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奥尼索斯之夜

  草薙接到电话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等一下,麻烦你再说一遍?”   听筒对面的声音被他惹得也多少慌乱了一点,支吾了几声才断断续续地开始解释起来。是几个以前汤川曾经带过他们做项目的研究生,毕业之后难得重逢,来找汤川喝点酒吃顿饭小聚一下。而教授虽然点头答应了,还当晚就从实验室里抽身出了门,但老师他最近似乎本就很忙,状态不见得很好,一晚上过去,竟然就这么醉倒了。同学中没有人碰到过这种情况,所以才擅自用老师的指纹将手机开锁,从最近的通讯记录里试图找人来帮忙。   哦——刚结束了资料录入准备下班的草薙一边把手机夹在耳边,一边按下电梯里的按钮,了然地摸摸下巴。确实,他昨天下午才为又一次在对方的协助下顺利破了案的事情向对方打了电话传达谢意,当时汤川的反应十分平淡,声音也的确听起来闷闷的,多少带点鼻音,听起来难得显出几分疲惫。   然后也以此为理由,拒绝了草薙说要请他喝酒以作谢礼的邀约。   事实上最近他们之间的合作逐渐又变多了起来,两个人见面和一同出门的次数也在增加,所以对于汤川来说,来自一个反正最近也经常碰面、还常常给他添麻烦的老友的邀请,大概确实没有过去亲自带过的学生如今回来拜访老师这种事情来的有吸引力吧?   而且,那可是汤川,醉酒这种事情,会和那个人扯得上关系吗?   草薙走向电梯间通往停车场的回廊门口,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在自己的印象中,汤川向来就是所有的羽毛球社员包括社长在内都醉倒了,他也能保持着清醒为每个人叫车然后毫不留情地直接挨个打包塞进车厢的存在。后来的几次同学聚会,他更是少见醉态,一般只会独自呆在某个角落里。他当然不是那种会被埋没在阴影里的人,但他同时拥有一种让人不大愿意靠近的气场。再之后自己和他去喝酒,就自然不多见寻常人喝酒时该有的样子。去银座是为了搜集情报,去酒吧是为了交流线索,即使是事后庆功性质的邀约而对方同意下来,坐在身旁的汤川也仿佛与他之间隔着数不尽的东西,就像只要他再向前一步,就会跌入对方手里的那杯威士忌苏打,在你来我往的闲扯中静静地下落。   电话里对方的语气和叙述听不出有谎话的成分,也就是说,这样的汤川,确实在自己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也会有醉倒的时候。   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夏夜的凉风灌进半封闭的地下停车场里时总会带来股怪味,来自每辆车子里冷却的机油与脚下沉默的水泥地的气息捆绑住每一口吸入肺部的氧气,让人感觉不太舒服。又或者是来自别的地方的刺痛,让他觉得呼吸变得发涩。   但是,反过来说,为什么已经累成这样了,前几天仍在帮自己的忙呢?   草薙低下头,把从裤兜里掏出来的车钥匙捏在手心,往上轻轻抛了抛,再稳稳地接住,终于迈步向自己的车子走去。

  肩膀上架起比自己稍高一点的另一个人的大半体重、耳畔不时传来对方无声而又温暖、裹挟着酒气的呼吸的时候,草薙才终于对“汤川学的确是喝醉了”这件事情有了实感。   当时给自己打电话时的声音虽然无措,到了现场一看才发现这几个人也都早就不是年轻的毛头小子和小姑娘了,不过是在敬重的师长面前,才得以现出几分学生时代犯错的不安。草薙本来也没有要说教他们的心,再往深了一想,就算要说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这个立场,便也没有多做自我介绍,只是代替汤川将他们一个个送进了归程的计程车或是地铁站口,一边支撑着那个难得显露醉态的人,一边向他们挥手告别。   