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食堂

  当我因为终于结束了进入冬季以来连续的坐诊而选择睡了个懒觉,等到接近正午才洗漱完毕坐在桌边开始享用我的早餐的时候,我的房东赫德森太太告诉了我一件本不能算意外的事。我的同居人又一次因为他的案件而无视了整整两天的三餐。前一些时候他还会在起居室里拉琴或抽烟,等着某些她不知道内容的信件。但从昨天下午开始,他就干脆将收到的文件全都搬进了自己的卧室里,并且再也没有出来过。这对于福尔摩斯来说或许不算是多大的事,但她还是渐渐担心了起来。   她总是如此亲切。我嚼着嘴里的水煮蛋不便开口,只好点了点头向她保证了我会去看看福尔摩斯的情况。由于我的工作也变得忙碌,前几天他接下这个有关于在运输过程中半路失踪的宝石项链的案子时,我只得在我们的委托人离开之后心怀遗憾地告知了他我这一次的缺席。福尔摩斯彼时正背对着我站在窗边,对着外面难得的阳光仔细研究着对方递来的邮寄确认信件,听到我的话时也只是以令人难以察觉的速度停顿了一下——当然,我的视线一直落在他的身上,因而没有错过这个瞬间,然后转过头来微笑着要我尽管放下心到我的诊所去。   “这不是什么很困难的案子,”他如此宣称,“你甚至不会想要把它选为你的小说的素材之一。”但我还是会很乐意听到你之后向我讲述这个故事。临出门前,我拿起我的工作箱,一边这么回答了他,一边同样地朝他微笑起来,然后将我们的起居室的门关上了。   那对于他的侦探生涯里面大大小小的其他案子来说,的确并不复杂,不过这都是日后谈了。出于我们之间的友情以及更多不便向外人告知的情感,我没有浪费太多时间,饭后便端起了桌上赫德森太太特地为他留好的白面包片、一些鸡肉,和一壶温度正好的茶,敲了敲他的房门。   “福尔摩斯?”   “你进来吧。”他的声音隔着门板显得闷闷的。   室内如我所料地一片狼藉。他心爱的小提琴倒是还放在床上,那些偶尔会被他用以堆成小山的枕头则统统扫到了地上,一根他探案时常用的长烟斗斜躺在旁,几沓上面写着法文、英文或是我根本看不懂的文字的信件与文件陪在它们的身边,披着他那件灰褐色晨袍的福尔摩斯则毫不拘束地盘腿坐在这些东西的中间,他的黑发也比起平时的模样凌乱了不少,让他正像一只有着竖起羽冠的野生山雀。   “所以,你的案子怎么样了?”   我把餐盘放在一边的木椅上,也和他一样坐了下来。我很清楚这个时候你要逼着他吞下任何东西都是不可能的,此时此刻,他只以线索为食粮。想要让他听你的,那你需要做更多。   “到目前为止,情况还算顺利,”福尔摩斯就跟嫌那丛头发还不够乱似的,一边哑着嗓子回答我,一边伸出他布着疤痕与骨节的苍白的手又拨了拨他的头发,“法国那边的人声称他们没能见到那珠宝,我看这不像谎话。但那个真正拿走了这串项链的人,那个写字会歪歪斜斜、以某种比较罕见的语言作为母语、熟悉铁路时刻表、当然也很熟悉我的委托人给自己的珠宝安排的行程、因为手上不便所以比起拆开包裹更有可能直接把那箱子抱起来拿走的人,他当时需要足够的时间进行窃取工作和彻底消失,而我们现在,也还需要足够的时间等更多的线索、或者是在沿途的某个地下拍卖场抓住他了的消息。”   “他?哦——也就是说你现在的工作也只是等待?”我自然正和平时的每次目睹他查案一样,好奇他如何在短短两天里,从那些信纸上得到这些结论。但这一次,我算是找到了我想要的盲点与突破口。   福尔摩斯把目光从手上抓起的文件移到了我身上,从医生的角度,我能从他脸上观察到疲惫和困乏,以及令人感到荣幸与喜悦的放松和快乐。“是这么回事。”他含糊地说。   “那,”我一边说,一边把盛着食物的餐盘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文件,挪到他的面前,“你的脑细胞可以先休息一下,把能量花在把这些东西吃完上面。”   他摇了摇头。我知道不到案件彻底解决,他的确容易表现得食欲不佳。   “我还有一个疑问。”于是我又说。   “说吧。”福尔摩斯在这方面倒总是很爽快。我常常觉得他就是在等着我的提问,并且不是每一次都会马上为我送来解答。他享受这个过程如同他享受破案的全程。   “我本以为你会马上行动,去法国,或者只是火车站和码头那里去调查的,”我盯着他,看着较年轻的福尔摩斯往后一仰,慢慢地将后背靠上床沿,“无意冒犯,不过你和你哥哥在这方面显然是不同的类型。”   “有我们的好朋友、那些愿意帮忙的警探们在,这些工作可用不着我穿起我的外套,”他眨了眨眼睛,“还有,华生,你怎么知道我没去过呢?”   我这时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我也是有我的‘线人’的,福尔摩斯。”   “噢!”他再次轻轻地眨了眨眼,这让我有点不确定这局胜利是否实际来自他故意留下的破绽,但他同样露出的笑容不像他惯有的温和的嘲讽,“我该想到她会‘背叛’我的。”   “因为你我都知道她的确是一位不错的房东。”我回答道,福尔摩斯还是对那些餐点毫无心动的迹象,我则开始无意识地按照我自己偏爱的习惯把一片白面包撕成了便于入口的小块,将其中一块丢进了我自己的嘴里。他见状又再次低下了头,就像我们常去散步的公园绿地上低头啄食着的鸟。我看着觉得有点好笑,又拿起了另一块,拈到他眼前晃了晃。   “我说真的,你需要休息和食……”我不自觉地用起了哄不愿喝药的孩子的语气,然而话还没说完,便见他保持着那个姿势,飞快地咬走了我手上的那片面包。   我愣在了原地。他动作轻快,甚至完全没碰到我的手指,但我仍然觉得不同寻常的高热顺着那两处指尖攀上了我的心头和脸庞。福尔摩斯依然垂着首,不知是因为正在咀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的解释听起来比之前更模糊不清。   “你知道,最快今天下午他们和我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他像个指挥家一般扬了扬那几张纸,意义不明地指向满地无声的信函,“我得把这里——”   “你就继续做吧,”我说,尽管我知道他平时根本没有整理这种东西的习惯,我不确定这个案子的犯人是否值得他立档存进他的记录册子里,但目睹我的搭档这样罕见的一幕已经足够让我心潮澎湃,但又似乎有方才被热量所烫伤了的某处变得更加柔软,令我不受控制地说出了接下来的话,“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就这样解决你的午饭。”   一如既往,我们达成了共识。他沉默地低头继续着手上的工作,我则安静地坐在一旁,把所有的食物处理成他可以一口吃进去的大小,再递到他的嘴边。与他的推理艺术一样神奇的是,他在这个过程中并没有抬头看过我,却能准确地配合我的每一趟“运送”。这行为既没有让我觉得古怪或者不适,我认为也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事实上,我猜这还让他的状态变得更好了一点。他几乎吞下了那个餐盘里除了餐具外所有的东西,当被派来负责提供协助的警员带来了好消息和我们那位已经高兴得语无伦次的委托人的时候,他还想要请赫德森太太特地为此开一瓶酒,所幸作为一名尚算可靠的医者的我和她一起劝住了这个之前可有整整两天没吃过一点东西的人。   晚上,在他坐在壁炉前抽着烟为我补充了这个案件的其他我不知道的细节之后,我再次想起了在他卧室里突然向我的脑海袭来的那个问题,“但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一次没有选择到那些现场去,你知道,看看当地的记录之类的。”   福尔摩斯闻言没有马上答话,我心里一惊,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犯罪头子的阴谋而不愿意走进陷阱,但他只是放松地又一次向我眨了眨那灰色的眼睛。   “我猜我只是更习惯两个人的冒险。”   “你可是咨询侦探,你从来不‘猜’。”我笑着指出。   “好吧,你说得对,”他嘴里的烟斗动了动,“这就是谁都能观察得到的事实。”   下一个这房间里只要有眼睛的人就能看到的事实是,我们轻轻地靠向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