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不想上班

早安,晚安,圣诞快乐。

  实际看到眼泪落下来的瞬间,目海犹如一只被雨水从树叶上打飞的瓢虫,从沙发上一下子弹起来,飞快地从桌上抽出三张面巾纸救火一样塞进里道的手里。   里道在刻意用无关紧要的吐槽掩饰心底的动摇,所以他也一直配合那种氛围。现在这种平衡突然打破,目海彻底地被吓了一跳。   里道垂下头将脸埋进手中的纸巾,不想让人看见他现在的表情。房间里谁也没有说话,安静得几条街外的圣诞快乐叮叮当都邈远可闻。   过了很久,里道才深吸一口气,但呼吸声仍然带着几不可闻的轻颤,间奥目海迅速地又抽了三张纸巾,赶紧递到他面前。   但这一次,他伸过去的手被人握住了。   隔着纸巾,里道犹如试探一样握住了他的指尖。   情绪像是被挤压到极限的气球一样战栗,如果爆发,恐怕足以深深刺进他的皮肤、将他的骨头捏碎。   此刻这濒临爆发的感情却克制在小心翼翼的动作下,轻轻地颤抖。   明明是听见饱含善意的话语,却痛得像是要从心尖拔下深植多年的刺。目海因为一时错愕而迟疑,仅仅是这样轻微的反应,里道便好似感受到挣脱的意图一样,松开了他的指尖。   如果过去的情绪早已投入炉火烧成惨白的死灰,为什么此刻还会不甘地再次燃烧?        像要一把抓住即将从手里滑走的绳索,间奥目海扔下纸巾,反手抓住了里道的手。   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入这燃烧的炉火,在灰烬中抓住那颗散发红光的滚烫火子,用力地握在了手心。   里道的掌心仍带着泪水的湿热,目海缓缓将手收紧,指腹擦过对方的手心时摸到了一层茧。   ——如果早就彻底放弃的话,茧应该已经消失到几乎无法察觉了吧?   即使早已经无法走在原来的道路,这个人依然每天重复以前所做的事情。   在决定离开赛场的那天里道有像现在这样哭过吗?还是所有的水分早已化作精疲力竭的汗水,以至于没有办法供给泪腺呢?   像这样直接触碰到感情才更加清楚地明白,和一直没有走上正常道路的自己不一样,这个人是流淌着汗水、亲眼目睹了自己命运撞上南墙、撞到鲜血淋漓的瞬间。   目海其实没有从表田里道的话语里感受到过哪怕一丝对体操类似热爱的情绪。不过是他只被灌输了这一件事,所以他只能做这一件事。   人所拥有的筹码有限,一旦全部押注就无法轻易回头。   明明不曾热爱却已经将一切投入其中,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因此即使坠落也无法放下自己唯一专注过的事物,无法放弃自己曾经倾尽所有、“成功”过的事情。   如果承认结束就等于将自己付诸于体操的所有曾经都放弃,自己是否会再也无法做到任何事,至此才真正地无法挽回、真正地失去一切、真正地一败涂地?   数年如一日地保持着锻炼的习惯,早已经说不清究竟是在执着,还是在恐惧。   一时间的喜悦融化了封存感情的麻木,从这只手传来的情绪纠葛而又复杂,明明真切地在痛苦,却又不断斥责自己无病呻吟。   “里道先生。”   间奥目海终于打破这沉默,说出话的瞬间简直像沉默了太久忘了怎么发音,他的声音竟然比里道更加低沉沙哑。   “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难过,是希望里道先生能得到回报。”   是的,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表田里道并不是害怕付出。   他只是需要回报。   从一次失败开始,成年人世界“付出就有回报”的等式被打破。付出就只是付出,看不见尽头。   人只是履行自己的责任,完成工作也好,与人为善也罢,不过“应当完成”所以就去完成而已。毫无回报的付出成了理所应当,将他一点点磨损。   越是吐出丝线想要结茧羽化,却越是会被抽丝、剥茧,最后曝露在烈阳下成为一个干瘪的蛹。   世界上没有取之不尽的感情,而这个人的温柔和努力不该被如此敷衍。   “里道先生已经做了很多事情。”   他站在表田里道面前,客厅中央的灯将他的影子投在里道脸上,给这枚无措的蛹投下一片荫蔽。   里道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他,目光好像回到学生时代,纯粹、茫然 、仅仅是在寻求着这番话的含义。   目海将手又握紧了一些,即使里道松开手也绝不会坠落那种程度的紧握。   “你所做的事都是有意义的事,你所做的一切都留下了痕迹。”   目海字句清晰,好像这不是一句圣诞夜的普通祝福,而是出口就成为现实的言灵。   “我把这些声音记录下来,即使一点点也好,我希望里道先生能够听到回应。”   “帅气、认真、温柔,仅仅这些词汇还不够,仅仅这十条录音还远远不够。二十条,五十条,一百条,我会替里道先生把这些东西收集起来。”   “里道先生不用强迫自己改变也不用妄自菲薄。”目海说到这里轻笑了一下,“我知道只凭一两句话,心灵的内耗也不会轻易停止。”   存在于这里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道需要改正的错题。焦虑迷茫无法这么简单就驱散,他也并不打算干涉和评判表田里道的人生。   