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夫》



露巽 真宵视角,架空AU,短篇完结

注:因故事需要,去除了【HiMERU】这个富有现代风格与特色的大小写格式,改为更普通的【Himeru】(不做任何字母强调)



十点钟声敲过,我才用完早餐。这个时间相较平日晚了些,但我今天自由得很,正在香草田里整理昨天刚晒成的一整袋树脂。我唯独在这里不受任何管束,邻村马夫走过,没能压抑来自鼻孔的嗤笑声,大概是又看到我的发辫拖在泥土里,觉得那实在是像个婆娘所为。 一个嗓门在我心中抗议:你母亲膝盖骨变形,是我用没药和罂粟花为她包扎热敷才缓解了痛苦!我忍耐着,没把这话说出口。就让他认为我是个怪胎无妨,偏见在此地反而是好事。 树脂晒成型,便可改口称作没药。我闻着气味陷入臆想,隐隐看到了不存在的景象——成年枣红色公马,被黑马的骑士牵着,越过平原奔向我,如一支军队中最勇敢的杀人者,即将斩下拦路者的头颅。马蹄声直刺耳膜,令人再度想到村口老人病死时的声响。他留得极长的左手指甲始终刮擦床板滋滋作响,敲打也随后跟来。那是骨头砸在木板上的声响,我为其中蕴含的无药可救的痛楚感到惋惜,事情一旦到这个地步,便不是我一介巫医能解决的了。那个人会来,他总是在我之后出现,每每都在人们走到生命末尾时出现。从这种意义上说,算是一种死的感召。 点燃没药,淡紫色雾气盘旋而上,活像长在沼泽地的紫藤缠绕着我的灵魂。我深深吸了一口,再度沉入泥沼似的幻想。这一次,我看到门,他在外侧,一如往常到亡者家门前报出意为“自极东之地到来”的姓名。人们开门放他进来,他便伸出苍白有力的手盖在亡者眼皮上,口中吟诵以下几个词汇:惜别、缅怀、放下。富有祷意的词语万分光辉,在座如有不洁者,必要为这种音节所撼动,从耳孔里流出黑血来。随后他带头举办葬礼,两手沾着黑果浆汁在亡者麻布袍上绘制出符文。我向他递去牛奶和清水,应要求握紧他的手见证亡灵离开。他借我的眼睛确认那条白色灵魂升入高空,毫无留恋宛如秋夜的炊烟。在近乎无止境的头晕目眩中,我听到他说:仪式结束了,感谢巫医能请我来。诸位,我们因疫病死去的朋友的灵魂已经升入圣殿。

说起圣殿,我便想起我和母亲都从未在任何地方看到过所谓圣殿——即便我们有无所不能的眼睛。自然,他是在说谎,只是那种义正言辞的模样太有威信,我一人既无法揭穿谎言,也不想揭穿。 我深呼吸三次,诚心将紫雾吸入肺里,又切下小块曼陀罗根泡进热水一饮而尽,这才满足地站起来。或许是香料的关系,我走路摇摇晃晃宛如一个跛脚汉,沿途行人见了都避让不及。接近家门时我猛地摔到在干草堆上,手脚麻痹动弹不得,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眼看天空由蓝转红,再由红转紫,最终沉入无垠的黑暗。我被曼陀罗毒得发不出声音,只得无声朗读星座名,读植物图谱上的名词与庇佑者的名字。阿耶夫,我喃喃道,阿耶夫,蒙起人的眼睛吧…… 他探头看着我。与此同时黑马的骑士带着狂风再度来到我眼中。他们在我视野中交错,一瞬之间银剑劈向他脖颈,血眼看就要喷溅,使我不得不因惊吓弹坐起来,力道之大,直接撞翻了他手里的牛奶罐。 巽!我说,你的脖子怎么样? 巽笑道:你念叨什么了吗?我没听清。 我回答:我在念我母亲的名字。 他又说:你母亲于银霜历53年去世,留下了你这般天赋无与伦比的奇才。真宵,你为什么趴在干草堆上?

