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

  在从迈林根往佛罗伦萨的山路上,他偶尔胡思乱想。

  福尔摩斯浑身湿透发冷,摔打出来的淤青和血口仍然非常清晰地印在伤处,但同时完全不敢放慢步伐。他恍惚间总觉得背后还在传来瀑布呼啸而下的水声、来自那湍流深处的某个人的尖叫,以及某道向自己追来的沉默的呼唤。又总疑心前不久发生的事情似乎都不太真实,自己仍在他再熟悉不过的贝克街,221B没有被袭击,壁炉里点着温暖的火光,耳畔传来笔尖压在纸面上的细碎声响,还有他的搭档那燃烧在香烟里的声音。

  但对天文毫无兴趣的那个他,坚定地向前走着的那个他,从教授的党羽抛掷的落石下死里逃生的那个他,在阁楼里控制着这具身躯有关的一切,清楚地知道无论是哪一边的这一切都不可能。莱辛巴赫已在重山之外,莫里亚蒂坠入深渊,而华生面目模糊地站在那里,拎着属于他的登山手杖、烟盒以及那封遗书,身边围绕闻讯赶来的警察,如同一座即将坍塌的雕像,伫立在悬崖峭壁之上。他知道华生也早已跟着放弃的其他人一道下山离开,但那个身影仍然异常清晰,是阁楼上的滴水石像。

  这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山路变得行走困难,他想念他的登山手杖和银质烟盒。那声约定般的召唤如影随形,就像一道熟悉的目光、沉稳的脚步。但是天色远没有到亮起来的时候,福尔摩斯还没能走出地狱的大门,谁都不能转身。

  他知道脑海里那道声音所属的人的名字。

  在这几年里面,福尔摩斯实际上不常说出这个名字。准确地说,是几乎完全没有。他经常需要用到意大利语、挪威语、法语,以及各种各样带着奇妙口音的英文,而在使用这些语言的时候,他从不把这个名字说出口。夏洛克•福尔摩斯已然是个死人,他的同事也不再适合作为旅途中的话题。而且他总觉得那听起来太奇怪了。这件事通常不会令他陷入回忆,只会让他有点想笑——通过用他活跃的思维想象着对方若是听到陌生声调的名字时那些有趣的反应。

  只有一次,他曾经将它念出口。

  他四处游历,自然也和兄弟通信,看着那些信函奇迹般地出现在他正准备要订下房间的旅馆前台。这让他不像在船上或者火车上遇到的那些来自同一个岛国的异乡人们那样想念故乡,毕竟大英帝国就在他的信纸上,言简意赅地告诉他需要知悉的一切。

  旁人无法想象的是,他也会和他的哥哥状似不经意地问起相关的事情。有时他把这些写着隐晦的想法的信件和电报扔进某个信箱和电报机,再自然地像他什么也没有做过一样离开;有时它们只能被他匆匆忙忙地撕碎,躺进异国临时住处里的垃圾桶,冷眼看着他像中世纪的人们逃避着绝症一样头也不回地走向别的地方去;有时他看着摊在桌上的它们,一斗接着一斗地抽烟,荒漠般的寂静和白雾弥散在房间里,窗外是陌生的街景,而他什么都不做,就这么让时间从没有署名的信与自己的头脑中悄悄地过去。寄出去的信,慢慢地又会以别的形式回来。但他的秘密通信人也不常写到这个名字,就算提到了,那道独自下山的背影也只是如雪一般轻飘飘地落在那上面,化成简单的一句句话。已搬出贝克街并迁入新居。一切正常。一切正常。一切正常。

  那之后的几个月后,他收到了一封格外长的来信。

  这很不同寻常,迈克罗夫特从来更偏爱快捷又简短的电报。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点了烟,慢慢地将信纸展开来。来自兄长的问候果真很短,后面的几页来自另一个人的心。一切正常。只是觉得你应该会对这篇文章感兴趣。来信人简单地附道。福尔摩斯停下了搓动香烟的动作,盯着那打字机敲出来的行行墨迹。

  最后一案。

  他通常看到的是那个人的手稿甚至草稿,但这不妨碍侦探轻而易举地认出那台机器熟悉的痕迹。是华生,只能是他。有道声音在他之内叫道,像要跳起来。但他最终只是低喃着,小心翼翼地把手上的烟搁在一旁。

  他的鲍斯威尔,还在为死人写着传记。

  他咀嚼着这句话,想把它吐出来,但慢慢地吞下去。

  然后他开始阅读。这篇最后一案似乎与他从前看过的大部分对方的笔稿没有两样,案情——向来如此,只要想明白了——再简单不过,而情绪轻微但绵长,带着湿意,如同道道还未愈合的细小伤痕嵌在字里行间。他的搭档既是军人,也是医生,拖着陈年的旧疤,比他更懂活人的伤痛,也更懂将之流泻出来。只是这次更重了一些。好像不仅仅落在笔下,也镌刻在一座碑上。只有在最后,那碑文变得前所未有地深,流出黑墨一样的泪。

  福尔摩斯想起向更南的大陆走去前看到的那座雕像,显然它从未曾真的倒下,甚至连那道呼唤也仍然在传出低沉的回声,发出诱人的轰响,引他回头,引他踱步。

  但福尔摩斯拈起不知不觉已经烧了一半的香烟,回到他的临时书桌边,将又一封已经写成的信慢慢地点燃。

  一切正常。他回信,想了想又多出了点钱补充道。

  谢谢。你知道这是给谁的。

  请亲自答谢。迈克罗夫特的电报来得飞快。

  华生这个名字仿佛是沙漠里的一粒被风卷来的沙砾一般,跨洋过海,却仅仅只是为了飞快地从他的喉头舌尖滚过一圈,很快就被咽下去,又再次安静地退缩回他的阁楼的深处。

  “先生?”

  身边有人在用法语问他话。他停在这站得太久了。

  但福尔摩斯只是死死地盯着手上那封电报,就像那个代号所指的人的脸就映在那上面。

  “出什么事了吗?”工作人员也向他探出了头。

  “不,没事。”他抬起头,用标准的法语简单地作答,转身离开了电报局的大厅。

  四月份的蒙彼利埃,气温已经开始回升。来自南方的热量开始沿着地中海的波涛上涌,但是寒风的力量仍然不可小觑。人们裹紧自己的衣服快步走在大街上,偶尔斜眼看向这个立在路边沉默着的人。

  他一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边将左手连同那纸条一起伸进了大衣的口袋里攥紧,过了会才将那封电报又掏了出来,慢慢地撕碎。

  那上面只有短短的几个词:猎手出现。

  犹如教堂的钟声敲响,他向他的心走去。

  福尔摩斯的确已经在这里待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