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不想上班

没有人该抹去自己的意志成为一个活在世界上的符号。

  哇,这夜色下的海滩,看起来好像很适合进行日剧跑追逐战的样子。   青年远目看向夜幕下的海岸线,问:“里道先生的一百米跑成绩是?”   “十秒左右?”表田里道对他露出你今天插翅难飞的和蔼微笑,“好多年没测田径了,应该慢了不少。”   好的,意思就是别想逃了。   里道对目海毫不掩饰的问法觉得好笑,用打火机随手点燃地上的旋转烟花:“即使是不想说的理由也好,和我说点什么吧。”   不想说的理由?世界为了圆谎煞费苦心,半夜编出设定,把剧本扔到他的脸上说就照着这个演保准骗过主角,而他能做的只有不信谣不传谣。   记忆详尽得让人反胃,好在常年喝资本毒鸡汤喝出免疫力的间奥目海靠着对上班的恨意抵御了影响。   ——这破世界班都不给他下还想怪他自己不够努力?休想把他洗脑。   自己怎样倒无所谓,但那些记忆怎么看都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让男主角知道以后引发痛苦共鸣。他不想一无所知就变成不怀好意的世界借刀杀人的道具。如果他被设定成必须挥向表田里道的刀,至少让他找对时机,对准刺不中要害的地方。   “只是觉得里道先生没有必要知道。”间奥目海虽然惯于沉默却不擅长说谎,只好斟酌词句,“都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又是那个‘同样压力我会比你痛苦’的理论吗?第一次听见我真是被吓了一跳。”里道注视着手里的线香花火,“喝酒时也会经常遇到醉鬼拉着人说真心话,我还没脆弱到光是听人倒苦水就承受不了的程度。”   “不会很累吗?”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抱怨的人也就是找机会宣泄而已。”里道想了想自己见过的人,”……怎么好像我周围人不如意的程度都比较严重?”   因为你是这个倒霉世界的男主角啊。   而我是给你周围增加意难平浓度的演员。      目海调查过表田里道。说是调查,其实就是在网上搜一下名字再把新闻的时间从现在看到十年以前,本来不抱期望,却意外地搜出了一些东西。   表田里道曾是体校的精英,是学生们暗地讨论、学校张榜炫耀、后辈仰慕向往的存在。   那些从少年时代就开始参加的比赛、拉在校园外的横幅、作为榜样和偶像出现在校园新闻里的时光……记忆的片段色彩鲜亮,无数荣誉和敬仰的视线曾经落在他身上。   但这光辉事迹从某个时间点戛然而止,犹如坍缩的恒星。没有人记得过程,原本称得上辉煌的履历最终只留下简历上“毕业于一流体育大学”几个字。   那个曾经被各种奖项点缀的名字,十年后成为了奖项的点缀,藏在儿童教育节目“体操大哥哥”这个称呼背后,无人再问津。   这便是表田里道的过去。   一个人曾经璀璨地在某段时间熠熠生辉过,直到近乎燃尽,才发现自己并非星光只是烛火。      从间奥目海那里得到的回答又是沉默。   虽然提出问题的态度很坚决,表田里道其实并不喜欢对他人私事追根究底。他不擅长应付别人的情绪,也拿不准在目海第二次表现出不想再提的情形下还该不该继续追问。   “都已经这个点了,上次你请我吃烤肉,今天我请你吃饭吧?”间奥目海移开视线。   青年回避问题的态度一目了然,表田里道却觉得不该如此。   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他要是现在不收紧手,沙粒就会从他指缝里流走了。   “目海君。”表田里道深吸一口气,直直地看向对方,“我觉得,就算一个人说自己不会觉得痛苦,也不该当做他所经历的一切不存在。”   间奥目海微微惊讶地看着他,好像这才是他们认识以来自己说出的最古怪的话。   