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衣》

露巽,原作向



1

风早巽离开学校那阵,正值一年中蝉鸣最响的季节。罐头式城市逼仄又闷热,就连蝉也比乡下的更吵闹些。这般喧闹,衬得他的离开越发像逃跑。 轿车一路驶向深山,沿途只能看见道路两旁矮山飞速后退。其间还有一种树,虽不能看清,却能借由一晃而过的剪影看出它的挺拔。它从山中冒出,犹如一面反抗旗帜顽强地立在天与地的缝隙之间。 风早被那种难以说明的旺盛生命力所征服,眼神追随着它好一会儿,直到轿车拐过山脚、一切隐没在黄昏结束后的黑暗中。 应父亲要求,风早回了位于山中的本家。数年未归,本家还是那副气势恢宏又脱离现实的模样。风早每每见到那栋洋楼,都觉得自己重返童年,回到了第一次来访此处的岁数。那时奶奶还健在,风早初次见她就是在这片宽敞幽静的院子里。她穿浅藕色和服,袖子上有马尾草似的图案,神情祥和,口中说的大多是些“天主保佑”之类的话。风早应邀与她拥抱时,被她手背的冰凉骇到。 数年过去,又是夏季,长廊两侧的玻璃门都打开了,风早穿着袜子踩过被晒得滚烫的木板,自觉是走上了一条烈火熊熊的道路。热量聚成燃在脚底的一把火,当然,风早不会对任何人说这是不应当之事,因为以他种种作为,如今也只配在这样的路上行走。 一切就像冥冥之中谱写好的书册。数年前他第一次来本家,经由此路前往主宅,路上,他听见拉门后几个侍女窃窃私语:这就是家主收养的孩子吗?长得很秀气……但家主为什么要收养这样一个孩子? 风早装作没有听见。他正要去见大宅里的长辈们,没时间与闲杂人等探讨自己的来历。同时他也不免想到:为什么主要给我这样一双耳朵呢?柴火燃烧、树叶掉落、人的心跳,这些好的事物存在;流言蜚语、恶意中伤、嘲笑和猜疑……不好之物也会存在。如果连万能的天父都无法彻底驱逐人心阴霾,拥有卓越听力的人又要以什么身份去面对这些抹不净的污垢呢。 带路的管家快步赶到走廊尽头,为他拉开拉门。风早特意看了一眼,拉门上绘有一幅平原松月图,辽阔的土地尽头,地平线泛着神秘的闪光,于此之上是高升的月亮,松枝卡在天地之间,透着一股令人恐惧又憧憬的旺盛生命力。

每一次风早看到那样的树枝,总会想:这样的树上会不会有蝉?夏天结束后,蝉就会死去吗?那明年的蝉又从何来?短暂的夏天里,它得到什么了? 跟着,他想起一个消失在夏天的人。他叫什么呢?风早不断地想,他叫什么名字?姓十条吗?不,并不能确定……那只是风早从他口中听说的,事实如何并不可知。风早从来都只叫他:HiMERU,因为那是他对外的艺名。在这个一切都能是虚假的世界里,使用假名的HiMERU反而像是双重否定之下的实话。 风早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就在庭院那棵叫不出名字的树下,他看见一只蝉落在地上。微风吹拂,它也轻轻摇摆。 与此同时,拉门上松枝仍向着月亮伸出。蓬勃、骇人的生命力窜入风早眼底,他说不出原因,却感到眼球很疼。