我和巽一起吃了夜宵。我把小面包切成丁涂上黄油放进锅里,撒上香草和盐,全程都没有点灯。巽坐在一旁静默不语,面上挂着安静又柔和的表情。 他出身于有信仰的家庭,举手投足都像典礼司仪,身体总是微微前倾,表示愿意倾听。他问我:今天你是晕倒了吗?因为秘药,还是因为忧郁? 我连声叹气。我知道星空下所有秘密,这要归功于夜鬼不能保存任何秘密。他们寻找魔女的儿子为他送去密报,而我以品格做担保将秘密留在心中。种种担保限制我说出真相,便只好以“啊啊”作为任何句子的开头,佯装自己是个哑巴或结巴。要不是巽不受这招控制,早已快步离开。 啊啊,我说,看到了,看到了不吉利的事物……请你不要再问。 今夜星星逐渐点亮成一条直线,跟着浮现出侧翼,我猜那是把剑,预示杀身之祸。女巫会把这种预兆炖进坩埚,有剑之星的夜晚,她们总能熬出让人死得悔恨万分的药水。但我们还不能失去巽,我也一样。他在这里,我这种怪胎便不是最让人在意的。 巽却不具有理解我的美德。他保持沉默才两分钟,又忍不住问:你确实没问题吗?你就像春天出生的母鹿,一落地就跪在那里久久无法动弹。 我不知该从哪开始纠正他——春天出生的公鹿不比母鹿壮多少,我只是被曼陀罗短暂控制住而已。不过他是好意,我选择转移话题。 你有仇人吗?我问,一边将面包递给他。 教会、巫师和女巫都不喜欢我。 除此以外呢?有人会骑马,一个骑着黑马的人……他要杀你,我看见了。 他吃面包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认真地看着我。能请你详细说明吗?什么样的黑马,那人穿什么衣服……我真认识那样一个人。 我极少与人对视,今日才发觉他紫色的眼睛像极了没药燃烧发出的紫烟。过去,女巫一族凭借这种色彩占卜茶叶、天气和运势,将来,他要在这种色彩里合拢双目。但我无法将预言告诉他,我是女巫的儿子,从不把秘密和盘托出。对我们而言,那就是保命的唯一策略。 翌日中午,羊皮纸送到。我将村庄的地图和两片骨片垫在纸下,沾着墨水勾画:三角、圆、圆、菱形、八边形、圆、线、点……越来越支离破碎的图案预示着灾难靠近。来不及放下笔,马蹄声就落在门外。我惊慌地推门出去,看到一匹黑马,眼睛闪烁着蜜蜡般的浑浊圣光。骑士身穿灰衣,如幽灵骑坐在灾厄上,他金色的瞳孔越过头盔看到我,一刹那间捕捉住我的什么又放开,令我心有余悸。 他摘下头盔露出夏夜萤火似的浅金色眼睛,苍白犹如拥有中央封地的冷漠贵族的肤色,以及一头远海般的半长发。他似乎在找什么,我福至心灵递给他一根野兽尾巴制成的绳子,他便用它将头发束在脑后。 枣红色的马没有出现。多半是在来这里路上被杀,变成了一人一马的食物吧。我不敢问,我不该认识他们。 我尽可能放低姿态不引起他的注意,卑微地说:多好的骏马啊……怎么称呼您好呢?需要树根还是杂草,都可以找我。 他却越过我看向远处。出于礼仪我不能回头,也看出他十分锐利地紧盯着某个人。我懂得那种眼神,猎人带走巫婆时常这么看我们。他是来找人的。

