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月组/第四纪】奔月之人
注意:很意识流,很碎片化。
SUMMARY:“月宫坟场。”
我知道在我一生之中,恐怕再也不会见到这样的场景:祂赤裸着,身体被撕裂成两半,内脏裸露在外面,肠子堆堆折折,像曲折的溪流从树上流下来。树枝发着冰蓝的寒光,蓝色和红色在我面前被涂满。我像是被迫欣赏了一幅梵·高的画作,画中人冷漠地看向我,祂倚着树干,此时血液恰好流经祂的脸颊。 我未来数日噩梦的源头轻轻开口。 你是谁? 我是罗塞尔,我说。
罗塞尔正哼着小调。 如果刚刚的相见不是过于匆忙,克莱恩大概也能听到他——黄涛或者罗塞尔,叫哪个都行,叫哪个都不对劲——最喜欢的这首歌。他的脚前后摆动着,在陵墓里踩出舞曲的影子。一曲又一曲,一个吻接一个转身。蛇身人面的怪物在影子里显现,祂漫不经心地对怪物做一个飞吻,见它们的尸体逐渐重合膨胀,发芽堆积成祂旧日的老师。 好久不见,祂翕动着嘴唇,裂出一个古怪的笑意。 母亲。
母亲。 这是门告诉我的、月亮的另一个名字。 我和他相见于月宫,一颗死寂的星球。借助一个偶然出现的错误,以水银、宝石粉末绘制成的星图为基点,于三次请求间,我便见到了他的影像。现在我与他见面已是常态,他是我隐秘的老师,也是我暧昧不清的敌人。我和他说话,却没有忘记第一次听到他的呼唤时的惊愕。那更像是濒死之人的吐息,亡者用尽力气诅咒世界的生灵。我知道我应小心翼翼,神秘世界的原理便是收起多余的好奇心,可我自大,以至于半途回首,才发现难以抽身,无法自拔。
今夜我们的话题是月亮,永恒的月亮,星空中地球的唯一伴侣。我删删改改,告诉他地上的风俗,小心遮掩,不让他知晓我的属国。这是地面上一个欢聚、团圆的日子,对一个迷失于星空的可怜人来说,我的举动有些小心得过分。于是他叹息,说,在第四纪,同样的节日里,皇帝会砍掉奴隶的脑袋,用颅骨做欢聚的酒杯。我为听到的消息皱眉,这不是我想听到的秘闻。我觉得他在存心气我,为此夜蒙上血光的阴影。于是我没有接他的话,反问了他好几个问题,试图用家人、故乡这类的话题来诈出这个迷失在星空中的可怜人的更多反应。 他笑了下,声音很柔和。他随机解答我疑惑时的声音总是有些生硬,我不想破坏节日的气氛,但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比喻——就像被迫从死人绷紧的喉咙里挤出的话语,带着森森的凉气,钻进聆听者的心底。 我提醒自己必须要更加小心,却又忍不住期待他马上要说的话。人类就是这种生物,既然风险与机遇并存,便总有好奇者甘愿冒险,打开潘多拉的盒子。 我就在母亲身边呢,祂说。
钟声轰然在我脑海中响起,灵性直觉给我的危机感如此巨大,我几乎马上要擦除连接的符文。在我的手要碰到那亮晶晶的宝石粉末时,我的神秘学老师又笑了声。仿佛一个切换状态的开关,我脑中的警钟也停止了响声,我的手僵在了那流淌的水银前,不知道下一步的行动轨迹。 祂实在太过懂得谜题的设置,欲擒故纵。不知为何,我想起很久前,我在课本上见过的一个故事。有传言说,藏羚羊被逼至绝境,会自愿舍弃自身身躯做后代的踏脚石,以跨过死亡的天堑。 我想起很多。蒸汽与机械之神、皇帝、查拉图……还有我的家人。 我对望那甘愿赴死、哀婉流泪的公羊。 然后我发问,谁是你的母亲?