2

就像是一场报应。为倡导平等,风早一度掀起废除特待生制度的改革之风,跟着,普通人骨子里的腐败和无能便流露出来,并且毫不意外地,没有以好的形式投向他身。这件事是如此可笑,以至于几个月后他因车祸躺在医院时,脑子里仍想着:原来人只要不断怀疑自己,就真会变成笑话。 事故险些夺去风早一条腿。因为骨折,他做了两次手术才把伤口内的骨屑清干净、接骨固定。接下来三个月,他被转移到一处安静的疗养院。当地提供优质山泉水和以甜闻名的南瓜。风早在那里待了很久,从秋天到冬末。他所住的院子,窗外起初还有女郎花,渐渐就只剩下被雪覆盖的松树了。园丁偶尔经过,会在树下背诵山上忆良的和歌《秋之七种》。听见这首和歌,风早越发意识到:现在是冬天。 他不能闲着,必须为不彻底沦为残疾人而努力复健。初期,光是挪动左腿都让他满头冷汗。之后过了近一个月,他才慢慢感觉到自己的脚趾回来了。 医生给风早开了新镇痛剂。或许是换药的关系,他不断做噩梦,梦中又回到学校,站在鞋柜前面对那一大片被淋满人造血浆的信封。 红色总是让人印象深刻。风早至今还记得,那是周六上午,按理说学校里不该有人,他刚忙完一份工作坐车赶回学校,等待着他的是椅子上的几颗图钉和一柜恐吓信。红色的假血从柜门下渗出,一直淌到底下相隔两排的HiMERU的鞋柜上。 那天的故事里,HiMERU也在场。他比风早晚到一些,来时,风早正蹲在地上用湿巾擦HiMERU柜门上的血浆。 “不好意思,把你的鞋柜弄脏了。”风早笑着说。 HiMERU没说什么,也抽出一张湿巾,打开风早的鞋柜门。 “最好不要看哦。”风早说。可惜晚了一点,血浆横飞的柜子令HiMERU目瞪口呆。 他捏着那张湿巾,不知该从何擦起,最终也蹲下来,对风早说:“事情总会过去的,在那之前你也不要太忙才是。普通学生积压的工作都由你代劳,怎么可能呢……巽,你有在听吗?” 风早点点头,扔掉手中血红的湿巾。 劣质颜料把他的指甲缝染作红色,HiMERU叹了口气,抓着他的手,一个指甲一个指甲擦过来。 地面被阳光晒得很暖,他俩所在的角落却很阴冷。风早缩缩脖子,仰头看向通风管道。 “有人没关冷气。”他说。HiMERU嗯了一声,伸手去拉他另一只手。 风早没有反抗,而是问:“HiMERU,你知道他们在说的事吗?” “最近什么都没听说。”HiMERU答道。 风早当然知道那是假的。不过,关于正在被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他想,也许不能全算空穴来风。 HiMERU正拉着他的手。人造血浆比真血染色力强得多,现在他俩的指甲都被染红了,握在一起,就像是刚一起杀完人回来。 风早低声道:“他们说我们在交往呢。所以你才站在我这边。” HiMERU抬眼看看风早,不知为何笑了。 “很多事不是我们解释别人就会相信的。比起这个……鞋柜恐怕是擦不干净了,你还是打电话给校务部门吧。” 说完他把那张湿巾重重扔进垃圾桶,对风早点点头,拎起背包进了教学楼。 风早站在原地遥遥目送他,只觉得那条走廊长得令人心神不宁。 阳光吻着HiMERU晴空般的发梢,反射出极为剔透的色彩。风早眼看HiMERU在那种绚烂的反光中远去,觉得HiMERU也像是走向了绘有松枝的拉门。风早曾如此走过那条路,在尽头的门里,他得到了答案。 他走进门,跪坐在地向众人行礼。当着所有见证者的面,父亲是这样对他说的: “你出生于十二月二十八日,诸圣婴孩庆日。圣婴在这日殉教,主见证了无辜者的牺牲。权力与差异正是人们无法归于一统的根源,所以你是一个证明……巽,我收养你是为证明,出身与能力无关、与品行无关、与未来要走的路无关。我希望你记住这种平等,遵循教义,为人良善。”

