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蝴蝶

他睁开眼睛。 堆满了各种试剂瓶与烧杯的化学实验室桌面上,小本生灯正无声地燃烧着蓝色的火光。福尔摩斯原本正歪倒在实验台一旁的座椅上,这会儿猛地抬起了头。深呼吸后,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四周,然后随手取过桌面上的长针,刺破自己从醒来后就一直在冒汗的手心搓动的指尖。一阵微小的疼痛闪过后,暗红色的血珠缓缓地从那孔洞钻了出来。 这不是梦。他没忙着包扎,只是坐在原地回味着那轻微到转瞬即逝的痛楚。 这次也不是梦。 沉默被打破,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了两个成年男人沉稳的脚步声与刻意被压低的交谈声。福尔摩斯再次深呼吸,抹掉手指上的血痕,捏起面前桌上的试剂管,眨眼之间,换上了一副正全神贯注地摆弄着眼前的液体与结晶的表情。 这是第几个?这是第五十三个。 第五十三个华生缓缓地推开了圣巴塞罗缪医院地下化学实验室的门。 福尔摩斯扭过头看向来人,露出了兴奋又高兴的表情,跳下座椅,表现得就像他刚刚并没有目送他的第五十二个友人为了一个并不存在的病人下山离开,留下他与曾被自己击落过记不清多少次的莫里亚蒂展开较量,熟练地将对方摔下瀑布,在因水花飞溅而满脸湿痕浑身狼狈、正要抬头寻找向上爬的悬崖石架的时候眼前一黑,陷入昏迷。 然后第五十三次在圣巴塞罗缪医院的地下化学实验室里睁开眼睛。

福尔摩斯意识到这是一场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世上任何人而言都可怕至极的轮回时,是在他第四次从这里醒来的时候。在那之前,他都以为自己只是在做一个梦中梦,鉴于他偶尔会向百分之七浓度的可卡因溶液索取暂时的平静,即使是如此荒诞又真实的梦境也显得合理。 他在幻境里经历着一模一样的冒险,侦破一模一样的案件,并最终在一模一样的山谷,击败一模一样的敌人,然后在圣巴塞罗缪医院的地下化学实验室里发现一切又一次被重置。连犯罪界的拿破仑也没能获得世界上唯一一个咨询侦探的这份幸运或者说不幸,他一遍遍地坠入深渊,但是至少莫里亚蒂本人明显对这个事实一无所知。咨询侦探不得不承认他有一瞬曾经想过这模样并不起眼的老教授和他的死是否正是这一切的起因,但如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还是不愿意把为了他的伦敦而握进手里咬在口中的猎物放走。到后来,连这战斗本身也变得无需思考。福尔摩斯望向那湍急的水流汇成的深渊,如同望向新立起的又一座坟墓。 而关于案件的这一点对他而言,则完全可以说是整个轮回中最恐怖的部分之一。因为那堪称无聊至极。在得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结论的之前以及之后,他一度极力在梦中寻找新的委托人,或是干脆跑到苏格兰场门口试图向垂头丧气的警官们套出什么有点意思的案子,但却不知为何总是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而华生总是在安慰他,或者用温和戏谑的、不令人讨厌的态度看他的笑话。 是的,华生总是在。事实上,华生几乎是这场噩梦中仅剩的比较美好的部分。他赞美他,也协助他,福尔摩斯永远会在同一个化学实验室苏醒,而华生永远会从同一个长廊推开那扇门,欣喜地为自己得出的新发现,送上对于初次见面的人们来说过于热烈的祝贺。 不过在第三十六次的轮回差点结束的那一刻之前,他曾经有好几次,于昏沉的半梦半醒之间,思索着。华生一直在撰写着以他为主角的破案故事,福尔摩斯不难发现其中与自己的轮回惊人地相似的部分,但他暂时还无法理清那些刊登在报纸上的冒险与他的生活之间到底是否真的存在那样恐怖的联系,因为就算他指出希望对方不再进行这样的工作,轮回还是在进行。他为此一度分不清这到底算是祝贺还是诅咒,祝贺他又一次从莱辛巴赫的悬崖回到了他最熟悉的伦敦,诅咒他又一次被困进这天色总是灰蒙的、他最熟悉的伦敦。 第三十六次的时候,他在一个无所事事的午后拿出了他的羊皮匣子,不同于平时的使用方法,这一次他想要知道这一切是否只是他不慎在某次与此同样的操作中摄入了过多的有害物质而产生的幻觉。也许以毒攻毒不失为一个破解的办法。 又或许死亡能够带他走,就像带走他看过的每一具曾经活过的尸体。 但那个华生及时赶到并拦住了他,甚至因为过度的愤怒而摔碎了他的药瓶和针管。