最后唤醒我的是贝尔纳黛。她有些不耐烦,又很生气。我答应她,在这个节日里会陪在她和玛蒂尔达的身边,但我食言了。我亲爱的女儿,我的唯一血脉和最后的锚站在我三步远的地方,有些生气、又有些平静地看着我,仿佛在她意料之中。我为那最后的情绪感到一种刺痛,但我又无力开口解释。今日凌晨我的身体被撕成四份,血和融化的铁灌进我的眼睛,我睡入层层叠叠的尸体间,见到了真正的神明。 我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一个梦境。 最后我对她笑笑,拍拍手说下次一定陪在她的身边。
贝尔纳黛、贝尔、贝贝,我的女儿。 在我还能记起我降临此处之前的另一段人生时,我会把两世所有的爱都给你,哪怕可能要过了很久很久,你才能够明白。 她理所当然地生气,发怒。我和她吵架,我知道我是多么傲慢无礼,我看见她眼底闪过一丝水光,最终于和我的对视间落败。她提起裙摆跑走,鞋跟在宫廷的大理石地面上踩得很用力,但刚刚走到一半,细长的鞋跟却突然从中间折断,她一下栽倒在地。 我没有过去,似乎她也不需要我的搀扶。她只是顿了下,然后重新起身,扔掉了那双高跟鞋。
我对祂说起这个。 我时常觉得自己被磨碎。我对祂说。 我不爱她、不爱我的孩子们吗?那绝不可能——我爱他们胜过世上一切,我的心是热的,我愿意付出我所能承受、甚至不能承受的所有代价。 我想了想,继续说。可我也总和他们的想法背道而驰。
她怨恨我。 面前的男人说。 我平静地饮下一口茶水,慢慢晃动着浮满红色茶末的瓷杯。我见过面前的这个男人多次,见过他从青年到中年的所有样子。如今他业已成为皇帝,却仿佛如同那寒冷如冰的命运般,他也将踏入众叛亲离的结局。
或许这是皇帝的通病。 我冷淡地对男人说。 我目睹过两位皇帝的加冕。 一位皇帝以为自己手握万世的权柄,可祂的王土分裂只不过短瞬的五年。而另一位,我微微一笑,另一位胆大包天,自设死局以期绝处逢生。祂挑衅众神如同戏谑命运。 我问罗塞尔,您相信命运吗? 让我为您描述一个故事。
所罗门,我问你。 年轻的白发青年清了清嗓子,在造物者永恒的神国中询问身边的青年。他很郑重,一瞬间甚至带有紧紧逼迫的意味。 倘若你在某个瞬间发觉自己的命运——一只翅膀破碎的蝴蝶,翅膀翕动只是濒死的喘息。而你的落脚点是一棵树的眼泪,你若选择依附在树上,便要接受琥珀的监牢。——若能以这种方式活下去,你会不会选?
