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L'Amant *灵感来自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广岛之恋》 *架空设定 请勿带入 *蒲熠星视角

我已经上了年纪。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个女人朝我走过来。他在做了一番自我介绍之后对我说:“我始终认识您。大家都说您年轻的时候很漂亮,而我是想告诉您,依我看来,您现在比年轻的时候更漂亮,您从前那张少年的面孔远不如今天这副被毁坏的容颜更使我喜欢。”

我难得忆起这个只有我自己还能回想起而从未向别人谈及的形象。不过它一直在那里,在那昔日的寂静之中,令我赞叹不止。这是所有形象中最使我惬意、也是我最熟悉、最为之心荡神驰的一个形象。

在我成人之前,就已经老去了。

第一次见到郭文韬的时候,我才十五岁。戴着草帽,被河里的反光照映着,孤零零地凭倚在竹栅栏上。妈妈给我的旧草帽把整个视野都染成了玫瑰色。这是唯一的色彩。在河上那带雾的炎热的阳光下,两岸模糊不清。河水静静地流着,没有发生任何声音,宛如血液流动一样。水流的上方没有风。渡轮的马达是整个声面唯一的声音,这是一台铸铁做成的老式摇臂式发动作。有时也传来一阵轻轻的说话声。尔后又听到家畜的叫声,这叫声从四处传来,从那晨雾的后面传来,从所有的村庄里传来。我从小就认得这位渡船上的艄公。渡船的四周就是河水,河流两边是光秃秃的,流动的河水穿过稻田里停滞的死水,可两股水并不掺混在一起。这条河流来自远方的森林,它捡拾着一路上所遇到的任何东西。它把所有投入它怀里的东西统统带走,这里面有草屋、森林、被火烧过的残骸、死鸟、死狗、淹死的老虎、溺死的男人和殉情的女人,带着粘水的风信子簇团,所有这一切都流向太平洋,它们还来不及漂泊就被那暗流中的深邃而又急剧的风暴所带走,一切都悬浮在大河的威力之上。

大河同样也是分界线,隔开了芒城和密城。截然不同却千百年来相生相伴的两座城市。最近在打仗了,听说两方的大帅为了这事忙得焦头烂额。那这和我这样和母亲姐姐相依为命的小男孩有什么关系呢,我只在乎能不能从河里捞起些什么值钱物什。母亲总是叹息,看着早出晚归的姐姐脖身上紫红的吻痕和带回来的一小笔钱。生活总是很困难,即使我们已经足够节俭,好不容易攒下的钱会被流民暴动抢走。早些年还在读书的时候,有人问过我的梦想,我说我想改变世界。那时看来...哎,算了,不提了。当我第一次见到郭文韬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了启明星,我的梦想在那一刻开始重新呼吸了。不,不是写作。我想摘下那个那颗纯白无暇的玉桃,据为己有。

那天我还是坐在河边的小酒馆里,兴许是因为生活苦闷,我早早学会了喝酒。只是一点点,我很享受那种晕乎乎的,大脑赋闲的状态。像是从糟糕透顶的生活中跳出来,呼吸一点新的空气。一杯伏特加酒杯装的浑浊啤酒就足以让我满足。我还没能喝完眼前的酒,一个男人在我面前坐下。我有点担心,我从没见过这个酒鬼。我嘴唇很干,掩饰性地喝了一口面前的泡沫尽散的啤酒,我眼睛周围的肌肉紧绷得发痛。男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勾起一个微笑,向我伸出他的右手的。他坐在背光的角落里,腐败破旧的柱子半遮挡他的身影。我感到一阵不真实的眩晕,眼前的景色开始扭曲,被灼烧着。除了那个男人伸出的手,我不能看到更多。我回握住他的手,脏兮兮又瘦弱的指节弄脏了他近乎病态的白。他满不在意地笑了笑。

滑下喉咙的香甜酒液有效地安抚了我的干渴,舌尖被气泡刺激着,舌头上的神经跟随它们寸寸破碎,又重新联结。我开始觉得口渴,和之前不完全相同的渴。小酒屋的空气也开始有了一丝暧昧的燥热。男人沉默地看着我急乎乎喝下一整杯的啤酒,我敢发誓当时我泛着水光的嘴唇看上去柔软又适宜亲吻。不然他不会呼吸一窒,给我留下一个地址后匆匆离去。即使是略显慌乱的背影在我眼里也是如此飒爽潇洒,我想我爱上他了。

