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到内河

福尔摩斯披着睡袍慢慢踱进门的时候,起居室里已经有另一个人在了。

不必看清楚对方的脸,他也知道那不是小偷。尽管这个人没有开灯,但没有人会在入室之后升起壁炉,将椅子和脚凳以及他本人搬到那前面,甚至为自己斟一杯酒。福尔摩斯走近前去,瞥了眼椅旁小桌上的酒瓶与玻璃杯。不止一杯,两杯或者三杯,在伦敦任何一个有门有窗有顶棚的酒吧里都能找得到的威士忌。那口感可算不得上佳,这大概解释了此人为什么仍没完全陷入醺然的梦,而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他们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先到起居室的人有坐得笔直的习惯或长期这么执行的经验,但现在他只是用接近于瘫着的姿势倒在那椅子里。

侦探因为这一层观察而停下了脚步。很快他又看见对方摆了摆脑袋,那意味着背对着他的这个人清醒了一点。他再次步近,静悄悄地坐进壁炉前的另一把扶手椅。华生闭着眼睛,似乎没有看他的打算。医生的小胡子缓缓抽动,眼周和脸上的细纹活似一条条才刚从洞里探头就被石化的蛇,一半眉毛落在阴影里,另一半被火光涂上了点浅淡的金色,它们都舒展着。他疑心只要再向他的室友靠近一点,就能嗅到呼吸中混着木桶味道的酒气。他们在221B的起居室里,但是这一切对他来说依旧太陌生了。他突然不知道要怎么摆放自己的双手,想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烟斗的时候才想起来他把它留在了床头的小柜上。

“你平时不这样。”他无声地摸索半天,终于从自己的浑身上下翻找出半句话来。

“酒吗?”华生仍然没有睁开眼睛,他的手倒是好好地搁在椅边扶手上,自然放松得就像它们从出生开始就长在那上面。壁炉在这早春四月的夜里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当然,还有那些酒。他也不再继续尝试寻找一个足够舒服的姿势,而是像对方那样,任由整个身子滑进椅子深处。“确实是的。”

“主要是因为——我没有恶意——你的兄长。”

“不错的推理。”华生终于望过来,眼神里含着没有受到冒犯也无意冒犯旁人的笑意。福尔摩斯能从中读出调侃逗趣的意味,但同时真挚得叫人不愿意像面对葛莱森他们一样偶尔竖起尖刺。正相反,他感到一股来自壁炉以外别的东西的暖流朝他涌过来,包裹着他,鼓励他说出更多别的话。他很熟悉这个,过去他们有过无数与此刻相似的夜晚。

“你睡不着,从你的状态来看,这件事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但比起那个,”福尔摩斯抬了抬下巴,示意桌上半空的酒瓶,“你总是有更多的选择。”

“但这次我不会请你拉琴,”他的搭档一如既往,默契地跟上来,但给出了否定。福尔摩斯不动声色地挑起眉,而华生先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的脸颊透着不同寻常的红润,声音也低缓着变得难以辨认,幽幽淌在房间里,化在地毯上,“那会让我觉得我在幻听。”

幻听?——哦。某个思路如同黑夜里的闪电般刺眼地划过他的脑海,福尔摩斯下意识地也想摇头起来,但最后静止不动的人换成了咨询侦探其本人。华生侧过身,又一次拎起了那酒瓶,向唯一的那个小玻璃杯里添酒。他将那杯子握了起来,但并没有喝的打算,甚至没把杯沿递到嘴边,只是让那麦色的液体在透明的围墙里来回滚动,投在里面的火的模样也随之摇曳,破碎成一团团细长的光斑。

“你过去没有幻听,”福尔摩斯说道。他没喝酒,但却也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灼烧他的食道与声带,让他的声音发涩起来,“这件事从没有困扰过你,失眠的症状也是最近几天才开始出现的。你睡觉从不管那是什么样的床,所以也不可能是因为搬回来之后的不适应。”

“是的,非常精准,”华生终于抿了一口酒,神情依然非常平静,语气也只是比平常更激动了一点点。福尔摩斯能感觉到,尽管缓慢,但酒精已经开始一点点地掌控他的同居人,麻痹他的思考和言语,“我只是……”他又停顿了一下,“不希望这有可能发生。”

“幻听吗?”