罗塞尔不安的扭动了下,即使是百年之后的现在,即使不是被问及的人,他也有些被刺痛的感觉。他摸了摸椅子,藤萝植物乖巧地在他背后盘着,仿佛刚刚的不安只是他的一次心惊。 祂说了什么? 罗塞尔追问。
我没等来答案,祂想。 很多事情都没有答案。 造物者一夕之间的倾陨,带给祂们的打击比祂们预想的更可怕。那些闪着光的历史在刹那间终结,天空裂开大洞,血雨轰隆坠下。他们带着剩余的人群一路北上,所罗门在那里定锚,圣域张开,扭曲而复杂的宫殿在一无所有的大地上升起。凡人下跪,祂的目光挤过人海,望进所罗门的眼睛。 那时,伯特利·亚伯拉罕便知道这个答案永远不会被提起。
在祂饮下来自造物者的最后一瓶魔药后,神明朝新生的记录官微笑,正式赐下祂亚伯拉罕的姓氏。伯特利·亚伯拉罕抬起头,浅浅的蓝眼睛还无法盛下神明的光辉。旧日拉住他,让他领着自己穿越神的花园,在极东方停下脚步。 灰色的雾气宛若铁幕,仿佛分开两种命运。伯特利——这时候他还是个年轻人,浅浅地惊呼,这样的伟绩非神明不可铸造,他睁眼又闭眼,记录下所见的一切。那时他便模糊地听见了自己的命运,自己和这片灰雾息息相关,也终有一日注定要探寻这灰雾的真相。 可真相是什么?真相是否真正如此重要,他有些不安地望向身边的旧日——那道代表着光、太阳、无所不能的伟业和无处不能的自由的身影,旧日望进他的蓝眼睛,在那里告诉记录官他的名字的用意。
亚伯拉罕,你是神国永恒的子民,我垂怜你。 我垂怜你,你不必再有担忧。我赦免你于选择的恐惧,你不必再选择你的命运。
狗屎。 罗塞尔说。 那个问题似乎更加尖锐了。他想起一位天使,黄昏的教堂里,神明降临,将带着齿轮的冠冕带在他的发间。 皇帝的手不自觉握紧。
没有答案。伯特利说。 或者说,提出这个问题,本就是对命运的僭越。 我和所罗门行走在……造物主为我们定下的命运的两端,对对方的信任太浅薄,行走的又太远。或许、或许我们曾经有那么一点时间,我们互相回头、对视。可我们毕竟不能真的注视到对方被海水淹没——淹没我们的甚至不是同一片海。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亚利斯塔说。 没什么。 我很高兴,我们杀死了祂。
没有答案。门说。 您以为和我说笑,就是走到一起了,是吗? 也许您说的是对的,我们这样的人,不应当真正为谁献出真相和力量。您认为我或许有幸能与您——造物主的神子一同被提起。您认为我们是一样的东西——谁能让我们停下脚步,谁就能让我们死。 可也许,我们还是不同的……如果某天我的孩子们足够优秀,像小鹿或是羊羔一样围在我周围……我或许会放弃我自己的旅行。我愿意舍弃我这被赋予的命运,我愿意这样说。 我听懂了。阿蒙说。 那么,在那之前,你一定会死在你的旅行里。
没有答案。他面前的男人说。 我愿意和您讲话,因为您是我这样长时间以来,第二个见到的活着的生命。 第一位是我的母亲。 瞧,我们终于谈到了这个。 别紧张,我早应当向你介绍我的家人们。在我被逐出地面后,祂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或者说,神。 让我告诉你我经历了什么: 祂如此的厚爱我啊,像捧起麦穗一般。我被祂碾碎在石墙上,而在我忍不住低头时,祂又剥夺了我反悔的权利。我聆听那美妙的残酷,那让我的耳朵流血,那让我的眼睛失明。可我不能不做些什么,我心中有一处疼痛难忍的伤口,我知道那来自于什么——我死过数次,可每一次我的母亲都把我从祂的羊水里捞起;我割开自己的喉咙,放干我的血液,我让我的舌头再也说不出那些违心的呓语,可我的兄弟们从背后替我说话;我与祂们搏斗,这片土地下每隔十米都是祂们的坟墓,可土地生出根系,树木在其上发芽,最后果实长出一张张同样的脸——最后胜者依然是我的母亲。 祂流泪般大笑,母亲、母亲。我从来没有母亲。树枝钻进我的脑子在那里写字开花,它说你要永远顺从永远服从永远做我的孩子做我的孩子—— 那双依旧如同层叠涟漪般的蓝眼睛望向罗塞尔。 回去,求你。他说,声音悲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到这里,但星空里没有你想要的,这里不是你的家。 皇帝落荒而逃。
皇帝。 最后一次见面时,皇帝为被禁锢者送来一颗湿润的眼球。 你忍受痛苦与不幸的潜力在我之上,这很好。门面无表情,但我依然不知道你愚蠢行为的边际。 我认为,上一次的谈话已经够清楚了。 祂漠然地倚在树上,发丝覆盖了空洞的眼眶。两只手臂像被抽去了骨头,无力地垂在身侧。罗塞尔从地上捡起那颗层叠的蔚蓝色宝石,也许在不久前,这里还在混乱之中,祂的兄弟从祂的身上硬生生拽下这颗唯一性,扔到了地上。现在的门看上去像是一只挂在树上的稻草娃娃,只有移动眼睛的气力,却依然能开口讥讽他人。 那么……罗塞尔·古斯塔夫,是什么仍驱使你前来送死?