我希望他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我的皮肤都不满足于仅仅掌心相贴。相触时,我的皮肤都饥渴地张开毛孔,吸吮着他的气息、温度和汗意。我深知他绝不像他的外表那么冠冕堂皇,高高在上。即便如此,我也要拉他下来,在尘土里与我交换一切。

他在我们相遇的酒馆的二楼定了一个长期房间,我们在那里做爱。他一定能从我的眼睛里看见爱和欣赏,那种欣赏不加掩饰,近乎赤裸的膜拜,像是看见维纳斯刚刚从贝壳里诞生一样。但我并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奉者,我更倾向于做渎神者,一直都是。我想将自己唯一信仰的神祇从高高在上的神位上拉下来,让他不知人事的纯净眼眸覆上爱欲的波光。我们之间总来都没有不必要的、虚伪的遮蔽。卑劣如我,想挖出他的眼睛留存下来,让他留一点东西给我作为信物。但是我不能,我不能去伤害,否则就破坏了郭文韬身体完整的美感。他也因为不能尽情释放的贪婪更加偏执,因为产生的偏执而更加贪婪。然后一切都过了界。他的吻和爱抚给了我乱世里的安宁,一种我想要留住的温柔。

我们迷失在陌生的激情里。失神地凝视着细腻的窗格投下来的影子,落在床单上,保留原本藤蔓的造型,像在生长,又像缠绵。光影随着微微弹动的床垫上下起伏着,我盯着他的的双眼被欲望熏得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一片闪烁的光影。浪潮平复之后,他懒懒地卧在我的臂怀里。他用舌尖濡湿对方胸前浅绒一样的毛发,橄榄精油的味道袭来,在空气里温暖地浮动着。我倦怠的脑海里不受控地冒出一个可笑的念头:家。像是雪夜里踽踽独行的旅客找到了点燃火炉的驿站,生锈的铁船飘过大西洋到了抛下锚的码头。我慌不择路的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就在这里,一个阳光、香气与莨苕雕花铁格栅的牢笼里,成为我重新呼吸的开始。我从他身上找到了另一个蒲熠星,我所见到的郭文韬必定也和他人所见不同。

啊,我是否忘记了告诉你,我是芒城的孩子,郭文韬则是密城的高官。一个人爱上他法定的敌人是多么可悲,我本来应该坚定地逃离,只是很快我就退缩了。我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即使是我的母亲和姐姐。而我深知这样会害死他。所以我尽力为他掩盖这个秘密,如同掩盖身体上一道溃烂狰狞的疤痕。郭文韬说,隐瞒为他们的关系更添荒厉的激情。这是他短暂生命中从未体验过的疯狂。但是还有什么比这场战争更疯狂的呢?

我们其实很少见面,大概一个月一次吧,我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我想要他。我们的皮肤到骨骼都在尖叫,我们的肢体赞颂着绝望,嘴唇相接的时候舌底有甜腻的腐败味道。我用一个月的一天去见他,然后余下的一个月用来想念。就像我用一生中的一年做他的地下情人,然后余生用来怀念一样。

他会给我塞一些钱,给我带来合身舒适的衣服。母亲很快就发现了我打扮上的变化,她笑着抚摸我的脸庞,却比哭的还难看。体面昂贵的衣服在破旧的小屋里显得分外滑稽,她不仅同意我这种滑稽的打扮,这种有失体统的穿着,尽管她是一个安份守已的寡妇,穿着灰色的服饰,宛如一个还俗的修女,可我这番不合礼仪的打扮却使她感到高兴。似乎是因为我终于能过的好一些而由衷的高兴,可我又分明听见了她在夜里啜泣。她的一双儿女,都用这样的方式补贴这个她没法支撑的家。