3

或许是宗教原因,风早一度也被当作怪孩子对待。用后来认识的病友天祥院的话说:枪打出头鸟是日本社会的铁则。风早嘴上没有附和,心里却觉得,这话一点不错。 依照人们如今的认知,比起其他,十二月二十八日不过是耶稣基督复活后第三天,并无特别之处。所以风早做祷告时机灵地避开了所有人。 他跪在楼梯后那片狭小空间里虔诚地吟诵:“天主是光,在他内没有一点黑暗。如果我们说我们与他相通,但仍在黑暗中行走,我们就是说谎,不履行真理。但如果我们在光中行走,如同他在光中一样,我们就彼此相通……” 一个声音从楼梯上传来:“巽,你就是这样过生日的吗?” 风早探头出去,差点撞到HiMERU的鼻子。“HiMERU!你以前不这么说话,”风早捂着脸说,“刚入学时你都叫我风早前辈……” “是你说不要太拘谨的,还说大家应该平等相处直呼其名。”HiMERU抱怨道。 他们到天台上找了处空地,挨着墙坐下。HiMERU指着远处一片扭曲的云朵:“看,基因螺旋。”风早顺着他手指看去,夏末秋初的天空非常晴朗,只在深处有一小块缠绕的云,螺旋形的,果真有些像DNA结构。 风早笑道:“HiMERU的想法总是很特别……而且很锐利。” HiMERU没有接话。风早知道他不想详谈这个话题。与自己一样,HiMERU也是个怪孩子。平日相处中,风早能感觉到HiMERU想法和谈吐都会变化。他问起过,HiMERU犹豫很久才告诉他,自己可能得了遗传性精神疾病,偶尔会像另一个人一样思考,或是从高处俯视自身种种言行。不过他不想去医院检查,生怕这些事成为奇怪的话柄。风早表示理解,没有追问。 日后想来,风早并不真正了解HiMERU。他记得最深的便是HiMERU的眼睛和脸,一张非常俊美的脸与一双好像能看进他心里的眼睛。HiMERU的名字,HiMERU的手指和其他……都不重要。他们在一起时,并不谈论令人生厌的话题。 风早半开玩笑地说:“特待生以前可以独占一个咖啡厅,现在倒要躲到这种地方来。HiMERU作为特待生,应该会在心里偷偷骂我吧?” HiMERU从包里掏出两只易拉罐和一盒香草冰淇淋。他好像没把风早说的话放在心上,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回答,便用很随意的口气回答了。 “也许吧。”HiMERU说,“一开始好像有过那种念头,后来逐渐觉得,你才是正确的。虽然这种想法妨碍了不少人,但人之所以勇敢就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结果会如何。知道结果的选择不叫选择。” 风早喜欢听别人对他说“你是正确的”之类话语,便坐近了一些,问HiMERU:“那你确实有在心中偷偷生气吧。” “今天便利店的最后一盒香草冰淇淋。”HiMERU答非所问,“要吃吗?” “只有一盒,我还要分走你的份,这样不好吧。” “吃多会发胖,半盒够了。” HiMERU说着,掀开纸盖挖了一大勺送到嘴里。他想找一张纸巾把塑料小勺擦干净,但风早并不介意,接过来就着盒子吃了第二口。正在那时,一阵风刮来,风早急忙用衣袖盖住冰淇淋以免灰尘飞到纸盒里。他隐约听到HiMERU说了什么,被呼啸的风盖过,没能听清。稍后问起,HiMERU只说是祝他生日快乐,别的再没什么了。

风早最后一次见HiMERU便是那天。此后因校园事件愈演愈烈,他被知情的父亲勒令返回家中禁足忏悔。近一个月时间,他没有电脑和手机,丝毫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等到坐上去本家的车才拿回通讯工具。 时隔一月,邮箱里充斥着各色信息。有附着血字图片的恐吓信,有满屏辱骂的anti信,还有一些校友和老师的联络。HiMERU的邮件混在其中,比落在大海里更不起眼。他问了两三次“要不要到天台后面坐坐?”得不到回复,也就没有更进一步的内容。

压在上述一切之上的,是一封同级生的邮件。风早犹豫片刻,点开了它:

