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头地》

茨弓





七种茨望着扁平的顶灯出神。 阳光透过浅色窗帘照到灯上,暖白的色彩衬托得内里一小堆虫尸越发碍眼。那种不和谐,令茨回想起平日在商业街一带兜售推销占卜服务的少数民族贩子。他不觉得往人鼻孔里喷白烟是正当占卜,自然不管他们叫占卜师。但有人上当,被按在椅子上闻了一脸的烟。白雾顺势蔓延到从旁经过的七种茨脸上,一刹那间他恍神了,两眼透过雾气看到一个背对自己、俯身收拾着什么的人影。于是接下来整整五分钟,茨都在想那个名字。 人们称呼那个人为先生、前辈,茨喊他教官。教官手里抱着一盒灯光器材,跟着人群往前走去。茨想再看一眼,横滨的风却猛然把他吹醒。 平白无故走神耽搁了时间,自然抢不到午市餐厅座位。对他们这行的人来说,算是又好又坏——好在当了演员能到店里做普通食客的次数只会越来越少,值得珍惜,坏在他还不那么有名,机会有的是。 茨翻了个身,不去看灯里的脏东西。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不得不意识到今天的枕头特别硬,想来是睡前把剧本垫在底下的缘故。 七月就要到来。新电影开机在即,聪慧过人的茨提前通读剧本,完成了角色剖析理解。每天午饭晚饭时间他总忍不住想,电影成功后该先往家里添置什么,往银行户头上存多少钱……对喜欢吃咖喱饭的他而言,想象力是最好的酱菜。 我要出人头地了。茨想。

转眼到了六月底,茨收拾行李进组。他脾气算不上多好,却舍得为工作点头哈腰,饭局上有说有笑,遇到staff们也会主动给导演和制片人递烟点烟。 艺能界里这种人不在少数,制作班底又是老班子,对他们而言,新人求胜心切是司空见惯的事。但大家并不因此厌恶茨,一个老灯光师说过,茨固然求名求利,却是这类人里最富说服力的一个。任何一座金字塔,只要爬到尖顶都是成功。 晚饭定在烤肉店,执行导演比其他人多吃一碗饭,饭后走得蹒跚。在他招呼下,剧组主力军纷纷走路回下榻酒店,一众人分为几批,三三两两走在公路边,像是度假。 导演的烟灰还没燃过半厘米,手里就多了个茨随身携带的烟灰缸。他好奇地问:“七种君,你不抽烟吗?” “抽,但今天不抽。”茨笑着说,“您不用介意我。” “哎呀哎呀,那这个可爱的烟灰缸暂时被我占用了,不好意思……” “怎么会呢。不值钱的小东西,您能用上就好。” 橡胶外壳的随身烟灰缸被做成美钞模样,打开纸钞就能往里弹烟灰,使用起来像把本就很薄的纸钞撕成两层。 “七种君好自律。像你这样的青年演员还真不多见,这个年纪的人啊,不是在花天酒地,就是忙着婚外恋。”导演啪嗒啪嗒玩着烟灰缸盖子,“虽然话说得早了,但你应该就是那种能成大事的人吧。” “还得仰仗您多多照顾,”茨笑着说,“电影这一行,导演是将军,我们演员不过是棋盘上的士兵。” “不尽然。我认识一些年轻人,也有将军的资质。” “那您得让我长点见识。” “哈哈,过几天就认识了,虽然你可能猜不到,对方是个替身演员。”导演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有资质的人甘愿做替身演员。” “谁的替身?涟纯?”茨有些惊奇。 饰演男二的涟纯也是新生代演员,资质不错,而且为人勤勉。茨从没听说他是那种指定要替身演员的类型。 “对。他功底比你稍差一些。你不是在资料上写从小练空手道和跑酷吗?所以我决定,这次戏这么重,给他找个替身比较好。” 导演口中的那个人于三天后抵达拍摄地。七种茨在酒店玄关一眼认出对方,他甚至跟他打了招呼:“茨,好久不见。你最近业务不错。” 茨的脸扭曲起来,不过还是回答:“好久不见,教官。你还在当替身演员?” 伏见弓弦似乎想解释两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干巴巴地点头。 “不用那么仇视我,”弓弦边说边以一个表情婉拒想为他拉行李箱的门童,“替身演员妨碍不了你往上爬。” 茨笑了笑。 “当然。我们本来就是两种人,假如我有什么让你误解成仇视的行为,那也只是对异类不屑而已。” 两人脚步不停,并肩走进电梯。绿色数字一路变化,弓弦在“叮”的声响里漫不经心地提问:“刚才那句是角色台词?” 茨答道:“对。看过剧本了吗?我演嫉恶如仇的刑警。” 弓弦看向楼层数,口气很是轻松:“我演拒捕的逃犯。”顿了顿,又补充道:“的替身。”