汤川喝醉之后,倒是相当的安静。   不过对方本也不是一个话多的人。除了需要给人讲解思路,其余大部分时候的汤川常常是默不作声的,若非他们的初次长时间相处是在体育馆内的羽毛球场上,他定然会以为这个人就是那种最典型的一天到晚泡在实验室里、泡在与自己相距甚远的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把人弄上车准备把对方送回家的路上,借着几个红灯的间隙,草薙肆无忌惮地打量起对方这个罕见的状态。他没有戴眼镜,紧紧地闭着眼,稍长的睫毛刀锋似的倒挂下来,耳尖和颧骨上的脸颊部分透着淡淡的酒晕,被路过的车灯晃得像舞台上演员的妆容。他同自己一样,已经不再年轻,即使眼前此人的这身皮囊总像受到了岁月的优待,那些细小的浅沟与眼角的纹路仍会在这种全然放松的状态下如蛇行般爬上对方的脸。此刻他半边脸不受控制地歪倒下来,压在自己替他系好的安全带上,看起来就更有几分矛盾的感觉,似乎惯来无情的时间也不知道要拿这个人怎么办好。就像有时候面对着他的自己一样。   红灯即将转绿,草薙正要把视线扭回去,便见刚刚还被盯着看的对方皱着眉慢慢地眨了下眼,看着像是清醒了一点。“感觉怎么样?”他一边双手拨着方向盘,一边轻声问道。   “…草薙?”汤川平时活跃的大脑怕是还没从酒精的掌控下挣脱,草薙耐心等了一会,只等到了他模糊的半截反问。他有些无奈,想起这一幕实在少有又不禁有点想笑,但最后只是把自己的提问重复了一遍。汤川这次没有回答,他点头没点到一半就直接垂了下去,将他的下半边脸遮到了道旁路灯投光的阴影下。   草薙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继续望向了远处的夜幕。

  等到了汤川的公寓门口的时候,他似乎又多少恢复了一点精神,还有力气从自己的手提包里翻出了家门的钥匙,慢吞吞地打开了门,侧过身让草薙也跟进去。主人都做出了这般态度,他自然毫不客气地踏进了对方的玄关。汤川的家和自己的差不多大,但一眼望去可见的地方都看起来整洁许多。汤川摇摇晃晃地关上门脱了鞋之后就又继续企鹅行进似的往沙发走,草薙看着那身影也顾不上感叹同是单身汉的屋子怎么会差别这么大,摇摇头转过身进了厨房。   厨房里的东西倒看上去比自己家里的齐全,不过显然用到的机会也不多。草薙弯下腰想找出对方的杯子,却在洗碗机的边上发现了一个小巧的酒柜。结合今晚的情况来看,这家伙本身原来是个爱喝酒的人吗?草薙还没来得及想太多,手就已经伸过去拉开了酒柜的门。   从显然是专售店里柜台服务员推荐的红酒,到价格比之稍高的日本酒……   草薙顿在了原地。但整个世界仍在运转,他听得到楼下不时传来年轻人们飚着摩托车路过的声音,听得到汤川见他没了动静又慢慢走过来的声音,听得到对方也停下了脚步后那安静的呼吸声,那声浪与月色相融后向他涌来,想让他也醺然醉倒。   那里面所有的酒,全都是他送给对方的。   它们沉默地按着某种顺序挨个排列着,每一瓶都没有开封,有的连标签都还没被摘下来。这副模样如同某种昭然待揭的暗示,从未被它们现在的所有人开启,却又被悄悄藏在了某个如果他从未探访,就也许永远不会发现的角落。   “那是我送的吧?”草薙没有回头,只是确认性地说道。吐出口的声音如此地平稳,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但为什么?不喜欢的话大概就不会特地买个酒柜放起来,可是喜欢的话为什么只是就这么放着?他惊觉自己也从来没有问过对方那些送出去的酒怎么样,是否是能让人满意的味道,那只是一份礼物,没有花太多的心思,甚至想什么时候送出都可以。   他知道别的那都无所谓,对方一定会把它收下,对此的概念清晰得就像他曾经知道哪个球对方能够完美地接住,哪个球能让自己拿下又一个比分。