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感到满足就不能出去的房间

 华生半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迅速扫视了一圈自己所处的位置。  莫里亚蒂的兄弟几日前刊登在报纸上的那些信函恰到好处地牵起了他的愤怒与悲伤,他已经打算再次提笔,却在浪费了几张稿纸之后,依然对要写些什么毫无头绪。无论要从何写起,故事的结局只有一个,而他还没忘记他们曾经对贝克街221B做过的事情。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人们仍在行动,那些明目张胆地歪曲着事实的信件就是最好的证明。尽管那位年长的福尔摩斯已经向他告知过那位教授的余党短期内绝不可能再轻易地找到他现在的住处,他还是提高了警惕。他曾经因为选择了尽他作为一个医生的职责而轻易地离开了他最信任的友人。那当然是陷阱,福尔摩斯看出来了,他劝他跟着那报信的少年走,那么这就是福尔摩斯的选择。  让华生活下来,而自己走向那场战斗,这就是福尔摩斯的选择。  夜间的光线太暗,他眯着眼睛,只能判断自己正在一间因为没有点起壁炉与煤油灯而略显寒冷的屋子里。房间里裹着厚重的烟草的味道,耳边没有风声,窗户全都紧闭着。合眼之前他明明还在自己卧室的床上为最后一个需要写下的案子辗转反侧,此刻却仰躺着,后颈被大概是沙发的扶手之类的东西硌得有点痛。身下这布料给人的感觉很熟悉,他没法像福尔摩斯那样精准地说出它来自哪里——他最近想起这位朋友的次数实在有点太多了——可是他一定曾经在哪里碰过,坐过,在哪里?  华生一下子坐了起来,随即把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衣袋。  这里是贝克街221B,或者是他的梦。也许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这里还是他刚搬进来时的样子,而不是被莫里亚蒂的人烧毁了的模样。他没有手枪,只穿着最普通的家居服,如果这是那些人的把戏,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但如果这是梦,为什么在他坐起来之后,会看到不远处的壁炉前,有个模糊的身影?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道正在黑暗中摸索着壁炉上的火柴的影子。是的,当然是那里,他们总爱不顾房东太太的抱怨,把一部分火柴扔在那里,这样他们随时都能方便地点起炉火,好让他在湿冷时候隐隐作痛的旧伤能尽快变得好受一点。窗外没有月光,室内还很晦暗,他坐在原地,努力瞪着眼睛。这影子的肩宽只能属于男人,他没有站直,披着大衣,那大衣之下的躯体一定何等瘦削,又蕴含着一个拳击手的力量。人影看起来四肢健全,沉默的动作与轮廓让他浑身上下显得干燥并沉静,像一道墙纸被撕开后留下的黝黑裂痕。  是的,如果这是梦,他当然希望出现在梦里的这个人是这样的。华生一动不动,连思考都开始僵硬着放慢速度。他愿意就这么一直从这个人的背后望着他摸索寻找那根能把这儿或什么地方照亮的火柴,从来如此。  他听到火柴棍与木盒摩擦的声音。医生绷紧了身子与呼吸。或许火柴被点燃的那一刻梦就要开始醒了,没有炉火、美餐和礼物,没有亲人,没有一切像最开始那样的221B,没有面前这个正划动火柴的人。然而这些都没有发生,只有微小的光在此人的手心跃了起来,他没有急着弯下腰去点起壁炉,也没有转过身,而是挺直了背,站在那儿,像个正在报幕的演员:  “华生,我不记得你是个坐在那儿只等着享受的人。”  被提到名字的人还被定在那里,既没有昏过去也没有跳起来,只有那双太久未曾眨动的眼睛,因为发涩而涨红,如同雕塑上的两片锈斑。