因为我成为了皇帝。 因为我将成为皇帝。 罗塞尔什么都没有说,他将那颗唯一性放到门的手心。他似乎只是为了做这件小事而来,做完了,他便侧过脸,一种复杂的情绪浮现在他的蓝眼睛里。又或者,那是来自他面对的方向——那颗湛蓝色星球的光终于照进了他的眼底,又堪堪被第二个人捕捉到——那是一种温柔而眷恋的神情。
我当然并非为了赴死。 罗塞尔想。 当我正俯视人间,我看见死亡将所有人吞噬。这难道也是美德的一种?见家人、朋友、国土、人所认知的常理分崩离析?我的女儿——我或许对你讲述过、也或许对另外一位神明讲述过她对我的意义——她选择道义于我之上,这很好,我不会怪她。我知道她或许注定是要恨我的,她注定是要杀我的—— 幻觉中的羚羊轻轻把头偏向我,我对那团模糊的血肉微笑着。 但我什么都不会说。 不是和面前的流放者说。
或许。 或许未来有一天,有人能跨过——跨过将要降临在我身上的死亡来到我面前。若老天能稍作垂怜,我愿幻想他的来处。我金色的故乡,我的黄金之梦,罗塞尔·古斯塔夫所有的天赋、灵感、夜晚每个梦境的归宿——地球。我希望他来自那里,我甚至希望能和他说话、大笑、拥抱。通往这颗血肉星球的路实在太长太长,已经花费了黄涛的所有人生。 我脚下的星球是在多少亿年前,也注视过另一颗星球上仰望他的人啊?
门虚握着自己的眼球,另一只眼睛却依然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位突然闯入的老朋友。那道温柔的蓝光在几纳秒后,透过发丝也照进他的眼睛。他顺着罗塞尔望着的方向看去,突然顿悟般大笑出声。 我知道你要什么了。他笑到浑身颤抖,断裂的手臂软塌塌地摆动。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在这么多年——在我如泥草做成的书般,被人反复翻卷打开后的这么多年,我竟然见到了一只完好的、却要冲入岩浆的蝴蝶。 你知道你在走什么样的路吗? 祂笑着留下眼泪。 但若你已经做好准备。做好所有抛弃亲人、担负骂名、断绝缘分、孤注一掷的准备,去往你的地狱,那我便作为先行者诅咒你—— 愿你有道不孤。 愿执火者终将有人同行。
伴随着身后狂放的大笑和远处“红海”扭动挤压的声音,罗塞尔深吸了一口气。月亮上本来没有空气的,所以这也可能是他的幻觉。可能是很久以前就被一个疯子的哲学观污染了,或者是两个人都没有清醒过。 都不错。 他想。 他就势转过身,向后挥了挥手,再没有回头,然后迈步。
他向着家乡走去。 他像是奔月之人。
后记: 基本没有考据,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正见过。私设白造早就告诉了伯特利他自己的命运,但只对他说了前半段,后半段告诉了阿蒙。伯特利因此与所罗门结盟又背离,又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对阿蒙坦白,决意成为先行的执火者。但白造没有告诉伯特利的是,这个代价就是他想要保护的所有亚伯拉罕,这份代价终将在他的生命中被一点一点的取回。 罗塞尔是另一个故事了,他和贝贝的大乐章我还没有写完,愿我能在乌贼写完诡秘第二部前写出来。(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