半是认真半是偏执地坚持着锻炼的习惯也好、对于体操的纠葛情绪也好、将自己的一切隐藏在“体操大哥哥”这份职业之后也好,任何选择都是里道的选择,但是——   “别人看得见的东西,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我都看在眼里,我……”   间奥目海放松了一些手里面的力量。   “我希望里道先生能获得幸福。”       宛若挣扎一般的情绪波动停了下来。   那颗炽热的火石渐渐平息,在他手心变作与他的手相同的温度。   里道垂下了视线,看着他们相握的手。过了许久,那覆盖着薄茧的手终于轻轻地反握回来。   他无奈地笑着,嗓音带着一丝喑哑:“听到了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好的话……如果是这样,你的回报又是什么呢?”   “我的回报我会自己抓住,所以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间奥目海说话时依然抓着他的手,里道看了他很久才又笑着移开视线:“目海君……有时候你说话是真的很有歧义啊。”   “有吗?”   “这种台词如果不是小孩子来说,通常是用在其他的语境下,就像是……”里道徐徐地整理自己的情绪,“就像是电视剧和电影。”   间奥目海疑惑地眨眨眼:“那大概我就是里道先生想的那个意思?”   里道的手传来清晰可见的震颤,他哑然地看着目海,又倏地背过头去埋进另一只手里:“等下,我正忙着整理情绪,你就别来添乱了……”      看着里道情绪逐渐平复,目海松了一口气。   他替里道找到了转移话题的台阶:“哭了也很正常,毕竟今天是圣诞节。”   “为什么?”   “不是说出生的时候,小孩子在哭而所有人都在笑吗?”目海坐到沙发上,因为没有松手的合适时机只能继续握着里道的手,“圣诞节就是圣子降生的日子。”   “我是耶稣吗……”里道缓过劲,另一只手分散注意力一样在录音笔里翻了两下,“你刚才说这里面有几个录音?”   “十个,但里道先生暂时还是别听了吧。”   “……有十一个哦?”   ?间奥目海探头,在从 1 到 10 编号、以日期重命名的文件最底下,里道确实又翻出了一条时间最新、名字是一长串数字的文件。   他瞬间想起来这是什么,刚想收紧手,里道的反应竟比他更快。察觉到表情变化立刻以惊人的速度起身就跑。   这位前体操运动员直接一只手摁上茶几,保持不可思议的平衡以流畅的动作翻身转体,飞过了茶几。   翻过半个客厅平稳落地的里道对他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很遗憾,这已经是我的礼物了。”   运动员,你保持的体能就是让你拿来做这个的吗!   目海举手投降:“行行行,你听,你听个够。”   里道对着录音笔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才深吸一口气点了下去。   这次没有开幕雷击,未经剪辑的录音并没有像其他音频一样直入主题。首先出现的是车门关闭声,钥匙声和引擎发动声。   安静的驾驶持续了许久,第一个出现的声音来自间奥目海:“和树,你知道圣诞节特别活动有什么内容吗?”   现实里的当事人移开目光,只恨自己习惯了工作中一进入单人谈话环境就打开录音笔,哪怕对象是小孩子也不例外。突然被领导叫去送小孩,晚上跑来见里道前也没有时间再检查一遍,居然把这茬忘了。   早上的对话被原封不动地复盘,目海假装对圣诞树上的星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不敢看表田里道拿着录音笔是什么表情。   ……   “和树,和你商量一件事,今天是圣诞节,你去和里道大哥哥说一句祝福好不好?”   ……   “难道和树不喜欢体操大哥哥吗?”   “喜欢啊!”   ……   “那作为参考,大哥哥会说什么呢?”   “圣诞快乐?还有,希望他能获得幸福……之类的吧。”   ……   他唯一一次直接唆使小孩子在圣诞节送祝福的行为败露无疑,不知道里道会不会怀疑起之前的录音可信度?明明那些都是真的,他就教唆了这一次。   目海小心地看向里道,看见后者已经背过身去,好像又在掩饰什么表情。   里道先生你不会又哭了吧?所以我不是说了现在暂时别听了吗——   还好这次里道很快就调整好,转回身来上下打量目海,好像现在才注意到他这身红西装有多风潮:“原来你就是圣诞老人。”   间奥目海摊开手展示自己这身赌场王牌荷官一样的打扮:“我的装扮有怪到出场就自我介绍是圣诞老人还是完全不像的地步吗?”   里道忽而释然地笑起来。   间奥目海真诚解释:“我真的就教唆了这么一次,其他录音都是他们自己说的……”   “我知道。”里道轻声说,“谢谢。”   表田里道看向他,纯粹的笑意替代了之前所有复杂的情绪,盈满他的双眼。   他好像把悄悄给他送礼物的圣诞老人逮了个正着,因而孩子气地窃笑起来,眼底夺目的光胜过圣诞树上闪烁的彩灯装饰:   “这是我至今为止收到的、最好的圣诞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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