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树

“我还以为你对这些装饰类的植物毫无兴趣,福尔摩斯。” 华生走进起居室的时候,正好看见福尔摩斯背对着自己坐在他那张原本堆满了案件记录与索引文档的书桌前,摆弄着一个以冬青和槲寄生做成的圣诞花环。同居人的节日情结从来不浓,即使圣诞节这样的日子也选择在贝克街租住的屋子而从不是他的兄长身边度过,眼前此景的确新鲜。他一边把因为方才沾了雪而变得潮湿的大衣挂起来,一边如此说道。 “你可别小看这一串绿叶,医生。”福尔摩斯像是早就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一样从容地回头笑道,又招了招手示意室友靠近。书桌前的另一张椅子已经被福尔摩斯为了腾出空间而挪到上面的文件簿堆成了一座小山,华生并不理会,直接俯身凑到对方身旁,“我想,你还记得前几天雷斯垂德做客时带来的那个商人夜里忽然在卧房中毙命的案子。” “当然。你知道的,如果不是那天我有紧急找来的病人,我会跟着你们一起去那栋宅子的。你有什么发现了吗?在这串花环的身上。”侦探为他的步近而往后退出了一点位置,但他仍然能嗅到搭档兼伴侣的身上残留着的冰雪的气息。他很快又把这装饰物递到华生的手上,自己拿起烟斗抽了一口,听不假思索地接过那东西的人继续说道,“让我说的话,这上面的冬青枝上挂着的果实似乎比常见的要少一点。” “不错的观察。”福尔摩斯一边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平日里友人的台词,一边吐出烟圈。正面迎向这团来自对方胸腔、还带着温度的白雾,华生抬头瞥了他一眼,又垂头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这模样仍然漂亮的绿环。“作为医者,我可以说,冬青的果实确实于人有害。但那位男士可不会乖乖地无故吞下大量的冬青果,那鲜红的颜色只会引来鸟雀。何况这里仅仅少了几颗果子,那顶多只能让他需要见一见医生。” “而作为咨询侦探我可以说,你的确有所进步了,华生。”坐在椅子上的人又笑了笑,任由被点到名的人的目光在手中的花环与自己的脸上来回打转,“那宅子里面至少有五六个这样的装饰品,我之前带着它到这小玩意的销售商那里确认过了,那些圣诞花环的模样确实都和他店里的不大一样,每个的上面都少了几颗组合起来足够让悲剧发生的冬青果。” “至于到底是怎么吃进去的,”侦探把叼在嘴里的樱桃木烟斗往上抬了抬,“在这里。” “你用自己做了尝试?”华生吃了一惊,那个烟斗确实正是对方最常用的其中一个。 “是死者的烟斗。”这个玩笑带来的反应明显让他相当满足,福尔摩斯看着重新直起身的华生冲自己不赞同地摇摇头,却仍然保持微笑,“我想是有人把这些果实熬成酱汁,混进了烟丝里面。女仆的证词表明他那天也在和往常一样的时间进入卧室开始看晚报,一边抽烟一边看报纸,这是他的习惯。而他人倒在那里的时候报纸还没翻完,放在旁边的烟斗和烟盒却已经空了,烟草一根也没有留下,连一点残渣都没有。你我都懂,这不算太合理。” “可我还记得探长说过第一个发现的是他的女儿,随后她锁上了房门直到警察过来。”医生把花环放下,从怀里取出自己的烟盒,也抽出了一根烟拈在手上,听到最后一句时才又向着他的合租人瞪大眼睛把头扭了过来,“福尔摩斯,你不会是想说……” “在一切不可能都被排除之后,剩下的无论多么离奇,也必然是事实。而且在我们的好医生忙于工作的这些日子里,你显然缺席了一些重要信息的汇报。”福尔摩斯的笑脸也收敛了起来,他自然地拿过桌上的火柴为对方点上烟,为自己震惊的室友腾出深呼吸的时间,才继续,“那是她的继父。