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想上班

救是救不了,只能一起死了。

  人大多数情况说出的都是经过思考的话,想法从大脑产生后,要经过礼貌、逻辑、气氛等一系列的修饰最终才会说出口。   因为决定言语色彩的不是说的人本来的意思,而是听的人觉得它是什么意思。   当这种功能出问题时,人往往在理解自己说的话听起来有多刺耳的瞬间才开始后悔。   表田里道现在正陷于这种后悔之中。   今早第四次把烟抖出烟盒又放弃,大脑故障一般反复播放昨晚的记忆,让他总是出于愧疚不断重复放弃吸烟的动作。   他确实早就觉得间奥目海的出现带着明确的目的性,但从来没觉得这种接近怀有恶意。   昨晚……自己的感情防卫机制似乎出了什么问题。   昨天的间奥目海远不是他们以前见面时一贯的笑容温和,他却这才第一次真正看清楚对方的面貌。   虽然基本都是自己的错,表田里道仍有一个问题没想明白:那个人的行动逻辑究竟是什么?   对方其实是不能透露未来的穿越者?身负诅咒得不到吻就变不回王子的青蛙?或者是自己失忆了其实对方早就认识自己?   没可能的吧,电视剧吗。   「只要能和里道先生呆在一起就行。」   疑问的尽头突然浮现出记忆的回声,表田里道犹如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一样惊醒,第五次把拿到一半的烟收了回去。   对方可能真的没有想要得到任何东西。   但自己昨晚那种态度,说不定已经没法修补。因为他自己再清楚不过,对他们这种人来说信任和理解就是最难得到的东西。   里道忽然又在想:他们好像两条翻车鱼啊。   翻车鱼这种鱼类,笨拙又没用,明明是深海鱼却喜欢晒太阳,经常游到海面上。人类因为觉得翻车鱼很可爱,所以制造了很多这种傻鱼精神脆弱的传闻。   太阳好晒,啊我死了。   同伴尸体,啊我死了。   人类瞪我,啊我死了。   他就像一条翻车鱼,被人突然接近吓了一跳准备猝死,结果回头发现自己吓死了另外一条翻车鱼。   里道忽然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终于在第六次重复动作后点燃了烟:“难怪会有人觉得翻车鱼可爱啊……试试看吧。”   不慎在此时路过的兔原只听见表田里道突然喃喃自语地冒出“翻车鱼”和“可爱”,看见那一反常态跃跃欲试的背影,顿时背脊一凉。   几分钟后他拽着熊谷:“里道前辈要去抓翻车鱼,他喜欢鱼干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居然要做翻车鱼干,不愧是披着帅哥皮的大猩猩。”   熊谷:“翻车鱼可是按吨计的,他好能吃鱼干。”      实战检验后,间奥目海终于对自己的社交水平有了一个认知:原来我是一个废物。   表田里道凌晨的时候睡着了,他一睡着,间奥目海回过神来已经坐在了自己工位上。   我谢谢你啊世界,真就干完活不认人呗。   说起来还以为通宵会猝死,结果通宵了也完全没有感觉,不愧是世界钦定的上班工具人。   间奥目海又开始后悔扔掉辞职信,上班的悔恨拖拽着他,像六月的雨把人困在这里。   像中年男人无法放下家庭压力跳槽,每日只能妄想自己把文件摔在领导脸上说“爷不干了”取乐。   像学生在填报未来志愿书时没有确切目标,十年后回首再看想骂自己脑子进了水。   长期没人维护的打印机烦人地闪烁着警告灯,本来就因为上班鬼火冒的目海杀心渐起,被杀气震慑的打印机磕巴了一下,缓缓地吐出正常打印的纸来。   目海在打印的间隙摸出手机看了一眼信息。   「抱歉,下午有空的话能来一下电视台吗?不会耽误太长时间的。」来自他们的男主角。   嗯……有点不想去啊。   他料到男主角会抗拒,自己被怀疑也在预料之中,但说完全不受打击是不可能的。   他们之间有种薛定谔的距离感,表田里道在揣测他,他在揣测表田里道如何揣测他。   但他能从表田里道身上骗什么,感情吗?   ——倒也有点道理,假设他能骗走男主角的感情狠狠摔碎,就会让表田里道失去对整个世界的关心,所有的时间都会消失,像古墓丽影里的劳拉击穿古钟让一切化为泡影。说不定这就是真正的毁灭世界方式。   他怎么会这么做呢?他只是考虑过把人杀了而已,又不是什么恶魔。   表田里道约他会有什么事?目海往窗外看了一眼,晴空万里,一点也不像分手就在下雨天的前奏。   他其实也清楚为什么会是这种尴尬的局面:因为每个人承载善意的容量是不同的——也有人把这种容量叫做“被爱的能力”。   容量大的人能坦然接受他人的善意,也能毫不在乎地将自己的善意分给别人,容量小的人收到这种没有来由的善意时会恐慌地将它倒掉,唯恐自己的容器因此翻倒。   