一旦说出口,那些在里道心里构筑已久却迟迟没有定稿的话忽然就被一根线串连着一起拽了出去。   “虽然我不知道你的过去,甚至也不知道我的打探究竟是能替你分担还是会让你更痛苦。”   表田里道一时间不知道是在谈论别人的事,还是在说自己的事。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海边的夜风,像鼓风机将氧气吹进胸口的锅炉以便火焰燃烧。   “但是,人所经历的东西就像是把百元硬币装进存钱罐一样,哪怕微不足道的努力也绝不是没有意义。   “即使他自己不在意也会有人想要了解、想要替他捡起。再杯水车薪,这些经历也有可能积攒成足以成为回报的慰藉。   “没有人该抹去自己的意志成为一个活在世界上的符号。”   男人的发丝在海风里摇曳,那对眼睛夜幕下比海潮更加深沉漆黑。表田里道的声音犹如海浪般轻缓,却坚实地抚平沙滩的沟壑起伏:   “——如果你消失,我会难过。”      如果不是海风在吹拂青年的头发,刚才随便点燃的烟火会噼啪作响,里道都以为这是一帧静止画面。   目海只是这样看着他,神情停留在最初的惊讶。这一帧播放了好几秒,他才忽然无声地笑起来。   尽管里道自己都不知道所说的话到底有几分对得上事实,又能安慰到什么人,心事重重的青年再次看向他的时候却将眼底的阴霾都拨开。   里道意识到了对方笑的理由:这一幕和他们在健身房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很像。而青年看着他,言语一如当初的真诚。   “谢谢。”间奥目海犹如玩笑话一般继续说道,“但里道先生难过的话我可是会很难办的,所以请务必开心一些。”   嗡嗡。   一阵手机震动声唐突地打断了当下的寂静。   ——是间奥目海的手机在响,表田里道瞟到一眼亮起来的屏幕,显示来电人是课长,看来今天的对话就会因为对方接电话而中止在这里了。   不过他已经把想说的话传达了出去,这样就够了。里道看向燃烧时会发出响声的仙女棒,考虑着是走到不影响电话的地方,还是埋入沙中熄灭掉。   手机响动停止了,随即是目海接电话的咔嚓声。   咔嚓声?   觉得不太对的里道转头看去,而青年的手机正对着他,又发出了两声咔嚓声。   间奥目海灵巧地操作手机,看起来手指没有因为在寒冷的夜风里穿着超市随便买的衣服而冻僵:“里道先生,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可以啊。”表田里道问也不问是什么事,就点了点头。   随即便是几声新消息提示音,这次响起来的是自己的手机,里道有些茫然的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看见是目海发过来的照片。   他还来不及点开细看,手机就递到了面前。   间奥目海把熄屏的手机递给他,表情非常认真地说:“帮我丢进海里去。”   ?   “可以吗?越远越好。”   “……你不会是翘班跑出来的吧。”   “我今天休假。”目海直接把手机塞进里道手里,“但领导不会因为我休假就放过我。”   表田里道下意识地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手机的体积感和重量:“真的要丢?”   面前的青年在海风里肆意地笑起来,好像要把顾虑都抛在风里:“丢啊,我都想好了,明天就去和领导说我沉船了手机掉海里了。”   “没关系吗?”里道还是很犹豫,在他看来间奥目海一直是很理性的人,说不定今天只是偶发性地情绪失控,就像是自己上次加班一样,“手机里东西还挺多的吧?”   “嗯,手机丢了我几乎就没办法上班了。”目海点点头,眼底还带着一抹漫不经心的释然,“所以我觉得最后肯定还是会回来的。”   不行啊,这人逻辑关系不都已经完全混乱了吗!   像是看出他的迟疑,间奥目海侧过头来:“放心,我不是一时冲动,重要的信息都已经保存好了。”   “那几张照片?”表田里道懂了,意思是如果手机真的找不回来自己还能把照片发回去给他。   “还有别的。”   间奥目海说着就报出了一串数字和邮箱地址,里道再熟悉不过——那是自己的联系方式,这个人居然背了下来。   某种意义上仍然十分理智的目海冲他笑笑:“这样就算没有手机也不会弄丢了。”   “认真的?”   “认真的。”间奥目海说,好像他只是请人帮忙把垃圾扔到垃圾桶里,“赶快丢了去吃饭吧,里道先生想吃什么?我钱包没丢,我请客。”   表田里道闭眼叹了口气,表情却是在笑。   自己早上还在说虽然明白这种想要发疯来反抗生活的心情但自己并不会去做,结果晚上就要把手机扔到海里了。   手机在手中再次震动起来,显示出另一个与工作有关的来电人。表田里道这回没有为此停下,转向了海平面。   事不宜迟,他确定角度、调整重心、根据物体的体积调整动作。明明很多年没有做过投铅球的练习,身体的记忆却历久弥新。   “里道先生的铅球成绩是?”   “二十多米吧——”   伴随着这回答,表田里道以一个标准的投掷动作全力投掷,正被某位领导夺命连环 CALL 的手机瞬间像被全垒打一样,以完美的抛物线飞了出去。   宛若要飞跃地平线,宛若挣脱引力的彗星,将所有责任和顾虑一起抛弃,距离甚至远到落水了都看不见一点水花。   海风卷走了落水声,也带走了青年的笑声。   间奥目海在旁边热烈地鼓掌,有如见证奥运金牌诞生。他弯腰把地上剩下的长杆烟花拢成一束,要给里道献花。   里道苦笑着摸出火机,打了两下火光渐弱,多半是快要没油。   “一起点了吧。”目海说。   里道从善如流,用最后的火苗把引燃条全部点燃:“我们看起来会不会像纵火犯?”   目海抽出一只热烈燃烧的烟花把地上各种滚动旋转、向上喷溅的、劈啪作响的全都点燃,引燃的刹那,海滩亮得好像被泼汽油放了把火。   一丛烟火超新星骤然在夜色海岸线亮起,不时还飞出几个礼炮,有的飞向天空,有的从目海脸旁边擦过。   两个纵火犯对视了一眼,明明彼此都知道最后肯定还要回来收拾烧完的烂摊子,却突然默契地拔腿就跑。   背后的火光照出前方的影子,里道恍然发觉自己其实一直活在漫长的失败阴影下,而现在他终于做成功了一件事……虽然是纵火逃逸。   真是不可思议啊,里道心想,明明是他想安慰对方,却好像反过来被对方安慰,把自己的顾虑抛向了夜色下的大海。   千头万绪一扫而空,疲惫的心被勇气重新填满。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的心情,既然想要向对方靠近一步,再往前走一步就好了。   两人在终点线前一齐减速,在沙滩出口前几步的位置不约而同地弃赛。   平复呼吸间,里道突然开口:“其实我以前算是运动员。”   他第一次主动说起自己的经历,他第一次在他人面前抬头正视自己的过往,他现在再说出那句“我还没有这么脆弱”,似乎才真的不是说谎。   目海惊讶地看着他,明白了这是“等价交换”的坦诚相待,倏尔苦笑起来。   里道知道这意思就是:你都说了,那我不是也只能说了吗?        “你真不是体大的?”   第二次进到居酒屋的间奥目海点了和之前不一样的酒,但依然毫无醉色:“里道先生,你不会想让我把‘围棋社荣誉会员’说出来配你的‘运动员’吧。”   “没骗我?”里道故意锲而不舍地追问,想看看青年为难的样子。   “真的不是。”目海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要怀疑他是体大学弟,这表情看得里道心底一阵暗笑。   “难不成是想听我喊学长吗?”间奥目海完成了错误的顿悟,拿着酒好奇地看着里道,像是在想这人怎么有这种爱好,“里道学长?”   里道学长差点被手里的酒给呛出非工伤。   


幕间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