“风早君亲启,

托你的福,我正式决定退学了。 或许这么说有些奇怪,但写这封信是想告诉你,因为你的缘故,我考虑了许多事。也可以说,因为你,我做出了改变人生的选择。我想,我并不适合成为偶像,至少在你所倡导的校园改革期间,我逐渐明白人和人之间有着根本差别,才能、出身、相貌……以及根本中的根本:运气的差别。我从不想承认,却不得不面对事实,那就是:即便给我机会,我也无法做到他人轻而易举即可办成的事。我因为这件事产生了对能力、对他人的恐惧,害怕登台,害怕音乐,害怕摄像机,同时我也知道,我真正最害怕的,是皮囊下那个无能的自己。 假如没有这些事,我或许会浑浑噩噩地成为偶像,进入演艺界,碌碌无为地过完一生。多可笑啊,没有能力的人被梦想吸引,不断涌入一个有来无回的巨坑,但这就是人生,人的一生由自信、现实与笑话组成。正因如此,世界才会区分出优劣、强弱,我们越往内部走,就越能感觉到彼此之间的差异。 无论你因何种目的做出那样的倡导,感谢你驱逐了我们这些不属于这个领域的人。我将急流勇退,把舞台和演艺生涯留给你或HiMERU或其他值得之人。不过当我写下这封信时,恰好听说HiMERU意外负伤入院一事。我觉得可笑极了,但又解气。假如你能看到这封信,我希望你能感受到我的这种心情。认识你的人,绝大多数都这么想。 我不怎么喜欢你。大家都说你破坏了所有人的梦想,我想,是的,正是如此。你认为自己做的那些事非常正确,却不知道人是需要梦想的生物。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你,我才提前知道了伤人的事实。 信中写的都是认真思考的结果。还请不要蔑视我的中途退出。 再见。

请勿回复 XXX”

很长一段时间里,风早没有任何动作。他感到脚底燃着一把火,过了很久才逐渐熄灭。 他多希望自己能因此感到恐惧和痛苦——需知,痛苦就是赎罪,就算人们要他割下一块肉放在天平上抵消过去种种恶行,他都愿意照办。可现实从不给人这样的机会,没有人会原谅,唯有天父注视着他。 风早重复阅读那封信,试图从末尾处读出有关HiMERU的事。他一半的心切实疼痛着,另一半则高高挂起,感慨地想:HiMERU似乎遇到了麻烦,据说是意外,事情过去那么久,却在今天才传到我耳朵里,还是通过一个退学的同学传递过来,更显得讽刺。可真是一个不幸的故事啊! 而心底深处,一部分的他自己像是哭了。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但确实有什么流淌出来,也许是眼泪,也许是血。 他不断地想:是因为我吗?因为HiMERU是我的朋友,因为传闻我们之间走得太近了,才使人们同样厌恶起HiMERU来?我甚至只认识他一年不到……哪怕没有人指认这件事因我而起……究竟是哪里弄错了呢?