尽管很快华生就向他道了歉——但那仍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震动。 “华生,你根本无需为此道歉。”那时他难得带着惶惑又茫然的情绪,向着气消了之后颓然坐在扶手椅上的华生小心地说道。 “福尔摩斯,你为什么会这么做?”华生闻言皱着眉抬起头看他,他们谁也没有打算去管那些正在无声侵入地毯的液体与破碎得就像某个人的心一样的玻璃管,“你是我所认识的最好的毒物研究者,我相信你很清楚你刚刚在做的事情绝对与你想要的宁静或者破案无益。” 福尔摩斯沉默了下来。他该说什么呢?第二十七次他曾跳入冰冷的河道,第三十次他曾将枪口对准自己的胸口,第三十三次他把他的脑袋和脖子送上了麻绳绑成的套索。他的头脑中还有无数他见识过的方案可以使用,只为了逃出这部为他而准备的不停重演的惊悚剧。但那都没有成功。死神永远在和他作对,这次更连同这可笑又可怖的命运一起嘲弄着他。 在那之后他不再以寻死来尝试解开眼前这看似无解的谜题。事实上,在那之前他也有很多次被华生或者别的什么人拦下了自己试图前往永远的虚无或者回家的方向的道路。但那个人常常是华生。但没有一个华生为此发过这么大的火。由于他选择的方式每次都有所不同,他们有的神情哀伤,有的面带不解,有的不知所措。他们都是华生。 也是在这之后,他开始给每一次轮回看到的认识到的华生排序编号。就和对他所拥有的其他习惯一样。诚然每一个华生都有着同一张脸,同一把枪,同一处肩伤,会对同一匹赛马按下赌注,就像他们都最终选择了贝克街上的这栋房子,选择了他。但那还是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容易。 某一个华生,也许是最初的那一个,曾经说过他总是把东西乱放乱丢,譬如把烟草塞进拖鞋里。但那不是事实,在他眼里的这一切并不混乱。他的烟斗按照用途分类,有序地放在他会需要用到的地方,他的案件与人物索引簿会按照字母的顺序进行分册编排,而他的华生,他很清楚每一个他们都是同一个人,他们只是因为在稍有不同的情况下做出了不同的反应和选择,那更好了。在最终的结局之前,对于足够优秀的侦探来说,细节和线索总是不嫌多的。并且他们能够掌握、记住并利用每一个有用的细节。他凝视他们,追逐他们的每一个瞬间,如同曾经打算分清伦敦的每一条小巷、每一寸土壤。 并且同那时一样,逐渐发现其中的迷人之处。 但他不打算为此做出点什么。对他而言,这是似乎永无止境的轮回,但对他的医生而言,每次初遇都是偶然,福尔摩斯就站在他的面前,落在他的笔下,如果他乖乖地按着某种所谓的规律进行着他的生活,那么福尔摩斯的残影还将永远地徘徊在莱辛巴赫的瀑布之下。 他宁愿之前的五十二个华生都在自己陷入沉睡之后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并且是比较好、比较安逸的那一种,而不是无知无觉地坠入轮回,或者因为他不自主的抽身离开而感到难以调解的难过。 在这样的假设之下,他什么都不打算做。

然后是又一次的一八九一年的四月二十四日晚。 第五十三个华生没有缔结婚姻,不过那并不奇怪,在这之前还有很多个华生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而错过了他们心仪的妻子。福尔摩斯对此既无助力也无阻拦。于是他们现在就一同坐在位于贝克街的住所被袭击后另外寻找的旅店里,等着第二天的日光笼罩这座城市,他们则披着朝霞向欧陆进发。福尔摩斯在这一轮中并没做出太多离奇举动,他想要短暂的休息。华生坐在他对面的另一张床边上,手里拿着他的小笔记本。福尔摩斯当然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事实上他作为一个亲身经历了几十次的人,也许甚至比著作者更清楚其中的每一处。 “你还带着它们吗?”尽管如此,福尔摩斯还是问道。 “毕竟我们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华生没有抬头,窗外的月光因为薄云的遮掩而变得朦胧,落在对方低垂的头颅上就像一层柔和的白纱,“虽然你看起来已经做足了万全的准备,但我还是要继续记录下所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他沉默着想。福尔摩斯无需做任何准备,他的头脑中还保存着之前每一次命运之轮转动到这里时的每一种方案。他甚至曾经向某几次的华生坦白过自己的处境,以此来劝服他们避开这次冒险,这必然的终局。