巽很快赶来见这位骑士。他穿一袭白色麻布袍子,头上戴着树叶编成的冠,多半是刚从祭祀中出来。他用三个音节的名字称呼他,我偷偷模仿念了几次,觉得轻松好记。可我不愿以这种词称呼他,在他乡的语言中,“HIMERU”意为追魂的猎人,常与墓地、吊绳之类意象联系在一起,而他是如此礼貌文雅,没有半点取谁性命的意图。 这位就是巽了,我颤声说完退回到座位上,等着他们寒暄。 出乎意料,谁都不开口,空气重得像母亲的亡灵压在我背上。巽站在半米远的地方看他,眼里满是哀怜与不舍,那种神态与先前Himeru的眼神呼应起来,他正是在看他,一如此刻他回以的表情。 真宵是我的朋友。巽忽然说,我原本要在这个村庄终老。 Himeru发出猎人特有的短促笑声——猎人不在林子里大笑是为了不惊动夜莺、老鹰和麻雀,他这样笑却代表他知道后文。果然巽又说道:我来这里那天,浑身是血,骑着白马,跌倒在干草堆上……我的朋友救我于水火之中,作为庇护,我要留在这里。 神的儿子总是有资格选择落脚地,不像女巫,总要东躲西藏,也不像猎人,总活得像只秃鹫。Himeru说。 巽回答:你也是神的儿子,你是我的兄弟。我们所有人同在阳光下,具有同等美德。 往常他在典礼上说这话,人们会为他鼓掌。今天我们却都没有鼓掌,就如Himeru所说——女巫和猎人与神之子区别甚大,即使只为礼貌,我们也不能接他的话。

Himeru在村子里住下,就用着巽的房屋。没人知道他来这里做什么,更没人能解释天空中排列成宝剑的星象。一切像风暴刮来的灰尘,落在我家门口,又被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 巽为Himeru添置了几套麻布制成的衣服,大多没有染色,还有一件棉布加皮革的黑色服装,不知用于什么,只知道极衬Himeru的皮肤和眼睛颜色。我在院子里烘晒香草,捣制樱桃粥,能远远看到他俩的卧室窗户。那是扇畸形的木窗,远看能算个相框,Himeru的脑袋出现在那里,像最秀美的屠夫,巽的脑袋出现在同一位置,则像个不称职的祭司。若他是往常那样,断不会有人说他不称职,可与Himeru单独相处他总是面露哀色,看久了比起祭司倒更像个担忧不断的普通居民。 一整个春天,他俩的头颅肩膀都出现在窗户里。起初三日,他们离得极远,我得来回看才能将那些表情尽收眼底。之后,Himeru常骑马外出,似乎是去做一些赏金工作,回来时总提着或鼓鼓囊囊或血流不止的布袋。 他在我的药材田边驻足。我不常与人搭话,他善解人意,懂得我的苦衷,看来是具有巽缺失的那种美德,所以主动询问我:有曼陀罗吗? 我切下一块泡茶给他,我俩便在田埂上并肩吹风,聊些闲事。他请我说话,我只好说个不停,结结巴巴地给他讲东边森林里有鬣狗、山坡上有蛇,讲星空在夜晚是深黑色,到拂晓时分就转为浅粉色,像极了人伤口脱痂的过程。 他饶有兴趣地听,到最后也没问我任何有关巽的事,大概不在乎我们是朋友,也不在意这所谓的朋友又在这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仔细询问所有药物的功效,要了两小袋曼陀罗粉,一包蓖麻子和两瓶熏香,结账时精确地比出几十块金币,又慢慢加进三块,据说是谢谢我那天给他的发绳。 我说:啊啊,我知道您是巽的朋友,您与他一样,都在意他人每一点馈赠,但您不用为此付钱给我,是我自愿送您野兽尾巴。 Himeru皱起眉毛,没有应我的话。那双金色眼睛,放在夜晚森林里能是最凶残的狼,长在他脸上却是灵魂的琥珀。 他就那样看着我,许久才说:如果是因为巽的关系,谢谢。 我把Himeru要的东西装进布袋收口,用一条蛇的皮筋缝合。他双手抱臂等在一旁,不久后巽也来了,好奇地问我他的朋友买了什么。我如实报告,换到一个先惊后悲的表情。 有曼陀罗总是好的。巽感慨道。 我问他:你们要那么多曼陀罗做什么?这东西可是麻痹神经的好手啊。 Himeru金色的眼睛望着星空。长剑高悬在那里,他的声音也像从星座里落下来:杀一个不可放走又不想他太苦痛的人,就要请他喝下曼陀罗粉泡的茶,让他发不出声音,也流不出眼泪。 我想了一会儿,忽然毛骨悚然——原来窗子就算是画框了,画匠到来也不过是为我的朋友画出那种肖像,而未来很多年,我恐怕都要对着此类肖像缅怀巽。