4

复健花去不少时间。又过去三个多月,风早才勉强出院。医生劝他再休息一阵,他却想:既然已经知道这条伤腿在心理上永不会痊愈,何必还为它停留?反正以如今的情况,去哪里都差不多。 由于在校时那一连串麻烦,风早已从CosPro移籍到其他事务所,这次外出却不是为了到新公司报道,而是要去找HiMERU。 父亲不希望风早再因过去的事纠结,因而,打听这些事需要绕开父亲。风早多方询问,逐渐拼凑出事件的缩影,似乎夏天某一次演出后HiMERU意外从演出场地的二楼跌落,头部遭到重创,当场被送往附近的医院。自那日起,师生们便没再听说过他的消息,他像一只消失在夏季暴雨中的蝉,人们甚至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哪怕是如此模糊的消息,风早也为之挨了不少骂。老师同学中不乏厌恶他的人,有些接起电话就挂断了,还有些直接回复邮件骂了他一顿。风早哭笑不得,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指导老师在电话中如此说道:“关于那位同学……风早君,在那之前,你可能还不知道你父亲已经为你办理了休学手续。他也是差不多时间出的意外……据说警方介入调查了,可校方一直未能得到反馈,所以,我无法告诉你具体情况。不过前几天他递交了书面转学申请,不再是玲明的学生了。以你的立场,我想还是不要追究这件事比较好。” 风早叹道:“老师的意见我会谨记在心,但这件事非同寻常……我会再想办法。” 最终,风早还是通过私家侦探打听到的线索。他在夏季结束前某个周末去到了HiMERU所在的医院。确切地说,HiMERU已经出院了,只是近期还会来这里复诊。 风早从报告中了解到:那次事件使HiMERU的脑部遭到损伤,精密仪器受到冲击难免出现故障,HiMERU便是如此。住院前后,他性格变了许多,言行与过去大有不同。此外,因术后用药副作用,他还有些营养吸收障碍之类的新问题,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身上其他部分都没有受损。 至于事件的性质,就连警方都没有给出确切定论。风早非常明白,正因为学生处在容易相信他人的年纪,在学校里推行一些事才会那么容易。过去人们因一腔情意信任他,日后便会因此憎恨他。愤怒的人做出什么都不值得惊奇。 报告上的白纸黑字慢慢腐蚀着他的心。上面写道:“后台滑动型扶梯配件损坏导致升降机故障,调查对象从大约两层楼高的位置跌落,头部半侧面撞击地面。可能导致脑震荡。” 他再次读完报告。车停在医院大门前,天气晴朗,空气里湿度很大。春末夏初,花坛上方有蝴蝶盘旋。

根据报告,HiMERU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回医院接受复查,开些维生素之类的药物带走服用。风早想起他从前提过的遗传性精神疾病,不确定医生是否知道那些。 HiMERU在天台上说出那件事时,风早深深感受到言语中的重量,知道HiMERU正在分享一生中最重要的秘密。作为交换,他也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四周没有其他学生,他们仍挨得很近,尽可能私密地交谈。 风早说:“我是我父亲收养的孩子。” HiMERU睁大眼睛,似乎有些惊讶。 风早接着说道:“我们家信奉基督教,父亲收养我也是为了美德。我姑且还算是较为合格的学生……这些成绩也许能为父亲证明一些东西。” HiMERU打开一罐可乐。 “很意外……你一点都不像被收养的孩子。” “被收养的孩子还有固定模样吗?” “只是感觉。你不像很多人,没有明显的缺点,也从不缺乏自信……我说不清。”HiMERU笑了笑,“要知道你在很多人心里都是非常优秀的前辈。” 风早也跟着笑起来,摇摇头。“最近经常听到你夸我。但好像又不止如此……HiMERU,你是真心在说这些吗?” 他没有挑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或者,连他自己都不确定那算是什么意思,试探?或者是想验证HiMERU刚才的剖白吗?不管怎样,HiMERU正面回答了他。 “我真心这样想。”HiMERU说,“哪怕我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不知道你眼中的我是怎样,依然这么想。” “就算我是一个招惹麻烦的前辈吗?” “人也不会因为太阳落山就放弃明天的生活,不是吗?”

真是如此吗?假如人生真如HiMERU所说总有明天,风早又为什么走到了今天这条路上?他站在诊疗区,远远看到HiMERU从走廊尽头拐进一间诊室。假如太阳落山之后还会升起,风早就该趁此机会走进门去叫住他,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向他道歉,而不是像这样看着他的背影。 风早总是看到HiMERU的背影,在校舍里,在医院里……每一次都是白天,风早却丝毫感觉不到暖和,只觉得道义与公平乃至其他一切好的事物都在远去。