之后两个多月,他们同住在这间偏僻山区的小酒店。每天茨起床时,弓弦一定已经坐在餐厅仪态端正地用餐。他遥遥看过弓弦的餐盘:牛奶、鸡蛋、白吐司不抹黄油、火腿培根各一片。跟从前毫无区别。 几次眼神对上,弓弦紫红色的瞳孔里满是平淡,似乎真是来旅游的,只等着从前的后辈找他搭话。而茨,就算心情再好也懒得过去跟他同桌用餐。早餐桌可是演员拉关系的好地方,弓弦早就不属于茨想拉拢的范围了。 与伏见弓弦的第一场对手戏来得很快。七月某个周三上午十点,在山区公路开拍。这场戏里,茨饰演的刑警(男一)需要追着犯人(男二)沿陡坡一路滑下,避开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到平地上对峙。应茨本人要求,他将不用替身,亲自上阵。 虽说他是动作演员出身,开拍前导演仍反复叮嘱他注意安全。大约是说的次数太多,连从旁经过的弓弦也忍不住安慰:“茨资质很好,而且不是新手了,一定没问题。” 开拍后涟纯过来给了几段特写,情绪饱满惹得导演连连称赞。随后,场上的男二便换成弓弦接班。他换了身逃犯的戏服,做了发型,背后看与涟纯毫无区别,正站在离茨十米不到的地方整理衣袖。茨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那就像是在烟雾中看到的景象——许多年前他们拍第一部电影时,伏见弓弦也是这样站在前方的。 打板声响过,两人如猎豹一般冲出,相隔不到五秒就都越过了公路边的栏杆。茨小心地保持平衡,在惊悚的下滑过程中放声喝道:“站住!我带枪了!” 弓弦饰演的逃犯不需要接话,只一个蓄力跳进下方公路的围栏。茨紧追不舍,眼看就要追上他了,却在千钧一发之际瞥见了远处高速逼近的远光灯。 按照剧本,这里刑警会因为眼睛被晃到停顿一下,茨确实也是这么做的,他当真被晃到了眼睛,甚至在两眼因强光发白的瞬间再次看见某个背影。那种幻觉让他停顿得多了些,随时可能被轿车撞上。 车里司机惊恐打方向盘的动作近在眼前,幸亏茨回神及时,就地一滚躲了过去。这一次,他清楚地看见车旁后视镜离他鼻梁只有不到十公分。 “卡!”导演尖声吼道。 七种君,厉害啊!做得好!就是太危险了,还以为你真的会被车撞到…… 种种喧哗立刻将茨包围。老练如他,用三两句谦辞就能打发剧组成员。唯有弓弦站在不远处看着,始终没来搭话。 那天那场戏结束,弓弦问茨:“你走神了。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把腿伸直? 因为这场戏我要跳起来,没有人直着腿跳的吧! 不。我说的是你落地后的站姿。这里,这一帧,麻烦暂停。看见了吗?你的腿弯着。别觉得观众注意不到这个细节,你的角色不会这么站。

为什么教我拍戏?就因为我是你眼中的好徒弟吗? 得了,动作演员之间对手成分都比师徒多。 对啊,那教官培养我,岂不是早晚被我取而代之。 哈哈,茨是我见过口气最大的人。不过无所谓了…… 嗯? 早晚的事。 什么意思? ……没什么。

