情况是当我来到中国,人们把姓名混淆,所以人们不再叫我米奇,而是叫我琼斯。我才意识到这就是我的名字,不是我爸爸的。那是我。这里没人见过我爸爸,这是我要定义的身份。对我来说,我认为如果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家乡,我的精神状况会非常糟糕。但其他人的情况正好相反,有些人去旅行,结果他们的处境比呆在家里更糟。” 对于米奇来说,旅行帮助他找到了自信,找到了自我价值感。“但我明白,在其他国家,人们要做到这一点要难得多。” 我问他,长时间居留在外之后,对于所处的环境和自己原本的文化之间,是否会感到隔阂和距离的产生,像是和你国家的语言和文化脱节了。“嗯,有一点。我第一次来中国的时候,我忘了自己长什么样子,因为我不喜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四处走走,看到很多亚洲人,我注意到人们会盯着我看。有一天,我照镜子被自己的眼睛吓坏了。像:哇!这是什么颜色? 为什么会有这个?有些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错了英语里的某个单词,用那种方式说出来,让我很困扰。有一段时间,我开始听播客,试图纠正我的口音。” 当他去到别的国家时,作为一个美国人,他同样也会感到身份焦虑。“我不觉得我需要假装自己来自其他地方,对自己的国家身份有了足够的信心,可以直接告诉别人我是美国人。”在更早的时候,他去了越南,他告诉人们他是加拿大人,因为他担心人们会因为他的国籍而讨厌他。“因为我和加拿大人的口音基本上类似,再往东走就不一样了。所以不管怎样,我会告诉别人我是加拿大人,让他们更喜欢我。当我害怕的时候,我告诉他们我是一个越南人。但我最后还是停了下来,因为我是美国人,所有这些焦虑都是徒劳的。” 而我再次描述了这种卡在两种国家和文化之间的体验。“离开自己的国家很长一段时间后,你会觉得你和你的国家之间有隔阂。但与此同时,你又不是你现在生活的这个国家的一部分。所以这很奇怪,像是停留了两个国家和两种文化之间的空档。” “我把它描述你为必须学会爱自己。你的身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你所接受的关于自己的很多东西都消失了。”他谈起自己在中美之间幽默感身份的变化,米奇在美国是个有趣的人,在中国他的幽默却毫无作用。“在南京我遇到了一个美国家庭,之后我意识到我说话的方式变了。在中国,我声音的语调会有更多起伏,但当我和美国人交谈时,我们说话都很平淡。你知道什么能让美国人发笑吗?你必须板着脸,认真对待自己(take yourself seriously),让他们觉得你很有趣。” 他叙述自己碰到的困难和问题,但留下了一个充满信心的结尾。“总会有一些问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慢慢解决的。”
未来的故事 采访在夕阳的余晖里结束。最后,我提出大家说说自己期待的未来的生活。米奇说,“我想到死都当一名老师,大概 90 岁的时候我想死在课堂上,学生能记住我说的每一个字,因为我死在了讲课中间,然后我想被埋在大学对面的坟墓里,在大学里神出鬼没。我想我会被逐渐遗忘,但我希望同学们还是会传我鬼魂的谣言。” 我说:“我想成为一名国际记者,我想为那些不能表达自己的人说话,我想让世界听到这些声音。” Pia说:“我只是希望自己精神稳定,那包含了很多含义。你要做很多事情,让自己稳定和强大。我其实学的是广告专业,这是一份很难的工作。总的来说,我就是想让自己更稳定。” 米奇最后送给我们五个祝福,“我有5个愿望给你们。好吧,我想5是一个好数字。” 第一,我希望 你们永远不会孤单。我希望无论你走到哪里,你总是有朋友,你总是有人和你在一起。 第二,我希望你们能够找到自己,无论何时何地。我希望在你学习和成长的过程中,你会明白你是谁,你爱什么。 第三,我希望你们永远不会没有食物,永远不会没有住房,永远不会没有水和所有基本的东西没有衣服。 第四,我希望你能从你的家人和朋友那里得到支持,你的生活充满了支持。 第五,我希望你知道世界有多大,我希望你有机会见到很多人,学到很多东西。 Pia听到祝福后几乎哭了出来,米奇在她的日记本上签名。“天啊,我很抱歉,这不是我第一次让学生哭了,但我很高兴这次是因为感动。谢谢你们,现在我要带我妻子去吃晚饭了。”他招手向我们道别,似乎完全忘记了博士作业这回事。
*谢谢Pia为本次采访做出的帮助,部分录音由她转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