HiMERU背对门坐在一张扶手椅上。黑色椅背把他遮挡得十分彻底,风早不能从缝隙中看到任何线索,只能隐约听到室内的对话。 “还像之前一样,经常出现幻听幻视吗?” “偶尔。” “老生常谈的问题。你的测试我看了,情况稍有好转……但也只是稍微。你最近还会头疼吗?” “有一点,好很多了。” “从病床上醒来,你第一时间想到了什么?” 短暂的沉默,HiMERU好像叹了口气。风早下意识想:只有这句叹气声与过去无异。 “一个……一个人,之后就会头疼。很难说清。” “你对对方的感觉是?” “……窒息。我不打算细想。” “是喜欢的人,还是讨厌的人呢?” “……” “不方便回答的话,也可以跳过这个问题。虽然如实回答肯定是更好些,对治疗有帮助。” “……不知道。请跳过吧。” “看来还是与之前差不多。你应该知道你也是经历过脑震荡的人,多少有些后遗症……包括记忆的短暂缺失和混淆。虽然已经恢复到不影响生活的水平,但假如你精神上一直抗拒某种事物,那件事物就有可能成为你的心结。我们建议患者不要过度逼迫自己思考这些,就像之前恢复期那样,把这些思考当成你厌恶的事物,置之脑后。屏蔽刺激源,慢慢就会好转。” “好。谢谢你,医生。” “没关系。开药还在老地方,这是清单,给你。” 缩在转角的风早有些慌张,不确定HiMERU如果从这里经过是否会发现自己,一边又想到:为什么要躲躲藏藏呢?在任何地方遇到任何人都是合乎情理的,只要我们还活着就会相见……哪怕是我这个此时此刻不该出现的不受欢迎之人。 跟着他听到脚步声,HiMERU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那头。风早的感官在那一刹放大到极致,甚至能听见庭院里隐约的风声。那是幻想还是真实,都已不再重要,他只有一种想象,对于天父的想象,似乎祂就站在云层上,用尊贵的手指剔开风早耳后玻璃器皿般细薄的皮肤,调试他的听觉…… 灵敏傲人的听觉因之成为惩戒媒介——主令他找到这里,令他前来,直面恶果。于此罪恶的浪潮之中,风早的耳朵抽动一下。 隐隐地,他又听到蝉鸣。相比去年,它们似乎更声嘶力竭、更走投无路……风早从那种宏大又无望的鸣叫中察觉到季节变迁,回过神来,眼前却是春季的庭院。 夏天还没有来吗? 风早走了两步,突然踉跄,不得不蹲下身捂住抽痛的左腿,几乎同时,他明白了:夏天还没有来,并非是今年的夏天尚未到来,而是去年没有结束。这条腿在他心中永不会痊愈,去年的一些事也永不会过去。

5

一整个春天,风早几乎不能好好走完一公里路。哪怕他已尽全力复健,创伤客观存在过,他不能提太重的物品上下楼,不能爬超过一百级阶梯,不能高强度跑跳,即使是简单的舞蹈动作也要控制在最小幅度内。若不是忍耐力强,他或许也已经给什么人写下一封以“某某君亲启”开头,“请不要蔑视我的中途退出”结尾的信了吧。对那时的他而言,这种事虽然突兀,却可以说是自然的。 等到初夏时节,气温稳步上升,风早的情况居然也如室温一般逐步回暖。他回到了Ensemble Square接下一些工作,有了新的队伍和同伴,此外,还在那里见到严格来说许久不曾正式碰面的HiMERU。 如今HiMERU又一次以偶像身份开始活动,风早早就知道对方身上所起的变化,却不得不装作置身事外,似乎这样就能让人们减少对HiMERU过去的疑问。因为比赛,他们在好几个场馆见过面,每次风早都置身事外,内心高高挂起的那一半会在这时诚恳地说:瞧啊,那不是HiMERU吗?真有意思,他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风早听队友礼濑提过,这片广场过去曾是非常开阔自由的荒野,因为基建,如今人们再难从这里看到密集的星群。 自从得知此事,他便经常眺望头顶的夜空,偷偷地想:或许并不是星星消失,是人的眼睛变化了,变得无法看见眼前的事物,像我一样。 在校时风早能看透许多事物,如今却无法再看懂遥远的HiMERU。哪怕从前两人可以说些心里话,他也无法从现在这个HiMERU心中看到任何事物。他甚至看不明白那些表情背后究竟有什么含义,HiMERU这个词语,在过去一度意味着双重否定之下的真相,如今却成了真正的掩体。 巧的是,旧校舍也有一片天台。风早从管理处借来钥匙,偶尔上去坐一会儿,吹吹晚风。天台上有着附近街区最开阔的夜景,风早仰躺在水泥地上,被那种远而明亮的星光所震慑,自觉迟钝的心也开始加速跃动。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人的眼睛是如此狭窄,无论受过何种祝福、有着何种天赋,都只能看见那些想被他看见心灵的人的心。有些门一旦关上,便如后方埋藏着宝藏的石窟一样,再也无法开启。 HiMERU,你的名字是一个口令对吗?使用过之后就不再打开的宝库,你在那里藏了什么?那天被天台上的风吹走的,难不成是下一段旅程的钥匙?这些疑问是否就像夏天的蝉、像你和我那个夏天问出的所有问题一样,没有答案? 姓白鸟的队友上天台来找晾衣杆,被躺在地上的风早吓了一跳,有些难以置信地问:“巽前辈,你该不会是在这里睡觉吧?” 风早起身拍掉身上的灰,笑道:“不,怎么会呢?我在感受夏天。虽然还只是初夏……你听,蝉叫了哦。”