那时茨隐约感觉到,对演戏很有热情的弓弦唯独在探讨未来时变得寡言。他并不理解,一个样样都强过自己的人有什么资格沉默? 过几年听说弓弦转了幕后,才明白或许弓弦早就决定要退居二线。听说是去做了大户人家的剑道老师,能让喜欢拍戏的人放弃志向,想必给了很多钱吧。 而茨自己,在他俩合作的那部小成本独立电影上映后就成功踩着踏板跳进了专业演员圈子。此前人们对他的印象不过是新人、四眼、花架子,哪怕在专业导演看来,茨的运气和实力进步都太大了,称得上翻天覆地。

教官,你缺钱吗?为什么要去当老师? 不,就是工作志向改变了。比起这个,谢谢你请我吃饭。 茨至今都记得,他俩不过是去小餐馆吃了碗面,但弓弦道谢的表情异常认真,好像眼前摆着的不是咖喱乌冬而是高档怀石料理。 茨咬着筷子想了一会儿,贼兮兮地笑道:该不是骗我夸你才说这些话的吧。那我承认你当动作演员很有天赋,可以了吗? 出乎茨意料的是,弓弦低下了头。他的回答像被装进罐头摆进流水线,送去了很远的地方,以至于听起来又闷又远:……是啊,可惜我家里另有安排。 随后,弓弦笑着重起了话头:茨不也很少提起家里。 茨端着碗的手放了下来,表情并不好看。 很久,他才加快语速答道:我也想啊,但有关我的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请不要这么说。 实话,教官。我是私生子,也没什么关系亲近的人。像我这种人当动作演员,死了不麻烦。 茨拿起筷子把乌冬夹得很高很高,呲牙笑道:都说到这份上了如果还不能出名,只能是我没有那个天赋和运气。

“……教官,大不如从前了啊,居然看不出这是我的表演。” 茨尽可能让自己笑得凶恶一点,不过他也明白弓弦绝不会相信他的话。

弓弦果然看了他好一会儿。 “那你真是很有天赋。”



我们本来就是两种人,假如我有什么让你误解成仇视的行为,那也只是对异类不屑而已。 茨喃喃念着这句话。台词在嘴里翻滚,犹如扎舌毒针。 堪称应景。茨和伏见弓弦确实是两种人。茨作为知名导演私生子出生,他远没有弓弦那样被人安排好的平稳前景,相比在有钱人家里混口饭吃,他更愿意做这份不成功则成仁的工作。反正就算死于片场事故,也不会有多少人在乎。 不过茨确实没想到,退居二线的弓弦演戏还像从前一样拼命。他始终认为弓弦身上有股不要命的疯劲,做动作演员是合法找刺激,适合无牵无挂的人,他就算了,弓弦一个另有出路的幸福人士,竟也还泡在这种泥潭里。 或许正如老话所说,尝过拼命的快感,注定无法回归平稳生活。如此一想,便又觉得弓弦可怜起来了。