我在热带无数个带雾的炎热阳光下和他见面,我们在阴暗的角落里亲吻,我们紧紧抱住彼此想要融入,我们牵着手仿佛要一起逃离。

在战争进入最后阶段的时候我们的关系终止了,大约是回去参战了吧。毕竟也是军官的儿子,什么理由都留不住要回去围城效力的人。到了年龄,我也参了军。生活还是一样的苦涩,无论是前线节节败退还是后方供应匮乏。但我有时候仍然会想他,却是他带领密城的军队戮杀我与兄弟的场景,我明明知道那不是他。紧紧威逼的战火和无孔不入的流弹让人无暇分心,在与死挣扎的时候,人很少会去想到恐惧与黑暗之外的事。可是我总是看见他,我看见他来带我走了。我听见他说爱我,我听见他说我们要一起离开这个大洲,在新大陆开始我们新的生活。

“新”总是一个令人向往的词汇,”新的大陆”与”新的生活”是我无数次在幻想中出现的愿景。梦里的我总是对新生活犹疑不定,既盼望着和他逃离战火,哪怕只能去山林里隐居;但又担心着离开了战火纷争,我对他是否还有由”在战火里短暂的爱与偏安一隅”这样如同幻觉般的吸引。或者换句话说,我不知道离开了战火的我对他还有没有吸引力。我在幻觉里踱步不前,但我好像忘记了,他并没有给我发出过类似的邀请。

战争快要结束了,我们快要输了,或许第二天我就会再也睁不开眼睛。但我并不害怕,甚至心里有一种苦涩的甜蜜,这样或许他就可以荣归故里,或许还会统领属于他和曾经生养我的城池。我想,那时的他会是个明君。

我在军营里认识了一些朋友,受齐思钧的印象,我逐渐爱上了文字。他教我认字,给我看书,他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吧,灾荒年生没有穷人会愿意读书的。难得休战的时候我会读诗。读诗是我逃避现实的一种途径,它和我对他的幻想一样,都是我在纷扰里开辟出来的自留地。我很珍惜。战火里最容易丢失和遗弃的就是这种”没用”的东西,事到如今你我手上只剩下一本闺怨诗,读读这些和平年代里的小情小爱,我试图规划着我我和他在未来和平日子里的可能性。那天我读到”可怜河边无定骨,尤是春闺梦里人”时暗道一声晦气,但不由得想到,如果我在这场战争中死去,他在回想起他胜利的时候会不会顺便想起我和他的曾经,那战火里的偏安一隅。

但我在战争中最后听到的不是我死时动脉破碎溅出的风声,而是他的死讯。

“郭少帅死啦!郭少帅在这一次和我军拼杀的时候死啦!我军大捷!”将士们奔走相告,军营里充满了久败后大胜带来的快活的空气。这次的大胜极大地鼓舞了我军的士气,八百里分麾下炙,我在一片喜气中迷失了自己。我看到我笑着和我的战友们一起庆祝,举杯宴饮。

战争终于结束了,我们那场大胜换来的不是战局的倾倒,而是猛烈的反扑,我们最终还是输了,芒城归属于密城,我们战俘和其他的百姓并没被苛待,我甚至还有幸看到了新城主继位的典礼,那是个意气勃发的青年,他还没完全褪去稚气的脸上有一丝没能压住的笑意。我想,如果今天继位的是他,一定会更稳重一些吧。

芒城之后并没有改名,我在新城市里的生活与芒城里别无二致,不,也有区别。战后经济复苏,我找到了稳定的工作,甚至在齐思钧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位温婉善良的女人做妻子,我并不爱她,我和她甚少有共同话题,但在社会的规训和小齐的担忧下,我屈服了,我和她结婚了,还和她有了几个可爱的孩子。我几乎以为我忘记了他。

我已经老了,在公共场合的大厅里被陌生的女子搭话,才发现我已经想不起年轻时的样子,左不出是个有些许美貌但羞怯自卑,羞于吐露爱和野心的平凡人吧。但他年轻时的面庞被我镌刻在心底,湛然如新。他永远在那个岁月里不曾老去,而我被他抛在了时间的长河里,只剩回忆。

后来我做了个梦,梦见他了,是个美梦。

“没有你的日子我过得很艰难。” “我知道,已经结束了。” “真的是你吗?” “不会比这更真了。” “我们真的都如此年轻吗?” “是的。我们都如此年轻。”

我们永远,如此年轻,我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