是从前的同学吗?有什么交情吗?那样的solo偶像,是不是也有着什么往事呢?以上一切,风早一概回答:我们交情不深,很抱歉,我并不清楚他的隐私。 他不觉得那是谎话。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他都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遗落了什么。而那也许就是过去所有的线索。 今年的夏天并不安分。风早起得很早,即便是清晨,蝉鸣也连绵不绝。有时他能从树叶堆里捡到蝉衣,干瘪、脆弱,像具死尸。风早会带着遗憾丢弃它。 见HiMERU的次数变多了,从中,风早察觉到如今的HiMERU是如此不同。即便他一直是个受到瞩目、吸引视线的个体,保护机制依然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风早打算把这种现象称作事故后遗症,总之,眼前崭新的HiMERU毫无疑问是个陌生人,比起风早过去喜欢的那种视线,他如今会用更冷淡的目光打量他人。 每次与他见完面,风早都会到教堂附近走走,做些祷告。他想,假如一个人能够重获新生,那这一切都会是有价值的、被祝福的。至于他自己,不应以任何形式逃避天父对他过去愚昧言行的惩戒。

风早毕竟是个日本人,不会否认这一民族血里常有些毁灭的冲动。包括那位严格的父亲,也从未否定过这些。因此,当他梦见本家那条木走廊时,总会觉得自己身处火海。阳光是滚烫的,夏天也是滚烫的。 他在许多个瞬间看见松树,有时在夜晚的山道上,有时则是在黄昏的楼房旁。无论何者,都是一如既往充满生命力的样子。风早乐于见到它,它是这片土地不屈的证据,在他这个自认已经对某些事物投降的人看来,它是那样高洁。

最近一次见到松树,是在广场的餐厅附近。那附近的花圃被翻修了,内容物也从普通冬青改为其他树木。风早看见松枝垂向餐厅的玻璃窗,窗户后面,HiMERU就坐在那里。 对方没有看他,风早并不意外。HiMERU很珍惜视线,不会再在无意义的东西上浪费时间。他只在想要观察时观察,相比从前,多了一些杀伐果断的气质。而风早,显然没有必要去一个不怎么喜欢自己的人那里讨嫌。 不过晚饭还是要吃的。风早在餐厅点了一份素三明治,独自坐到吧台边。饭后他还要回去收拾宿舍,说来惭愧,最近大家都很忙,只有他神秘地闲下来。作为补偿,他会帮忙打扫队友们的卧室。 HiMERU的新队友椎名在餐厅当服务员。风早喜欢看见他和他身上生机盎然的色彩。HiMERU跟椎名说话时,表情会比较温和,有时甚至会让风早想起过去。 他背对他们坐着,灵敏的耳朵又一次捕捉到声音: “HiMERU居然喜欢吃甜食,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这种人啊!” “吃甜食的人难道还有什么共通特征?” “至少有发胖的风险吧,除非是我这种特殊案例……啊,我说过吗?我胃下垂,一般人胃下垂会容易胀气,但我总是吃不饱,自助烤肉也好,拉面放题也好……可以一直吃下去,反正都不顶饱,也不怎么转化为脂肪。” 哎呀哎呀,真是厉害。风早想着,站起身拿着托盘走向一旁。 “所以椎名喜欢吃甜食?” “倒也不是……我喜欢所有好吃的东西。再说,反正我也不像你们那么在意外形。” HiMERU似乎笑了一声。 “不会。HiMERU吸收很差,吃多少也都跟你差不多。”