但现在看来比那更深切,是一种生于相知与默契,但比那还要更晦涩、更深入的因素。   汤川没有回答,他疑心对方还在酒醉的状态,回过了头才发现事实也确实如此。汤川不知何时起已经无声地靠着墙坐了下来,那双没有镜片遮挡、也不复往日清明的眼睛,此刻像某种倦怠的猫科动物所拥有的,它们直勾勾地望过来,仿佛那一个个酒瓶的瓶口。   “全都是你的。”随后一声叹息似的回答才从那视线的背后追了过来。   “你知道我会问的吧,”草薙倒是真想叹气出声了,也不再管什么杯子,直起腰板转身向他那边缓缓地走过去,像猎人走近猎物,也像猎物走近陷阱,“为什么?”   他想伸手把他拉起来,但汤川的手虽然乖乖地握了上来,目的却是半握住他的手腕,将草薙也拽到了木地板上。刑警当然不至于想不到醉酒的人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他只是毫无防备,甚至还在下滑的过程中分出了一点心思想到:是后者。   是他自愿踏进去的陷阱。草薙干脆躺倒在了对方的走廊上,摆出了大字摊开的样子,侧过眼望见上方的汤川这时倒竟然胆敢幼稚地露出了被逗笑的神情,差点也要跟着笑出声来。以前向来是打完球之后汤川过来拉他,却被他拽住倒回球场,只能无奈地皱起眉转脸看过来,又最终浅淡地笑起来的,他还是第一次知道面前这大教授也会有这样的时候。草薙忍笑挑眉道,“现在肯告诉我了?”   汤川闻言沉默了一会,目光移向了此刻空无一人的厨房,那个角落里的酒柜。   “只是想不到除此以外的安置方法。”他说。   “你可以喝了啊?”这句没能得到回答。草薙转转眼珠,换个闲聊方向,“今晚怎么了?”   难得喝醉的人仍然没有答话,他只是持续地盯着那个橱柜,就像宇宙万物、一切的秘密与答案都在那里面。草薙想翻白眼,说出口的话倒还是一步步套话该有的水准,“我听他们几个说,你这几天很忙?”   汤川点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只是熬了点夜。”   “那你——”   “昨天也是,”他这回又开始打断他了,“如果喝醉了的话恐怕会很麻烦。”   草薙这回真要翻白眼了,但对方的下一句又慢吞吞地游了过来,“不过我没想到他们会来麻烦你。”   “和那些学生一起的话,那就喝醉也无所谓吗?”草薙直到对方的眼神终于带点吃惊地向自己这边望了过来才回味出他脱口而出的这一句有点冲,但他反而有种畅快的感觉,那些如灌下未发酵好的啤酒般的胸口的涩味全都变成了金黄色之上的泡沫。   “…没有,”汤川愣了一愣,身子倾斜下来将他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才低声说道,“一开始没这个打算,喝醉只是因为他们让我想到了——”   草薙希望基本上可以认定神经细胞全都已经浸在酒精里了的汤川没有发现自己瞬间僵直了起来,不过同时他也读懂了对方的意思。他朝对方微笑起来,“你也到这个年纪了啊。”   只是因为一切过得太快,而前事不可追,他们让我们想到了我们。但像他们一样仅仅只是老同学兼朋友的关系,或许还不至于会有那个酒柜的存在,以及这样的一刻吧?   汤川垂下眼帘,再度陷入了漫长的安静,草薙也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不再说话。   直到对方再次闭上眼将自己彻底交给醉意,歪倒下来枕在他展开的右臂上睡着之前,草薙只听清了汤川今晚的最后一句话,“……是啊。”他喃道。

  在试图把对方唤醒失败了几次之后手忙脚乱又面红耳赤地好不容易将屋主搬进了卧房才赶紧落荒而逃,以及第二天在昏沉的头痛之中醒来后抬起手紧紧地捂住了发烫的脸,这都是从来没有向对方说出口过的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