“不仅仅是幻听,”大半个身子倒在火与酒里的人小幅度地摇了摇酒杯,他似乎在茫然,疑惑应该把这不知怎么就到了自己手上的东西放下,还是再来一口,还是朝着炉火或者面前的人扔出去,“还包括与之相关的一切。”

福尔摩斯咽下一口唾沫。他开始觉得口渴了,或许他应该把对方手里的杯子夺过来一口饮尽。不知怎么地,他回想到了数日之前,他们一同抓住莫兰上校的那天。他们也被这一天下来多重的快乐所捕获了,出发之前他们已经吃过了一点晚饭,但参与了配合行动的赫德森太太仍在事后慷慨地搬出了她的私藏,甚至邀请了雷斯垂德也坐下来享用——虽然被后者以公务在身为由遗憾地拒绝了。而那一天晚上的华生并没有喝酒。他兴奋,快乐,在屋子里晃,抽烟,同时滴酒不沾,就像当他昏迷过去的时候福尔摩斯给他灌下的兑水白兰地已经超出了那一天他想要摄入的酒量的配额。就像他勉力保持清醒了太久,那一点酒也足够醉人。

而他现在坐在这里,打算用酒来让自己入睡。啊,考虑到够近了之后才看清的炉子里还没被火舌烧尽的烟头,在这之前他还抽了两支烟。某种东西无声地从黑暗中漫出来,淹没了他,而总在与失去捆绑在一起的从军经历与刚刚过去的那三年加起来则显得太重,压着面前的这个人,要将他摁往那深水里,烟酒是他今晚为他自己找到的浮木。那本该是自己,但此刻不行,因为福尔摩斯自己正是那沉默的帮凶,是那恐惧的源头。

“那不会发生,”他强调,吞下因为这一发现而引起的颤音,模仿着他的医生之前说出接下来那句话时的语气,“我还活着,我不是鬼。”

“是啊,”华生叹息似地说,以一名前军医应有的魄力来说,听起来相当温柔,仿佛他对这个半醉的现状前所未有地满意,“那是最好的事了。”

“比破案还好?”福尔摩斯半开玩笑,引诱似地说。

“你活下来,会有更多的案子能破,否则,”华生放下了酒杯,它还半满,落到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侦探觉得他的胸腔里的某颗器官也跟着震了一下,“否则我只能继续整理过去的那些手稿,不等听完你的意见就把它们发出去。”他尝试着也开了个玩笑,但从坐在对面的福尔摩斯的神情看来那大概没能发挥应有的效果。传记作家低下了头。他们以各自原本的姿势安静了下来,如果有华生医生的读者或是福尔摩斯的客人在场,他们会认为只缺了手上一个烟斗,配上这副沉思着的表情,就是最完美的插画。

“你醉了。”许久,福尔摩斯令人惊奇地以他少有的温和声音说道。 他只是一个咨询侦探,不能分开海水,也不能造出巨舟,事实上与那份情绪相似的某种东西同样掐住了他的脖颈,于是他才会在没有案件的半夜里远离睡梦,披着他灰褐色的睡袍,像受到召唤一般,走进这本应空无一人的起居室里来。他的搭档在冷水中沉浮,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慢慢地游过去靠近对方,因他亦在这不断翻涌着的潮浪之中。

华生疲惫地点了点头,“不需要分析我也知道我确实喝得太多了,福尔摩斯。”

他当然不必分析那个,医生需要分析的是接下来的这个动作。福尔摩斯缓缓起身凑近过来,抬手拥抱住了他。瘦削高大的身影遮挡住了安抚了他的旧伤一整夜的火光,这本应让他变得寒冷,然而他只是僵硬了一瞬,又很快地放下了自己一双肩。

“会有办法的,你知道,关于这一切。”

华生像是很难理解这句低语一般定在原地,但最终微笑起来,“你总会有办法的。”

“是我们总会有办法的。”侦探纠正道。

然后某天,他们都会真正地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