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森林》

露巽



巽从几个月前开始做梦,梦中他身处一片雪白高耸的森林,繁密的树冠彼此相连,于空中撑起一片台阶。它们一直向上延伸,不知将去往何处。梦中的他向往空中景致,想要上到台阶上,可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爬上树梢,攀爬途中还不慎跌伤了膝盖。几乎每一次醒来前,他都听到自己问:难道我不该到那里去吗?可这里只有这一条路,不是吗? 随后他便带着一身坠落的慌张醒来,面对宿舍雪白的天花板。他猜那个梦有一半来源于此,至于另一半从何而来,实在无从得知。

上午十点,巽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谈及近况,他嘴上说:一切都好,心里却知道有些事情不会再好起来。他的种种哀思就像是夏季的夜晚,绚烂却短暂。而此中所有向往也不过是青春期末尾的余痛,除他以外无人在意。 每个人都只是余痛的海洋中一小团涟漪,有时人们彼此相连,有时各自独立。单从这几个月的经历来说,他的海面已经非常安静。 巽收到母亲寄来的包裹,直接坐在宿舍门边拆。原本以他的个性与身份,不该做这种堵住过道的自私事情,但他如今是个特例了,宿舍里没有旁人。作为一人独占一整间房的VIP,他不再需要在意礼节。 风从大开的窗外吹来,吹动地板上别人留下的纸巾和口香糖纸。巽没去理会,而是专心致志拆开那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快递包。 里面是一本新圣经和一条玫瑰念珠。白瓷雕花珠也许是没打磨到位,捏在手里居然有点疼,令巽有些不知所措。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全世界都知道了他的事和他为理想所付出的牺牲。但巽不会说那是无谓的。他只会在独自一人时用纸巾包着被黏在床铺上的口香糖扔进垃圾桶。

有人发来短信约巽吃晚饭,发信人一栏名字显示为“十条要”。巽没打算回,因为今天他有约要赴。最近几个月,他再次习惯了天天有人慕名而来的生活。他刚入学时情况便是如此,常有人探头进来问:你就是风早巽?那个新来的转学生?如今这些好奇的人不过是换上了一副不满的面孔而已,他不会感到太惊讶,憎恶从来都与狂热挂着钩。 巽按掉那条还在震动的短信,戴上新的念珠,整理好背包预备出门。可就在穿鞋时,他才发现鞋底也有一块口香糖,像条延伸出很多枝节的手臂,牢牢地把皮鞋和地面拉扯在一起。而且有些时间了,很难处理,灰白色的胶体上黏着大量灰尘与一只死去的小飞虫。 巽花了大概三分钟才把鞋底清干净。他慢慢走去校舍后那片空地,一个穿格子裙的女孩已经等在那里。 巽取出一只血红色的信封,问她:这封信是你写的吗?他本以为这必然是她的手笔,他见她手腕上包着绷带,格子裙上也有那种血红的痕迹,好像一个人刚刚在浴室寻过短见,穿着沾血的裙子来这里赴约。可没想到,那个女孩先是愣住,随即露出了然的笑容。 “不是我写的哦,”她欢快的声音像是刚中了商店街头等奖券一样,“巽前辈,你还不知道吗?讨厌你的人远比你想的多,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把垃圾废纸和信件塞到你的鞋柜里,你怎么就能确定这封信是我写的呢?说不定,除了我还有至少十个人想约你来这里。” 巽苦笑起来,觉得她说得一点不错,他的鞋柜已经是个新型垃圾桶了,谁都能塞点东西进来,甚至连他本人对人们而言也只是一个新垃圾桶而已。但时至今日,他还有着一些不可思议的天真,假如把垃圾倒进身体里能让一切变好,他不介意成为那个被盯上的人。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巽礼貌地问。 女同学一下变得警惕,棕红色的眼睛上下打量巽。“知道名字就会被你报复……我不会说的。” 她的声音小到没法让人听见,巽不得不向她走一步,却被她甩了一个巴掌。她大概也没想到那个巴掌真能打中巽,举着右手愣了好久。 最终还是巽说:“没关系,你手疼吗?”她才如梦初醒地跳起来跑开。 她力气不大,巽却在她走后突然感到眼前发黑。天旋地转中,他又看到那片高大的白色森林。雪白树干上裂开一道口子,血红的汁水流淌到地上汇成一洼。 巽想起从前在书上看到的橡胶树,用斧子劈砍树干,伤口处就会流出粘稠的天然橡胶乳液。他想那或许也是他梦中森林的来源之一,却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因为橡胶有的是用处,而他的那片森林仅仅是受伤,甚至不会结痂。