 福尔摩斯稍微花了点时间来思考他今晚的第一句话应该是什么。  他从扶手椅上醒过来,一抬头就看见了他的友人躺在他对面的长沙发上。睡着了而不是死去了的华生和像是从来没有被烧毁过的贝克街221B,这看起来是一场迟来的美梦,歇洛克•福尔摩斯实在很久没有做过梦了。他掐了一把手心来证伪自己的推论,不是梦,似乎也不是现实。但随着还没放松的视线往下移,他注意到了那张放在两人之间的脚凳上的纸片。  他还戴着手套,所以没有犹豫地将它拈了起来,室内太暗,于是他又只好拿着它走到距离这边最近的壁炉那边去。那上面能写着什么呢?无论写着什么,作为这里目前看来唯一一个多出来的东西,它都能一定程度上地告诉自己一些信息。什么人能无声无息地将他们两个人同时聚到一起,在这因为太真实而显得不真实的地方?纸条上的东西——不管那是什么——会带来未知的震荡。华生还浅眠着,不久前刚搬过一次家,睡袍下的身躯瘦了几磅,睡眠质量也不太好,他会很快醒来的。同时,他仍然很健康,除去旧伤之外没有新的病痛,胡子刮得正合女郎们的意,一点憔悴无伤大雅,反而也许会让他拥有更多。所以或许他曾经的搭档可以接受眼前的这一切,就像接受从莱辛巴赫瀑布边上拾到的那些东西。  他会醒来的。福尔摩斯走到壁炉边,感觉到一道自己曾经相当熟悉的目光从背后追来。  华生保持着安静。  就算这是梦,他也会有话要说才对。是吗?他有什么话要对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一个亡灵说呢?壁炉里已经放了几根木头,他伸手去找他们总放在这有点年头的炉子上面的火柴盒。这上面没有积灰,一切的确还是他们住在这儿时的样子,只有这两个不曾开口的男人和他手上这张轻飘飘的纸片是例外的情况。不,华生也还是老样子,他坐在那儿盯着他和他的动作,而很少在这时候打断他。恰是同过去一样,双眼已经睁开,帷幕已经升起,观众已经坐在了席位上翘首以待。  在看到那纸条上的字迹的瞬间,福尔摩斯想好了台词。  '请让彼此都感到满足,否则门不会打开。'

 他们仔细地一起研究了整间屋子。歪倒在另一把椅子上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藏在波斯拖鞋里的板烟丝和随手搁在壁炉旁的用途不一的几个烟斗、桌面上的化学实验器具与旧案索引、书桌抽屉里装在小匣子中的可卡因和艾琳的照片,华生的医疗杂志和他堆在书柜上与索引挤在一起的厚厚几沓笔记本,以及仿佛只是画上去的装饰那样一动不动的起居室的门。这里确实就是他们曾经一同分享了几年时光的贝克街221B,而那张字条也的确没有说错。事实上,就连窗户也完全是封死的。屋外的月色正奄奄一息地缩在云层里,他们无法像平时那样看清那些本应有的街道和对面的楼房。  可是,这是个什么条件?  如果能像攻破包括莫里亚蒂所犯下的罪行在内的案件那样拨开眼前的迷雾,福尔摩斯会感到一段时间内暂时的满足,何况这可以让他的朋友快些离开这个诡异的房子。  后者可能更重要。华生在这个本就奇怪的晚上显得格外沉默,虽然他会回答他的话,也在按他的吩咐翻阅过那些“华生的笔记本”来检查一切是否真的毫无破绽,但除此之外的时间,他就只是用着如同正在发呆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审视着面前这个既像鬼魂又似真人的福尔摩斯。华生应当已经认出了这一切不是某个荒唐的梦境,也并非什么可以信任的真实,又也许他的确什么都没有细想,只是不知不觉视线就会向他这边移过来。  关于最后那个推断原因的想象意料之中地令他感到快乐,不过福尔摩斯并没有放任自己沉耽于此。除了有关门的情况以外那张纸片上的信息还有哪里真实的话,那就是他的确希望对方能够感到满足,为他的选择,这个“虽然福尔摩斯已经牺牲,一切却更美好”的世界,又为其他的一些事情,一些曾经在这里,在221B发生的事情。  他们很快开始尝试按那张字条说的去做。两个人将炉火烧得更旺了些,然后又分别抽了点烟。