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房间(颂键颂)

“你的房间里是什么样子?” “应该和你的那间差不多吧。” “是吗?” “都是罗德岛分配的统一宿舍,构造应该是一致的。” “可是多少会有点区别吧。话说,你没有进过我的房间,怎么会知道我的房间是什么样子?”

“请勿在走道上停留。请保持前进。” 莱辛站在走道上看着这张黑字黄底的标语。就在刚才,他在这里遇到了另一位罗德岛的干员。他想询问对方有没有看到黑键,但是对方没有停下脚步等待他的提问,而是一边继续走着,一边用手指了指走道前方。前方有什么在?走道上已经看不到那位干员的身影。每一扇平移窗都敞开着,带着淡淡咸味的海风从窗外不留情地闯进来,把盘踞在此处久不散去的药和消毒剂的味道卷走;他感到有些冷。 他朝着那个方向慢慢走去,在幽静无人的走道上,他经过了好几个房间,有医务室、有药房;又经过了几个大小不一的厨房和餐室(其中响起汀汀锵锵的餐具与餐盘碰撞发出的声响)——时间已经接近深夜,很显然有人在里面收拾晚餐吃剩下的食物和被使用过的餐具餐盘,餐室的大门紧闭着,现在不能进去;最后他来到走道的尽头,前面没有路了,在他的左侧是走道上的最后一个房间,门开着,暗黄色的柔和灯光平静地亮着;他走进门里。 这里是罗德岛本舰上特设的酒吧。刚才与他在走道上撞面的那位干员就坐在里面,看到他后举了举透明的啤酒杯示意,脸上并无惊讶的神色。于是莱辛明白了这个人刚才确实看到了自己,也知道自己想要同他搭话。为什么不要在走道上停留?对这个疑问,其实他能大致想到原因;他想到那些大开的窗户、矿石病的可传染性、药和消毒剂。这里是罗德岛的本舰——一家致力于矿石病研究和治疗的医药机构的大本营,感染者和非感染者之间的接触被严格限制,本舰上的所有地方都有必要保证良好的通风来最大程度地减少致病因子在本舰上传播的可能性,尤其是这一层——第三层是本舰上的所有人(无论是干员或患者,无论是感染者或非感染者)都被允许前往的公共区域。为什么不要在走道上停留?答案呼之欲出。 “要喝一杯吗?我请客。”那位不知道名字的干员友善地向莱辛发出邀请,但莱辛摇了摇头。“还没成年?”莱辛依然摇了摇头,尽管按照莱塔尼亚的法定成年年龄来看他的确还未成年,但他并不是那种会一板一眼严格遵守这些无谓规矩的人;他不喝酒只是因为现在不想喝。 “请问您是否在这里见到过一位叫黑键的干员?”他礼貌地询问对方,但得到的回复是否定的。也许对方不认识黑键,也许对方认识黑键,却没有看到他,无论事实是哪一种,都不能帮助他找到黑键,所以他想,好吧,我该离开这了。 他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到楼梯口的时候遇到了芙蓉医生。 “啊!是莱辛。”芙蓉笑着和他打招呼,“这次的任务多亏有你帮忙,受到波及的患者都已经被安置好啦。” “不,”他不习惯被道谢,略显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这只是我作为干员应该做的。”然后他想到,也可以问问看芙蓉,“您有看到黑键吗?” “黑键啊?我刚才看到他下楼回房间了。”莱辛听了心理一沉。黑键回房间了,也就是说……他陷入了独自一人的思考;芙蓉还在同他说话,但他没有听见。 “黑键明天一早就要离舰了,你应该想见见他吧?”