临近晚上,下起了雨。要又来找巽。这次他们直接在校门口遇着,没有躲避的机会。要拉巽到天台上陪他浇盆栽,巽没有什么聊天的心情,要也不勉强。两人沉默地站着,成了雨幕里两尊打着伞的地藏佛像。 巽用一只手扶着伞,靠在门边。要提着亮橙色的水壶,头发是晴空蓝的,透明雨伞罩着这个影子,让他看起来很不真实。 “巽最近睡觉了吗?”要问道。 他们今天总共只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为什么不回我消息?”,第二句则是“换个地方聊天吧”。第三句混合着雨声有了魔力,钻进巽耳朵里,他突然觉得疲惫不堪,想要钻到梦里去。 “睡了,但……”后面的话巽没能说下去,仅仅一瞬,他便忍不住坐下来,头挨着门框沉沉睡去。手一放松就没了力气,无法支撑雨伞,最终罩住他的还是要的那把透明伞。巽迷糊地望着他,隐约觉得那片蓝色与伞面重合,成为了一块巴掌大的晴天。

这一晚,要出现在林中。树叶将他遮去大半,露出的蓝色发丝因而成为青鸟之羽。比靛蓝色更明亮,又比天蓝色更纯更沉淀,巽想,那就是一种无法被命名的蓝色,是要自己的颜色。他把安稳的白色杀死了,森林变得很混乱。 巽对我撒谎了。要说。巽无从反驳,他两天没有睡觉,但那与要无关。他为自己的作为走上火刑架,自然不会怪谁。 也许是冥冥中感受到森林的规则,要没再追问。他走向巽,树叶被皮鞋碾得粉碎,成了比嚼过的口香糖更粘稠的白色,厚重橡胶般拉着长丝。跟着,森林毫无征兆地燃烧起来,一路被压碎的树叶都烧着了,构成一条从林外到这里的火红长路。巽伸手拉他,自己的手上也染满黑灰。 他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一间陌生寝室里。时间是下午三点,要给他留了字条:有事电话联络。旁边放着一罐牛奶,巽想,是我不会去碰的东西,但那是要的心意。