那天所有拍摄都很顺利,收工意外的早。晚饭后弓弦在电梯前拦下跟涟纯有说有笑的茨,说是想聊聊。他面上总挂着礼貌又疏远的表情,偏偏提出如此要求,茨看在眼里,深觉刺目。 山区酒店规模不大,恰逢当地旅游淡季,整栋楼都被包下来。两人上到楼顶露台,就着吧台领的香槟闲聊。说剑道老师工作,说独立电影获奖……种种寒暄大同小异,终于还是拐到了白天的事。 弓弦放下酒杯严肃地看着茨:“恕我直言,你状态很危险。拍动作戏走神,简直是不想活了。” “退居二线的人骨头都发霉了吧?还是照顾好自己,少批评别人。”茨抿了口酒,“说起来我们工作期间喝酒不会被狗仔拍吧?” “那我一个二线演员不需要担心什么,未来的巨星多想想自己就行。”弓弦笑了笑。 “看剧本我们还要对六场戏,可惜你没有台词。” “替身演员本来也没词。” “不想演吗?如果你想,这个角色就是你的。” “然后成为你走红的最大垫脚石?” 茨神秘兮兮地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嘴唇上:“谨慎发言,教官。你这是在贬低涟纯。” 两人碰了碰杯,各自喝酒。弓弦垂着眼看那只装满香槟的高脚杯,口气变得相当柔和:“涟纯是个好演员。这部电影能爆,你会出名。” “干嘛重复?你很在意?” “只是觉得你离实现梦想并不遥远。”弓弦说,“你以前可是在全剧组人面前发过誓。” 数年前茨第一次进组拍戏,导演把不成气候的各路龙套齐齐拉到排练室,安排他们自我介绍。这不过是小片场小剧组常态,但茨过分当真,轮到他发言,几乎是弹射起来行了一礼,高声宣布:“我叫七种茨,打算成为专业演员兼明星,请多关照!”年过半百的导演被那过于年轻的气势打倒,好一会儿才请他坐下。 “我干这行到现在,见过无数新人,你最抢眼。没人像你一样把欲望写在脸上。很多人花天酒地玩女人,但你没有,你的欲望只是欲望。” “都还没出名,怎么能干那种自毁前程的事,我又不是白痴。” 弓弦突然转过脸:“你为什么那么想出名?” “这不是最基本的吗?你不想?”茨惊恐地看着他,“你干了十年演员,可别说什么不图名利。” “我想,应该说……想过。” “现在不想了?” “不想了。” 弓弦仰头看着夜空。乡下的星星比城市里多得多,他无声地数数,嘴唇上下翕动。 “钱攒够了?在东京买房买车了?”茨讥笑起来,“难怪现在肯当老师。” “……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就让我继承家业接手剑道场。我不答应,和他大闹一场,离家出走,大学也没上。后来去当演员,凭着剑道的基础稍微有了些小名气,想进一步发展的时候,听说他病了。” “哦,所以呢?就被父母绑架了?” “你那是什么反应?你没有父母吗?” 茨直接无视了这个问题。“既然都放弃了,为什么还在当替身演员?”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你以前很清醒,现在却变成这样。你就像那种……戒不了赌瘾和跑车的人,怎么可能活在普通的生活里?” 说到后面,茨没来由地咬牙切齿。而对于这番指控,弓弦只能苦笑。每当他露出这种表情,就算是向茨的伶牙俐齿认输。 他的苍白无力落在这栋满是艺能精英的酒店里,犹如砂糖掉进咖啡,溶解得飞快。 “你这么仇视我,说到底还是觉得我背叛了你的理想吧。” 茨感到莫名其妙:“什么理想?” 弓弦的香槟只剩一半,话也少了些。茨这才注意到弓弦没在笑,他不笑的脸看起来居然有点悲伤。 “我们电影杀青那天一起喝酒,你在居酒屋大声地说,以后要一起出人头地。” 茨的讥笑垮去一小部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可他并不想承认,只得借喝酒蒙混过关。等他的香槟也只剩一半,话语就变得有力了,干脆以一句恶毒的话回敬:“教官居然一直当真?场面话,你也很爱说不是吗。说到底出人头地是我一个人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弓弦皱起的眉头却在这时松开,似乎听见了什么令人安心的话。他一口气把香槟喝干,对茨说了句晚安就往屋里走去。离开很远,茨还能听见他补充的嘱咐:明天拍戏可别再走神了。