福尔摩斯原本还想要拿出抽屉里的注射器和他亲自调配的药水,医生则突然开口,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制止了他:“我向你保证,福尔摩斯,这绝无可能使我感到满意,而你也还不需要用上它。”他难得听从,沉吟片刻,转而为重新坐在椅子上的人拎起提琴拉了几段小调。华生没有像以往那样闭上眼睛陷入音乐的美妙之中,他放松了点,但依然注视着他。仿佛确实正盯着一个逝去的幽灵,一个逼真的幻影,令人神色恍惚的怀念笼罩着华生,就像他真的已经为此知足。  但这条推理是错的——假如那片字句说的是真的。毕竟那道通往外面十七层台阶的起居室的门还是纹丝未动。不过他也谈不上对现状有多满意。福尔摩斯既无私地希望对方在这段时间里感到快乐,又卑劣地盼望能偷得一点忧郁的挂念;而当这一切真的正在诡异地上演,他又贪婪地想要看到更多。福尔摩斯顿了顿,随手搁起那把小提琴,然后搬开他那张扶手椅坐了下来,就在医生的对面,手指搭起了金字塔的形状。  “华生,我们讨论下线索,随便聊聊吧。”侦探说道。

 华生的反应基本上正如他所想的那样。  “我想我没什么发现,那些笔记就是它们该有的样子。”他的搭档靠在椅背上皱着眉,显然正在回想自己刚刚的探索成果,“这屋子似乎除了出不去之外一切正常。”  或许在他看来,只有眼前这个原本早已死去的福尔摩斯,最可疑、最不该出现在这儿。福尔摩斯也许无意中把这句思考表现了出来——很奇怪,就像他对那些案情与线索的洞察和掌握,华生也常常能够窥探到他现时的状态,然后体贴地为他留出思考的时间或者开口向他提问——华生挺直了背,眼神却仍低垂,补充道,“连你的行动也很真实。”  “可能那说明我就是真的。”  福尔摩斯不假思索的回答略快了一些,他的同居人闻言抬首,却又停住动作。他看起来想要摇头,但最终却没有这么做,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你是真的,并非我的幻觉或鬼魂,而是……”  “而是还活在这个世上。你想要这么说吗,福尔摩斯?”  他绝无可能知道有多少次他想要这么说,为了将他的友人救出悲伤的深渊。福尔摩斯的嗓音也不自觉地变得有些喑哑,“是的。我并非你的臆想或者什么不存在于世的东西。”  出乎他意料的是,华生似乎不再像过去那样总对他给出的答案深信不疑。或许他也为此感到心虚,从长沙发上醒来之后,医生第一次移开了目光,没有望着他,也没有扫视着那些刚刚还拿在手上的笔记和存档,仅仅只是凝视着房间里的随便某一处。  “你没有骗我吗?”良久,他忽然又问道。  面前这个他所知的几乎是最坚强的人几乎从未对他说过这样脆弱的问话。福尔摩斯则没有再转向那些烟斗与提琴、化学品与可卡因、人物档案与旧案索引,任由他的视线如同寻到归巢的海燕一般,落在对方看似平静却又像在酝酿风浪的五官。  “我会有事瞒着你,我爱追求更戏剧性的效果。但我很少骗你,不是吗?” 仿佛为了挤出这句话他剖开了苍白的皮肤下搏动的心,福尔摩斯的反问一吐出口,他便重重地倒回扶手椅靠背上,手上堆起的图案也转瞬坍塌,扶向了他的额角。咨询侦探看不出他的朋友对此是否满意,事实上华生又一次恢复了此刻显得格外漫长的安静。  “那么你呢?”  “你在等我吗?”  这是无须问的,福尔摩斯回答了自己的提问。华生当然认为福尔摩斯已经死了,否则他今晚不必表现成这个样子——他会恼怒,会失望,也许会欣喜,却不会变得现在这般死寂。又或者他根本没有相信自己的话,毕竟他看到了那封遗书和他的个人物品,而这夜里的一切如此荒诞不经,那些东西才象征着更高的可能性。  “就像你总能找到那一丝可能,我也还在想办法战斗。在那一切结束之前,我总不愿让自己想要更多,但……”  宛如四年或百年的时间过去,华生终于动了动。  “我也许是在等你,我猜。你总能看出来的,不是吗?”  话音刚落,起居室的门熟悉的开锁声清脆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