莱辛从三层沿着非感染者专用楼梯回到了他位于二层的房间——二层是非感染者的干员在本舰上的临时宿舍。而感染者干员在本舰上的临时宿舍位于更下方的一层,同样可以通过专用的楼梯直达三层的公共区域。但是属于感染者的楼梯和属于非感染者的那条是被相互隔离开的,就像两道不相交的平行线。非感染者干员不能随意去到感染者的宿舍,反之也是一样。从三层下去的楼梯口设有识别装置,可以通过扫描干员身上佩戴的读取和储存了个人数据的手环来辨认干员们是否都走上了自己应该走上的那条楼梯——如果干员误走上错误的楼梯,警报会响起。这种不自由的、被束缚的感觉令莱辛感到不快,但他又很无奈——他承认对于罗德岛来说这些此措施都是必要的,他明白绝不能让矿石病或者其他病毒在罗德岛上肆意传播。他顺着楼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不能再往下走了。那也就意味着他今天见不到黑键了。他觉得有点烦躁;他觉得他心中的烦躁也许是出于对计划或者说是预期被打破的一种恼火——如果他的预期是他要在这里和黑键见一面,那他就一定要见到黑键才行。他沉着脸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径直向前走去又打开了窗户,因为他想要让海风尽快带走积压在房间里的沉如铅块的空气,然后他转身背靠着海看向自己的房间,虽然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但是现在他的房间里亮着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开始数起房间里放着哪些东西来。就在这时,他听到从下方传来了什么声音。 “莱辛?” 他低下头看去。楼下的窗户也开着,有个人仰面靠在窗檐上、向上看着自己。海风吹散了那个人的长发。天色已暗,他看不清那个人脸上的表情。 “黑键?” 比起发现黑键的房间就在自己的房间正下方,他更惊讶的是他竟然还是见到了黑键,而且还是以这种方式。 “你找我?” “呃……” “找我有什么事?” “没有事,难道就不能找你吗?” 他出于一种油然而生的反逆心理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恰恰是他想要藏起来的事实。其实他找黑键并没有什么事要交代,也没有什么事要处理。如果他真的有事要找黑键,他可以拜托其他人帮忙创造见面的机会,比如他刚才在三层碰到了芙蓉医生,他可以找她帮忙,但是他没有,因为他想不出有说服力的理由必须见到他。他找黑键,其实只是因为过去两个星期里两人都没怎么见到面,所以他希望以一种“巧合”的方式见到他——重点是不要显露出自己在主动找他的意图——像是在公共区域的走道上偶然碰见这样的情景,然后随意地寒暄两句。因为即使见到了面,两人之间也并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有什么急事不能回伯爵塔再处理呢?但是“见不到黑键”这件事还是令莱辛心里隐隐烦躁起来。莱辛自己不太能用语言准确描述这种心情:有些像是因为缺乏安全感而烦躁不安,可是莱辛怎么可能会因为黑键不在身边而感到缺乏安全感呢?一直都是莱辛在保护黑键,而不是反过来。但是如果这种心情并非缺乏安全感,莱辛又回答不出这种心情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他很困惑。 “那好。莱辛。我有事要找你。” “啊?” “伸出手来。” 他犹豫地向下方的窗户伸出了手,以为会触碰到带着体温的手指,但是没有。有什么冰冷的坚硬有棱角的小东西被按到自己的掌心里。他收回手臂并张开手掌,里面放着一把外表镀银、锯齿的边缘有点褪色的小小的钥匙。 “在我房间靠右边窗户的那个红木柜子最下层的抽屉里,放着一沓文件,我希望你能帮我处理。” “就这些?” “就这些。” “说完了?” “说完了。” 结果就只有工作上的事。但他还想听到什么?莱辛对今天的自己感到困惑,包裹着自己心脏的异样情绪是什么? “不行吗?” “没有不行……” “唔……莱辛,你今天有点奇怪诶……” “有吗?哈、我倒是觉得我们现在的距离感很奇怪,明明在伯爵塔的时候从来都不会刻意保持距离……”这时他突然想起窗户——在伯爵塔的时候,黑键有个偶尔令他不太理解的习惯就是喜欢开窗,即使天气转凉了他也会把窗户开得很大,在自己同他说话的时候,他常常背过身去把窗户打开,有一次恰巧窗外吹来一阵大风把两人吹得直打喷嚏,当时他有点气恼,还责怪他说,这样会让大家都感冒的。 他想起了最近一次在罗德岛接受身体检查形成的医疗报告。上面写着虽然自己仍未感染矿石病,但是体内的血液源石结晶密度略有升高,“干员止颂应当较以往更加注意控制和减少与源石和矿石病患者的接触,并做好相关防护措施。”报告上是这样写的。 “你知道罗德岛……不。你知道为什么必须控制非感染者和感染者之间的接触吗?” 他不回答。于是黑键继续说道: “需要被控制的其实是——非感染者和源石之间的接触。因为矿石病的感染者体内存在活性源石。如果任由矿石病的病情加重下去,总有一天,感染者本身会变成和源石一样的存在。” 为什么现在要说这个?他感到隐隐的反感。他紧咬着下唇,手指捏着窗檐的力道不受自己控制地加重了。 “不过,这种情况对于我这样的轻度感染者来说还是挺遥远的。” 他很想推开他,但是他们之间的距离足够远,他无法做到。 “好吧,”莱辛默默把钥匙收进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文件我会帮你处理掉。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黑键摇了摇头。 又起了一阵风。好像到了该互相道晚安的时候,但是两人似乎都没有要关上窗户进屋去的打算,就这样,一个人向上望着,一个人向下俯视着。片刻后,莱辛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的房间里是什么样子?” 他这样问道。

“那么,你要不要进来看看?” 虽然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但他从黑键邀请的话语中听出了明显的轻佻又快乐的语气。黑键向他伸出了手,但是他犹豫着要不要做出回应。 他在逗我。他是真的想让我进去吗?话说,我要怎么进去?沿着窗户的边缘爬下去吗? 他并不害怕会失手落进海里;他犹豫是为了别的原因。 “可是这里是罗德岛……” “所以?” “这样做是违反规定的。” “可是他们不会知道,”黑键耸耸肩,似乎毫不在意,“你爬下来,再原路爬回去就好啦。” 莱辛思忖着。他在想,他到底有多想看看黑键的房间是什么样子?以至于像一只壁虎那样沿着墙壁爬上爬下的?想到这幅画面他不免有些失笑。他发现了,其实自己并没有很想看看黑键的房间,因为如黑键所言,房间里的构造应该都是一致的,就好像他到处找黑键,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重要的话要对黑键说。他想要得到的东西(也可以说是某些未知的答案)是他即使真的爬下窗去看过黑键的房间也无法得知的。他想要知道是更深层次的真相,一些关乎内心的……可是问题是什么?问题也是未知的。在找到答案以前,他首先应当发现问题。 “还是算了吧,”莱辛笑道,“听上去有够古怪的。” “是吗?”黑键也笑着说,“真的不来吗?” “真的不来了。” “那么……晚安?” “嗯。晚安。” “那就在伯爵塔再见?” “嗯。在伯爵塔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