进展过半,剧组转移阵地到下一个片场继续剩余场次。如茨所说,接下来他和弓弦有六场对手戏。场场疲劳,场场精彩。 弓弦依然不说半句话。茨知道他台词功底,难免觉得可惜。在他俩的出道作《胆小鬼一命呜呼》里,弓弦那个角色有长达五分钟的骂战,他完成得太好,好到与真实形象相去甚远。很长一段时间里,观众都以为伏见弓弦本人是个爱说脏话的不良青年。 惯有新生代王牌美名的涟纯自然不会愧对工作,他将逃犯的懦弱、恐惧和挣扎表演得淋漓尽致。好几次茨跟他对戏,难免想起弓弦,下意识地将他俩作比较。 越到后期,戏的精度越高。有场对手戏需要茨和涟纯站在厂房楼顶对话,那些时刻,茨又觉得涟纯成了弓弦的替身演员,带着责任和义务接替弓弦将演艺工作继续下去。 “站住别动!前面没路了。”茨说,把手放到后腰枪托上。 涟纯右手还戴着手铐,手腕磨得发红。他脸上满是汗水,眼眶湿润,鼻翼和嘴唇都微微颤动。 “你不会开枪,你一直在跟踪我。我们都到这里了,不如逃出去!” 茨的表情冷得像冰块:“没有我们,只有你。” “是你让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你说我是个窝囊鬼,要我抬头挺胸活着!所以我杀了她,我做我想做的事,你却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涟纯嘶吼道,“你和我是一种人,我闻得出来,我们就是一种人!可你居然仇恨我到要抓我来完成你的功绩?非要把我交给警方你才能功成名就吗!” 说到动情处,涟纯用力抹了把脸。逃犯满是脏污的脸被同样肮脏的手掌一遮一放,顺势多出两行眼泪来。泪水沾着黑灰滚落到灰白的连体工装上,变成一个个深色污点。 就算茨演艺经验更丰富,也不得不为涟纯这番表演倾倒。与此同时,他大脑中另一部分仍在思考有关弓弦的事。 如果是弓弦在这里,如果弓弦演这个角色……没有如果,但茨无法停止想象。 根据剧本,警察在这里说的是:我们本来就是两种人,假如我有什么让你误解成仇视的行为,那也只是对异类不屑而已。茨无数次背诵这句话,无数次在心中模拟现场效果,闭着眼睛都能饱含感情地把它读出来。可这瞬间,烟雾蒙在眼前,他只看到那个背影,只感到那个人正在远去。 他已经对那个人说过这句话,不能再把它说给另一个人。 “……我们本来就是两种人,我帮不了你。你就当我是个叛徒吧。” 茨念完自己改过的词,举起枪瞄准涟纯。

“卡!”导演喊道,“很不错,但是七种君,你为什么改词了?” 不光导演,涟纯也惊奇地看着茨。这位友好同僚似乎不想茨被批评,大胆地提前发言:“改得倒是不错。” 导演点头:“是不错。能问问原因吗?” 茨回以一个谦逊的笑脸:“演到这里,总觉得主角情感上不该是剧本里那样自以为正义。彻底撇清关系的说辞未免有些不合时宜……想劝诫一个人,光是否定恐怕不行。主角应该也有这样的觉悟才对。” 导演又回看几遍刚才那一幕,仍是点头。下一场开始前,他对茨说:“要是这部电影能爆,这句话会是关键。我想保留,剧作家那边我会沟通。”