忽然,风早如鲠在喉。一种冰凉的介质顺着他的后脑慢慢淌下,爬过背脊来到后腰。父亲的声音如雷一般响起,回荡在耳旁: ——权力与差异正是人们无法归于一统的根源,所以你是一个证明……巽,我收养你是为证明,出身与能力无关、与品行无关、与未来要走的路无关。我希望你记住这种平等,遵循教义,为人良善。 ——你认为自己做的那些事非常正确,却不知道人是需要梦想的生物。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你,我才提前知道了伤人的事实。信中写的都是认真思考的结果。还请不要蔑视我的中途退出。 ——人之所以勇敢就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结果会如何。知道结果的选择不叫选择。 夏季天台,风早最后一次吃香草冰淇淋的地方。那片螺旋形的云下,HiMERU把纸盒递给他。他们的手指触碰到一起,体温与冰淇淋的凉汇到一处,顺着皮肤流淌到彼此心中。

吃多会发胖,半盒够了。 HiMERU说。

那天究竟是谁做错了呢?还是说,即便没有人犯错,事情也会迎来不好的结局?就像蝉一样……什么都没有发生,它却要死去,而且每年一次,从不因时代变化而变化。人们永远不会知道它在短暂的夏天里得到了什么,更不会知道明年的蝉从何处来……蝉就像人,前赴后继涌入有来无回的巨坑,涌向一个接一个有来无回的夏天。 但人却不能看到那种巨大的坑洞。这绝不是因为它不存在,而是人的眼睛会变化。 风早久久站着,独自停留在一片空白之中。那段停摆的夏天里,蝉还在叫,雨水不曾停止……然而就在刚才,什么都结束了。他甚至惊讶地发觉,就连今年的夏天也即将走到尾声。 HiMERU和椎名都注意到了风早。看见他,HiMERU皱起眉头,只一瞬间便移开视线。 可风早觉得刚才一瞬是极为漫长的瞬间,在这审判的瞬间里,他又一次回到16岁,跌落、站起,跪倒在今天。 风早用轻轻颤抖的手处理掉餐盘里的杂余。此刻他不怎么想回头,因为他看见有人靠近。不知为何,HiMERU走向他,停在一个极为礼貌的距离上。 “巽,你怎么了?脸色很差。” HiMERU的问话似乎很亲切,又很遥远。风早想起他曾强调:是你说不要太拘谨的,还说大家应该平等相处直呼其名。那时校园里满是他们正在交往的传闻,即便如此,HiMERU也不会离他那么远。 风早觉得自己应该是在笑。想了无数答案,最终轻轻回答:“我不小心……不小心把圣经弄丢了。”

风早抬起头看着HiMERU,慢慢地想:那天在天台,HiMERU对我说了什么呢?是不是他想告诉我,那不是传闻,之所以不需要澄清,并非是他不在意……是因为那句话本就不是传闻。 他看着那双金色的眼睛。HiMERU也看着他。他们同时眨眼,有种无形的事物从风早身上脱落。

蝉衣蜕尽了。自松枝落下,无声地汇入泥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