夏夜,我鼓足勇气敲打巽的窗户,本意是想劝他逃走,却看见他睡眼惺忪地来开窗。不经漂白的麻布挂在他肩上,松得足够露出散落着紫红吻痕的脖子。我越过他肩膀看到Himeru侧躺在床上就着烛火看羊皮纸卷,惊讶于他们屋里只有一张床。对此,巽没有解释。 我们到田边散步,吃了些甜果酿的果酱。巽告诉我:如果他没有来的话,我们本该在这里一起变成老头的。 我没吭声。女巫的儿子不会老去,神的儿子更不会,这本就是谎言。巽总爱用温柔的谎言安抚我们不停受罪的灵魂。 我叹道:他会杀了你,他就是为此而来的。你也看到了,他来的那天,星排列成长剑形状。屠神者与屠龙者都能唤来不吉之兆。 巽点点头,把一块浆果面包递给我:吃吗? 如果吃这个能让你多活几天的话。我说。 他的手立刻垂下去,估计是对活着一事不抱想法。 一只蜜蜂飞落在我的面包上,我挥手赶走它。 我会活到今年冬天雪水把湖面冻住的时候。巽说。真宵,我来这里六年,你是我最好的同伴,让我的爱有地方可放,也给我照顾人和被照顾的感觉,神令我习得爱,可是你让我贯彻了爱,如果我要与人道别,第一个就该是你。 所以你知道自己的死期,那一定是非常崇高的事。你为什么而生,就为什么而死。是这样吗? 巽眨了眨眼睛。 大概是的。至少,在我们告别之前你都可以这样认为。 我们相对无言了。假使这情形发生在一对夫妇之间,定是他们就要分开,或再无话可说。可发生在我们之间,就只代表无尽的哀思与同情。我们都足够聪明,知道巽所说与我所说每个字都是真实,今年冬天雪把湖水冻成厚冰的一刻,他就要死去。 回去路上又有一只蜜蜂飞到我肩头,这次,巽作主放走了它。他捏我肩膀的动作非常轻柔,就像他回到家中拉开被单。我嘴上说要走,实际还遥遥望着,眼看他把身体靠到Himeru后背上。被单动了几下,应该是有人回过身拥抱了他。我不明白他们从中得到什么,仍感到一丝哀伤,似乎他们是爱侣而我是悲剧的见证者,即将目送砍刀落到不幸之人颈上。

神之子死在冬季,在女巫的知识中意味着来年将要丰收。以他们的血清洗大地,能够送走不幸,唤来幸福。但这是仅存在传说中的说辞,几乎没人成功做到过。想来是因为,执行这一仪式需要行刑者抱着爱,而人爱一个人,便不愿亲手处死他。 很少有人像我一样思考神是什么,神之子又从何而来。据巽自己说,他诞生在一场冬雨之后,与降生在夏夜的Himeru截然不同,他出生时,周围麦田散发出金光,有鸽子降落在窗口,把橄榄枝丢到他那时还很肥胖的手指之间。 神之子通常见不到父母,他们唯一的父母就是神。很多年来巽都寄居在某户好心人家,在他一岁多时,那户人家自己的孩子也出生,当然,那时应该还不叫Himeru。 说到这里,巽对我笑笑:他的本名也有三个音节,不过我不再那样叫他了,这是他要求的。 我抱着大把马尾草跟在他背后穿过田地,远处,Himeru的黑马疾驰而来。