由于用了替身,涟纯比想象中更早杀青,反倒是茨和弓弦留下来共演了最后一场。 拍得时间最晚的一场,既没有台词,也不是最后一幕,仅仅是逃犯和刑警天台对峙期间不慎从边缘跌落的段落。此前涟纯已经完成属于他的特写镜头和对话,弓弦只需要在天台旁后仰、跌下,再被茨紧紧拉住。 拍摄前,剧组再三检查位于楼下的垫子,弓弦自己也在衣服里垫了些护具。开拍第一秒,他就以一个浑然天成的脚滑拉开了危险的序幕。茨当即冲上前,像剧本所写的那样,紧紧抓住了他的左手。 “咔!”导演大喊,“接下去只要伏见君掉到下面的垫子上就行。准备放手,二位准备好了吗?” 不等弓弦回答,底下突然传来一个女工作人员的声音:“等等,垫子边缘有什么东西……这里面是硬的?难道是支架变形?” “太隐蔽了……上面的人先不要放手!”场务大声通知,“垫子有问题!” “什么?!把他拉上来!七种君,别放手!” 不到一分钟,整个剧组都变得慌乱,两个拍惯了危险镜头的演员反倒表现得过分无动于衷。但就在几个人手忙脚乱想把伏见弓弦拉上来时,他们发现了新的问题:弓弦右腕上那只手铐居然卡在了废弃大楼的墙缝里,除非先搞定手铐,否则再来三个人也拉不动他。 问题叠加问题,气氛更显僵硬了。服装师显然不可能爬到天台外帮弓弦处理问题,还是弓弦自己提出:找绳子和老虎钳来,他要把自己固定在这个位置钳断手铐。 “七种君暂时不能动了,也千万别放手。”导演强压紧张,“非常抱歉,坚持一下,东西马上就到。” 一个年轻场工抱着两大捆绳子匆匆赶来。弓弦接过去,娴熟地绑在自己腰上紧紧绕了三圈,另一头交给天台内的茨。他试了试绳结,一脚蹬在墙上,与茨交换眼神后松开左手,开始处理被结构严重卡住的手铐。 极近的距离,茨清楚地看到汗珠沿着弓弦脖颈滚落。热气从彼此毛孔里蒸出,呼吸变烫。他知道,现状实在凶险,对老手来说也是无保护走钢丝。 “对了,这部电影为什么叫《出人头地》?” 弓弦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别分心,先拆手铐。”茨呵斥道,“小心摔死。” “我要是掉下去,我们就要一起死了。” “拜托我可不想。” “我一直很喜欢剧本名字,由你来演这部电影,再合适不过。”弓弦笑笑,“‘我们就是一种人!’哎,涟纯君演得也真好。” “等你上来你也试试他的词吧,我看你很想说。” “茨,你觉得什么样的电影才能大爆?” “非要在这个时候聊天?” “不分散一下注意力我会紧张。” “好电影和有话题度的电影都能大爆。” “是吗……说起来,我刚入行那年就有条新闻,动作片场出了人命,知名演员杀青前意外身亡。那时只觉得太悲惨了,怎么会有这种惨绝人寰的事呢,等今天自己遇到,又觉得也没什么。” 茨毫无思考就意识到不对,他对这种事嗅觉极强。一旁工作人员也被说得紧张起来,连声劝道:“不会的!伏见先生,请不要再吓唬我们了!” 不,他没在吓唬你们。 茨意识到他很明白,或许也只有他明白,弓弦是认真在考虑松开手落下去的可能性。一直以来弓弦都知道自己放弃梦想是不得已为之,他忍耐着这个世界,悄然等着一个机会……人总是如此,不愿自行了断,只会等生活把自己推到悬崖边。一阵狂风,一切就会结束。那个让他当了私生子的糟糕父亲就是如此。

你为什么那么想出名?

上次故意绕过的问题,今天重又想起。茨阴恻恻地笑笑——出名?错了伏见弓弦,我只求出人头地!一步一步攀上王座,让更多人看到我,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明白父亲是个弱者。我流着父亲的血,却是另一种人。他的基因在我这里变异成秃鹫食腐的本能,这是进化,超越,这是理所应当! 你也一样,弓弦。或许你有高尚的借口,但别想妨碍我。想到这里,茨飞速抓起另一根绳子将弓弦的右手和自己的牢牢捆在一起。 弓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天才找回声音。 “……我还要拆手铐,你这样我更难动手。” “那是你的问题。”茨冷冷地说,“这次我是主角,你最好别给我添麻烦。” 之后整整十分多钟,弓弦都没再说话。等汗水将工装领口沾得湿透,他才终于把那个金属圆环扭变形。暴力打开的手铐实在带不走,只好留在外墙上。 弓弦抓着绳子和茨的手爬上天台,动作利落。茨明知他无需太多助力,仍忍不住死死握住他的手。 那只手很热,与死去的父亲截然不同。 而活人是可以互相扶持的,哪怕茨绝不承认。