在得到了她的亡母的一部分遗产,把那些财产在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买卖和赌博上挥霍殆尽之后,又打上了她那份遗产以及那栋房子的主意的继父。” “她没打算把这件事捅给家仆,也有意让警察认为那房间没人进去过,没人动过里面的物什,”侦探的嗓音相当低沉,却不算太平稳,华生猜到他的那颗伪装得像个推理机器的心一定也曾为此震动,“事实上,负责检查的警察也看到了那烟斗是空的,但他们认为报纸上发生了什么让他在那一晚没有心情抽烟。而且她是他的女儿,即使那个烟斗上面留下了她的指纹,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你是怎么发现的?你一定对那个烟斗做了什么。” “我没做什么,我闻出来的。”福尔摩斯慢慢靠回椅背上,因为此时他的搭档再次俯身过来,拎起那个圆环,安静地盯着它看,“像你告诉过你的读者的那样,你知道我对不同的烟丝有过研究,那个烟斗里留下的味道却是我没有见过的。我问过了女仆,他抽的烟也是我接触过的牌子,但不该是那个古怪的味道。” 医生沉默地抽着烟,过了会才低喃起来,“我听说她平时相当亲切。” “也许她不想再忍受下去了。她的确有不少女伴,这里面也包括她的女仆和曾经的家庭教师,可能有人无意中告诉过她冬青果的情报,”华生转向自己的同居人,此人总是闪动着光芒的灰色眼睛也正停在自己的身上,唇间的樱桃木烟斗轻轻抖动,“她早就是那栋房子的女主人,即使今年突然想要大量的花环来修饰房子,并且提出由自己来重新整理,或者整天待在厨房里想要做点什么,也没有人会说点什么。” “你是说这从头到尾就是她干的。” “是,”福尔摩斯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她于犯罪这件事上的修行何等拙劣,甚至把自己处理过那些剩余烟丝的手帕留了下来,藏在了首饰盒暗层里。” “当然,按我今天向她指出这些观察与推测时她自己的说法,那是因为她并没有想到这一招竟然真的有效果,而当她进入卧房想查看情况的时候,身上只带着那一条因为继父没有及时叫来医生而病死的母亲留下的手帕。” 他的搭档站在原地,滚了滚喉头,“你已经将这一切告诉雷斯垂德了吗,福尔摩斯?” 侦探这回露出了像是被发现又在取用可卡因溶液时的表情,他把烟斗放下,状似无辜地摇了摇头,“我遗憾地告诉他我对此事无能为力。毕竟谁也不能拦住一位商人某天有可能会因为误食了不合适的浆果,然后又看到了令人悲痛的新闻而一时激动过度倒地。” “新闻?” “参与此案的人们都知道,他身边那张报纸上刊登了一艘轮船的失事报告。按他家账本上的记录,那是他近期的最后一笔投资,”福尔摩斯为华生闻言挑了挑眉的动作而笑了笑,“我这么说你也许要说我无礼,但从某个角度看,这件事实在像是上帝的旨意。” “而我只想说,这可真的值得我写上一笔,你知道,在你允许了的时候。”华生把那个圣诞花环挂到书桌一角那些高高垒起而凸出的索引本上,一手挟着烟撑在对方的椅背顶部,俯身也朝他微笑起来。 “我知道的是如果今天你在那儿充当我们的法官,你也会为那位姑娘下达这样的判决。”他的合租人抛下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随后福尔摩斯像一支箭那样,撞上他的唇角。 “我以为你想把这个留到晚上。”他们的呼吸间现在尽是彼此的烟叶的味道,它们无声地在室内温暖的空气间交融,医生慢慢从相接处离开,叹息似地低声说道。 “我听到了你把门锁上的声音,在你看到那个花环的时候。”福尔摩斯的声音听起来比他的还更像一段咏叹,他苍白而瘦长的手指轻轻搂在对方的脖颈上。 “……所以你才把我叫过来,不然刚才的这些事也会被留到晚上饭后我们坐下来聊天的时候。”华生仍然配合着对方的动作弯着腰,再次微微睁大了眼睛。 咨询侦探只是裹着笑意瞧着他,直到又一个吻,这次从上方落了下来,如同橡树垂向了槲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