Himeru带来了我要的狼指甲与鳞粉。我猜他很熟悉墓地构造,知道哪里会有行尸和狼人。他的银剑就挂在巽卧室的墙上,每夜每夜闪烁寒光,我不怀疑那把剑最终要刺进巽的脖子。接下来一个月里,他又帮我找来蘑菇孢子、玫瑰刺和几根夜莺的尾羽。我管他叫“无所不能先生”,称赞他惊人的效率与言出必行的品德。 Himeru喜欢曼陀罗茶,难以置信,这种足够令狼人手脚发麻的植物对他毫无作用。他喝曼陀罗茶会放一点甘草,我偷偷把这件事记录在心,转头告诉巽。事实也确实与我想的一样——巽并不知道Himeru喜欢喝甜茶。 你是教会的人吗?我问Himeru。 他看着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比夜星还叫人安心:你担心我杀了巽? 是巽自己说的。他为什么要死?是神的意思吗? 不是。Himeru说。但未说下去,因此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答案。 他不随便把话说到最后,仅仅是礼貌地交谈,礼貌地与我寒暄。他的谈吐技巧甚至在巽之上,疏远亲切都恰到好处,追问是不可能的事,我只会信他所说。 听说我从未去过村子和邻镇之外的地方,Himeru便给我讲了不少夏夜才能见到的盛景。他说树林里有妖精的集市,夏天夜晚带着金币袋子去逛,能买到擦亮眼睛的精灵眼泪、杀死过三十三个处女的嗜血匕首和用蝴蝶翅膀织成的丧服。我惊叹妖精卖丧服,他就又说:他们还卖鬣狗的头盖骨。 啊啊……所以你不是教会的人,也不是赏金猎人。你跟怪物打交道,也去过精灵出没的湖畔。你为什么不是神的孩子? Himeru沉默片刻,答道:那绝不是什么好事,真宵。神的孩子都是为某些灾难而生的,你在春天见到他,就要在冬天送别他。而因为他,又有人要背负起责任。罪恶的连锁也莫过于此。 他说神之子是罪恶的源头,未免惊世骇俗。神圣与罪恶在他口中堪比麻布的正反面,我从他金色的眼睛里读出细节,巽在他心中一定也是这样轻易被翻来翻去,时而善良,时而罪不可赦。 你们曾经像兄弟一样生活在一起。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找他?由你来动手杀他,太残忍了。不能让他自生自灭吗?我忍不住问。 神的孩子可不会自生自灭。收留神之子的家庭,其子嗣要成为他的兄弟,成为屠夫执行他的死亡,又为这种死亡付出代价。令人憎恶的轮回。Himeru回答。 你买了曼陀罗,你也没自己说的那么憎恨他。啊,你有所不知……人的心比口舌坦诚,巽是例外,他撒谎的时候空气里会有甜味,而你不会。人的谎言是苦涩的。 Himeru转过头看着我。他像死神的使者,即将出任一个漂亮的刽子手角色。我从他无畏的眼睛里看到他的纠结、不舍,看到他把手放在巽肩膀上,按住那根躁动的锁骨。如果他想,或许可以像杀死狼人那样把人的锁骨折进胸腔,可他没有那样做,意思是还怜悯着谁。 为什么等到冬天?我问。 Himeru不再看我。他仰着头长久地沉默,还不小心流露出一丝难觅踪迹的柔情,末了又给我一些礼物,让我串进绳结挂到门上辟邪。 这是礼物吗?我问。 封口费。他说。 我知道我问对了问题——死在冬天不是巽一个人的决定。他们一直保持着极为隐秘的联络,互通信息,共同拟定“冬天”为节点。这场死亡里将有两个人竞技,也有两个人共襄盛举。而他们曾算是兄弟,理应知道巽的生日在冬季。一个人死在自己生日那天,确实称得上“仪式”。