受事故影响,整个剧组日程都往后演了一天。翌日上午同一时段,弓弦在进一步的保护下完成了最后一个镜头。至此,《出人头地》正式杀青。 茨对这起事故颇为不满,从其中感觉到久违的被威胁感。更有甚者,让他想起了一些过去。这件事之后,他告诉弓弦,父亲正是死于坠楼。 弓弦正在喝咖啡,闻言露出了一个相当恭顺的表情:“实在抱歉,以这种形式勾起了你的不快回忆。” “你应该早就知道我父亲怎么死的,好恶毒的心肠。让我难受你就高兴?”茨递给弓弦一杯咖啡,“还是说,这般恶行对教官您不值一提,仅仅是报复我说的话?” “哪些?出人头地是你一个人的事?” “记得很清楚看来不需要我提醒。” “当然没有。只是如你所说,我戒不了赌瘾和跑车。所以,我也在找让自己落脚的方式。就算是我这样不成气候,或许也能成为某个人最重要的踏板。” “别找借口。” “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茨,希望你能借这部电影平步青云。” 哪怕要拿命来换?真可笑,背叛理想的人献出生命作为补偿,我可不要这种东西。茨想。 几番斟酌,以下这几句话他都没说出口:伏见弓弦,你想死吗?凭你也敢?我又为什么要同意?

数年前《胆小鬼一命呜呼》杀青,整个剧组一起庆功,喝到半夜才散。弓弦架着醉醺醺的茨走路回家,经过贩卖机,茨停下来醉眼朦胧地买了包烟,买完才发现他的打火机和随身烟灰缸都不见了。 弓弦丢来一个小玩意。美钞模样的烟灰缸,能装不少烟灰。盒盖开关啪嗒脆响,茨情不自禁把玩了好久。 “送给你。”弓弦说,“很好用。” “你不是不抽烟吗?居然带着这种东西。” “会有人需要的,你不就是?我喜欢给别人行一点方便。”弓弦笑道,“茨拿了这个,可要发财啊。” “算了吧,钱算什么……算不得什么……” 茨嘀咕着,一头埋在弓弦颈窝里。 “教官,你怎么老是想着别人的事?自己算什么呢?” “什么话……我不也活得很好吗。” 后面的事茨记不清,大概是狠狠咬了弓弦一口吧,否则第二天弓弦脖子上哪来的牙印?但弓弦不提,他就当不知道。仅在舌尖存在了一瞬的暧昧,不过是醉酒后的幻觉。 茨很灵敏。那晚他的舌头就预告过,弓弦脖子上有悲伤的味道。

“那就祈祷电影得奖好了。我致辞的时候绝不会忘了提你一嘴。”茨冷笑道,“前提是我们真的能得奖。”



电影结束,茨到别的城市处理其他工作,大半年后才回到横滨。这时距离上映只有不到两个月,宣传已经开始,他抓紧走红前的最后机会去乌冬面店独享午餐。 今天茨总算坐到了久违的座位,窗边雅座以竹帘分割,桌上摆着一只插有雏菊的小玻璃瓶——与多年前请伏见弓弦吃乌冬那天全然相同。 那天在这里,他付了一千五百日元。日后要是成名,说不定这家店也会沾光。 他慢慢吃着咖喱牛肉乌冬,慢慢地查看手机。涟纯和他四目相对,两张侧脸被印在海报上,张贴得满商业区都是。 占卜摊就在窗外。白烟袅袅升起,隔着窗户,茨又感到那股雾气蒙住了他的双眼。他捏着筷子遥望天空,隐约看到三个月后站在领奖台上的自己。 他看了一会儿才开始埋头吃面。但宣传实在太成功,店老板似乎也察觉到什么,几次远远地偷看,终于在他结账时忍不住问:“您……您是演员吗?我刚看到一张电影海报……” 茨笑得露出了牙齿:“还请保密!我最喜欢您这里的咖喱乌冬了。考虑到其他城市开分店吗?”

三个月后,七种茨真的登上领奖台,沐浴着聚光灯面对黑压压的观众席致辞。 如他所想,这是开始。他即将爬上金字塔顶端,像伏见弓弦说的那样,出人头地。