不幸的是,他和表田里道两个人的这个容器浅得就像酱油碟。   算了,就算去被人怀疑的也好过上班。   人是社会性动物。这句话大概并不是说每个人都要积极投身集体活动,而是说即使不产生紧密的联系,人也想要活在有同类存在的世界上。   就算是看起来性格乖僻的男主角,大概也不想活在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上吧。      间奥目海下班以后熟门熟路地走进电视台,还和保安大叔打了个招呼。   ——走进大门,迎接他的是鸡飞狗跳,熊走兔奔,四五个人瞬间向他包围过来。   “这就是里道大哥哥的朋友吗。”帅哥同事热情地伸出手和目海握了握,“我是池照大哥哥。”   好的,我完全没有理解。你们对外人介绍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喊绰号了。   “里道大哥哥有正常人当朋友?”女性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目海,“年轻有为啊,我是唱歌大姐姐。”   好的,我还是不认识你。你们对外人自我介绍能不能至少带上名字。   被表田里道的同事包围如同看珍稀动物一样打量,间奥目海心底的社交障碍缓缓加深了十八层。   难不成自己昨天其实根本一步踩进了表田里道的雷池,所以今天要这么打击报复自己。   间奥目海面无表情地看向天花板:男主角,你是真的恨我啊!   “如果是女的才不妙吧。”毛绒兔子边说还边伸出手,犹如越过「请勿触摸」的牌子去摸动物园长颈鹿那样戳了戳间奥目海,“而且是里道前辈的话没可能的啦,肯定是在健身房……唔!”   兔子话未说完就被里道以一道迅猛的膝击击中了腰腹倒下去,而毛绒熊缓缓地远离了一步,与他划清界线。   这暴走性的人物登场是怎么回事?这是要大结局了吗?是在搞什么小品吗?   心灵之门,缓缓关闭……   “不是!”里道迅速阻止这扇门彻底关死,“这是他们自己跟来的。”   目海现在只想逃离电视台这个疯人院:“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目海君。”里道叫住他,“我——”   “大家都在啊,太好了!”   表田里道的话头被从走廊尽头冲来的奇行种身影打断。一个刘海长到盖住眼睛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把摁住了目海的肩膀:“现在!轮流!把你们最近的梦告诉我。”   ?   间奥目海面无表情地和对方对视,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可能是这辈子最像魔王的时刻:“您是哪位?”   长刘海男人在周围诡异的沉默中,把他面前的目海上下打量:“新人?因为感受到阴沉的气息还以为是里道君,仔细一看这不是杀气吗。”   “导演,这个不是我们的员工……”里道赶紧出手捞人,然而下一秒导演的脸就贴到了他面前。   “是不是我们的员工都无所谓,现在多一个人总比没有强,我的灵感已经要枯竭了,今天不想出新的点子一个人都别想走,既然是里道大哥哥认识的人一定也会来帮忙的对吧对吧对吧,如果还不行的话就把企划部的人也叫来,当然是里道大哥哥你去叫。”   ?!   表田里道如同想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画面,顿时表情凝固全身僵硬。他颤颤巍巍地看向间奥目海,嘴里飘出气若游丝的声音:   “救命。”      救是救不了,只能一起死了。   一场闹剧下来,目海对“体操大哥哥”的定位有了更清晰的认知。本来他觉得幼教主持人,也就是带着一群学龄前儿童跳点什么智慧树下智慧果的体操。   结果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也能见了鬼,电视台全都是身怀绝技的天线宝宝,男主角真是水深火热。   明明是无关人员的间奥目海被裹挟着,和电视台员工一起站在导演办公室轮流问最近做了什么梦。   目海环视四周,发现大家都对此习以为常,而碰到里道视线时对方用手捂住脸装鸵鸟。   好吧,他在替表田里道尴尬,表田里道也在替他尴尬,亦是一种双向尴尬。   还能是什么梦?克苏鲁在海底的拉莱耶对他说把只有上班的 B 世界都杀了的那种梦。   “我梦到……”目海脑内胡编乱造一通,“世界一片漆黑,所有人都一动不动。这个世界没有光亮也没有休息,但大家谁都没能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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