秋天,他们之间缓和不少,偶尔会一起散步。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矛盾何在,也能读出那种让步是双方的。两个共同商议死亡的人本该亲密无间,又有所芥蒂,实在古怪。 巽看出我的怀疑,请我去树林里摘野菜。我带了火把,边采边烤,省去抽取水分这一步骤。他不喜欢这样做,摘的蘑菇和杂菜都堆在掀起的衣摆上,为此露着一截小肚子。 我惊叹道:神的孩子不会着凉吗?啊啊,真叫人羡慕…… 巽被我夸张的口气逗笑,分出几个蘑菇放到我衣兜里。他笑着说:我不该透露太多,有关我们的一切算不上好事,没法让你高兴。但真宵,你有过人的才能,教会迟早会查到你是我们的朋友,所以我想了个折中的方案,允许你在我死后刺探我的秘密。 我如鲠在喉,感觉遭到了莫大的攻击,他却视若无睹,自顾自又摘了些脆树芽。那种委人以重任的残酷与他柔和的神情共同构成蒺藜长在我心底,无时无刻不提醒我——一位朋友就要死了,他的兄弟要对他下毒手。 你这样对待身为朋友的我,想来也一定是用什么办法对付了你的兄弟。我不怪你,巽,神的孩子比我们多得到许多,自然也要失去什么才行。我说。 巽叹道:我又能怎么对付他呢?他是我最重要的人,自然也有最重要的责任。可是如你所见,我做得不好……他憎恨我也不奇怪。 他未必像你和他想的那样有怨言。我安慰他,假如我有一个兄弟,我也将肩负起杀死他的重任……如果那能救人的话。 巽的眉毛扬起来:你已经知道了?确实只有怀着爱的人才能执行这个任务。 我感到悲哀,竭力把话说得不那么丧气:我尚不清楚你的想法。但你会死,一定是因为某些灾难。你选择冬天死去,是为了来年丰收……大家会记得你。 巽的眼睛闪烁了一会儿,才说:不用大家,你们记得我就行。