但他们或是露出担忧的神情,或是陷入令人窒息的沉思。即使他相信他,就像在其他事情上毫无防备地、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一样,那也对他的迷局毫无助益,只是徒劳增加了一个为此困扰的人。 “那如果我死了呢?” 实际上,在问出这个问题的瞬间,他就已经后悔了。夏洛克•福尔摩斯已不存在真正的死,他的死亡或者坠落只会直接导向又一次的轮回,他只会一遍遍地坠入这伦敦,这世界。而这位第五十三个华生根本对他之前所经受的一切一无所知。 这次轮到华生安静了下来。福尔摩斯看着他,甚至有点想扯起笑脸,想改口告诉他这只是一句玩笑话,但他同样什么都说不出口。他惊觉他在此之前还没有和任何一个华生讨论过自己的死,因为他一度认为这个或许无关紧要,又或者讨论这个已经没有意义。 但对于他们来说其实不是的。 “这是为什么你刚刚向我介绍莫里亚蒂教授的时候提到了‘同归于尽’,还有你今晚虽然已经布置好了一切,却依然显得如此神秘吗?”华生轻轻地开口了,在此之前他几乎不能想象面前这位前军人有着这样让人不忍细听、然而不细听却不能够捕捉的音色,“你聪明的脑袋已经预见了会有像那样的死亡吗?” “也许某种意义和程度上,是的。”福尔摩斯同样轻轻地答道。 命运决计他走到这里,他不愿放过莫里亚蒂,那么就只有不断地轮回、不断地献祭。 那么你,我忠诚的、勇敢的、深爱的朋友,你怎么看呢?像从前无数次地面对着案情时那样,福尔摩斯在心中向面前的人发问。 “你知道,这听起来真的很像某种自杀预告。”医生停顿了一下。 “我可以拿起笔去请求,或者抓起枪去要求,当然还有我的医术和手术刀,去向面前的一切夺回你的生命,但如果那就是你的意志,那么我不能、也永远不会对你那样做,”华生抬起眼看向他,一如既往的默契地给出了回答,“所以无论会发生什么,你只管去做。” 云层慢慢移开,月色变得清晰,变得刺眼,变得惨白,而华生神情平静得如同一尊雕塑。 他感觉喉头发痒发烫,像灌下不加水的白兰地,艰难地从中挤出潮湿的字句:“那你呢?” 华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而福尔摩斯已不受控制地继续说了下去,如同过去他曾无数次不肯向对方直接揭示谜底时的报应,“瑞士,在瑞士的迈林根,那里有个瀑布,我敢说莫里亚蒂发现在贝克街扑了个空之后一定会追上来,在那里——” 在那里,夏洛克•福尔摩斯就将迎来他的“死亡”。 “那我会把手里的这本笔记写完。” 华生也低下了头,手指在他手中的笔记本纸页间拨弄,枪茧在上面摩擦出细微的响声。 “战争使我这个军医助理懂得了的一点是,当你拿起枪,那么迷雾里对面看不出是谁的人也会抓起枪,而当你拿起的是医疗包,他就有可能不那么做。 “同样,当我需要面向将你吞噬的深渊,也许这话听起来说得太早了,但我不希望自己沉浸于痛苦,否则痛苦汇成的深渊会将我也吞入其中。” 福尔摩斯凝望着他,就像他从来不曾这样做过一样。他想起第四十九个华生,那个华生格外地倔强,在莱辛巴赫的水声之中,无论他怎么劝都不肯只身下山,但他也和所有的华生一样最终选择了离开。他那时没有回头去看对方走向那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病人的背影,或许是因为他不敢去看那个华生最后抛给他的眼神。 “尽管这里面的只是我所看到的你,和你的那些案子,但不管你最后有没有出事,我会完成它们。如果莫里亚蒂在你死后还有动作,我也会用我的办法继续去战斗。” 福尔摩斯凝望着他,凝望着他那双在书页间拈动的手,想象着每一个华生的那双手就像这样,一页页地写遍、翻过他的这短暂又光辉的几年,想象着那一个个抽着烟的、破着案的、奔跑追逐的、难得丧气的、得意微笑的自己,在那一页页之中存在着。 尽管太晚,尽管无济于事——因为他永远也不可能放过莫里亚蒂和那些犯罪者,因为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咨询侦探,也因为他永远都不可能驳回他的友人的这深厚之爱,因为华生就是这样的人,是他唯一的搭档——但是侦探终于走到了谜底的面前,窥见了他所在的那条莫比乌斯环的边沿。它无垠,但又渺小得能被捧在手中,由爱与信任编织,变成套索一般的环,并且没有谁想要去解开那索结。 福尔摩斯凑近前去,轻吻像雪片一样压上睁大眼睛的华生微张的唇间。 福尔摩斯即将死亡,而因为华生,故事还会继续。 此时距离又一次的一八九一年五月四日还有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