当天下午巽回到宿舍,处理了一些积压的书面工作,又在晚饭前见了一名憎恨他的人。说是憎恨,实际是对他个人无休止的怪罪和报复,巽不记得那人的名字,也不好意思问对方,只得单膝跪在两天没收拾的地板上给那人口了一管。期间,他用余光查看那人的脸——一个长相有些秀气的男生,个子不高,甚至比巽还矮半个头。可他理直气壮要求巽跪下的样子就好像他身高两米多,一巴掌就能将别人打趴在地上。巽心中觉得他有些滑稽,又感到深深的悲哀。 巽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之前的每一个人都比眼前这位更有力气,然而他们的理想在巽的理想面前显得那样脆弱不堪,以至于这些精神上被粉碎的痛苦要用巽的肉身来偿还。一些男生体味偏重,他们的精液带着诡异的气味流到巽体内,简直是把橡胶乳液掬起来重新倒灌进橡胶树。那种不合理让巽痛苦不堪,破损的理想从他内脏里穿刺出来又散去,只剩淤血和闷痛积在腹腔里。 巽感到下巴酸痛。那个男孩捏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抬头,又把精液洒在他的睫毛上。他没有太多想说的,只是问:“这样让你开心了吗?” 对方居然被这句话羞辱得红了脸,数落起巽的厚脸皮和麻木不仁来。他掰着手指报出一大串名字和一句“这些都是被你害得转学的人!”巽垂眼听着,觉得每一个名字都有些熟悉,每一个人都是刻在树干上的伤疤。 男孩走后,巽去洗手间刷牙。他从小就习惯了质朴的生活,迄今也用不惯电动牙刷,还在用那些最常见的塑料手动产品。软毛擦过牙床来到舌苔,巽很快吐了出来。刚才喝下的精液浮在呕吐物上,居然还没散开。 巽擦过脸,目光落在书桌上。要给他的那盒牛奶至今没有开封。巽显然不打算再喝更多乳白色液体,但看着它就会想起要。 巽没有问要是如何把他带回宿舍,那晚他们又是否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他甚至从没问过要为什么做这些事,一切就像落叶归于尘土……众多的可能性从未被包括在巽的疑问之中,成了为数不多他不愿质疑的真实。 镜子里的苍白面孔看起来比前几天好些。巽知道那是因为自己睡了一觉。他开始上升,又或者是下落前的又一次挣扎上浮。无论如何在那个有要的梦里,事情变得没那么糟了。他隐约感到将来会为之付出代价,但此刻空气里都有股被人眷顾的香气,他很留恋。 他感到疲倦,上床睡了一会儿。梦里树干大多成了浅蓝色,仿佛是巽不在时有人提着油漆桶把它们粉刷了。要站在树梢上,正在想办法够到庞大的白色树冠。 巽站在树下,为这种场面所感动。失败那天未能将他打倒的情绪卷土重来,压垮他。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在这样一个好的场面下情绪失控,仅仅是看着就觉得那片台阶太过遥远,永远都无法抵达。而那个正在前进的人是要,巽流着眼泪,不知该如何去说这句话——他在一刹那间明白了森林中简单的道理,路只有一个方向,可要走向他是逆风而行,所以风带来火苗,点燃逆行者的衣角。要最终也会和他一样,成为一捧无法触碰到纯白树冠的黑灰。 那就只是理想的残骸而已。

也许是下午睡过一觉,巽整整一晚没能再睡着。他的房间在一楼,门外偶尔能听见脚步声。有时脚步声会带来麻烦——例如来找他麻烦的,或是往他窗户里扔垃圾的人。今晚脚步声也停在他窗前,但没有后续,巽起身,看到要站在窗外。 要没说什么话,只是微笑着站在那里。巽被那种柔和的笑容蛊惑,穿好鞋子走到门外。 大约是革命刚失败那阵,巽对要说过白天别来找他。要认为这些事毫无道理,情侣会在同一场灾难里殉情,朋友却没有非得如此做的道理。巽也认可这个说法,却没理会他的反对。于是从那之后,两人见面的次数少得可怜,只偶尔在天台、在走廊、在擦身而过的间隙里看见彼此。 今晚,要再一次违反规则走到这里。巽几次想让他回去,又懦弱得不舍得放弃今夜。 要带巽去看天台上的盆栽。出乎意料,有人来过了,满地都是亮橙色水壶和盆栽的碎片。巽俯身捡起一片塑料,要没有看他,而是笑着说:“巽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好。” 巽没有吭声。巽知道预感即将成真。顶楼只有他们和他们的悲剧,安静得让人背脊发毛。 他心中苦闷又麻木,却在此刻看到那两盆绿植的残骸——藤条与插在土里支撑叶片的木棍绕在一处,加上条条茎秆,本应像森林的,如今却横在水泥地面上犹如一片坟里刨出的尸骨。叶片肥而厚,凌乱地落在四处,像是片片伞群。 要沉默片刻,拿出烟盒咬了一根,当着巽的面抽烟。吐出的烟圈落在盆栽上,活像一个吊死人用的绳环。 要甚至没有责怪巽,只是说:“真是做了很多徒劳的事啊。”

那个声音好像藤条一样,爬过空气来到巽的脖子上,勒紧他,逼迫他把所有解释咽下去。他想过很多理由,但没有一个能在此时阻止事情发生。 夏天的夜晚雨水会落下,月亮降临在每个人梦中又离开……不幸的火车一旦驶入轨道就无法再停止。他竭尽全力阻止过,却毫无办法。人爱上他人,正是这样的事。 要凑过来,吻了巽。巽下意识握紧了念珠。没磨平的珠子扎破他的手指,血珠落在白衬衫上,划开一条红色的小径。 他闭上眼,看到雪白的森林被点燃,不断、不断焚烧……直至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