这年秋季来得比往常更晚,夏天很长,夜晚还有蚊虫。有人死在树林里,浑身血液被抽干,一说是死于吸血动物,一说是被蚊虫叮咬全身而死。Himeru后来抓到了他的魂魄埋在一块巨石下,这才让他免于成为恶灵。而我,因为照Himeru所说串起辟邪的绳结,完全回避了麻烦,哪怕这死者就住在我家对面。 Himeru策马走过我家门口,笑着给我一袋酒和一包我要的材料。秋天起,他穿上了巽准备的黑衣服,远看像是一条幽灵。但他如此俊美,亡者不该具有这种脸孔。他的眼睛比夜林里的磷火亮得多。 我说可以为他占卜,他摇摇头,说是有更紧急的事,很快走了。看起来并不在乎。 Himeru精通常人不懂得的捕猎技巧。他抓得住我们看不到的东西,有时我从窗口偷偷看他追猎,总能看到巽也站在附近。巽看他的眼神与我又不一样,经历过分离的人才能做出那种表情,我做不到。 我想起母亲总说,阿耶夫可以蒙起人的眼睛,使之不被悲戚和恐惧击倒。普通人不知道阿耶夫,自然不能逃离。巽又是个永远直面前方的人,即使知道阿耶夫也不会唤祂的名号,自然无从躲避分离的悲伤。这种哀伤早晚要再来一次,只是到那时阿耶夫会蒙住我双眼,不让我流眼泪。 秋天过完,巽就要离开。我静静等待了近一年,实在没想到他竟然连再见都不与我说。我们之间留下的最后回忆是他带来一块鬣狗头盖骨给我作占卜用。Himeru说过妖精集市卖那个,他们一定是骑着黑马一起去了,Himeru带他去看——他给我买了礼物,日后想来,就算是一种告别。 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好比走在路上突然被一个巨大的裂口吞没,又类似于掉进深不见底的湖水,再无法出来,才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他们也没留下任何信件,以至于事情过去没多久我就经常想不起巽的笔迹长什么样,得找出他手抄的诗集看好几遍。 他在诗集中写: 屠夫的兄弟是圣子,灾厄之后有节庆舞; 黑马淌过乳白色的河,遗落缰绳; 枣红马在它之前沉没,河上便有了浮叶。 一年最后被称作灰霜月的第十二个月是这样:我的朋友巽与他骑黑马的兄弟兼伴侣Himeru一同失踪,家中毫无线索,唯独拴在后院的黑马跟着消失。有行商称在山坡上看到骑马的人影和一匹枣红色马,都向着国境边缘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去了。那是当地河流的发源地,冬天到来时,雪会把山顶湖水冻成厚如巨岩的冰层。 后面则是我亲眼所见,如我所说,我继承了母亲无所不能的女巫之眼,能看到周遭一切。巽又同意我看见他的秘密,于是次日夜晚,我清洗身体,梳理头发,用没药和白丁香薰过屋子之后点起紫烟,粉末就承在鬣狗头盖骨里,作为占卜的起始象征。 我看见Himeru到村庄的第一晚睡在巽屋里,巽吻他的额头,躺在他的臂弯中。夜晚,他们同骑一匹马来到森林,走过七十七个妖精的摊子。他们谈论我,给我买来白净如矿石的动物头骨,返回时恰逢太阳升起,便在阳光下接了一个短短的吻。 冬季拂晓时分,Himeru牵来马,带着巽离开村庄去了山上。我随即看到黑马越过平原奔向山脚,如一支军队中最勇敢的杀人者,即将斩下拦路者的头颅。马蹄哒哒声中,枣红色马也赶来会合。他们一前一后向着山顶攀登,马上就要脱掉鞋子走入湖水。 再接下来,是还未发生也即将上演的惨剧——银剑割开一个人的喉咙,之后又插进另一人的心脏。神之子的血滴进湖里,成功除去了连年的灾害、饥馑与疫病。冰层被鲜血洗净祝福,将在春天融化成水流入我们赖以为生的河道。 我看到未来也看到过去,看到巽离家出走那天留的信,他写给Himeru的字条中提到:你怎么能成为刽子手?就在这里告别吧,我或许很快就会失去祝福和洗净事物的神力,变成普通人在某个村庄孤老一生。而你会幸福地生活下去。 巽走后,冰雹袭击失去神之子的城镇。死伤者无数,横尸街边。幸存者Himeru卖掉父亲的遗产,取碎银混合钢铁打出一把剑,它用他的血洗过,被它斩断的事物都将如被霜鞭打的粮田那般失去活力。 他在它的剑身上刻下一行字:丰收即是饥馑,祝福即是剥夺,憎恶即是怜爱。

我终于开始呼唤阿耶夫的名字——阿耶夫,蒙起人的眼睛吧,不要令我痛苦!哪怕我早知道这种不幸,仍要寻求阿耶夫的庇护,阿耶夫即是我母亲的名讳,亦是死亡女巫。阿耶夫的孩子,第一次见面便能看到人的死期。春生的鹿,秋收的麦穗,无一不看得清清楚楚,故而那日在巽眼中我已经明白结尾,紫色,他和与他最亲近的人将在这种颜色中死去,不全是他自身眼睛的颜色,而是紫色反射在金色中,又被金色投射在原本的紫色中。反射两次的死亡,原来色泽通透如同水晶石一般。 女巫阿耶夫告诫她的儿子:勿交谈,勿与人接触,勿结交朋友。见到有兄弟与爱人的人,更要回避,否则你所见到的世界不再是白色。惟有阿耶夫,阿耶夫蒙住你的眼睛……亲爱的孩子,世人只会为好的结果感到震撼,从来看不到死去的人藏尸山巅。 我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曼陀罗粉是浅红色,人血是深红色,相爱之人的血汇聚成白色,相憎之人的血汇聚成黑色。交融之后连灰色都不剩,明年从山顶流下的湖水澄澈无比,甘甜得像放过糖。等到秋季,人们迎来数年第一次丰收,为表庆祝,他们要举办空前盛大的舞会。

我开始祷告,阿耶夫捂住我的眼睛。几千里外,黑马越过平原冲上了山顶。 啊啊……嘹亮的马蹄声,如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